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撬鎖夜盜
上麵那場談話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果然帶著阿裏和另外幾個仆人,還有他要試騎的那幾匹馬,去了奧特伊。但他頭天晚上還沒這打算,不用說,安德烈亞當然更不得而知了;伯爵之所以臨時決定去奧特伊,是由於貝爾圖喬到了的緣故,他剛從諾曼底回來,帶來了別墅和雙桅帆船的消息。別墅已經購置定當,雙桅帆船是一星期前到達的,船上有六名水手,已經辦妥一應手續,停泊在一座小港灣裏,隨時可以啟航出海。
伯爵對貝爾圖喬的勤勉幹練讚許了幾句,並吩咐他做好準備,因為他不久就要動身,在法國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了。
“現在,”他對貝爾圖喬說,“我說不定需要在一夜間從巴黎趕到特雷波爾;我要您沿途備好八匹馬,讓我能在十小時內接力趕完五十裏路。”
“這個意思,大人曾經對我提起過,”貝爾圖喬回答說,“那些馬已經準備好了,都由我親自選購並安置在最合適的地點,也就是說,安置在一些通常沒人會去的小村莊裏。”
“很好,”基督山說,“我在這兒要待一兩天,您就照這個日程去安排吧。”
就在貝爾圖喬要退出去吩咐底下人做相應準備的當口,巴蒂斯坦打開了房門;他手裏托著一隻鍍金的銀盤,裏麵擱著一封信。
“您來這兒做什麽?”伯爵看著他那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問道,“我好像並沒叫您來呀?”
巴蒂斯坦沒有回答,走到伯爵跟前把那封信遞給他。
“是封重要的急件。”然後他說。
伯爵打開信,念道:
此信特為通知基督山先生,今晚將有人潛入閣下於香榭麗舍林蔭大道的府邸,意在竊取此人以為鎖在盥洗室抽屜桌裏的文件。素聞基督山伯爵先生勇敢過人,故大可不必向警方求援,蓋因警方介入或將使提供此則消息者處境非常不利。伯爵先生隻需置身臥室通盥洗室的門後,或隱伏於盥洗室內,即可製服此人。人手過多或防範過於明顯,勢將嚇退歹徒,致使基督山先生失卻識破一名仇敵的機會。在下獲悉此事純屬偶然,倘若歹徒此番不敢動手,而待下次再作道理,則在下當無由再次奉告矣。
伯爵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這是盜賊的詭計,是個拙劣的圈套,通知他一個不太嚴重的危險,意在把他推入一個更加危險的境地。於是,盡管匿名的朋友再三叮囑——或者正因為他這麽叮囑——伯爵決定把信交給警方,可他轉念一想,說不定歹徒真是哪個隻有自己才能認出的仇敵呢。而要是果真如此,就隻有他自己才能利用這個人,就像斐埃斯科[1]利用想刺殺他的摩爾人一樣。我們對伯爵已經很了解,所以無須再說他怎樣渾身是膽、魄力過人,能憑隻有傑出人物才具有的毅力,去做成在常人眼裏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在他的人生經曆中,他憑著早已下定的決不退縮的決心,從一次次鬥爭中嚐到了別處無法體驗的樂趣——這些鬥爭,有時是跟大自然,也就是跟天主鬥,有時則是跟人,或者不妨說是跟魔鬼鬥。
“他們不是要偷我的文件,”他心想,“而是要殺掉我;他們不是小偷,而是殺手。我可不想讓警察總監先生攪和我的私事。嘿,我也夠有錢的了,這事就甭讓他去破費行政開支了吧。”
剛才巴蒂斯坦把信遞給伯爵後就退了出去,這會兒伯爵又召他進來。
“您馬上回巴黎去,”伯爵說,“把留在那裏的仆人全都帶到這兒來。讓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奧特伊來。”
“府裏一個人都不留嗎,伯爵先生?”巴蒂斯坦問。
“對,除了看門人誰都不留。”
“我想提請伯爵先生注意,門房離宅子可遠著哩。”
“嗯?”
