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們不曾落淚 第一章

離開家的那一天送我上火車的人是他。

原本已經答應了送我的媽媽在前一夜突然改變了主意,將我叫到了他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問我:“夏昕,要不讓你爸爸送你吧,媽媽沒有辦法幫你提那麽多東西,而且單位最近挺忙的,請假有些麻煩,你爸明天不用上課,讓他送你吧?”

台燈泛著橘黃色的光,她說話時我一直盯著牆上他們的結婚照看,照片上的媽媽穿著紅嫁衣笑得有些不自然,他還是繃著這張我看了十八年的臉,不得不承認,年輕時的他,真的是英氣逼人。

那一夜的月光很涼,微風吹動著紗簾,帶著絲絲的涼意。

我點了點頭,說好。

但第二天在火車站看著他一會兒跑去買水,一會兒拉開我的行李箱檢查東西,還時不時掏出手機看鍾點忙得手慌腳亂,我後悔了。他一直不善言辭,而這一天話卻突然變得多了起來,像是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一樣。

“你去到學校後要和別人好好相處知道嗎?你脾氣急,不要動不動就臉紅脖子粗,一個人在外麵要多注意。”

“胃不好不要亂吃東西,辣的酸的盡量少吃,不要喝涼水知道嗎?”

“還有啊,要好好學習……”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打斷了他:“談老師!爸!夠了夠了,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了,大學離家才十個小時的車,而且不是還有彭西南和我一起嗎?”

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他訕訕地收了聲,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低頭幫我把行李箱再次拉上,整整半個小時沒有再說一句話。

候車大廳的人很多,彭西南站在我的身後,皺著眉頭扯著我的袖子,小聲對我說了句什麽,但周遭太吵,他的聲音太小。

“你說什麽?”

他搖了搖頭,不再做聲。

上火車的時候,他幫我們提著行李,在車站工作人員的阻撓下還是跟著我們擠上了火車。這輩子我從沒有見過他這麽狼狽:白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上麵還有一些不明汙漬;頭發也是濕濕的,黏在額頭上;腳上的黑色皮鞋不知道被誰踩出了印子;就連一直很嚴肅的臉這會兒也掛上了討好的笑。

這個樣子的他,真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對他說:“你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用力拍了拍彭西南的肩膀,在別人的數落聲中說著“借過,抱歉”擠下了車。

彭西南把行李放好後沒有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鄭重其事道:“談夏昕同學,我覺得你對老師有些過分了,他這麽關心你,你怎麽能這樣!”我和彭西南是初中同學,我們初一初二的語文都是他教的,雖然彭西南現在不是他的學生,但還一直叫他老師。

我有些惱,卻又說不出為什麽,隻好瞪了彭西南一眼,扭過頭看著窗外生悶氣,等著他來哄我。

窗外一片兵荒馬亂,我一眼就在月台上找到了他的身影。他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張望,似乎在尋找我的位置。我不想他看見我,但當看到他的目光掠過我朝左望去時,卻又莫名地失落。

月台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了幾個孤零零的影子,他還在找。直到火車開動,他都沒有找到我。

我趴在窗上努力往後望,他的身影慢慢倒退,越來越小,很快就隻剩下一個小黑點,最後連小黑點都消失了。

“夏昕,你就承認吧,你也是舍不得他的。”彭西南的手慢慢地圈住了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掛著淚花的我。

下一秒,我奔潰地大哭。

彭西南輕輕地抱住了我,叫了兩次我的名。

在喧鬧的車廂裏,我突然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也難以用言詞形容的情緒。就像拴著繩子站在懸崖邊上,而你不知道懸崖底下是什麽有多深,更不知道這根繩子的另一頭拴在哪裏,綁得緊不緊。

我下意識地用力地抱緊了彭西南,他的聲音悶悶地從胸腔傳來——

“談夏昕,我在這裏,別怕。”

我知道我傷到了他,我把他在我十三歲那年插在我心口的那把刀拔了出來,然後緩緩地推入了他的心髒。

我不知他疼不疼,卻有噬骨的疼痛在我的心口慢慢地泛濫,我蜷縮成一團,把自己隱匿在黑夜的最角落,等待黎明。

隻是,陽光能照到我嗎?

