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急報
德·維爾福夫婦回到住處,得知基督山伯爵來訪,正在客廳裏等候他們。德·維爾福夫人情緒過於激動,不便馬上見客,先回臥室休息,檢察官先生比較能自製,所以徑直去了客廳。
不過,德·維爾福先生雖說控製情緒的功夫十分了得,控製臉部表情的本領也堪稱不錯,他還是沒能把額頭的愁雲完全驅散。笑容可掬的伯爵一見麵,就看出了他神情憂鬱、心事重重。
“哦!天哪!”寒暄過後,基督山說道,“您這是怎麽了,德·維爾福先生?莫非是我來得不湊巧,您正好在起草一份相當棘手的起訴書?”
維爾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不是的,伯爵先生,”他說,“這會兒隻有我是倒運的人。敗訴的是我,勝訴的是意外、迂執和癲狂。”
“您這是什麽意思?”基督山關切地問,這種神情他裝得像極了,“當真出了事,問題很嚴重嗎?”
“喔!伯爵先生,”維爾福語氣很平靜,但其中滿含苦澀,“這事不值得再提了。其實也沒什麽事,無非就是損失了一筆錢罷了。”
“可不是,”基督山回答說,“損失一點錢,對於您這樣一位家底豐厚,又有哲學家雅量的人來說,算得了什麽呢!”
“所以,”維爾福回答說,“讓我感到憂心忡忡的,倒並不是錢的問題。雖然不管怎麽說,九十萬法郎畢竟是挺叫人感到懊惱,或者至少是感到掃興的;可我更惱恨的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氣數、劫難——我都不知道該把這種力量叫作什麽了。它通過一個變得像孩子似的老人的任性,給予我迎頭一擊,使一大筆財產變成了泡影,說不定還就此毀掉了我女兒的前途。”
“喲!主啊!這是怎麽回事?”伯爵大聲說道,“九十萬法郎,您是這麽說的?嗬,您說得一點不錯,這可真是一筆值得讓人懊喪的數額,即便哲學家也不能例外。這種不幸是誰造成的?”
“家父。我對您說起過他。”
“諾瓦蒂埃先生!真的嗎!可我好像記得您說過,他是全身癱瘓,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喪失了。”
“不錯,他的身體機能是完全喪失了,既不能動彈,也不會說話。可是盡管如此,他還有思想,還有意願,還有他的影響——這一點您現在看見了。我五分鍾前剛從他那兒來,這會兒他正在授意兩個公證人寫一份遺囑呢。”
“敢情他能說話了?”
“他有更絕的辦法,能讓別人懂得他的意思。”
“此話怎講?”
“靠眼睛。他的眼睛還能轉動,您這不也看見了,它們還能置人於死地呢!”
“親愛的,”德·維爾福夫人這會兒剛好進來,她接口說,“您這恐怕是誇大其詞了吧?”
“夫人……”伯爵欠身致意。
德·維爾福夫人也帶著最殷勤的笑容向他致意。
“德·維爾福先生剛才說的,究竟是怎麽回事?”基督山問,“這種無妄之災……”
“無妄之災,給您說對了!”王室檢察官聳聳肩膀,接口說,“全是由於老人的任性!”
“難道就沒法讓他改變主意嗎?”
“有呀,”德·維爾福夫人說,“隻要我丈夫願意,就有辦法讓這份不利於瓦朗蒂娜的遺囑,反過來變得對她有利。”
伯爵看到這對夫婦開始在轉彎抹角地說話,就做出對他倆的談話並不在意的樣子,帶著明顯的讚許的神情,專心致誌地望著愛德華往鳥籠的水池裏倒墨水。
“親愛的,”維爾福回答妻子說,“您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在家裏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我也從來不認為全家的命運是可以由我點個頭或搖個頭就決定的。但在我的家裏,我的決定必須受到尊重,決不能聽憑一個老人的瘋癲和一個孩子的任性,來毀掉我反複醞釀了多年的計劃。德·埃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這您是知道的,我們兩家聯姻,是最合適的。”
“您說,”德·維爾福夫人說,“瓦朗蒂娜會不會是跟他事先串通好的呢?……可不是嗎……她本來就反對這樁婚事,假如說我們看到、聽到的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倆在實行一項預先定下的計劃,我才不會感到奇怪呢。”
“夫人,”維爾福說,“請相信我,一筆九十萬法郎的財產,誰也不會願意就這樣放棄的。”
“先生,她連這個世界都肯放棄呢,一年前她不是決意要進修道院嗎。”
“無論如何,”德·維爾福說,“我說了,這樁婚事一定得辦,夫人!”
