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檸檬水
莫雷爾確實是個幸運兒。
諾瓦蒂埃剛才差巴魯瓦來請他去,他急於知道其中原因,所以幹脆不乘車——比起出租馬車轅馬的四條腿,他更相信自己的兩條腿。於是他就這麽急匆匆地沿著梅斯萊街往聖奧諾雷區而去。
莫雷爾一路小跑,可憐的巴魯瓦也隻好拚著老命跟在後麵跑。莫雷爾才三十一歲,巴魯瓦可是六十歲了;莫雷爾陶醉於愛情如飲醇醪,巴魯瓦卻渾身燥熱、口渴難當。這兩個旨趣、年齡各異的一老一少,好似三角形的兩條斜邊:它們在底下是分開的,但往上相聚在同一個頂點。
這個頂點就是諾瓦蒂埃,他差巴魯瓦去囑咐莫雷爾趕緊來見他,這個囑咐莫雷爾照辦不誤,結果累壞了巴魯瓦。
一路跑到目的地,莫雷爾連大氣也沒喘一口:愛情給他插上了雙翼。可是巴魯瓦早已不識個中滋味,跑得渾身大汗淋漓。
這位老仆人引著莫雷爾從一扇邊門進屋後,隨手關上了書房的門。不一會兒隻聽得鑲木地板上響起裙子的窸窣聲,那是瓦朗蒂娜來了。
瓦朗蒂娜雖然穿著喪服,但是容光煥發,顯得美麗極了。
莫雷爾沉醉在甜蜜的夢裏,一時間竟把跟諾瓦蒂埃談話的事拋在了一邊。但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老人輪椅的滾動聲,諾瓦蒂埃進屋來了。
莫雷爾連聲感謝老人及時幹預那樁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從絕望中解救出來,諾瓦蒂埃以親切的目光接受了莫雷爾的謝忱。然後,莫雷爾望著瓦朗蒂娜,像是在詢問她,老人叫他來究竟是要賜給他什麽新的恩惠,年輕姑娘羞澀地坐得離莫雷爾遠遠的,如果不去問她,看樣子她是不會先開口的。
諾瓦蒂埃的目光也望著她。
“是的。”諾瓦蒂埃的目光說。
“莫雷爾先生,”於是瓦朗蒂娜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年輕人說,“諾瓦蒂埃爺爺有許多事情要對您說,這三天來他把這些事情都預先告訴了我。今天他把您請來,就是要讓我把那些話轉告您;既然他選了我當他的傳話人,那我自當完全遵照他的原意把那些話向您轉告。”
“哦!我正急不可耐地等著聽您說呢,”年輕人回答說,“請說吧,小姐,請說吧。”
瓦朗蒂娜低下了頭:這在莫雷爾看來是個好兆頭。瓦朗蒂娜隻有沉浸在幸福中的時候,才是嬌弱的。
“爺爺想離開這個家,”她說,“他正在讓巴魯瓦找一處合適的房子。”
“那您呢,小姐?”莫雷爾說,“您是他最親愛的人,諾瓦蒂埃先生是離不開您的。”
“我呢,”年輕姑娘說,“是不會離開我祖父的,這是我跟他早就說定的。我會在他旁邊有自己的一個套間。德·維爾福先生要麽同意我去和諾瓦蒂埃爺爺一塊兒住,要麽不許我去:在前一種情形,我現在就離開這兒;在後一種情形,我就要再等十八個月,等到滿成人年齡。到那時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有一份獨立的財產,而且……”
“而且……?”莫雷爾問。
“而且,如果爺爺允許的話,我就可以兌現我對您許下的諾言了。”
瓦朗蒂娜說最後這兩句話時聲音輕極了,莫雷爾要不是全神貫注地在聽,一準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
“我把您的意思說清楚了嗎,爺爺?”瓦朗蒂娜又問了諾瓦蒂埃一句。
“是的。”老人說。
“等我跟爺爺一起住出去以後,莫雷爾先生,”瓦朗蒂娜接著說,“您就可以上那兒,當著我這位慈祥可敬的保護人的麵去看我。要是到那時,我倆的心靈之間已經開始形成的這種聯係,這種也可能是無知或任性的聯係,在您看來是體麵的,是能夠保證我們今後生活幸福的,(唉!人們常說,因為遇到阻礙而變得熾熱的心,當一切順利時就會冷卻的!)那麽您就可以來向我求婚,我等著您。”
“哦!”莫雷爾喊道,他真想跪在諾瓦蒂埃麵前,就像跪在天主麵前一樣,他也真想跪在瓦朗蒂娜麵前,就像跪在天使麵前一樣,“哦!我這輩子有過些什麽德行,竟配得到這樣的幸福嗬?”
