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次夏季舞會

當天,就在唐格拉爾夫人和檢察官先生在他辦公室做長談的時候,一輛敞篷旅行馬車駛進埃爾代街,穿過二十七號宅邸的大門,停在院子裏。

片刻過後,車門打開,德·莫爾塞夫夫人扶住兒子的手臂下了車。

阿爾貝送母親進屋後,就吩咐備水洗澡和套車。貼身男仆剛伺候他裝束停當,他就登上馬車直駛香榭麗舍林蔭大道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帶著慣常的笑容迎接他。這真是件怪事: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仿佛誰也沒法向那裏麵多走一步似的。有些人想,不妨這麽說吧,強行闖入他的心靈禁區,可每次都撞在了一堵牆上。

莫爾塞夫本來是張開雙臂向他跑去的,但見了他——盡管他臉上帶著友好的笑容——卻不由自主地收起胳臂,隻敢伸出一隻手去。

基督山呢,仍跟平時一樣,隻在對方的手上輕輕碰一碰,並不握緊。

“瞧!我來啦,”莫爾塞夫說,“親愛的伯爵。”

“歡迎。”

“我一小時前剛回來。”

“從迪耶普來?”

“從特雷波爾[1]來。”

“喔!是麽。”

“我一回巴黎,就先來看您。”

“您真是太好了。”基督山說這話的口氣,仿佛在說一樁不相幹的事情似的。

“哎!怎麽樣,有什麽消息嗎?”

“消息!您問我這個外國人有什麽消息?”

“我問有什麽消息,意思是說您有沒有為我做什麽事?”

“您難道托我做什麽事了?”基督山做出不安的樣子問道。

“行了,行了,”阿爾貝說,“別裝著不知道了。有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嘛。瞧!我在迪耶普就受到了電流的感應,您要是沒為我做過什麽事,至少總想到過我吧。”

“這倒有可能,”基督山說,“我還真的想到過您。不過我得說明,從我身上發出去的電波,是不按我的意誌自由行動的。”

“當真?那就請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吧。”

“事情很簡單,唐格拉爾來我這兒吃過飯。”

“這我知道,家母和我就是為躲開他才出去的。”

“他跟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共進了晚餐。”

“您的那位意大利王子?”

“別說得那麽誇張吧。安德烈亞先生也還不過自稱子爵呢。”

“您說他是自稱?”

“我說他是自稱。”

“那麽他並不是子爵?”

“哦!這我怎麽知道?他這麽自稱,我就這麽稱他,人家也這麽稱他。這一來,他不就是子爵啦?”

“您這人可真特別。好吧!請往下說。”

“往下說什麽?”

“唐格拉爾先生來赴宴了?”

“是的。”

“和您的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

“和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另外還有他的父親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都是些可愛的人兒,還有德布雷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還有誰來著……讓我想想……噢!德·夏托-勒諾先生。”

“他們有沒有提到我?”

“一句也沒提到。”

“糟糕。”

“此話怎講?我還以為,如果說大家把您給忘了,那可是正中您的下懷呢。”

“親愛的伯爵,要是大家都沒提起我,那就是說他們心裏還都想著我,這下我可完了。”

“人家想著您又怎麽啦,隻要唐格拉爾小姐沒不就行了?喔!對了,敢情她待在家裏,照樣也能想您啊。”

“噢!我敢肯定沒這事;除非她是以我想她的同樣方式在想我。”

“奇妙的心靈感應!”伯爵說,“這麽說,你們倆彼此都在恨對方?”

“您聽我說,”莫爾塞夫說,“要是唐格拉爾小姐肯發善心作出犧牲,讓我不必為她這麽受苦受難,要是她能開恩讓我擺脫我們兩家訂下的婚約的羈絆,那我就真是感激不盡了。總之,我覺著唐格拉爾小姐當個情婦挺可愛,可要當妻子,去它的吧……”

“原來,”基督山笑著說,“您想未婚妻,就是這樣想的呀?”