“嗯,即使有人把宅子裏的東西都偷光了,看門人也聽不到一點動靜。”
“誰會去偷呢?”
“當然是竊賊。”
“您是個傻瓜,巴蒂斯坦先生。就算竊賊把宅子裏的東西都偷光,也比不上一個仆人不聽我的吩咐更讓我生氣。”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我的話您可聽明白了,”伯爵說,“去把您的同伴一個不漏地全都帶到這兒來。但其他一切照舊;您隻要把底樓的百葉窗關上就是了。”
“樓上的呢?”
“您知道,樓上的百葉窗我是從來不關的。去吧。”
伯爵傳下話去,說他想獨自在房裏進餐,隻要阿裏一人侍候。
他像平時一樣從容不迫地進餐,飲食也像平時一樣很有節製。飯後,他朝阿裏做個手勢讓他跟著,從小門出了奧特伊別墅,裝作散步的樣子一路來到布洛涅森林,然後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夜幕降臨時,他倆已經來到香榭麗舍林蔭大道上那座宅邸的對麵。
整幢宅邸黑咕隆咚的,隻有門房間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火,這個門房間,正如巴蒂斯坦所說,離宅子有四十來步距離。
基督山背靠一棵大樹,用他那雙幾乎從不出錯的銳利的眼睛,在這條林蔭道上來回搜尋,探查著路上的每個行人,又把目光投向鄰近的街道,察看有沒有人埋伏在附近。十分鍾後,他確信沒有人盯他的梢,就立即帶著阿裏朝小門跑去,迅速地進了宅邸;然後他用身邊帶著的鑰匙打開後樓梯口的小門,上樓進入自己的臥室。但他既不拉開也不掀動任何一塊窗幔,就連看門人也不會想到,這座看上去空無一人的宅子,主人居然已經在裏麵了。
進了臥室,伯爵示意阿裏停下。然後他又走進盥洗室去查看。一切如常:那張寶貝抽屜桌還在老地方,鑰匙掛在上麵。他轉動兩圈鑰匙,把抽屜鎖得嚴嚴實實的,拔下鑰匙。他又走到臥室門前,卸下門上的鎖簧頭,然後回進臥室。
這當口,阿裏取出伯爵吩咐準備的武器放在桌上,那是一支短馬槍和一對雙筒手槍,兩個疊置的槍管瞄準起來,可以跟打靶場裏的手槍瞄得一樣準。有了這幾把槍,伯爵手裏就可以說攥著五條性命了。
這時是九點半光景;伯爵和阿裏每人匆匆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杯西班牙紅葡萄酒。然後,伯爵輕輕挪開一塊活動的牆板,讓自己可以看到盥洗室裏的情況。手槍和馬槍就放在他的手邊,阿裏站在他身旁,手握一柄阿拉伯小斧。自從十字軍東征的年代以來,這種斧頭就始終是這個樣式。
從臥室裏一扇跟盥洗室齊平的窗戶,伯爵可以望到街上。
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夜色又濃又黑,但阿裏憑著一種原始的天性,伯爵則想必是憑著一種後天的稟賦,能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就連院子裏樹枝輕微的搖曳,也逃不過他倆的眼睛。
門房間的那盞小燈,早已熄滅。
伯爵推測,倘使真有一場策劃好的夜襲,這場夜襲應該來自底樓的樓梯,而不會來自樓下的窗口。按他的想法,歹徒要的是他的命,而不是他的錢。因此他們襲擊的目標應當是臥室,而要到臥室,勢必不是從後樓梯上來,就是從盥洗室窗子進來。
他讓阿裏守住樓梯通道,自己繼續監視盥洗室。
榮軍院的大鍾在敲十一點三刻;隨著潮濕的西風,飄來三下淒涼、顫抖的鍾聲。
最後一下鍾聲停歇以後,伯爵聽見盥洗室方向似乎有一下輕微的響聲。最初的那下響聲,或者更確切地說,最初的那下劃東西的響聲過後,又是第二下,然後是第三下。到第四下時,伯爵已經心裏有數了。那是一隻腕力強勁、訓練有素的手,正在用金剛鑽劃割一塊窗玻璃的邊框。