“在這以前,”姑娘以她純情而嚴肅的口吻繼續說,“我們得尊重禮俗和我們父母的意願,隻要這種意願不是要把我倆拆散。總之隻有一句話,而且我之所以要把這句話再對您說一遍,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已經把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內了:我們得等待。”
“我向您保證,先生,”莫雷爾對著老人說,“這句話所意味的種種約束,我將會愉快地,而不是勉強地,去接受它們。”
“嗬,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用異常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馬克西米利安的胸口說,“我從今天起,就把自己看作早晚要清白體麵地在名字前加上您姓氏的人了,所以請您千萬不要魯莽行事,不要因此而連累我的名聲。”
莫雷爾把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諾瓦蒂埃始終以溫柔的目光瞧著他倆。巴魯瓦仍站在進門的地方,就像一個大家覺得在他麵前無需隱瞞什麽的人那樣,笑吟吟地擦著從禿頂上往下淌的大顆大顆的汗珠。
“哦!天哪,瞧他有多熱呀,我們的好巴魯瓦。”瓦朗蒂娜說。
“噢!”巴魯瓦說,“這是因為我跑得太快了,小姐。不過我得為莫雷爾先生說句公道話,他比我跑得還快。”
諾瓦蒂埃把目光投向一隻托盤,那上麵放著一瓶檸檬水和一隻杯子。這瓶檸檬水,諾瓦蒂埃在半小時前喝掉過一點。
“噢,我的好巴魯瓦,”年輕姑娘說,“您拿去喝吧,因為我看您一直在瞅著這大半瓶檸檬水呢。”
“說實話,”巴魯瓦說,“我口渴得要命,能喝上一杯檸檬水祝您健康,那敢情好哇。”
“那您就去喝吧,”瓦朗蒂娜說,“一會兒就回來呀。”
巴魯瓦端起托盤出去,因為他出房門時忘了關門,所以屋裏的人看得見他剛走到走廊上就仰起脖子,把瓦朗蒂娜給他倒滿的那杯檸檬水一飲而盡。
正在瓦朗蒂娜和莫雷爾當著諾瓦蒂埃的麵道別的時候,通維爾福套間的樓梯上響起了鈴聲。
這是有人來訪的信號。
瓦朗蒂娜瞧了瞧掛鍾。
“中午十二點,”她說,“今天是星期六,爺爺,大概是醫生吧。”
諾瓦蒂埃表示沒錯,一定是他。
“他會上這兒來的,得讓莫雷爾先生離開,是嗎,爺爺?”
“是的。”老人回答說。
“巴魯瓦!”瓦朗蒂娜喊道,“巴魯瓦,快來呀!”