01.

開學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整個屋子都是撩人的香氣,濃鬱到讓人窒息。

三秒鍾之後,季柯然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啊!我的香水啊!這可是我托人從香港帶來的銀之雨,前天才拆封的。”

“對不起……”我尷尬地站在一旁,做可憐兮兮狀。

“你倒水不長眼睛的嗎?”季柯然氣憤得發抖,頓了頓又冷笑一聲,“餓死鬼投胎哦,吃個泡麵那麽猴急……”

你們全家都是餓死鬼投胎!我在心裏暗罵,嘴上卻賤笑道:“我會賠的。”

本著構建和諧宿舍的原則,進入大學一個禮拜來,我努力讓自己融入這個陌生的環境裏,做到團結舍友,樂於助人。可我和季柯然氣場卻嚴重不合,也不知道我上輩子是挖了她家的祖墳還是殺了她的父母。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心裏就忍不住冒出“此女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想法,沒成想此時還是撞到了槍口上。

“你賠,你賠得起嗎?別說這款香水相當於你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是有錢你也買不到好嗎?我特意叫人給我帶的,普通的化妝品店根本沒有,你賠得起嗎你?”季柯然不依不饒,手指在我麵前揮舞著,直戳我麵門,“你賠得起嗎你!”

我把她的手撥開,努力壓製自己豁出去的衝動。

“喂,不就是一瓶香水嗎?”躺在**玩手機的周舟看不下去了,坐起身來。終於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我偷偷給周舟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記得來學校報到第一天,進宿舍時除了我另外三人都到了,除去正在補眠的林朝陽,和我示好的隻有正在整理床鋪的周舟,她見我進來便自我介紹還幫我搬東西,而季柯然卻把東西扔在我的**,自己躲在陽台打電話,隱約聽見當時她是在炫耀自己新買的包包。

“反正你那麽有錢,每天都是新衣服新包包,不是經常有朋友往外國跑往港澳跑嗎?讓他們下次再給你帶就好啦!有什麽好生氣的,這對你來說不算什麽不是嗎?談夏昕都道歉了你還想怎麽樣?”

姐姐,你這哪裏是幫我,你是在火上澆油吧。我伸出手在暗處扯了扯周舟,她卻輕輕地拍了拍我,表示別急。

宿舍裏足足安靜了一分鍾。空氣裏此刻彌漫的不像是香水味,更像是硝煙。

“那就找輔導員評理好了。”季柯然將化妝盒收進挎包往外走,順腳將地上的一塊碎玻璃踢向大門,發出“咚”的一聲響。她甩門而出的時候還不忘嘟囔一句:“多管閑事。”

“她以為輔導員是她媽啊。”周舟起床幫我收拾桌台和地麵上的玻璃碎片。

“婊子。”我低聲道。

“什麽?”周舟懷疑自己聽錯了,“季柯然是挺讓人冒火的。”

我笑了笑,沒有解釋,我當然不是在罵季柯然,她固然可惡,但遠遠夠不上那人。我的腦海裏想象著季柯然去找輔導員張詩詩時的情形:她氣急敗壞地去找她,而她聽到我的名字後應該會臉色蒼白地將她打發回來吧,就像開學第一天我們的相遇一樣。

我想到這裏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的本意是:張詩詩是個婊子。

周舟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白了我一眼:“傻樂什麽,快把垃圾桶拿來。”

第二天傍晚下課後,周舟消失了半個小時。回來後她把一個漂亮的銀色盒子扔給我:“拿去,還給季柯然。”

“這是什麽?幹嗎的?”

問這句話的不止是我,當我把盒子放在季柯然的桌子上的時候,她也問了出來。

“賠給你的香水,銀之雨。”

她拆開包裝,看著與之前一模一樣的瓶子,又拿出來在手上試了,末了像狗一樣嗅了嗅,但還是帶著懷疑:“不是假的吧?現在市場假冒偽劣產品可多了。這是哪裏來的?”