伯爵覺得心跳加劇了。一個人,即使他麵臨危險無比堅強,即使預先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他還是會從心房的跳動和肌肉的**,意識到想象與現實、計劃與實施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
基督山做了個手勢,通知阿裏提防。阿裏明白了危險來自盥洗室的方向,就跨上一步,挨近主人。
基督山急切地想知道將要交手的是怎樣的仇敵,一共有多少人。
來人劃玻璃的那扇窗,正對著伯爵望到盥洗室去的這扇窗。伯爵的目光盯在那扇窗子上:隻見幽暗的光線中,顯現出一個濃黑的人影。隨後,一方窗玻璃驟然間變得不透明了,像是有人從外麵貼上了一層紙。接著,這塊玻璃嘎吱嘎吱響了兩下,但沒掉下去。一隻手從窗洞裏伸進來,在找窗上的長插銷;一秒鍾過後,窗扇繞著鉸鏈轉動,一個人爬了進來。
隻有一個人。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無賴。”伯爵心想。
這時,他覺著阿裏在他肩膀上輕輕碰了一下;他轉過身去。阿裏對他指指這間臥室裏麵朝大街的那扇窗。
基督山朝這扇窗走上幾步;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仆人感官之敏銳是異乎常人的。果然,他看見大門外還有個人,此人正站在牆腳石上,像是想看清宅邸裏發生的情況。
“好呀!”他說,“他們是兩個人一夥:一個動手,一個望風。”
他朝阿裏做個手勢,要他監視街上那個人,自己回過身去,準備對付盥洗室裏的那個家夥。
隻見那家夥進了盥洗室,伸出兩條手臂在四周摸索。
後來,他似乎把盥洗室裏的格局摸清楚了;這間盥洗室有兩扇門,他走過去把兩扇門都鎖上。
那家夥朝通臥室的門走去的那會兒,基督山以為他要開門進來,就拿起一把槍握在手裏。但聽到的隻是鎖簧在滑槽裏移動的聲音。這無非是一種防範措施;夜半來客因為不知道伯爵事先已經卸下了鎖簧頭,所以一定會以為這下子就萬無一失,什麽都不怕了。
那家夥以為屋裏就他一個人,可以放心大膽幹了,就從寬大的衣袋裏掏出一樣伯爵沒法看清的東西,放在一張小圓桌上,然後徑直走到抽屜桌跟前,去摸抽屜上的鎖,結果出乎意料地發現鑰匙沒在上麵。
但這劃玻璃窗的家夥是個早有準備的老手,身邊帶著應急的家什;不一會兒,伯爵就聽到他擺弄鑰匙串時發出的輕微的金屬碰擊聲,平時我們找鎖匠來打開一扇門時,鎖匠身邊帶的就是這種配備五花八門鑰匙的鑰匙串,竊賊管這種鑰匙串叫夜鶯,想必是他們每當聽到鑰匙錚錚作響地頂開鎖舌時,覺得那聲音美妙得有如夜鶯鳴囀的緣故。
“噢!”基督山露出一絲失望的笑容,喃喃地說,“原來隻是個小偷。”
那家夥由於四周太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鑰匙。於是他拿起放在小圓桌上的那樣東西;他摁了一下按鈕,立刻就有一道相當微弱,但足以讓人看清物象的亮光射了出來,黃澄澄的燈光映在這家夥的手上和臉上。
“嘿唷!”基督山猛然吃驚地往後退去,“原來是……”
阿裏舉起斧子。
“別動,”基督山低聲對他說,“把斧子放在那裏,咱們不需要武器了。”
隨後,伯爵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了幾句話——剛才那聲驚呼雖然聲音很輕,但已經驚動了那個家夥,他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古代磨刀匠的那種姿勢[2]。阿裏按照伯爵的吩咐,踮起腳尖走到壁櫥跟前,取出一件黑色長袍和一頂三角帽。這當口,基督山迅速地脫下了禮服、背心和襯衫,在透過板壁罅口照進來的那縷光線下,可以看清伯爵胸前穿著一件既柔軟又細密的鋼絲護胸鎖子甲,這種護胸甲,在咱們這已無遇刺之虞的法國,最後一個穿它的也許就是路易十六國王了,他害怕有短刀來刺他的胸膛,沒料想卻讓斷頭台的斧子把腦袋給砍了下來。
