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毒物學

剛才走進維爾福夫人府邸的來訪者,果然是基督山伯爵,他是前來回訪王室檢察官先生的。不用說,全家上下聽到這個名字都很興奮。

仆人通報時,維爾福夫人正在客廳裏。她馬上差人把兒子叫來,讓孩子再次對伯爵表示感謝。兩天來,愛德華不斷聽人說起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於是他急忙跑了過來。他這並不是聽從母親的吩咐,也不是為了感謝伯爵,而是出於好奇,還想趁機會說幾句刻薄話,好讓母親對人說:“哦,這個討厭的孩子!可我還得原諒他,他真聰明!”

寒暄過後,伯爵問起維爾福先生。

“我丈夫去掌璽大臣府上赴宴了。”少婦回答說,“他剛走不久,我相信他錯過了和您相見的機會,一定感到很遺憾。”

在伯爵之前,已有兩位客人在客廳裏。他們貪婪地盯著他看,半是出於禮貌、半是出於好奇地又逗留了一會兒,才向主人告辭。

“哎,你姐姐瓦朗蒂娜幹什麽去了?”維爾福夫人對愛德華說,“快讓人去叫她,我要把她介紹給伯爵先生。”

“您還有個女兒,夫人?”伯爵問,“大概還是個小姑娘吧?”

“她是維爾福先生的女兒,”少婦答道,“他前妻留下的女兒,是個漂亮的大姑娘。”

“老是苦著臉。”小愛德華插嘴說,他正在拔一隻大鸚鵡尾巴上的羽毛,給自己的帽子做羽飾,鸚鵡在鍍金的鳥架上痛得呱呱亂叫。

維爾福夫人說:

“別亂說,愛德華!不過這個小冒失鬼說得也有點道理,他常聽我痛苦地這麽說,所以就學著說了。可也是,雖說我們想方設法要讓維爾福小姐高興,可她生性憂鬱,老苦著個臉,跟她的美貌確實很不相稱。哎,她怎麽還不來?愛德華,去看看怎麽回事。”

“他們找的地方不對。”

“他們上哪兒找她了?”

“諾瓦蒂埃爺爺那兒。”

“依你說,她不在那兒?”

“不在,不在,不在,她不在那兒。”愛德華唱山歌似的喊道。

“那在哪兒?知道就說呀。”

“在一棵大栗樹下麵。”這個討厭的孩子說著,不顧母親的尖叫,拿活蒼蠅去喂鸚鵡,鸚鵡看來倒挺愛吃這種飛蟲。

維爾福夫人伸手要去拉鈴叫侍女;正在這時,瓦朗蒂娜進來了。她看上去果然有些憂鬱,細看的話,甚至看得到臉上的淚痕。

我們的故事裏已經提到了瓦朗蒂娜,但還沒來得及向讀者做個介紹。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今年十九歲,淺棕色的頭發,深藍色的眼睛,盡管神情有些憂鬱,但來自生母的高雅氣質宛然可見。她的手又白又細,頸項圓潤光滑,白皙的臉上不時泛起淡淡的紅暈,一看望去,就像是個美麗的英國少女,有人曾頗有詩意地把她們比作顧影自憐的天鵝。

她走進來,看見母親身邊那位聞名已久的陌生人,便屈膝向他行禮,神情間既沒有少女常有的矯揉造作,也沒有連眼睛也不敢抬起的靦腆,這種優雅大方的舉止,更加引起了伯爵的關注。

伯爵立起身來。

“維爾福小姐,我的繼女。”維爾福夫人背靠沙發,指著瓦朗蒂娜向基督山說。

“這位是基督山伯爵先生,中國的國王,交趾支那的皇帝。”小調皮鬼說著,偷眼看了姐姐一下。

這一回,維爾福夫人臉色唰地變白,幾乎要對這個名叫愛德華的孽障發火了。伯爵卻非但不生氣,而且臉帶笑容,似乎樂滋滋地看著孩子,做母親的看在眼裏,既高興又感激。

“夫人,”基督山開口說,望望維爾福夫人,又看看瓦朗蒂娜,“我剛才在想,我是不是有幸曾經看見過您和小姐呢?小姐進來時,我一見她,隻覺得一道閃光掠過模糊的記憶,請原諒我這麽形容。”

“想來不會吧,先生。維爾福小姐不喜歡社交,我們很少出門。”少婦說道。

“所以,我不是在社交場合見到小姐,夫人您,和這位可愛的小淘氣的。何況,我對巴黎的社交界還一無所知呢,我剛才說了,我到巴黎隻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不,請容我再想想……請等一下……”

伯爵把手放在前額上,仿佛在盡力回憶。

“不,那是在戶外……是在……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這個記憶好像和明媚的陽光,和一個宗教節日聯係在一起……小姐手裏拿著花,孩子在花園裏追一隻漂亮的孔雀,而您,夫人,在一個葡萄架下麵……請幫我一起想想,夫人,我說的這些細節有沒有讓您想起點什麽?”