這時隻聽見老仆人的聲音回答說:
“我來了,小姐。”
“巴魯瓦會送您到大門口的,”瓦朗蒂娜對莫雷爾說,“現在請您記住一件事,軍官先生,就是我爺爺叮囑您千萬別做任何可能影響我們幸福的事情。”
“我答應過我要等待,”莫雷爾說,“我會等待的。”
這時,巴魯瓦進屋來了。
“誰在拉鈴?”瓦朗蒂娜問。
“德·阿弗裏尼醫生,”巴魯瓦這麽回答時,腳步似乎站立不穩。
“咦!您怎麽啦,巴魯瓦?”瓦朗蒂娜問。
老人沒有回答;他用驚慌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主人,一隻**的手在空中劃著,好像是要抓住一件東西不讓自己跌倒下去。
“他要跌倒了!”莫雷爾喊道。
這時,巴魯瓦全身愈抖愈厲害,臉部肌肉**抽搐,整張臉都變了形;這些都是一場來勢很猛的神經性發作的症狀。
諾瓦蒂埃看著巴魯瓦這樣瑟瑟發抖,眼神中清晰地顯露出人類心靈所能具有的全部的激動情緒。
巴魯瓦朝主人走上幾步。
“喔!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主啊,”他說,“我這是怎麽啦?……我難受……什麽也看不見了。我眼睛裏像有成千上百個金星在亂竄。喔!別碰我,別碰我!”
說著,他的眼睛令人恐怖地凸了出來,腦袋往後耷拉下去,而身體的其餘部分卻變得僵硬起來。
瓦朗蒂娜驚恐地喊了一聲;莫雷爾把她抱在懷裏,像是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某種未知的危險的威脅。
“德·阿弗裏尼先生!德·阿弗裏尼先生!”瓦朗蒂娜聲音發哽地喊道,“您快來呀!救命啊!”
巴魯瓦轉過身子,往後退了三步,一個踉蹌,跌倒在諾瓦蒂埃腳邊,一手抓住他的膝頭喊道:
“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
這時,德·維爾福先生聽到了喊聲,跑到房門跟前。
莫雷爾鬆開快要昏厥的瓦朗蒂娜,往後一閃躲進牆角,一塊窗幔幾乎把他全身都遮沒了。
他仿佛瞧見一條蛇在他麵前豎起身子似的,臉色煞白,目光呆滯地注視著痛苦掙紮著的垂死的人。
諾瓦蒂埃焦急、恐怖到了極點,隻恨不能親自去救救這個可憐的老人,這個在他眼裏不是仆人,而是朋友的巴魯瓦。但見巴魯瓦額頭青筋暴出,眼圈邊上尚未麻痹的肌肉劇烈地攣縮,把一場生與死的殊死搏鬥展現在每個人麵前。
他臉麵抽搐,眼睛充血,脖子後仰地躺倒在地上,兩隻手拍打著地板,而兩條腿卻已完全僵硬,像折斷了似的彎曲著。
他的唇邊流出一小攤白沫,呼吸困難,痛苦異常。
維爾福瞠目結舌。他一進屋就被眼前的場景吸引住,直愣愣地看著,竟自驚呆了。
他沒有看見莫雷爾。
就在他這麽默默地望得出神的當口,隻見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頭發根根都豎了起來。
“大夫!大夫!”他猛地衝向門口喊道,“您快來!快來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也奔到樓梯口喊繼母,“您來呀!快來呀!請把嗅鹽瓶也帶來!”
“怎麽啦?”德·維爾福夫人那清脆而矜持的嗓音問道。
“哦!您來呀!來呀!”
“大夫到底在哪兒?”維爾福喊道,“他在哪兒?”
德·維爾福夫人慢慢地走下樓來,聽得見樓板在她腳下嘎嘎地作響。她一隻手拿著塊手帕在擦臉,另一隻手拿著一隻英國嗅鹽瓶。
她進門後的第一道目光是投向諾瓦蒂埃的,但諾瓦蒂埃的臉上,除了在這種情形下極其自然的激動神情外,看上去一切如常。她的第二道目光射向了那個垂死的人。
她頓時臉色發白,目光倏地一下,從仆人身上跳回到主人身上。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夫人,快告訴我大夫在哪兒。他剛才進了您的房間。您看,這是中風,隻要能放血,還會有救的。”
“他剛剛吃過什麽東西嗎?”德·維爾福夫人問,對維爾福的問題避而不答。
“夫人,”瓦朗蒂娜說,“他沒吃早飯,爺爺差他去辦件事,所以他一早跑了很多路,隻在回來以後喝了一杯檸檬水。”
“啊!”德·維爾福夫人說,“為什麽不喝葡萄酒?檸檬水多不合適呀。”
“當時爺爺的那瓶檸檬水就在手邊;可憐的巴魯瓦口渴得要死,就拿去喝了。”
德·維爾福夫人打了個寒戰。諾瓦蒂埃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脖子也變粗了!”她說。
“夫人,”維爾福說,“德·阿弗裏尼先生在哪兒?我在問您呢。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請回答我!”