護胸甲很快就消失在長袍下麵,正如伯爵的黑發也消失在教士光頂式樣的假發下麵一樣。再把三角帽往假發上一戴,伯爵就變成了神甫。
而那家夥,由於沒再聽到任何動靜,重又直起身來,在基督山換裝的這段時間裏,他已經回到抽屜桌跟前,抽屜鎖在夜鶯的撥弄下吱嘎作響。
“好啊!”伯爵暗自說道,他想必對鎖上某個巧妙的裝置很有信心,拿準那個撬鎖的家夥任憑他多有能耐,也甭想識破其中機關,“好啊!你再忙乎幾分鍾吧。”說著他朝窗口走去。
伯爵剛才瞧見站在牆腳石上的那個人,現在已經下去了,不停地在街上**來**去;但有件事挺奇怪,他對街上過往的行人,不管是從香榭麗舍大道的方向,還是從聖奧諾雷街區方向來的,似乎都不感興趣,瞧他那樣子,好像他一心隻想知道伯爵宅邸裏的情形,他的一切行動,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看清盥洗室裏到底在發生什麽事情。
基督山猛然拍了一下前額,微微張開的嘴唇中間掠過一道無聲的笑容。
隨後,他湊近阿裏低聲說:
“你留在這兒,躲在陰影裏,不管聽到什麽聲音,不管出了什麽事情,你都別進來,不等到我叫你的名字,千萬別露麵。”
阿裏點點頭,表示他聽明白了,會按吩咐做的。
基督山從櫃子裏取出一支蠟燭點亮,趁那竊賊聚精會神對付那把鎖的當口,輕輕地打開門,同時很小心地把蠟燭拿得離身子近一些,以便讓燭光完全照在自己的臉上。
由於開門的聲音非常輕,那竊賊沒有聽到。但他冷不防看到屋裏亮了起來,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轉過身來。
“哎!晚安,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基督山說,“您在這時候上這兒來,究竟是要幹什麽呀?”
“布索尼神甫!”卡德魯斯喊道。
他弄不明白,既然他是把門關上的,那麽這個奇怪的幽靈是打哪兒來到他麵前的呢;他失手把那串鑰匙掉在了地上,呆若木雞地立定在那兒。
伯爵走過來站在卡德魯斯和窗戶中間,這樣就切斷了驚惶失措的竊賊的唯一退路。
“布索尼神甫!”卡德魯斯重複說,驚恐的目光盯在伯爵的臉上。
“嗯!一點不錯,正是布索尼神甫,”基督山說,“我很高興您還認得我,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這證明咱倆的記性都很好,因為,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離咱倆上回見麵快有十年了吧?”
這種安詳,這種譏諷,這種懾服力,把卡德魯斯嚇得暈頭轉向,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說,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您這是想偷基督山伯爵的東西嗎?”所謂的神甫繼續問道。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想挨到窗口去,但被伯爵毫不容情地擋住了去路,“神甫先生,我不知道……我請您相信……我向您發誓……”
“一塊劃下的玻璃,”伯爵繼續說,“一盞遮光的提燈,一串夜鶯,一張撬開一半的抽屜桌,事情不是明擺著嗎?”
卡德魯斯覺得領巾憋得他透不過氣來了,他隻想找個角落躲起來,或者找個地洞鑽下去。
“行啦,”伯爵說,“我看您哪,還是老樣子,還是在幹謀財害命的營生。”
“神甫先生,既然您什麽都知道,那您一定知道那不是我,那是那個卡爾貢特娘們幹的;在審訊的那會兒也是這麽認定的呀,要不怎麽光罰我服苦役就完事了呢。”
“既然我這會兒看到的,是您準備讓人把您重新帶回到那兒去,那麽我倒要問一下,您上次的刑期滿了嗎?”