我正想回答卻聽到周舟的聲音:“反正不是讓人從香港帶回來的,是不是正品你去專櫃驗貨就知道了。”

不知為何,每次季柯然在麵對周舟時總是顯得底氣不足,她把香水裝進一點都不適合她這個年紀用的驢包裏,然後踩著小高跟出了門,出去的時候又“嘭”一聲用力撞上了門。

“周舟,真的謝謝你,錢我等拿到生活費再還你。”

她朝我笑了:“那是假的。”

“啊?”

“騙你的,瞧你那傻樣,不用給我錢了,反正那東西我也不用錢,從別人那裏拿的。”

她的心情似乎很好,眉眼帶俏,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告訴我:“其實我是感謝你摔破了季柯然的香水,否則我想不到還有什麽理由,可以讓我多見他一麵。”

隻是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些像灰燼一樣掩埋在她心裏的往事,隻當她是挫了季柯然的銳氣而高興,我不知道怎麽感謝她幫了我的大忙,隻好賤兮兮地開口:“周舟,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為了表達我對你的愛意和謝意,大爺請你下館子吧。”

“走,吃川菜去。”

天邊的晚霞就像燃燒的火般絢麗,周舟穿著一身看不出牌子的運動服邁著大步子走在前麵,遠遠望去有些像在朝著烈焰奔去,有種視死如歸般的孤獨。

“周舟。”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開聲喊她,她回過頭來看我,臉上的表情幾近空白。我說你等等我,便跑上前去牽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開我,輕輕地握著我的手,聲音很小,帶著絲絲的哀愁。

“好久沒有人牽我的手了。”

我本是想調侃她怎麽突然文藝兮兮的,但當我抬起頭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我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平時她總是像超人一樣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冒頭,而此時,她更像被人丟棄在下水道裏的布娃娃,需要我伸出手去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我想,上帝是公平的,我碰到像季柯然這麽龜毛而且注定要成為對頭的室友,也同時會遇到像周舟這樣能夠交心的朋友。

我悄悄地握緊了她冰涼的手。

02.

這間名為“水煮三國”的川菜館此時的氣氛很凝重,就連上菜的服務員似乎都感受到了,留下菜後飛一般地逃走了,順帶絆倒了旁邊的椅子,我甚至聽到了他在問老板:“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我看著表情肅殺的彭西南,頭痛不已:“你能別這麽嚴肅嗎?看著你這張撲克臉,你看大家都吃不下飯了!”

我的話音剛落,就像與我抬杠一樣,周舟舉起了手,筷子直接戳向那盤紅得妖豔的水煮魚,接下來是酸辣土豆絲,麻婆豆腐,剁椒胖魚頭。繼周舟之後,彭西南的室友們也開始動作了,對桌上的食物進行狂風卷落葉式的掃**。

我看著黑著臉的彭西南,終於豁了出去,拆了筷子準備對付離我最近的川辣蝦,誰知下一秒川辣蝦卻變成了番茄炒蛋,我盯著彭西南轉轉盤的手,恨得牙癢癢的,決定不去和他計較吃我的飯。

但當水煮牛肉變成蛋花湯,紅三剁變成了豆腐丸子之後,我終於沉不住氣了。

“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這不是吃著嗎?”

“我想吃什麽你轉走什麽你是什麽意思?”

“你明明知道你不能吃辣,你還進川菜館!”此時的彭西南已經完全沒有他在女孩們麵前的溫文爾雅陽光帥氣,就像老太太一樣絮絮叨叨,“你胃不好,不能亂吃東西。我答應老師要好好照顧你,所以隻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休得胡鬧。”

提到談老師,我失去了和彭西南大戰的興致,低頭猛扒著碗裏的白飯,在心裏學著容嬤嬤一樣拿著繡花針對著他紮了無數遍,他夾過來的豆腐丸子我也丟到盤子裏,碰也不碰。

半個小時前,我和周舟歡快地推開了川菜館的門,並沒有想到彭西南會和他的一幫室友也在,我想拖住周舟的手逃竄已經來不及了,彭西南已經發現了我們。

他的眉頭擰成了八字形,簡直可以夾死飛過的蚊蠅,嘴角卻微微上揚:“談夏昕同學吃飯嗎?一起坐吧,你看,隻剩下這幾個位置了。”他的室友們拍手說好,周舟也沒有意見,我隻能頂著巨大的壓力在他對麵坐下。