“不顧您父親的心意?”德·維爾福夫人說,她這是在撥另一根弦,“那事態可就嚴重嘍!”
基督山看上去似乎沒有在聽,其實一字不漏地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夫人,”維爾福接著說,“我可以說我對父親向來是很敬重的,因為除了血緣關係的天然感情以外,我還敬佩他高尚的道德操守。一個父親,在兩種名義上永遠是神聖的,其一是生育了我們,其二是教養了我們。但是今天我必須承認,我已無法信任他的智力。這個老人居然因為無法忘懷他對另一個父親的舊恨,而遷怒於他的兒子;我要是放縱老人的任性,那就太可笑了。我對諾瓦蒂埃先生仍然保持崇高的敬意。我將毫無怨言地承受他在經濟上給予我的懲罰;但是我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是非黑白,自有公論。我要把女兒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就是因為我認為這樁婚事是合適的、體麵的,就因為我要把女兒嫁給一個我中意的人。”
“怎麽!”伯爵說,剛才王室檢察官不時在用目光期求他的讚許,“怎麽!您的意思是說,諾瓦蒂埃先生不讓瓦朗蒂娜小姐繼承遺產,原因就是她要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先生?”
“哎,我的天主!是這樣,先生;就是這個原因。”維爾福聳聳肩膀說。
“至少表麵上是這個原因。”德·維爾福夫人加上一句。
“實際上就是這個原因,夫人。請相信我,我了解我的父親。”
“這能叫人相信嗎?”少婦回答說,“我倒要請問,德·埃皮奈先生有哪點比不上別人,惹得諾瓦蒂埃先生不喜歡啦?”
“說起來,”伯爵說,“我也認識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他的父親不就是查理十世冊封的德·埃皮奈男爵,也就是德·凱內爾將軍嗎?”
“正是他。”維爾福說。
“嗯!我覺得他是位挺可愛的年輕人哦!”
“所以我敢肯定,這隻不過是個借口,”德·維爾福夫人說,“老人的心理,就是生怕自己心愛的東西讓人奪走。諾瓦蒂埃先生就是不肯讓他的孫女結婚罷了。”
“那麽,”基督山對檢察官說,“您不知道這種仇恨原因何在?”
“哎!我的天主!那誰知道呢?”
“也許是政治上的某種敵對情緒?”
“要說這個麽,家父和德·埃皮奈先生的父親,都是大革命時期的人物。這個時期,我隻經曆了最後那段日子。”維爾福說。
“令尊不是擁護拿破侖的嗎?”基督山問,“我記得,您好像對我提起過這一點。”
“家父是不折不扣的雅各賓派,”維爾福說得激動起來,不知不覺地越過了審慎的界限,“拿破侖披在他肩頭的參議員長袍,隻不過讓他老人家看上去變了模樣,而實際上,他絲毫沒變。他搞密謀,並不是為了皇帝,而是為了反對波旁王朝。家父有個很了不起的特點,就是從不為不切實際的烏托邦理想賣命,而隻為有可能實現的目標奮鬥。為了促成這個有可能實現的目標,他隨時遵循山嶽派激進原則,那就是一往無前,決不後退。”
“您瞧!”基督山說,“這不就對啦,諾瓦蒂埃先生和德·埃皮奈先生是在政治上結的怨。德·埃皮奈將軍雖說在拿破侖手下當過差,可骨子裏還是個保王黨人。有天晚上,人家把他帶去參加一次拿破侖黨人的聚會,他們原以為他是自己人,後來發覺不對,就把他暗殺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吧?”