“我實在想不起什麽。”維爾福夫人回答說,“先生,我覺得要是在哪兒遇見過您,對您的印象一定會印在我腦海裏的。”

“伯爵先生也許在意大利看見過我們。”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

“對,在意大利……有這可能,”基督山說,“小姐到意大利去旅遊過?”

“兩年以前,夫人和我一起去過那兒。醫生擔心我肺部不好,建議我們到那波利去呼吸點新鮮空氣。我們一路上到過博洛尼亞、佩魯賈和羅馬。”

“噢!對了,小姐,”基督山大聲說,仿佛她這個簡單的提示足以勾起他全部記憶似的,“是在佩魯賈,那天是聖體瞻禮節,就在拉波斯特旅館的花園裏。當時有夫人您,有小姐,有您兒子,還有我,我們是碰巧相遇的。”

“我記得佩魯賈,先生。拉波斯特旅館和您說起的那個節日,我也記得很清楚。”維爾福夫人說,“可是恕我記性太差,我怎麽也想不起來當時有幸見過您。”

“真奇怪,我也想不起來。”瓦朗蒂娜抬起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基督山說。

“哦!我記得。”愛德華說。

“請讓我來幫您一起回憶,夫人。”伯爵說,“那天天氣很熱,你們在等馬車,可因為正在舉行隆重的宗教儀式,馬車一時過不來。小姐去花園的幽深處散步去了,您兒子追逐小鳥,也走遠了。”

“我逮到鳥的,媽媽。”愛德華說,“你記得嗎,我還在它尾巴上拔下三根毛呢。”

“您,夫人,當時在葡萄涼棚下麵。您還記得嗎,您坐在一條石凳上,我剛才說了,維爾福小姐和您兒子都不在您身邊。有個人和您談了很久。”

“哦,對,是這樣,”少婦漲紅了臉說,“我記起來了,我的確和一個穿呢披風的人交談過……我想他是個醫生。”

“一點不錯,夫人,那個人就是我。當時我已經在那家飯店住了半個月,治愈過貼身男仆的高燒和飯店老板的黃疸病,所以人家把我當成了名醫。夫人,您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聊到許多事情。我們聊到佩魯吉諾[1]和拉斐爾,聊到習俗和衣飾,還聊到有名的托法娜藥水[2],好像您聽人說過,佩魯賈還有人藏著這種藥水的秘方呢。”

“噢!對了,”維爾福夫人神色有些慌張,急忙說道,“我想起來了。”

“我不記得您是怎麽對我說的了,夫人,”伯爵極為平靜地接著說,“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您和別人一樣錯把我當成了醫生,因此您向我谘詢了維爾福小姐的健康狀況。”

“可是先生,您確實是醫生啊,”維爾福夫人說,“您不是治愈了好幾個病人嗎?”

“莫裏哀或是博馬舍會回答您說,‘夫人,正因為我不是醫生,所以我並沒有治好患者的病,而是患者不治而愈了’。我隻想向您說明這一點,我對化學和博物學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不過您想必知道……也隻是業餘愛好。”

這時,鍾敲六點整。

“六點鍾了,”維爾福夫人說,焦躁之色明顯可見,“瓦朗蒂娜,您不去看看爺爺是不是要用餐嗎?”

瓦朗蒂娜起身,向伯爵行過屈膝禮,默默地走出客廳。

“天哪,夫人,您是因為我的緣故把維爾福小姐打發走的嗎?”瓦朗蒂娜走出客廳後,伯爵說道。

“絕對不是。”少婦急忙說,“到點了,是該讓人伺候諾瓦蒂埃先生吃飯了。他吃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也隻夠勉強維持他那可憐的生命罷了。先生,您知道我公公的身體狀況有多糟嗎?”

