第59章 清爽
第59章 清爽
藍天白雲下,是她清爽的笑容,是清遠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的,清爽,是的,他就喜歡這樣的清爽,把他從那寵奴纏/綿不清的灰色裏拉出來,還給他陽光、水,與大地……
坦坦蕩蕩的春風而過,便是人間風月無限。
清遠心頭那幾分不祥漸漸落下,嘴角掛起淡淡的笑影,卻仿佛又想到了什麽,緊緊抿住了,隻是眼波盈盈,風吹漣漪。
“掌門師弟,這個……”清離把頭靠過來,這次典禮雖然由他主持,可是衛若卻是掌門師弟的弟子,他不好專擅。
“還是你來。”清遠低低道,不知為甚,他不喜歡這樣居高臨下的麵對衛若,總覺得會恐慌了她,所以這樣的“分離”,這樣的“高下”,能免則免。。
也許生平第一次,他竟不喜歡這高高在上的位置,這守護神的光環,人總是變得,清遠望著那天藍色的緞帶,默默的想。
“衛若,你身為築基弟子,能為本派立下這等大功,是你的機緣,也是本派之福……”清離的聲音遙遙響起,因為大庭廣眾之下,少了親和,多了肅然,元嬰的道力,飄蕩在鍾元峰的每一處地方。
此時,旭日東升,霞光萬丈,映照著那藍色的身影,緞帶隨風飄搖,似乎象征著人生的極處,而她,也不過十五歲,剛剛入門不過一年,榮升之快幾乎成為傳奇,這傳奇沉入多少年修士們的心裏,是追趕,沉入少女修士們的心裏,是羨嫉,沉入結丹道侶心裏,是驚歎,沉入元嬰修士們的心裏,則是嘉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傳奇。
傳奇的本人卻一直神色靜靜,按照“隨侍弟子”的拜師禮,隨著鼓磬的聲音,跪了下去,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站起來的時候,一件藍色的法印放在手裏,“這是為師的隨侍禮。”那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傳來,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手心,帶著少有的輕快,與默然的喜悅。
“謝師父。”衛若再次跪拜。
清遠點了點頭,見那藍色緞帶抬起頭,盈盈的俏臉,綻放微笑,這樣的笑,本該是讓他越發歡悅的——為什麽不呢?他對她的承諾,已經做到了最好,她難道不應該歡歡喜喜,安然受命?
可是清遠卻發現了一絲異樣,因為這笑容清爽過頭了,天極殿時,那雙眼眸之間還有一些曖昧的氤氳,如今卻象幹燥的的秋風,呼哨一聲遠飛於天際間,讓他抓都不抓不住了……
他忽然覺得不好——
果然,緞帶轉過頭,對著自己與眾位元嬰修士行禮道:“師父,眾位師尊……”她道功地位,聲音不能傳得太遠,隻能盡量用最大的力氣,讓所有人聽到道:“弟子道功地位,以築基的道階得到這個身份,實在感到有愧於心,所以……”
清遠的心呼啦啦沉了下去……
那聲音就這樣清晰入耳,炸起了一層層的狂濤巨浪——“弟子想閉關三年,修到築基後期再出關,不知師父意下如何?”