維爾福以近乎恐怖的眼神望著伯爵。
“難道我說錯了?”基督山說。
“沒錯,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是這樣,一點不錯。正是由於您說的這個原因,德·維爾福先生才出了這麽個主意,想把舊日的怨仇一筆勾銷,讓冤家對頭的一雙兒女彼此相愛。”
“好主意!”基督山說,“真是個充滿博愛精神的主意,大家應該為它喝彩叫好。可不是,眼看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就要變成弗朗茲·德·埃皮奈夫人,叫人怎麽能不高興呢。”
維爾福打了個寒戰。他盯著基督山看,好像要看出他說這番話,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而伯爵的唇邊,始終掛著那絲親切的笑容。盡管檢察官的目光盯在伯爵的臉上,可他還是沒能看出對方到底在想什麽。
“所以,”維爾福說,“雖然對瓦朗蒂娜來說,失去祖父的財產是極其不幸的,但我認為,婚事並不會因此而取消。我認為,德·埃皮奈先生是不會在金錢的損失麵前退縮的。他想必會看到,我這個人或許比那筆錢更值得珍視,因為,我甘願意為信守諾言而不惜損失巨款。而且,他想必也會考慮到,瓦朗蒂娜就憑她母親的遺贈,也已經相當富有。這筆遺產目前由她的外公外婆德·聖梅朗先生和德·聖梅朗夫人監管,他倆也是把瓦朗蒂娜當作掌上明珠,疼愛有加的。”
“其實她的外公外婆,倒是真值得她像對諾瓦蒂埃先生那樣去愛護、去照料的,”德·維爾福夫人說。“再說,不出一個月,他倆就要到巴黎來。瓦朗蒂娜在蒙受了這場羞辱以後,可不用再把自己像幽禁似的,成天拴在諾瓦蒂埃先生身邊了。”
伯爵心滿意足地聽著這個因自尊心受挫和利益受損而變了調門的聲音。
“不過在我看來,”片刻靜默過後,他開口說,“我說這話先要請您原諒;在我看來,假如說諾瓦蒂埃先生取消瓦朗蒂娜小姐的財產繼承權,原因就是她想跟一位讓她爺爺討厭的人的兒子結婚,那麽對我們可愛的愛德華,並沒有理由這樣責備啊。”
“可不是嗎,先生?”德·維爾福夫人以一種無法形容的語調說道,“這有多不公平,有多駭人聽聞哪!可憐的愛德華,他也是諾瓦蒂埃先生的孫子,他不也和瓦朗蒂娜一樣嗎,可是瓦朗蒂娜要不是得嫁給弗朗茲先生,諾瓦蒂埃先生就會把全部財產都留給她。何況,雖說愛德華承襲了家族的姓氏,可是瓦朗蒂娜即使得不到祖父的那份遺產,她名下的財產也還是比愛德華多三倍哪。”
眼看這一擊奏了效,伯爵就光聽不說了。
“噢,”維爾福說,“噢,伯爵先生,請您原諒,我們不該隻顧對您訴說家庭的不幸。是的,沒錯,我的財產有一天會流進窮人的腰包,其實他們才是如今真正的富人。是的,家父執意要讓我受到法律保護的希望徹底破滅,而且是毫無理由地這樣做。可是我,我是一個有理性、有良知的人,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我答應過德·埃皮奈先生,我會把那筆款項的利息給他的。我說到做到,即使因此傾家**產也在所不惜。”
“我說,”德·維爾福夫人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那一個念頭,這會兒她又把話頭扯到這上麵來了,“也許最好有人能給德·埃皮奈先生透個信兒,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他,讓他能收回自己的求婚。”
“喔,那就糟了!”維爾福大聲說。
“糟了?”基督山應聲問道。
“當然囉,”維爾福把口氣放得緩和了些,“取消一樁婚事,即便是出於經濟方麵的原因,對一位年輕姑娘的名聲也總是不利的。何況,我本想讓它們就此銷聲匿跡的那些流言蜚語,這下子就越發會像真的一樣了。不行,絕對不行。德·埃皮奈先生,如果他是個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青年,瓦朗蒂娜喪失遺產繼承權一定會使他更加看重自己對婚姻的承諾。倘若不是這樣,就說明他滿心想的是一個貪婪的目的:不,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想法和德·維爾福先生一樣,”基督山凝視著德·維爾福夫人說,“既然德·埃皮奈先生近日要回巴黎——至少我是這麽聽說的,那麽,要是我和他的交情已經夠得上這麽做的話,我就要勸他把這樁婚事斬釘截鐵地敲定,以免節外生枝。總之,我要打的這副牌,結果是會對德·維爾福先生非常有利的。”