我仿佛又看見了彭西南在我背後散發著刺目的金光,拈花指朝我一指:“孫猴子,休得胡鬧。”

和彭西南相識已有七年,從小學到大學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初中高中還是同個班,他是每個老師都引以為傲的學生,包括我爸——他的談老師。初中時,我爸對彭西南說:“西南,你是老師最值得驕傲的學生,談夏昕性格乖張,若是她以後在外麵闖禍或者胡鬧你多看著點,不聽話你直接拿這抽她!”

說完揚了揚他上課用的教鞭。

從那一天起我便開始了被彭西南壓迫的暗無天光的日子。

酒足飯飽出了川菜館,彭西南本想送我們回宿舍,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後,他訕訕地停了腳步,在飯館的強勢氣場已消失殆盡。

兩個小時後,在我回到宿舍和周舟抱怨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彭西南後,他的電話卻打了過來。

“談夏昕,你下來。”

我氣還沒消,粗聲粗氣道:“下去哪裏?我不去。”

“你到窗口看一下就知道。”

我一頭霧水地掀開窗簾。

夜色迷茫,彭西南就像樹一樣筆直地佇立在路燈下,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低著頭,似乎是感覺到我在看他,猛地抬起頭來。明明知道他看不到我,我還是往後一縮。

“談夏昕,你下來。”他的聲音在笑,“你看到我了對嗎?”

我憤憤地罵了一聲,趿著拖鞋往樓下跑,見到我下來,彭西南笑得像隻偷腥的貓:“我就知道你會下來。”

“幹嗎?”

他把手中的袋子遞給我,我接過來的時候不注意給燙了一下:“這是什麽?”

“你晚餐吃得少,我怕你餓,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蟹肉粥。”

路燈下的彭西南眼睛很亮,像極了夜空閃爍著的寂寥的星。

我拎著粥回到宿舍,周舟和林朝陽趴在窗台上左張右望,見我進門,笑得十分詭異。

“你們這是幹嗎?”

“剛剛誰還在罵彭西南的,還說要去紮小人?這會笑得比蜜還甜的是誰?”

“就是就是,喂,談夏昕同學,彭西南對你挺好的,你就從了他嘛!”

我對她們的調侃充耳不聞,兀自低著頭吃粥,口腔裏滿滿的都是蟹肉的鮮甜與蔥花的香氣。

吃完粥後不久,手機又震動了起來,短信來自彭西南。

——夏昕,晚安,做個好夢。

不知道是因為彭西南的短信還是周舟與林朝陽的調侃,總之這個晚上我失眠了,在**翻來覆去半宿也沒有睡著,待到天蒙蒙亮,我的眼睛才閉上,可鬧鍾又響了。

早上是無趣之極的馬基課,整個教室都是哈欠連天,更多的同學都已經去與周公下棋了。在我打了第七個哈欠之後,周舟終於忍不住了,把書本拍在我的臉上,並賞了我一個白眼。

“你昨晚是去做賊了?”周舟捅了捅我的手,慫恿我,“要不,我們逃課吧?”

我和周舟弓著身子往後門緩緩前行,可我們即將勝利的時候,敵人的炸彈一下子就炸毀了我們的碉堡:“後門的兩位女同學,你們去哪裏?叫什麽名字?”

我頓住了腳步,周舟卻拉著我就跑,邊跑邊喊:“老師我叫季柯然,外語係的。”老師還在後麵吼著什麽,我們加快步伐逃離了教學大樓。

跑到大禮堂門口,我才氣喘籲籲地問同樣喘著粗氣的周舟:“你怎麽說你是季柯然?”