“哦!天哪!對,是不怎麽客氣,這沒錯,但至少沒做假。可是我這夢想是沒法實現的;作為通向一個既定目標的步驟,唐格拉爾小姐是非得當我老婆不可的,也就是說,她要和我在一起生活,在我身邊想心事,在我身邊唱歌,在離我不到十步路的地方吟詩彈琴,而且今生今世我甭想甩開她,這真叫我想到就怕。一個情婦,親愛的伯爵,那是可以分手的。可是妻子,唉!那就是另一回事嘍。近也罷,遠也罷,反正你非得跟她拴在一起不可。要跟唐格拉爾小姐拴在一起,哪怕是遠遠的,我想著就心裏發怵。”

“您這人可真挑剔,子爵。”

“對,因為我常想著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麽事?”

“像家父當初那樣為自己找一個妻子。”

基督山臉色發白了。他望著阿爾貝,手裏擺弄著精致的手槍,把槍簧扣得連連作響。

“這麽說,令尊當初很幸福嘍?”他說。

“伯爵先生,我對家母的看法,您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天使。您看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美麗、聰明,風度甚至比從前更迷人。我剛從特雷波爾回來。換了別的兒子。喔!天哪!成天陪著母親要不是為了討好她,就好比是在受苦役。而我呢,我和家母形影不離地待了四天,我可以對您這麽說,我覺得自己是在特雷波爾親承瑪勃仙後和提泰妮婭[2]的謦欬,這四天過得那麽舒心,那麽悠閑,那麽充滿詩意。”

“這種完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聽您這麽一說,誰都會鐵下心來,寧可做單身漢了。”

“可不是,”莫爾塞夫說,“我正因為知道這世上有這麽一個完美的女人,所以才不想操那份心,去娶什麽唐格拉爾小姐。不知您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自私,往往會給屬於自己的東西蒙上一層耀眼的光彩。在瑪爾萊或福森首飾鋪的櫥窗裏閃閃發亮的鑽石,到了我們手裏以後,就會更加光彩奪目。可是倘若有人證明給您看,還有一顆成色更純的鑽石,而您注定這輩子隻能有這顆成色稍差的鑽石,您想想,那時候心裏多不是滋味啊?”

“難以免俗嗬!”伯爵低聲說。

“所以,倘若哪天歐仁妮小姐發覺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子,我這不到十萬法郎的家當,跟她的百萬家財是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的,那我可就謝天謝地嘍。”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還想到過另一個主意,”阿爾貝接著說,“弗朗茲喜歡怪誕的東西,所以我就想把他弄得神魂顛倒,讓他去愛上唐格拉爾小姐。可是,我用最誘人的筆調給他寫了四封信,他的答複卻始終如一:‘我這人是有些荒誕不經,這沒錯,可是我還沒荒唐到許下諾言就要變卦的地步。’”

“這就是所謂的真誠友誼:把自己隻想讓她當情婦的女人,去塞給別人。”

阿爾貝笑了笑。

“順便提一句,”他接著說,“這位親愛的弗朗茲到巴黎了。不過這跟您沒什麽關係,您好像並不喜歡他,是嗎?”

“我不喜歡他!”基督山說,“哎!我親愛的子爵,您什麽時候見到我不喜歡弗朗茲先生啦?所有的人我都喜歡。”

“我也包括在所有的人裏囉……謝謝。”

“喔!咱們別把意思弄擰了,”基督山說,“我對所有的人,都像天主讓我們去愛鄰人那樣地愛他們。我所恨的,隻是幾個人而已。還是講講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吧。您說他回來了?”