“還沒哪,神甫先生,是有人救我出來的。”
“瞧這人為社會做了樁什麽好事。”
“哎!”卡德魯斯說,“可我當初是答應他……”
“這麽說,您是言而無信囉?”基督山截斷他的話說。
“咳!是的。”卡德魯斯很不安地說。
“屢教不改的家夥……依我看哪,憑你犯的罪,你就得上沙灘廣場[3]。活該,活該,diavolo[4]!在我們國家是這麽說的。”
“神甫先生,我是一念之差……”
“每個罪犯都這麽說。”
“是因為窮……”
“閉嘴,”布索尼輕蔑地說,“因為窮,一個人會去乞求施舍,會去麵包鋪門口偷麵包,可是不會到一幢他認定裏麵沒人的住宅去撬抽屜桌。當初那個珠寶商若阿內點數四萬五千法郎,要來交換我給你的那枚鑽戒,你為了把鑽戒和錢都弄到手,竟然殺死了他,這難道也是因為窮?”
“饒了我吧,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您已經救過我一次,就再救我一次吧。”
“我得想想。”
“您就一個人,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握緊雙手說,“還是帶了警士在旁邊等著抓我?”
“我就一個人,”神甫說,“我可以再憐憫您一次,放您逃走,即使這麽心軟說不定還會給我帶來新的麻煩,但是,您先得把實情都說出來。”
“喔!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握緊雙手,朝基督山走上一步說,“我得說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您剛才說,有人把您從苦役犯監獄救出來?”
“對!我卡德魯斯這可不說假話,神甫先生!”
“那人是誰?”
“一個英國人。”
“叫什麽名字?”
“威爾莫勳爵。”
“我認得他;所以我會知道您有沒有說謊。”
“神甫先生,我說的都是實話。”
“那麽,這個英國人保護了您?”
“不是保護我,而是保護一個科西嘉小夥子,他跟我是拴在同一副腳鐐上的夥伴。”
“這個科西嘉小夥子叫什麽名字?”
“貝內代托。”
“這是個教名。”
“他就這麽個名字,他從小是個棄兒。”
“那麽,這個小夥子是跟您一起逃走的?”
“是的。”
“怎麽逃的?”
“我們在土倫附近的聖芒德裏埃做工。您知道聖芒德裏埃吧?”
“知道。”
“哎!趁十二點到一點大夥兒睡午覺的時候……”
“苦役犯睡午覺!可有人還憐憫這些家夥呢。”神甫說。
“那當然!”卡德魯斯說,“我們也不能老是幹活哪,我們又不是狗。”
“是狗倒好了。”基督山說。
“趁旁人都在睡午覺的當口,我們先逃出一段路,用英國人給我們的銼刀銼斷腳鐐,然後就遊水逃跑了。”
“這個貝內代托現在怎麽樣了?”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可您應該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耶爾就分手了。”
說著,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更有分量,他又朝神甫跟前邁了一步,而神甫仍然佇立不動,始終神色安詳地審視著他。
“你在說謊!”布索尼神甫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的口吻說。
“神甫先生!……”
“你在說謊!這個人現在仍然是你的朋友,也許你還在用他打下手吧?”
“哦!神甫先生!……”
“打你逃出土倫以後,您是怎麽生活的?說。”
“混混唄。”
“你在說謊!”神甫以一種更有威勢的語調,第三次這麽說。
卡德魯斯驚恐地望著伯爵。
“你,”伯爵接著說,“是靠他給你的錢生活的。”
“噢!沒錯,”卡德魯斯說,“貝內代托成了一位顯赫的爵爺的兒子。”
“他怎麽會是爵爺的兒子呢?”
“私生子唄。”
“這位顯赫的爵爺叫什麽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們現在待著的這屋子的主人。”
“貝內代托是伯爵的兒子?”基督山不禁驚愕地問道。
“當然囉!誰也沒法不相信哪,要不伯爵幹嗎給他找個假爸爸,要不伯爵幹嗎每月給他四千法郎,要不伯爵幹嗎在遺囑裏給他留下五十萬法郎?”