“她今天不是沒有來上課嗎?我這是替天行道。”周舟很少笑得像今天這樣開心,可下一秒笑容就凝固在她的臉上,因為一隻手拍上了她的肩膀。

我和周舟迅速而整齊地回過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堪比太陽花的笑臉。

陳川穿著跆拳道服,腰間的紅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似乎是剛運動完,衣服有些髒,臉上卻幹幹淨淨,連一滴汗水都沒有。

“師兄。”我們又一次齊聲道。

“你們已經很久沒有來參加社團活動了。”陳川臉微微發紅,看了看周舟又看了看我,“是訓練太辛苦呢?還是不喜歡跆拳道?”

“不不,”我擺擺手,“是因為最近課太多了,很忙。”

周舟扯了扯我的袖子,朝我使了眼色,我用力地拍了拍腦袋:“師兄,我們這會還要上課,先走了哈!”

不等陳川回話,我和周舟又一次落荒而逃。

陳川是我們同係師兄,是學校的學生會會長、跆拳道協會會長,拿過獎學金,幫過老人救過兒童五講四美,長得又對得起觀眾,我和周舟初來報到還是他幫著我們繳費搬行李什麽的。在外語係這個陰陽失調的係別裏,要再找像他這樣的男生基本是不可能,但我和周舟對他卻是避之不及。

開學時我們在他的熱情邀請下興致勃勃地參加了跆拳道協會,但我和周舟都是三分鍾熱度且不能吃苦,在每天跑步幾公裏和被摔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們毅然地做了逃兵,可我們誰也不敢去對他說,所以隻能見他一次躲一次。

回到宿舍,我收到了陳川的信息,他十分婉轉纏綿悱惻地向我打聽某個人的信息,我笑著推了推坐在窗口發呆的周舟:“我說了,陳川對你有意思,從開學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雖然他對我們都很好,但對我就像兄弟,對你明顯不同。怎麽樣,收了他不!”

周舟對我的調侃一直都有免疫力,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繼續對著手機沉默地發短信。

如果有人舉行發短信比賽,周舟肯定能得第一名。

陽光從外麵照射進來,透過樹葉的間隙投落在她的臉上,我看著她臉上的斑駁光彩,隻覺得這一刻的她與我離得很遠,雖然她就站在我的一米開外。

03.

彭西南的電話是在黃昏時分打來的,他聽著我絮絮叨叨地講完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後才慢吞吞地開口:“你前幾天不是說要去看電影,我買了電影票。”

“什麽電影?”

“你不是說要看《冰河世紀》嗎?”

“什麽時候?”

“八點場的,我現在在你樓下,對了,你晚上沒有課吧?”

我憤憤地掛了電話,還是老老實實去換衣服。周舟坐在床邊看書,保持著三個小時前的姿勢,聽到我摔櫃門的聲音才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書。

“你吞了火藥了?”

不說還好,一說我更氣憤了:“你說那個彭西南,請我看電影也不早點說,這會都六點了才說八點去看電影,也不用問我有沒有課,你說過分不過分?”

“再過分你也不是要出去嗎?心裏都樂翻了吧!”她這次連頭也沒有抬。

我被周舟的話噎住了,冷哼了一聲往樓下走去,就在我用力地甩上門的瞬間,我聽到了她雲淡風輕的聲音:“夏昕,回來的時候給我帶杯奶茶。”

衝著她的態度,我決定給她帶杯加了布丁的奶茶,因為她不吃布丁。

下樓時彭西南果然已經等在那裏了,他今天穿了白色襯衫和牛仔褲,明明是最簡單的搭配卻引來了無數的目光。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看到了季柯然,她居然還主動和我打招呼:“喲,談夏昕,約會呀,男朋友不錯嘛。”

我點了點頭,不想搭理她,朝彭西南走去,她的冷哼聲伴隨著她撩人的香水味也慢慢飄遠。

彭西南伸出手習慣性地揉著我的頭發,似乎忘記了我們這幾天的戰爭。他問我:“夏昕,那不是你的室友?怎麽不和她打招呼?”