清遠腦袋“嗡”地一聲,所有一切都靜止了……
清離讚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這倒是極好的,你小小年紀的,寵辱不驚,能踏踏實實地安心修煉,師弟,這是好事。”
“是啊,”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清逸忽然道;“師兄,沒想到衛若立此大功,還能步步為營,這才是修道正途。”
“掌門師兄。”一向冷峻的清剛也開了口道:“衛若按照道功來說,是不符合隨侍弟子的標準的,不過她若立時閉關,我倒是還有些心服了,師兄的眼光果然不差的”……
台上眾位元嬰修士議論紛紛,台下亦是嗡嗡的聲音,衛若以菲薄的資曆青雲直上,很多人是不服的,如今聽她忽然要閉關修煉,倒是平了很多心氣,——“這女修別看道功低,心思倒是沉穩的很呢。”很多大能修士心頭浮出這樣的念頭,對掌門師尊的這個決定,也多了幾分心服。
隻是他們沒想到,最不支持的人,正是掌門本人。
清冷的眼眸沒有一絲亮光,濃黑的不見底處,藏在袖子裏的手指不停地顫抖著,顫抖著,忽然之間,他明白了那笑容的含義。
“師父,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藍色的緞帶,掙脫了他的手,隨著風忽悠一下飛到了天際邊,讓他看不到了……
隻是他沒有勇氣說個“不”字,鍾元峰,全是人,昆侖山有多大,修士就有多多,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眼睛,望著自己,周圍全是熙熙攘攘的讚成,“掌門師弟”,“師兄”“掌門師兄”的聲音已經淹沒了自己,讓他幾乎窒息,可一種本能支撐著他順著她的意思演下去,他開的幕,她來擰轉,他便隻能如此,隻能如此……
他聽見自己點頭,淡淡的道了聲“好”。
天空呼哨一聲,一切結束了。
鍾元峰,鍾元宮殿,曲終人散,除了清掃的道童,就隻剩下了他們師徒兩個。
清遠一生都在矚目之下,都在眼光之中,他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很孤單,仿佛這成千上萬的人,都被她的笑容帶走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頭,天地悠悠,便是這樣的,孤單。
他很孤單……
清遠負著手,壓住顫抖的手指,冷冷地望著台下的小弟子。
此時的冷,是真正的冷。
回春不見,又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寒涼,還帶了受了傷的火焰,在他冰雪的臉上的,映出異樣的紅豔。
道童們見師徒似乎還有話說,紛紛退出了鍾元殿,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許久許久。
“師父,若是沒什麽事,弟子先退了。”小丫頭的聲音靜靜傳過來,是這樣的平靜——他憎惡之極的清爽。
“好,好心機。”清遠一字一句道,似乎咬著牙,好像又不是,每個字,帶著冰霜,滴滴答答落在了衛若的頭頂上。
可是衛若竟不怕,而是抬起頭,笑道:“師父這是哪裏的話,在天玄地宮修補玄武柱的時候……”話音未落,衣襟忽地被清遠拎了起來,那雙手掐住她的脖子,讓她一頓頓的呼吸不上來。
衛若沒說話,也說不出話來。
清遠仔細望著那張俏臉,眼眸什麽也沒有,連往日的俏皮的都沒有。
“你故意的?”清遠冷笑道:“要得師父的心這麽費勁,需要欲擒故縱?衛若。”
衛若被掐住的脖子稍微緩了緩,咳咳了兩聲,道:“師父在說什麽,弟子不懂。”
“不懂?”清遠被這話激得要發瘋,忽然醒悟到這是昆侖派處理事務的鍾元宮,不是他的私人寢殿,放開了衛若,退後一步,道:“你真的不懂?”
衛若揚起頭,直視著清遠,冷冷道:“不是不懂,是不該懂。”
清遠沉默片刻,淡淡道“是嗎?”
話音未落,衛若覺得天旋地轉,白光爍爍,再睜開眼的時候,見周圍熟悉的鼎爐、太極圖,知道這是來到了師父的天玄宮,她還真沒想到師父反應這麽大,應該說,她真的沒料到師父變態到這個程度。
自己到底哪裏惹的他了?他非得到自己不可?
難不成身上背負了什麽絕世的秘密?還是象玄幻小說裏似得,本身是什麽“天賦奇才的純陰體質”,一旦**,就能提高道功無數?
衛若揚頭直言道:“師父把弟子劫持到寢宮來想做什麽?所謂隨侍弟子,不是要暖、床用的吧,難不成還能當爐、鼎用?如果是這樣,弟子寧死不從。”
清遠不答,墨玉裏倒影著衛若的冷然,麵上毫無表情。
師父經常毫無表情,可是這樣的毫無表情有些瘮人。
所以……
衛若也毫無表情。
要不要比比誰毫無表情的更象些?
硬碰硬,是嗎?老娘最不怕這個了!衛若的神情越發冷然。
“你為什麽這麽做?給我個理由。”許久許久,清遠開口,不像方才那麽激動,而是平靜了許多,聲音也恢複了往日的淡然。
“弟子早就說過了,道功不及,需要加強。”衛若回答得很快道:“而且師父早就答應過了的。”
“你是道功不佳。”清遠聽到“早就答應”的話,聲音裏有種被壓製下去的緩和,徐徐道:“一般隨侍弟子都是從結丹修士中挑選,你不過是築基初期修士,閉關修煉,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是好,方才……為師太激動了。”
衛若不答。
“方才賜給你的法印,是你說的那種異端空間,裏麵可以種植仙草,也可以養育你的神獸。”清遠的聲音再次傳來,淡淡的,比往日更加輕柔,道:“我教你口訣。”
衛若“嗯”了一聲,道:“謝師父。”
“附耳過來。”清遠輕輕道。
衛若遲疑了下,走了幾步,卻一下被清遠拉到懷裏,紅唇迫不及待地親吻著她耳垂,帶著幾絲爆發的迫切,卻聽“啪”地一聲,臉上被扇了個耳光,把他徹底打愣了。
兩人驚疑地對望著。
清遠沒想到衛若會打他耳光,衛若也沒想到……自己反應這麽靈敏。
築基打到了元嬰,嘖嘖,給自己點讚!