“對,是德·維爾福先生把他喚回來的。這位先生看來也急不可耐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就像唐格拉爾先生急不可耐地要把歐仁妮小姐嫁出去一樣。照這樣看來,做父親的有個長大了的女兒放在家裏,心裏就會老大的不自在。我看哪,他們非得折騰到血壓升高、脈搏每分鍾九十次,折騰到把女兒打發出門,才會完事。”

“可是,人家德·埃皮奈先生就不像您。他受這份罪並沒口出怨言啊。”

“豈止這樣,他可是真把它當回事啦。他一本正經地打著白領帶,已然在談論成家以後如何如何了。而且,他對維爾福先生夫婦尊敬極了。”

“他倆也消受得起這份敬意吧?”

“我想是的。在一般人的眼裏,維爾福先生雖然嚴厲,但很公正。”

“好極了,”基督山說,“現在至少有一個人,您對他不像對可憐的唐格拉爾先生那樣不留情麵了。”

“或許是我不必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說著,哈哈大笑。

“說實話,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您這麽自鳴得意可真叫人受不了。”

“我?”

“對,您。來支雪茄吧。”

“好的。可我怎麽自鳴得意啦?”

“您不是在這兒為自己辯解,一個勁兒地想不娶唐格拉爾小姐嗎?其實,這事您大可不必多費心思,說不定先提出解除婚約的還不是您呢。”

“嗬!”阿爾貝睜大雙眼說。

“呣!人家總不至於,子爵先生,總不至於硬把您的脖子塞進門裏去吧。得!說正經的,”基督山換了種語調說,“您真的想毀約?”

“我肯為此出十萬法郎。”

“嗯!算您走運:唐格拉爾先生準備出兩倍價錢來達到同樣的目的。”

“此話當真,我真的交了這種好運?”阿爾貝說這話時,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掠過了他的額頭,“親愛的伯爵,唐格拉爾先生總該有他的理由吧。”

“啊!瞧您這又驕傲又自私的模樣!好極了,我算領教了,您對別人的自尊心可以掄起斧子去砍,別人用針戳您一下,您就叫起來了。”

“不是的!可我覺著唐格拉爾先生……”

“應該喜歡您,是嗎?嗯!唐格拉爾先生是個口味很糟糕的人,這事兒已經定了,他更喜歡的是另外一位……”

“誰?”

“我也不知道;您得多研究,多觀察,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對您會有好處的。”

“好,我明白。我想告訴您,家母……噢!不是家母,我說錯了,家父想舉辦一個舞會。”

“在這時候舉辦舞會?”

“夏季舞會現在挺時興。”

“就算不時行,隻要伯爵夫人願意,也能讓它時行起來。”

“不錯。您知道,來客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七月裏留在巴黎的,都是真正的老巴黎。不知能否勞駕,請您代我邀請二位卡瓦爾坎蒂先生?”

“舞會定在哪天?”

“星期六。”

“那時候老卡瓦爾坎蒂先生已經走了。”

“可小卡瓦爾坎蒂先生還在。您能賞臉把小卡瓦爾坎蒂先生一起帶來嗎?”

“您聽我說,子爵,我跟他並不熟。”

“您跟他不熟?”

“是啊。三四天前我才跟他初次見麵,他的事我可負不了責任。”

“您自己不是請他吃飯了嗎!”

“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是一位為人正直的神甫介紹給我的,可沒準神甫自己就上了當。您最好直接去邀請他,別讓我當中間人。要不然,改天他娶了唐格拉爾小姐,您就該罵我插手,要來跟我決鬥了。再說,我自己還不知道去不去呢。”

“去哪兒?”

“您的舞會唄。”

“幹嗎您不去?”

“首先,因為您還沒邀請我。”

“我這不是特地來邀請您的嗎。”

“哦!您真太好了。我也可能脫不開身。”

“我告訴您一件事,您就會撥冗賞光了。”

“您說說看。”

“家母請您去。”

“德·莫爾塞夫夫人?”基督山打了個激靈。

“噢!伯爵,”阿爾貝說,“我跟您說過,德·莫爾塞夫夫人有事是從不瞞我的。要是您還沒體驗過我剛才說的那種電流感應,那準是您根本沒有這種感應神經的緣故,因為那四天裏我們除了談您,簡直就沒談別的事情。”

“談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您知道嗎,我們這是在享用研究您的特權: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問題。”

“哦!我在您母親眼裏也是一個問題?說實話,我還以為,以她的理智明達,她是不會這麽喜歡想象的呢!”