“看上她啦?”不知為何,對著彭西南我總像火槍,他的脾氣始終很好,從來都不與我抬杠。

電影院離學校並不是很遠,兩站公車便到了。但在這個沉悶無風的秋夜裏,熱氣蒸騰出我一身的汗,T恤黏糊糊地貼著我的脊背。我站在電影院門口等著去買可樂和爆米花的彭西南,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找尋了很久依舊看不到他的蹤跡。

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後背。

“唉,不好意思。”

我回過頭,那句“沒關係”卻梗在了喉嚨,我的目光從那個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身上移向了站在他身邊的人,此時她的臉上是精致妝容也無法掩蓋的蒼白,我看著他們交握著的手,扯了扯嘴角:“老師,和男朋友看電影呀?”

張詩詩緊緊地攥著男友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白,雖然她掩飾得很好,我還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恨意與恐懼。她皺著眉頭朝我點頭,拉著男友迅速地從我身邊撤離,朝電影院裏走去。

“那不是你的學生嗎?你怎麽表現那麽冷淡。”

“電影要開場了,走吧。”

他們並肩而行的背影慢慢遠去,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胃裏翻騰著的酸水往下壓。一隻大手拍在我的肩上,我麵色凶狠回過頭瞪著一股腦把可樂和爆米花都往我的懷裏塞的彭西南。

他被我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

“沒事,進去看電影吧!”

漆黑的電影院裏很安靜,除了電影音效和吃東西發出的細小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外,連說話聲都沒有。我瞄了一眼彭西南,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看,大半杯可樂舉在胸口,沒有湊近,更沒有放下,我對他這個詭異的姿勢表示沉默。

我盯著電影屏幕卻心不在焉,看了半個小時都不知道電影究竟在演什麽,最後索性把爆米花搖來搖去,假裝看不到四處投來的譴責的視線。

走出電影院時彭西南問我:“你這是怎麽了?電影還沒有上映就一直鬧著要看,來電影院看你又不認真看。”

“彭西南,你還記得張詩詩嗎?”

走在前麵的他突然頓住了腳步,我沒有注意一下撞上他的後背,疼得我齜牙咧嘴。彭西南無奈地伸出手幫我揉撞疼的鼻子,卻沒有開聲。我以為他沒有聽清楚,又重複了一次:“你還記得張詩詩嗎?我見到了張詩詩了,她是我們的輔導員。”

他的臉上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問:“然後呢?”

“然後?”我不自覺就提高了音調,“你難道不記得張詩詩了嗎?當年的事情你也知道,初中的時候若不是她,我們家也不會那樣!當初她是怎麽對我們家的,我都記住,我也說過!她給我帶來的總有一天我會毫無保留地奉還給她。”

我用力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它在半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然後砸在垃圾桶上,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彭西南的沉默讓我很煩躁,我覺得必須再說點什麽表達內心的情緒,他卻大聲打斷了我:“車來了,快走吧!”

我想說的話便這樣被扼殺了。

張詩詩是我們的輔導員,我是班裏的團支書,所以我們的交集很多,譬如現在。

我拿著那份入黨申請書與她對峙了半個小時,她還是那句話:“入黨申請已經截止了,通知書已經不能再往上交了。”她又頓了頓,“原本就是你不夠細心,作為團支書你應該把所有的文件統計齊了再往上交,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來等你這一份!”

“我前幾天交的時候明明是二十三份,誰知道怎麽就變成了二十二份了!”

“但事實上,到我手的隻有二十二份。”她也提高了聲音,“老師會騙你嗎?”

我沒有再與她糾纏下去,憤憤地走出辦公室。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個星期前我收齊了班裏的二十三份入黨申請書上交後,今天班裏的一個女同學齊悅找到了我,說輔導員打電話告訴她她的入黨申請漏繳了。我在課室和宿舍以及老師辦公室找了幾次無果之後隻好讓她重新交一份,可我找到張詩詩時,她卻告訴我已經過了截止日期,不能再往上遞交了。

我此時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就連我給周舟打電話時她也能聽出我的情緒,問我:“你是吃了炸藥包還是怎麽的?”

“被班裏的事情搞死了!不說了,陪我去吃個飯不?”

遠處是延綿的火燒雲,周舟輕描淡寫道:“嗯,今天是我生日,晚上叫上彭西南,一起吃飯吧。”

04.