“你……”清遠天縱絕才,一直優秀絕倫地修煉到元嬰,又很快成為掌門與守護神士,一直是長輩的期待,後人的仰望,這輩子還沒挨過幾個耳光。
“師父。”衛若吐了口氣,肅然道:“師父,您是我的師父,請放尊重些,這算什麽,若是以後我的雙修道侶看到了,不知要做何感想。”
“雙修道侶?”清遠喃喃重複了一遍。
“是啊,雙修道侶,按照昆侖派的規矩,不是說到了結丹時期就可以找雙修道侶的嗎?”衛若眨眼,一副“師父您是掌門別告訴我您不知道這事裝傻是不行的”的表情。
清遠臉上風雲電掣了許久,嘶啞著開口道;“衛若,你可知道隨侍弟子的含義?”
“知道啊。”衛若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就是嫡傳弟子,有可能繼承掌門之位,可這隻是可能,師父可以再找一些隨侍弟子,弟子不是跟您說過的?弟子不想做神士,弟子……要找雙修道侶的。”
清遠臉上煞白,一字一句道:“一個女修士口口聲聲要找雙修道侶,要不要臉?”
“哦?”衛若挑了挑眉,道:“那麽師父這樣就很要臉了嗎?師父您……”話音未落,忽家天玄宮起了風,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黑洞一般向師父那裏濃縮起來,周圍所有分子都緊密起來,緊密得她喘不上氣來……
衛若忽然住了口。
她是決心抗爭,但沒打算同歸於盡,師父那可怕的臉色,若是自己再刺激一下,說不定還真的會……這個時候,不知為甚,腦海裏忽然閃出神句一枚——
“你不過仗著我對你的愛……”
囧,要勵誌不要言情!
衛若握緊了拳頭,眼眸變得越發犀利,挺直了腰杆,望著師父。
天玄宮裏的空氣,正以奇怪的方式向衛若席卷著,盡管她是築基修士,也能看到那種空氣的風洞,一層層地纏住了自己的身體,仿佛師父一個指頭戳過去,就會天翻地覆,毀天滅地。
可她也隻是一動不動,毫無表情。
清遠的氣息一直不斷在繃緊,繃緊,風洞就在他身邊,埋伏著可怕的暴怒,與舉手之間,毀滅她的強大力量,隻是麵上卻越發淡然,眼眸宛如沉潭,幽幽地望著她,師徒兩個就這樣靜靜不語,靜靜不語。
“你知道我是什麽心思?”清遠遙遙地開口,從極遠之處,聲音越發淡然,可是那緊繃的風洞暗示著他滔天之怒,與舉手之間的毀滅力量,衛若小心翼翼地忖度著言辭,許久才道:“師父對弟子的提拔,弟子很感激。”
“感激,還有呢?”清遠的聲音變得越發悠遠。
“沒有了。”衛若坦然道:“就是感激,尊敬,敬畏,其他的真的沒有了,師父。”
清遠“哦”了一聲。
許久許久,風洞漸漸落地,卷起一團團的沙霧,擋在師徒兩人之間,清遠的臉就在這沙霧裏時起時落:“回玄天是極寒之地。”
衛若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凡人立時凍死,便是仙界修士,也要凍傷的……”清遠的話帶著幾分遺憾與憐惜,
衛若怔了怔,打了個寒戰道:“師父的意思是……”
“你已經受了極寒之症,這也是我讓你做隨侍弟子的意思,是代表昆侖派給你的補償。”清遠倒退一步,轉過身去,給她一個背影,看著天玄宮裏的太極八卦圖,道:“這種病症發作時十分厲害,而且極難治愈,在此之前,怕是難以雙修。”
“哦……”腦海“嗡嗡”直響,她這種十分愛惜自己的人,聽了這種消息跟被告知得了“糖尿病”一樣討厭,可是她知道師父的意思,也知道師父此時說出的意思,因此她不能倒下,或者說,她不能受這種威脅。
有種東西,可以退,有種東西,卻不能跪!