“親愛的伯爵,您在家母眼裏,就跟在別人眼裏一樣,您在每個人眼裏都是個問題。但您是個人人都在思考,卻沒人知道答案的問題,您對大家始終還是個謎。所以您盡可以放心。不過家母常說,她不明白您怎麽會這麽年輕。我想她在心裏是把您當作卡利奧斯特羅[3]或德·聖日耳曼伯爵[4]了,正像G侯爵夫人把您當作魯思文勳爵一樣。等下回您去看德·莫爾塞夫夫人時,她一定會更確信那種想法。這對您來說是小菜一碟,因為您既有卡利奧斯特羅的點金石,又有德·聖日耳曼伯爵的機智穎異。”

“多謝您這麽關照我,”伯爵微笑著說,“但願有這種種揣測的夫人們不致對我感到失望。”

“那麽您星期六是去的囉?”

“既然德·莫爾塞夫夫人請我去。”

“您真太好了。”

“唐格拉爾先生去不去?”

“喔!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邀請之列;是家父去請的。我們也要去請那位了不起的當代阿蓋索[5]·維爾福先生,但並不抱很大希望。”

“諺語說得好,永不失去希望。”

“您跳不跳舞,親愛的伯爵?”

“我?”

“對,您。您跳舞有什麽可以讓人吃驚的呢?”

“啊!沒錯,要是我還不到四十……噢,我不跳舞。但我喜歡看人跳舞。德·莫爾塞夫夫人,她跳舞嗎?”

“她也從來不跳舞。你們可以聊天,她很想跟您談談!”

“此話當真?”

“我用名譽擔保!我還可以告訴您,您是第一個使家母這麽感到好奇的人。”

阿爾貝拿好帽子,起身告辭。伯爵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我在暗自責備自己。”走到台階前,伯爵止住他說。

“為什麽?”

“我過於冒失了,我不該和您講起唐格拉爾先生。”

“正好相反,您盡管再跟我講,常常講,時時講,而且,還要用這樣的口氣講。”

“好!那我就放心了。順便問一下,德·埃皮奈先生還有幾天到?”

“最多五六天吧。”

“那他什麽時候結婚?”

“德·聖梅朗先生夫婦一到就結婚。”

“那麽,等他到了巴黎,就請您帶他來見我。盡管您說我不喜歡他,我還是要對您說,我很高興見到他。”

“好的,您的吩咐一定照辦,閣下。”

“再見!”

“星期六見,說定了吧?”

“那當然!一言為定。”

伯爵目送阿爾貝離去,一麵揮手向他致意。等阿爾貝乘上了敞篷馬車,基督山轉過身來,發現貝爾圖喬站在他背後。

“怎麽樣?”他問。

“她上法院去了。”管家回答說。

“在那兒待了多久?”

“一個半鍾頭。”

“後來就回家了?”

“直接回的家。”

“好吧!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現在建議您去諾曼底,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對您說起過的那塊小小的地產。”

貝爾圖喬鞠躬退下。他接到的這項命令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連夜就出發了。

[1]法國北部小港,瀕臨英吉利海峽。

[2]兩人均為莎士比亞筆下的仙女,分別見於《羅密歐與朱麗葉》和《仲夏夜之夢》。

[3]參見第五十三章腳注。

[4]德·聖日耳曼伯爵(約1710—1784):十八世紀著名冒險家,在法國很有名氣。他自稱在耶穌基督的時代即已降生,常以神乎其神的所謂回憶在沙龍和宮廷中語驚四座,特別擅長講故事,機智過人。

[5]德·阿蓋索(1668—1751):十八世紀初的法國政界要人,曾任總檢察官。他雖然不讚同狄德羅的哲學觀點,仍批準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