在周舟的這個電話之前,我並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我什麽禮物都沒有準備,隻能派遣彭西南去買蛋糕。和周舟在宿舍樓下等彭西南的時間裏,我們遇到了陳川,他抱著一個巨大的玩偶朝我們走來,我和周舟還沒有來得及撤退,他已經大聲地喊出了我們的名字。

“師兄,你這是做什麽?”

人高馬大的陳川師兄抱著一人來高的玩偶熊站在離我們一米開外的地方,麵紅耳赤,好一會兒才支吾道:“今天不是周舟的生日嗎?我給你送禮物來,生日快樂。”

我感覺到周舟火熱的視線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急忙擺了擺手表示我不知道內情。

“師兄怎麽知道我生日?”

“之前你們參加跆拳道協會不是填了資料嗎?上麵不是有寫嗎?”

周舟不喜歡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她有輕微的鼻炎,從開學時我就知道了,但她還是從陳川手中接過玩偶熊,順便邀請了陳川:“師兄要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本來的三人行變成了四人幫,吃完晚餐後時間還很早,路過東門的時候周舟停了下來,指著那間叫“煙花”的酒吧問我們:“時間還很早,去酒吧玩玩嗎?”

煙花坐落在學校東門外,沒有迪斯高和熱舞女郎,取而代之的是悠揚的輕音樂和橘黃色的燈光。

“你們要喝什麽飲料?”陳川翻著選單問我們,“可樂好嗎?”

我和周舟同時給了他一個白眼:“有人來酒吧是喝飲料的嗎?當然是喝酒。”周舟快手快腳地喊來了酒保,一下子就點了一打啤酒,我看著桌子上的啤酒瓶有些發怵。

酒還沒有喝多少,周舟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或許是不想接,把電話放在桌子上任由它震著,震了十分鍾後她才抓起手機憤憤地按下通話鍵。她接電話的時候並沒有避開我們,拿起電話便喊了一聲“路放”。

“是,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去。”周舟一隻手抓著電話,一隻手還捏著酒瓶,眉頭緊皺,語氣煩躁,“我這邊還有朋友,我不去不行嗎。”

我扯了扯周舟的衣角,她向我擺了擺手說沒事,電話那頭又說了什麽,她最終還是妥協了:“好了。我知道了。”

她一口氣幹掉瓶裏的啤酒,對我們抱歉:“我爸的朋友幫我開了生日Party,他已經開車來接我了,你們要一起去嗎?”

我們當然不可能跟去,但在她起身時陳川也站了起來:“我送你出去吧。”

周舟的背影是匆忙的,陳川就走在她的身後。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對彭西南說:“其實,我覺得她和師兄很般配。”

我並不知道周舟踏出酒吧的腳步其實是沉重的,更不知道她此時是懷著壯烈犧牲般的心情走向那輛來接她的蘭博基尼,陳川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拉開車門鑽進車裏,朝她用力地揮手。車門合上的那瞬間,她聽到了那個低沉的熟悉的聲音,他笑著問她:“男朋友嗎?怎麽不叫他一起呢?”

“不,隻是普通朋友。”

她的頭靠在靠背上,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在這密閉的空間裏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那兩人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隻留下了我和彭西南麵麵相覷。

我看著桌子上剩大半的啤酒,索性連杯子也放下了,舉起酒瓶就對著彭西南幹杯。可是他一點都不配合,攔下了我的手:“你今天心情不好?”

“哪裏不好?我心情可好了!”我冷笑,“一想到張詩詩那張豬肝色的臉我的心情便好得不行。”

彭西南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深邃的眸子就像汪洋,好一會兒,我才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像在歎氣:“夏昕,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怎麽沒有意思?難道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她破壞了別人的家庭,自己卻交了男友活得那麽滋潤,她有沒有想過我們?我們家呢!我媽呢!她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那些事都是過去了,你就不能和她和平相處嗎?”彭西南嚴肅地看著我:“不喜歡她就避免和她見麵,不要針鋒相對搞得大家都難堪。”