這位先生喜形於色地立起身來。而他妻子的臉色,卻微微有些變白。
“嘿,”維爾福說,“這我可是求之不得嘍。承蒙指教,真是不勝感激,”說著他朝基督山伸出手去,“那麽,今天發生的事,我們大家就當它沒發生過吧。原先的計劃,絲毫沒有改變。”
“先生,”伯爵說,“雖說世道不公,但我向您保證,對您的決定,世人是會心懷感激的。您的朋友更會為此感到驕傲。而德·埃皮奈先生,即使瓦朗蒂娜小姐嫁過去時一點嫁妝也沒有——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也會為自己進入這樣一個家庭而高興,因為,這個家庭的成員是操守高潔,不惜做出犧牲也要信守諾言、履行職責的。”
說完這幾句話,伯爵就起身準備告辭。
“您這就要走了嗎,伯爵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
“我還有點事,這就得告辭了。夫人,我今天來是給二位提個醒兒:我們星期六有個約會。”
“您怕我們會忘記?”
“您怎麽會忘記呢,夫人?不過,德·維爾福先生公務在身,有時候公事還很緊急……”
“我丈夫答應了去的,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您剛才也看到了,他答應過的事,即使會讓他有所損失,他也決不會食言,何況現在是讓他有所得益的事呢。”
“噢,”維爾福問,“您是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府邸請客嗎?”
“不是,”基督山說,“所以這就更顯得您賞臉了:是在鄉下。”
“鄉下?”
“對。”
“在哪兒?離巴黎挺近?”
“沒多遠,出城半小時路程,在奧特伊。”
“奧特伊!”維爾福失聲喊道,“噢!對,夫人告訴過我,您在奧特伊有座宅邸,她就是在尊府門前被救的。那麽,在奧特伊的哪條街上?”
“拉封丹街!”
“拉封丹街!”維爾福聲音發哽地說,“幾號?”
“二十八號。”
“怎麽?”維爾福大聲說,“德·聖梅朗先生的別墅原來是您買下的?”
“德·聖梅朗先生?”基督山問,“原來這別墅是德·聖梅朗先生的?”
“是的,”德·維爾福夫人接口說,“有件事不知您信不信,伯爵先生?”
“什麽事?”
“這座別墅挺漂亮,是嗎?”
“漂亮極了。”
“好!可我丈夫從不願意上那兒去。”
“噢!”基督山說,“說實話,先生,我沒想到您會有這種偏見。”
“我不喜歡奧特伊那地方,先生。”檢察官盡量控製住自己,回答說。
“但我希望,您不會因為有這種反感而不肯賞光吧?”基督山顯得很擔心地說,“要真是那樣,我可太傷心了。”
“不,伯爵先生……我希望……請相信我會盡力設法來的。”維爾福語無倫次地說。
“噢!”基督山回答說,“我可是不聽任何借口的嗬。星期六,準六點,我恭候大駕光臨。要是您不來,我可就要想,想什麽呢,我?噢,我就要想,這座二十多年沒人居住的別墅,準是有什麽悲慘的往事或陰森可怕的傳說。”
“我去,伯爵先生,我去。”維爾福趕緊說。
“謝謝,”基督山說,“現在,務請二位允許我告辭了。”
“哎,您剛才說您有事,伯爵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而且我想,要不是後來給岔開了,您大概還會告訴我們您要去幹什麽的。”
“說實話,夫人,”基督山說,“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告訴您我去哪兒。”
“哦!請隻管說吧。”
“我這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是想去參觀一樣東西,平日裏我隻要遠遠望見它,就會做白日夢似的想上幾個鍾頭。”
“什麽東西?”