“知道,夫人。維爾福先生對我說過,我想他是癱瘓了吧。”

“唉,是啊。這個可憐的老人完全不能動彈了,在這個軀殼裏隻有腦子還有知覺,但那也是很脆弱的,顫巍巍的,就像一盞快要熄滅的油燈。哦,對不起,先生,我盡和您說些家裏不如意的事情,剛才您正說到您是一位能幹的化學家,讓我給打斷了。”

“喔!我不是這麽說的,夫人。”伯爵笑吟吟地回答說,“情況正好相反,我研究化學,是因為我打定主意要在東方生活,我想以米特裏達梯[3]國王為榜樣。”

“米特裏達梯,本都王國國王,”那個小淘氣一邊從一本精美的畫冊上把圖片剪下來,一邊說,“他每天早晨喝一杯加奶油的毒藥。”

“愛德華!你這孩子真討厭!”維爾福夫人從孩子手中奪下被剪得殘缺不全的畫冊,大聲說,“你煩死了,我頭都讓你攪暈了。你走吧,到你爺爺那兒找姐姐去。”

“畫冊……”愛德華說。

“畫冊怎麽啦?”

“我要畫冊……”

“你幹嗎把畫都剪了?”

“我喜歡剪嘛。”

“你快走!走呀!”

“畫冊不給我,我就不走。”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張大椅子裏說,完全是平時那副強頭倔腦的模樣。

“拿去吧,別再來煩了。”維爾福夫人說著,把畫冊交給愛德華,陪他一起向房門走去。

伯爵的目光尾隨著維爾福夫人。

“且看她隨後是不是把門關上。”他暗自對自己說。

孩子出去後,維爾福夫人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伯爵裝作沒有注意的樣子。

少婦四下裏環顧了一下,才走去坐在剛才那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

“恕我多嘴,夫人,”伯爵帶著我們熟悉的那副天真的神情說,“您對這個可愛的小調皮管得太嚴了。”

“就該這樣,先生。”維爾福夫人儼然一副做母親的聲腔。

“愛德華公子剛才關於米特裏達梯國王的那段話,是高乃利烏斯·奈波斯[4]說的,”伯爵說,“要不是您打斷了他,他還會背下去的。這說明家庭教師在他身上沒有白花時間,您的兒子就他的年齡而言,真的是懂得很多了。”

“伯爵先生,”母親接受了這番巧妙的恭維,回答說,“他的接受能力確實很強,學什麽都是一學就會。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任性。嗯,說到他剛才背的那段話,伯爵先生,您是否相信米特裏達梯當真采用過這種預防措施,而且這種措施確實行之有效呢?”

“我完全相信,夫人,我可以告訴您,我就是用這個辦法,在那波利、巴勒莫和士麥那躲過了中毒的危險,換句話說,我要沒預先防備的話,這條命十有八九就送在那兒了。”

“這個辦法真的管用?”

“非常管用。”

“哦,對了,我記得您在佩魯賈就對我提到過類似的情形。”

“是嗎?”伯爵非常巧妙地裝出驚訝的樣子說,“我可不記得了。”

“我那時問您,毒藥的毒性對北方人和南方人來說是不是一樣的。您回答我說,北方人氣質冷峻遲鈍,南方人天性熱情、精力充沛,他們對毒性的承受吸收能力有所不同。”

“是這樣。”基督山說,“有些有毒的植物,我曾看見俄國人吃了一點兒沒事。換了那波利人或者阿拉伯人來吃,可就必死無疑了。”

“這麽說,您認為這種辦法用在我們身上,要比用在東方人身上更有效,我們這些生活在多霧多雨地方的人,比熱帶地區的人更容易適應慢性中毒囉?”

“肯定如此。不過當然,能預防的隻是已經適應的那種毒性。”

“噢,這我明白。那麽,比如說您吧,您是怎樣去適應,或者更確切地說,您是怎樣適應過來的呢?”

“這很簡單。假如您事先知道人家用的是哪種毒藥……比如說是番木鱉堿……”

“番木鱉堿是從安古斯都拉樹皮裏提取出來的,我想。”維爾福夫人說。

“一點不錯,夫人,”基督山回答說,“看來我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告訴您的了。請接受我的祝賀,掌握這門學問的女士還真不多見呢。”

“哦!不瞞您說,”維爾福夫人說,“我對神秘的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這些學問像詩一樣需要想象,又像代數方程那樣可以用數字來求解。不過還是請您講下去吧,您說的這些知識我太感興趣了。”

“那好,”基督山說,“比如說,假定這毒藥是番木鱉堿,您第一天服一毫克,第二天服兩毫克,那麽,十天以後,您就能服一厘克了。然後您每天加一毫克,再過二十天,就能服三厘克了,也就是說,您服用這個劑量不會感到任何不適,而對一個沒有采取這種預防措施的人來說,這個劑量已經非常危險。最後,一個月過後,倘若您和別人用同一個水壺喝水,您就能讓和您一起喝這水的人中毒致死,而您自己,若不是也會稍有不適,簡直連水裏摻有毒質這茬兒也覺不出來了。”

“您知道這種毒劑有什麽解毒藥嗎?”