“他在愛德華房間裏,愛德華有點不舒服。”德·維爾福夫人說,她無法再回避了。
維爾福衝上樓梯,親自去找醫生。
“給,”年輕婦人把手裏的小瓶遞給瓦朗蒂娜,“看樣子是要給他放血的。我得先回自己房裏去,我看到血會受不了的。”
說著,她跟在丈夫後麵上了樓。
莫雷爾從藏身處出來。剛才維爾福夫婦注意力都集中在巴魯瓦身上,所以都沒瞧見他。
“您快走吧,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對他說,“等著我來叫您。走吧。”
莫雷爾向諾瓦蒂埃投去探詢的一瞥。已經恢複冷靜的諾瓦蒂埃對他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莫雷爾握住瓦朗蒂娜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後,從後麵的那條通道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維爾福和醫生從對麵的那扇門進了屋子。
巴魯瓦開始恢複知覺:發作過去了。他發出一聲聲呻吟,靠一條腿跪了起來。
德·阿弗裏尼和維爾福把他扶到一張長椅上躺下。
“您有什麽吩咐,大夫?”維爾福問。
“叫人拿點水和乙醚來。您家裏有乙醚嗎?”
“有。”
“再差人趕快去買鬆節油和催吐藥。”
“快去!”維爾福對仆人說。
“現在讓所有的人都退出去。”
“我也要出去嗎?”瓦朗蒂娜怯生生地問。
“是的,小姐,尤其是您。”醫生口氣生硬地說。
瓦朗蒂娜驚愕地望了望德·阿弗裏尼先生,在諾瓦蒂埃先生額上吻了一下,退了出去。
等她一出去,醫生就臉色陰沉地把房門關上。
“您瞧,您瞧,大夫,他清醒過來了;這不過是一次發作,不要緊的。”
德·阿弗裏尼先生神情陰鬱地笑了笑。
“您覺得怎麽樣了,巴魯瓦?”醫生問。
“好一些了,先生。”
“您能喝這杯乙醚水嗎?”
“我試試看,但請別碰我。”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要是您碰我一下,哪怕隻是用手指輕輕地碰一下,我就又會發病的。”
“喝吧。”
巴魯瓦接過杯子,湊到顏色發紫的嘴唇邊上,喝下差不多半杯。
“您哪兒難受?”醫生問。
“哪兒都難受,隻覺得渾身抽筋抽得厲害。”
“覺得頭暈,眼睛裏冒金星?”
“是的。”
“耳朵嗡嗡響?”
“響得嚇人。”
“您是什麽時候發病的?”
“剛才一會兒。”
“來得很快?”
“像閃電一樣。”
“昨天、前天都沒有一點症狀?”
“沒有。”
“沒有嗜睡?沒有遲鈍的感覺?”
“沒有。”
“今天吃過什麽東西?”
“沒吃什麽;就隻喝了一杯先生的檸檬水,沒別的了。”
說著,巴魯瓦用頭朝諾瓦蒂埃指了指,諾瓦蒂埃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裏,專注地望著這幕可怕的場景,沒有漏過一個動作,也沒有漏過一句話。
“那檸檬水在哪兒?”醫生急切地問。
“在樓下的瓶裏。”
“在樓下哪兒?”