“怎麽治?”衛若神色不動地問道。
“衛若,也許你誤會了。”清遠仿佛在證明著什麽,道:“我讓你做隨侍弟子,不讓你找……雙修伴侶,也是為你的病。”聲音輕輕的,仿佛怕她一下戳破了。
衛若垂下了眼簾,她知道自己此時該說什麽,做什麽,更加有力,可是她有她的做法,她的做法是幹脆爽利地一刀切過去!
“師父,我不知道您是要找借口呢還是找借口呢,不過我還是要明明白白告訴您……”衛若後退了兩步,離那卷起的風洞遠一些,周圍的氣息咂得她難受,可是她還是要說,她就是要這樣的,幹淨爽利。
“守護神是不能有雙修伴侶的,對不對?師父。”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拋出第一個問題。
清遠不答,垂著眼簾在微微的發抖,風洞忽然翻滾了個圈,起起落落在衛若腳下停駐,時不時地蹭著衛若的道靴。
衛若再後退一步,對著那風洞做了個鬼臉,又高聲道:“師父早就知道,我不想做神士的,我就是結丹的時候找個男修做雙修伴侶,修行上象清逸師尊那樣,做個開山立峰的元嬰修士,至於升天長生什麽的,沒想那麽多,嗯,就這樣。”
清遠聽到“找個合適的男修做雙修伴侶”,呼吸忽然粗重起來,周圍的氣息又緊致得讓人窒息……
衛若再次退了幾步,攥著拳道:“即使師父是掌門,也沒得強迫別人走你的路的道理,是不是,至於我的病,您治是我的機緣,不治我自己想辦法,死不了人的!”說著,轉身走到天玄宮的殿門口,忽然又轉過身來,對清遠道:“對了,師父,忘記告訴您了,我最討厭威脅!”
“衛若!”風洞忽然消失,一切緊致都消失了,所有一切了無痕跡。
衛若停住了身形,卻沒有轉身。
清遠轉過身來,淡淡道:“你過來吧,為師有話對你說。”
衛若遲疑了下,轉過身來,走到三尺之遙裏停住,道:“師父。”
“法印的口訣是……”清遠的聲音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仿佛剛才的所有一切,從未發生,此時此刻,他就是她的師父,她就是他的弟子。
衛若待清遠傳完了口訣,咬了咬嘴唇,躬身道;“謝師父。”
“你寒氣很重。”清遠並不看她,而是看著她後麵的殿外,清風飄搖,金光片片,這樣清爽的鳥語花香,這樣清爽的人……
他的眼眸漸漸轉向了那天藍色的緞帶,淡淡道:“需要一種特殊的功法,才能治好。”
“謝謝師父了。”衛若低著頭,什麽也沒看到,卻籲了口氣,因為她知道,師父讓步了。
“這是功法冊子。”清遠伸出手,一個玉笏平平地落入衛若的手中,道:“按照這個功法修行,可以製寒毒。”
衛若聽他的意思,隻是製止,不是驅除,歪著頭問道;“師父,有沒有徹底驅除的法子?”
清遠聽了這話,對上她的眼眸,靜靜的沒有表情,卻似乎不願再看,轉過身冷冷道:“待你修行到結丹期,會知道的。”
“好。”衛若對著師父的背影行了個大禮,道:“謝謝師父,那弟子閉關了!三年之後,再見,師父!”說著,轉身邁出殿外,漸漸與外麵的金光融為一體……
許久許久,清遠轉過身來,怔怔地望著衛若消失的痕跡。他是喜歡她的清爽,幹幹淨淨的抖落了人生所有的晦暗,可是也正因為太清爽,把所有都吹走了,所有一切……
呼啦啦大風吹過,吹起殿幌,吹起鼎爐裏的紫嫣,吹起雪白的道袍,吹起那墨黑的長發,飄搖在空中飛舞著,飛舞著,仿佛就是她向他告別的姿勢,清爽,幹淨,一覽無餘的坦蕩蕩。
她走了,幹脆利落,揮揮手,不帶半分雲彩。
留下的,卻是一地的空寂,與此後一千個日日夜夜,無數個分分刻刻,大風吹起無邊無際的孤單,長夜當空,是他一個人的孤孤單單。
“清遠,神在地,神在地……”
清遠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