“我不知道。”

“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讀米特裏達梯的傳記,”維爾福夫人若有所思地說,“總覺得那些故事好像是杜撰的。”

“不,夫人,他的傳記不同於一般的故事,那都是確有其事的。不過,夫人,您對我說的這些事,以及您問我的這些事,想必不是隨便想到的,因為兩年以前您就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而且您長期以來一直這麽關注米特裏達梯的傳記。”

“的確如此,先生,我在學校裏最喜歡的兩門課就是植物學與礦物學。後來我懂得了,藥草的使用方式往往標誌著東方民族的曆史和個人的經曆,就像花兒標誌著戀情一樣,這時,我恨不得自己生來就是個男子,可以成為弗拉梅爾[5]、封塔納[6]和卡巴尼斯[7]那樣的人。”

“還有,夫人,”基督山說,“東方人並不像米特裏達梯那樣隻把毒藥當作護胸甲,他們還把它當作匕首。科學在他們手中不僅是防禦的武器,往往還是進攻的武器。前一種用於對付肉體的痛苦,後一種用於對付敵人。他們用鴉片、顛茄、安古斯都拉樹皮、蛇木和桂櫻,讓那些想喚醒他們的人昏睡過去。人稱名媛淑女的埃及女人、土耳其女人和希臘女人,有哪一個不會利用化學配製讓醫生目瞪口呆的毒劑,又有哪一個不會利用心理學做出讓懺悔神甫魂飛魄散的舉動?”

“真的嗎!”維爾福夫人說,她眼裏閃出的亮光,跟這場談話似乎並不相幹。

“哦,天哪!是真的,夫人,”基督山接著說,“東方的神秘悲劇都是這樣開場和收場的,有了叫人喜愛的植物,也總有讓人致命的植物;有了為人打開天堂之門的飲料,也總有把人推下地獄的飲料。人的生理和心理千變萬化、千奇百怪,而這些藥物同樣也是千差萬別的。甚至可以這麽說,這些化學家憑借高超的技藝,完全能根據自己愛的需要和複仇的願望,分別配製相應的解毒藥和毒藥。”

“先生,”少婦說,“您在東方社會裏度過了一生中的部分時光,這些社會當真就像我們從這些美麗國家聽說的故事那麽荒誕不經嗎?一個人在那兒殺了人,竟然可以不受懲罰嗎?加朗先生[8]筆下的巴格達和巴士拉豈不就是這樣?這些社會由蘇丹和大臣主宰,他們建立了在法國稱為政府的國家機器,他們是真正的哈倫[9]和大祭司,他們不僅姑息縱毒犯,而且隻要他作案手段高明,還可以讓他當上首相,甚至把他的下毒經過用金字刻下來,供自己消遣解悶。是不是這樣?”

“不是的,夫人,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情,即使在那些東方國家也已經沒有了。那兒也有警官、預審法官、檢察官和鑒定人,隻是名稱和我們不同,服飾也完全不一樣。在他們那兒,絞死罪犯,砍腦袋,甚至對罪犯處以木樁刑,都隻是小菜一碟。而那些罪犯又特別狡詐,自有一套躲過法庭、以巧妙手段達到目的的辦法。在我們這兒,一個被仇恨或貪婪迷住心竅的傻瓜,滿心想除掉一個對頭或者滅掉一個長輩的親戚,會去一家雜貨店,報一個假名——他不知道其實這比用真名更容易露餡——他借口家裏有老鼠,吵得他睡不著覺,買了五六克砒霜。倘若他頭腦活絡的話,他還到五六家雜貨店分頭去買,結果使被認出的可能性增加了五六倍。買來毒藥以後,他就給那對頭或長輩服用,劑量之大簡直可以毒死一頭猛獁或是一頭大象。結果服下藥的人痛得哇哇直叫,左鄰右舍全都給驚動了。於是來了一大幫警察和憲兵,醫生也給喚來了。醫生對死者做了解剖,從胃袋和腸子裏刮出好些砒霜。第二日,上百家報紙登載這條消息,死者和殺人犯的名字都見了報。當天晚上,一家或者幾家雜貨店的老板跑來說:‘砒霜是我賣給他的。’別說是一個人來買,即使有二十個人來買過,他們也都認得出來。於是那個下毒的傻瓜被逮了起來,關進監獄,受審對質直到上斷頭台。或者,倘若罪犯是個稍有身份的女人,她就會被判終身監禁。你們那些北方人以為化學就是這麽回事,夫人。我不得不承認,德呂[10]要比這高明得多。”