“廚房裏。”
“要我去把它拿來嗎,大夫?”維爾福問。
“不,您請別走,留在這兒讓病人把剩下的這杯水都喝了。”
“那麽檸檬水……”
“我自己去拿。”
德·阿弗裏尼一縱身,打開房門,沿著仆人用的小扶梯就往下衝,差點兒沒把德·維爾福夫人撞倒——她也正下樓到廚房去。
她喊了一聲。
德·阿弗裏尼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他滿腦子隻有一個執著的念頭。他騰身跳下最後三四級樓梯,衝進廚房一看,隻見那瓶剩下四分之一的檸檬水還在托盤裏。
他縱身猛撲過去,就像一隻老鷹在撲向獵物。
他氣喘籲籲地登上樓梯,走進那個房間。
德·維爾福夫人也慢騰騰地上樓回進自己的房間。
“就是這個玻璃瓶嗎?”德·阿弗裏尼問。
“是的,大夫。”
“您喝的就是這種檸檬水?”
“我想是的。”
“是什麽味道?”
“有點苦。”
醫生往手心裏倒了幾滴檸檬水,就像品酒那樣吮在嘴裏含了一會兒,然後把這**吐進壁爐的爐膛。
“就是它,”他說。“您也喝過一些是嗎,諾瓦蒂埃先生?”
“是的。”老人說。
“您也覺得有這種苦味?”
“是的。”
“喔!大夫!”巴魯瓦喊道,“我又不行啦!我的天主,主嗬,可憐可憐我吧!”
醫生向病人奔過去。
“催吐藥,維爾福,去瞧瞧來了沒有。”
維爾福衝出房門喊道:
“催吐藥!催吐藥!買來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整座房子籠罩在極度恐怖之中。
“要是我有辦法把空氣壓進他的肺部,”德·阿弗裏尼朝四下裏望望說,“也許還能防止他窒息。可是不行,這兒什麽都沒有!”
“喔!先生,”巴魯瓦喊道,“難道您就眼看我這麽死去嗎?喔!我要死了,天主嗬!我要死了!”
“筆!筆!”醫生說。
他瞥見桌上有支筆。
他想把筆插進病人的嘴裏,因為巴魯瓦不停地在**,任怎麽使勁也沒法嘔吐。但是病人的牙關咬得那麽緊,這支筆硬是塞不進去。
巴魯瓦這次的神經性發作,來勢比上一回更猛。他從長椅上滾了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醫生知道無法減輕他的痛苦,隻能聽憑他去受**發作的折磨,起身朝諾瓦蒂埃走去。
“您覺得自己怎麽樣?”他急促地低聲問,“很好?”
“是的。”
“胃裏覺得很輕鬆,還是沉甸甸的?很輕鬆?”
“是的。”
“跟服用我每星期天給您的藥丸,感覺是一樣的?”
“是的。”
“您的檸檬水是巴魯瓦調製的?”
“是的。”
“是您讓他喝的?”
“不是。”
“是德·維爾福先生?”
“不是。”
“夫人?”
“不是。”
“那麽是瓦朗蒂娜?”
“是的。”
巴魯瓦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仿佛他的下巴骨碎裂了似的,這引起了德·阿弗裏尼的注意:他撇下諾瓦蒂埃先生奔到病人身邊。
“巴魯瓦,”醫生說,“您能說話嗎?”
巴魯瓦囁嚅著說了幾個含混不清的字。
“使把勁,我的朋友。”
巴魯瓦睜大充滿血絲的眼睛。
“這檸檬水是誰調製的?”
“我。”
“您一調好就端來給您主人?”
“沒有。”
“那麽您把它擱在哪兒了?”
“擱在配膳室,那會兒我正好有事要出去。”
“那是誰把它端到這兒來的?”
“瓦朗蒂娜小姐。”
德·阿弗裏尼用手連連拍著自己的前額。
“嗬,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他喃喃地說。
“大夫!大夫!”巴魯瓦喊道,他覺著第三次發作又來了。
“催吐藥到底來了沒有哪?”醫生喊道。
“這一杯是剛調好的。”維爾福應聲說道,一邊回進房間來。
“誰調的?”
“跟我一起來的藥房夥計。”
“喝吧。”醫生對巴魯瓦說。
“不行啦,大夫,太晚了;我的喉嚨口已經收緊,喘不過氣來了!喔!我的心!喔!我的腦袋……喔!我受不了啦!……這種折磨我還得受很久嗎?”