“噢!”假神甫說,他開始明白了,“這個小夥子現在用的是什麽名字?”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
“這麽說他就是被我朋友基督山伯爵待為上賓,而且快要娶唐格拉爾小姐的那個年輕人?”
“一點沒錯。”
“而你就聽任他招搖撞騙,渾蛋!你了解他的身世,知道他肮髒的老底,你卻一聲不吭?”
“您幹嗎要叫我去壞人家的好事,不讓一個夥伴交上好運呢?”卡德魯斯說。
“你說得對,這事不該由你去通知唐格拉爾先生,該由我去。”
“別這麽幹,神甫先生!……”
“為什麽?”
“因為您這是要奪走我們嘴上的麵包哪。”
“難道你以為,為了給你們這樣的渾蛋留一口麵包,我就會包庇你們耍陰謀詭計,縱容你們去犯罪嗎?”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著,湊得離神甫更近了。
“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對誰?”
“對唐格拉爾先生。”
“該死的!”卡德魯斯喊道,一邊從背心裏掏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對準伯爵當胸刺去,“您什麽也甭想說嘍,神甫!”
但使卡德魯斯大驚失色的是,短刀非但沒有刺進伯爵的胸膛,反而卷了刀尖。
就在這時,伯爵伸起左手,一把抓住行凶犯的手腕,用力一擰,痛得卡德魯斯慘叫一聲,短刀從僵硬的手指中間滑了下去。
伯爵並不因為聽見這聲慘叫就住手,他繼續把這歹徒的手腕往外擰,直到卡德魯斯手臂脫骱,先是跪倒在地,而後臉朝下整個身子合撲在地上。
伯爵用腳踩住他的頭,說道:
“我真不知道我幹嗎不踩碎你的腦袋,你這無賴!”
“啊!饒命!饒命!”卡德魯斯喊道。
伯爵把腳提了起來。
“起來!”他說。
卡德魯斯爬起身來。
“喔唷唷!您的手可真厲害,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揉著那條被鐵鉗般的手擰得脫骱的手臂說,“喔唷唷!好大的手勁!”
“住嘴。天主賜給我力氣,來製服你這種凶殘的畜生。我是以天主的名義行事。你好好記住,渾蛋,我現在饒了你,也是執行天主的旨意。”
“哎喲!”卡德魯斯疼得直叫。
“這兒有筆和紙,你給我拿好,我說一句你寫一句。”
“我不會寫字,神甫先生。”
“你撒謊!拿好筆,給我寫!”
卡德魯斯為這種威勢所懾服,坐下來寫道:
先生,您在府上款待,並打算將令嬡許配給他的那個人,曾當過苦役犯,是和在下一起從土倫監獄逃出來的。他是五十九號,在下是五十八號。
他叫貝內代托。但他因為不知道父母是誰,所以連自己也不知道真實的姓名。
“簽字!”伯爵繼續說。
“您這不是想送我的命嗎?”
“如果我想送你的命,笨蛋,我早把你拖到最近的警署去了。再說,等這封信送到目的地,你那時已經沒什麽可害怕的了;簽字吧。”
卡德魯斯簽了字。
“信封上寫:昂坦堤道街銀行家唐格拉爾男爵先生收。”
卡德魯斯寫了信封。
神甫拿起寫好的信。
“現在,”他說,“可以啦,你走吧。”
“從哪兒走?”
“從你進來的地方。”
“您是說讓我從這扇窗子爬出去?”
“你不就是從這裏進來的嗎?”
“您是想要算計我,神甫先生?”
“笨蛋,你說我憑什麽要算計你?”
“那幹嗎不開門讓我出去?”
“何必去吵醒看門人呢?”
“神甫先生,請對我說您並不願意讓我死。”
“我願天主所願。”
“請您發個誓,您決不趁我爬下去的當口襲擊我。”
“你真是又蠢又膽小!”