我感覺到我的胸口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它與空氣接觸開出一朵又一朵的火花,然後越燒越烈。我用力地掙開彭西南捏著我的手:“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痛苦,那不是你的家人,不是你自己,所以你隻會說風涼話!你是覺得她漂亮,覺得她楚楚可憐對吧!反正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看到漂亮的女人都像狗一樣撲上去,你當然也不例外……”

我就像一把機關槍,朝彭西南無情地噴射出子彈。他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很大,連桌上的杯子都被他帶倒了,我能感覺到整個酒吧的焦點都落在了我們這邊,那種不懷好意的打量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這也不及彭西南看著我的眼神可怕,他什麽話也沒說,就這樣盯著我,猶如我是蛇蠍。

最後,他不發一語地大步朝門口走去,沒有回頭。

周圍都是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悠揚的音樂在此時似乎變成了化骨綿掌,一掌一掌朝我胸口擊來。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麵對這滿桌的狼藉,頭腦有些發懵。我猶豫著要不要去追彭西南,但看著桌子上還剩一半的啤酒,果斷放棄了這個想法。

我喝到第三瓶,臉熱得就像被火燒一樣,隻好拿了兩個啤酒瓶貼在臉上降溫,然後我聽到了一聲毫不掩飾的笑聲。啤酒瓶冰涼冰涼的,與皮膚接觸的那一瞬間讓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我並沒有因為這樣就把瓶子移開,反而將被我臉捂熱的兩個瓶子換了新的。

酒還剩兩瓶,我覺得再喝下去可能會當場掛掉,為了生命著想,還是喊買單。下一秒,我想哭,因為我沒有帶錢包,更杯具的是,我的手機也沒有電了。我苦兮兮地抬起頭和那個眼神無辜的酒保對視了整整五分鍾後,他終於忍不住扶額:“同學,麻煩二百五。”

“你才是二百五!”我下意識回道,“你們全家都是二百五。”

“同學,我的意思是二百五十塊。”酒保說得有些咬牙切齒,燈光昏暗,我仿佛看見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那句“我忘記帶錢包”說出來。

“你先走吧,我等下再買單。”

這次我沒有看走眼,酒保扔給了我一個白眼,走了。我托著腮幫子盯著桌子上東歪西倒的酒瓶子,腦袋嗡嗡作響,視野變得模糊。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我深吸了一口氣猛地站了起來,拉住了那人的衣袖:“你好,請問你可以借我二百五十嗎?我明天晚上拿來這裏還你。”

那人扔下了一句“你當我二百五呀”便走了,我依舊不死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拉住了一個剛從廁所裏出來的男生的袖子:“你好,你可以借我一點錢嗎?我明天晚上拿來還你。”

這下好了,他直接給我扔了一個白眼便頭也不回往門口走去,我聽到他拿出手機打電話:“我和你說,我這會在酒吧,遇到騙子啦!”

我揉著有些發疼的太陽穴,盯著已經沒有電的手機,完全想不起彭西南周舟陳川林朝陽甚至是季柯然任何一個人的號碼。我掰著指頭數著,好不容易想起了宿舍號碼的前五位數,酒吧的音樂突然從“Yesterday once more”換成了“Battle of rose”,一下子就把我腦子裏的那幾個數字給炸沒了。

我懵了,剛想開口一著急就咬到了舌頭,疼得我眼淚都掉下來了。我大著舌頭問他:“你,你叫誰小姐,什麽拉生意!”

幽暗的燈光下,那人的嘴角彎彎,眼神卻毫不掩飾地帶著嘲諷,雖然他的表情很欠扁,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長得真好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在燈光下輝映著藍色的光芒,說出來的話語卻與人那麽不搭:“哦,你說是誰呢?我剛剛可看到你拉住很多人談價錢,沒有談攏?不過,那些人也真是的,二百五已經夠便宜了!要不,我給你二百五,你……”

“你說誰是小姐呢!你才是小姐,你們全家才是小姐。”

雖然我的腦袋有些發懵,但我還是聽清楚了他的話,敢情這人把我當成了小姐!我揚起了手,就想往他臉上招呼,卻不料他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手,將我輕輕一推,我便整個人往後栽。

天旋地轉。

我最後的想法是:地板那麽硬,這樣以頭搶地我肯定會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