“急報站。哎唷,您瞧,我還是不當心給說出來了。”
“急報站!”德·維爾福夫人重說了一遍。
“哦,我的主啊,沒錯,急報站。有時候在大路一頭,我登上小山丘,望著遠處那幾條烏黑的折臂,猶如一隻大甲蟲的細肢,在明媚的陽光下高高舉起,這時我總是,我得向您承認,心情很激動,因為我想,這些奇怪的訊號,憑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大人物的意誌力量,那麽準確地劃破長空,掠過灰暗的雲層或湛藍的晴空,把坐在辦公桌跟前的這位大人物的意願,傳送到三百裏外線路的另一頭,讓另一位坐在辦公桌前的大人物知曉,這有多奇妙啊。想到這兒,我總會聯想起守護神,聯想起天地間的神祇,總之,聯想起種種神秘的力量。想到後來,我會啞然失笑,但我卻從沒想過要跑近去瞧瞧這些白肚皮、細黑腳的大昆蟲,因為我怕在它們硬邦邦的翼翅下麵,會見到一個煞有介事,故弄玄虛,滿腦袋科學、魔法和巫術的小人兒。可是有天早上我聽人說,急報站的主管都是些年俸才一千兩百法郎的可憐巴巴的公務員,他們成天價瞧呀瞧呀,但不像天文學家那樣瞧的是天空,也不像漁夫那樣瞧的是河水,更不像優哉遊哉的閑人那樣,瞧的是風景。他們瞧的是四五裏[1]路開外跟他聯絡的那隻白肚皮、細黑腳的大蟲子。這時我突然萌生出一種好奇心,想走近這隻活生生的蠶蛹去瞧瞧,看它是怎樣從繭殼裏抽出一根又一根的絲,來跟另一隻蠶蛹聯絡的。”
“您要去瞧瞧?”
“我要去瞧瞧。”
“去哪座急報站?內務部的還是氣象台的?”
“噢!都不是。去了那兒,人家就會硬要讓我弄懂一些我並不想弄懂的事情,就會不由分說地對我解說一些他們自己都還沒弄明白的奧秘。哦!對這些昆蟲還存有的那點幻想,我可是想要保存下去的——對人類失去幻想,也就已經夠了。所以,我不去內務部的急報站,也不去氣象台的急報站。我得找個設在曠野之中的急報站,但願在那兒能碰上一個整天待在他的塔樓裏的好好先生。”
“您真是位與眾不同的人物。”維爾福說。
“您看,我往哪條線路去好呢?”
“這會兒最忙的線路唄。”
“噢!您是說西班牙的線路?”
“正是。要不要部長出封信,好讓他們對您解釋一下……”
“完全用不著,”基督山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麽也不想弄明白。哪天我弄明白了,急報站對我就算完了。到了那一天,我腦子裏就隻有迪夏泰爾[2]先生或德·蒙塔利韋[3]先生發給巴榮訥[4]軍事長官的訊息,隻有那兩個希臘詞兒τ?λη,γρ?φειν[5]了。我想保存在腦子裏的,是這個長著黑色細腳的蟲子,是這幾個令人生畏的字眼,是它純正的神秘感,以及我對它的全部崇拜。”
“那您可得趕緊走了。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黑了,到那時可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唷!給您這麽一說,我可真有點著慌了。哪座急報站最近呀?”
“您是說去巴榮訥的路上?”
“對,去巴榮訥的那條路。”
“夏蒂榮[6]的那座。”
“夏蒂榮的那座再往下呢?”
“我想是蒙萊裏[7]塔樓的那座了。”
“多謝了,再見!星期六我再對二位報告我的觀感。”
走到大門口,伯爵遇上那兩個公證人也在往外走。他們剛辦妥取消瓦朗蒂娜遺產繼承權的手續,正為公證了一份想必會使自己聲名大振的文件,感到心裏樂滋滋的。
[1]指法國古裏。1裏約合4公裏。
[2]迪夏泰爾(1803—1867):曾在七月王朝數度出任內閣大臣。
[3]蒙塔利韋伯爵(1801—1880):曾數度出任內務部長(1830,1832,1836—1839)。
[4]巴榮訥:法國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城鎮。
[5]希臘文。意為“發自遠方”。
[6]夏蒂榮:巴黎南郊城鎮。
[7]蒙萊裏:巴黎附近小鎮,位於巴黎往南的埃鬆省內。鎮上有建於十四世紀的圓形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