“您想把我怎麽樣?”
“我倒要問你呢。我原想讓你做個快活自在的人,可到頭來你卻成了個行凶殺人犯!”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請最後再試我一次吧。”
“好吧,”伯爵說,“聽著,你知道我說話是算數的,對嗎?”
“對的。”卡德魯斯說。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裏……”
“除了您,我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裏,那就馬上離開巴黎,離開法國,隨便你去哪兒,隻要你規規矩矩過日子,我就會讓人送一小筆養老金給你。因為你要是平平安安回了家,嗯……”
“怎麽樣?”卡德魯斯渾身打戰地問。
“嗯!我就相信天主寬恕了你,我也就寬恕你。”
“說實話,”卡德魯斯一邊往後退去,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您可真的要把我嚇死了!”
“好了,走吧!”伯爵用手對卡德魯斯指指窗口。
卡德魯斯對伯爵的許諾還不放心,跨出窗口後,站在梯子上。
他渾身直哆嗦,不敢往下爬。
“現在你往下爬吧。”神甫雙手抱胸說。
卡德魯斯這才明白在這一邊沒什麽可怕的,開始往下爬去。
這時,伯爵拿著一支蠟燭走到窗口;這樣,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個人從窗口往下爬,而另一個人在給他照亮。
“您這是幹什麽,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要是有巡邏隊呢……”
他一口吹滅了蠟燭。然後繼續往下爬;直到覺得腳踩在花園的泥地上,他才完全放下心來。
基督山回到臥室往下看去,看到的是卡德魯斯著地以後,在花園裏繞了個大彎,把梯子搬到圍牆的另一頭,他的用意是讓翻牆出去跟進來不在同一個地方。
接著,基督山的目光從花園移到街上,瞧見那個似乎等在外麵的人在街上跟卡德魯斯平行地跑過去,藏身在卡德魯斯待會兒要翻牆出去的那個牆角。
卡德魯斯慢慢地爬上梯子,到了上麵,從圍牆探出頭去,看看街上有沒有人。
四下一片寂靜,不見一個人影。
榮軍院敲響了半夜一點的鍾聲。
卡德魯斯騎跨牆頭,把梯子收上去,擱到圍牆的另一側去,然後準備沿著梯子往下爬,或者說,準備沿著梯子的兩條豎杆往下滑。他的動作非常麻利,表明他幹這營生已經熟門熟路。
可是,一旦開始往下滑,他就想止也止不住了。於是,他眼睜睜瞧著一個人趁他滑到一半時從暗處躥出來,眼睜睜瞧著一條手臂在他腳剛著地的當口舉了起來,沒等他來得及采取任何自衛措施,那隻手就在他後背上狠狠地戳了一刀。他脫手鬆開梯子,喊道:
“救命啊!”
但他肋間即刻又挨了一刀。他摔倒在地繼續喊:
“殺人啦!”
趁他在地上打滾的當口,那個對頭揪住他的頭發,朝他前胸戳了第三刀。
這一回,卡德魯斯雖然還想叫喊,但發出的隻是一聲呻吟。他又呻吟了幾聲,三道血流從三處傷口汩汩地往外淌。
凶手看見他不喊了,抓住頭發把頭拎起來;卡德魯斯雙眼緊閉,嘴巴歪斜。凶手以為他死了,摔下他的頭,拔腳就跑。
卡德魯斯覺得凶手跑遠了,才用胳膊撐起上身,用盡全身氣力,聲音極其虛弱地喊道:
“抓凶手!我要死了!救救我,神甫先生,救救我!”
淒慘的喊聲飄過昏暗的夜空。後樓梯門打開,通花園的小門也打開了,阿裏和他的主人拿著燈盞奔了過來。
[1]斐埃斯科:德國詩人、戲劇家席勒(1759—1805)劇作《斐埃斯科在熱那亞的謀叛》中的主人公。他製服一個想謀殺他的摩爾人後,利用此人從事謀反活動。
[2]指半蹲著身子的姿勢。
[3]當時巴黎的行刑場所。
[4]意大利語,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