“不,不,我的朋友,”醫生說,“您過一會兒就不再受折磨了。”
“啊!我懂您的意思!”那不幸的人喊道,“我的天主!可憐可憐我吧!”
話音剛落,隻見他慘叫一聲,身子往後倒去,猶如遭到雷劈一般。
德·阿弗裏尼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另一隻手拿起一杯冰水湊在他的嘴唇邊。
“怎麽樣?”維爾福問。
“去告訴廚房,讓他們趕快拿點堇菜汁來。”
維爾福馬上跑下樓去。
“您不用害怕,諾瓦蒂埃先生,”德·阿弗裏尼說,“我這就把病人帶到另一個房間去放血。說實話,這種發作瞧著是挺可怕的。”
醫生扶住巴魯瓦的兩腋,把他拖進隔壁的房間;然後,馬上回進諾瓦蒂埃的房間,拿起剩下的那點檸檬水。
諾瓦蒂埃閉上右眼。
“瓦朗蒂娜,是嗎?您要瓦朗蒂娜?我去找人叫她。”
維爾福回上樓來。德·阿弗裏尼在走廊裏碰到他。
“怎麽樣?”維爾福問。
“您來。”德·阿弗裏尼說。
說著,他把維爾福帶進那個房間。
“還是昏迷不醒嗎?”檢察官問。
“他死了。”
維爾福倒退三步,帶著一種無法讓人懷疑的憐憫神情,握緊雙手舉過頭頂。
“這麽快就死了。”他望著屍體說。
“沒錯,很快,是嗎?”德·阿弗裏尼說,“可是您對這不該感到驚訝呀。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是這麽猝然死去的。喔!在您家裏死的人都是死得這麽快的,德·維爾福先生。”
“什麽!”檢察官的聲音裏充滿恐懼和驚慌,“您又想到那個可怕的念頭上去了?”
“我一直在想,先生,一直在想!”德·阿弗裏尼神情莊重地說,“這個念頭從沒離開過我。現在您隻要仔細聽我說,德·維爾福先生,就會相信這次我是不會弄錯的了。”
維爾福渾身**地顫抖著。
“有一種毒藥能致人於死命而幾乎不留下任何痕跡。這種毒藥我很熟悉:我研究過這種毒藥發作時的種種症狀,以及不同劑量所能產生的效果。剛才我在巴魯瓦身上認出了這種毒藥的痕跡,而我在德·聖梅朗夫人身上也認出過它的痕跡。這種毒藥,有一個方法可以探明它的存在:它會使遇酸變紅的石蕊試紙恢複原先的藍色,而且會使堇菜汁變成綠色。我們沒有石蕊試紙,但是,瞧,他們把我要的堇菜汁給送來了。”
果然,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醫生開門從女傭手中接過一隻盛著兩三匙堇菜汁的小杯子,然後把門重又關上。
“您瞧,”他對檢察官說,後者的心跳得那麽厲害,簡直可以聽得出撲通撲通的聲音,“這隻杯子裏是堇菜汁,這個瓶子裏是諾瓦蒂埃先生和巴魯瓦喝剩的檸檬水。倘若這檸檬水是純淨無毒的,堇菜汁就不變色;但倘若檸檬水是下過毒的,堇菜汁就會變成綠色。您瞧!”
醫生往杯子裏緩緩倒入幾滴檸檬水,霎時間隻見杯底生成一團霧狀物;這團霧狀物先是呈藍色;然後從天藍色轉成乳白色,再從乳白色轉成翡翠綠色。
變到最後一種顏色以後,就不再變了,這就是說:實驗的結果已無可置疑。
“可憐的巴魯瓦是被仿安古斯都拉樹皮和聖伊涅斯核桃中的毒質毒死的,”德·阿弗裏尼說,“無論是在法庭麵前,還是在天主麵前,我都要這樣回答。”
維爾福沒有作聲,他朝天舉起雙臂,眼睛驚慌地圓睜著,猶如遭到雷劈似的,跌坐在扶手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