“有什麽辦法呢,先生!”少婦笑著說,“他們隻有這點能耐。美第奇和博爾吉亞的秘方不是人人都有的唷。”

“現在,”伯爵聳聳肩膀說,“您願意聽我說說這些荒唐事的起因嗎?這是因為在你們的劇院裏——我看了正在上演的劇目的腳本,至少就這些腳本來看是這樣——常常會見到某些演員吞下一瓶什麽藥水,或是咬一下戒指上的寶石,然後就直挺挺地倒下死了。五分鍾後,帷幕落下,觀眾也就走了,根本不知道謀殺案的下文是怎樣的。他們既看不到佩著綬帶的警官,也看不到帶著四個士兵的伍長,這就讓許多頭腦簡單的人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您隻要離開法國,去阿勒頗[11]、開羅,或者就去那波利或羅馬也行,您會看見街上走著一個個腰杆筆直、精神飽滿、麵色紅潤的人,而假如那個裹著披風的瘸腿魔鬼[12]正好和您擦肩而過,他卻會對您說:‘這家夥中毒已經三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死了。’”

“這麽說來,”維爾福夫人說,“他們找到托法娜藥水的秘方嘍。可我聽說,佩魯賈這種有名的藥水已經失傳了。”

“哦,天哪!夫人,這世上真有什麽東西會失傳嗎?各種技藝都會不脛而走,滿世界地跑的呢。有時隻是變了個名稱而已,一般人就被蒙住了,其實變來變去還是一回事。毒藥不是對這個器官,就是對那個器官起作用,有的作用於胃,有的作用於大腦,有的又作用於腸子。比如說,服了某種毒藥的人會咳嗽,咳嗽引起肺部發炎或者別的什麽在醫書上有名目的疾病,反正最後都有致死的可能,即便不死,那些庸醫也會把他們治死。一般說來,那幫醫生的化學知識都很可憐,他們開的藥治不治得好病,真是天曉得。於是,一個人就這麽不著痕跡地死了,法律對此也無可奈何。這些事情,我都是聽我的一位朋友說的,他就是西西裏島達奧米納修道院可敬的阿德爾蒙特神甫,這位了不起的化學家對他的國家的這類現象做過深入的研究。”

“這真可怕,可也真有趣,”少婦說,她剛才一直凝神屏氣地在聽,“不瞞您說,我還以為這些故事都是中世紀的創造呢。”

“對,有這可能,但是這些創造在我們的時代得到了完善。倘若不是為了使社會日臻完美,時間也好,獎勵也好,勳章、十字章和蒙蒂翁獎也好,要來又有什麽用呢?而人隻有在能像天主那樣既會創造又會破壞的時候,才能變得完美。人已經懂得怎麽破壞,但整個旅程僅僅走了一半。”

“所以啊,”維爾福夫人說,她始終要把談話拉回到那個話題上來,“博爾吉亞、美第奇、勒內、拉格利[13],也許以後還有德·特倫克男爵[14],現代的悲劇和小說中大肆渲染這些人的毒藥……”

“這些毒藥並非等閑之物,夫人,而是藝術品,”伯爵說,“您以為真正的學者會那麽平庸,僅僅滿足於對付某個個人嗎?不。科學研究看重的是峰回路轉,是出奇製勝,甚至可以說是異想天開。比如說,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傑出的阿德爾蒙特神甫就做過許多驚人的試驗。”

“是嗎!”

“可不是。我就舉其中的一個例子吧。他有一座很漂亮的花園,裏麵種了蔬菜、鮮花和水果。他選了一種大家都愛吃的蔬菜,比如說就是卷心菜吧。接連三天,他用砒霜溶液澆灌這棵卷心菜。到了第三天,卷心菜開始發蔫變黃,他就把它摘下來。這棵卷心菜外表還不錯,大家都以為它已經成熟了,隻有阿德爾蒙特神甫知道,這棵卷心菜中了毒。他把這棵卷心菜帶回家,抱來一隻兔子——阿德爾蒙特神甫養了很多兔子、貓和豚鼠,其數量不比他的蔬菜、鮮花和水果少——他讓抱來的兔子吃那棵卷心菜的葉子,兔子死了。有哪個預審法官敢對此吹毛求疵,有哪個檢察官會因馬讓迪先生或弗盧朗斯先生[15]毒死幾隻兔子、幾隻豚鼠或幾隻貓起訴他們呢?沒有。所以,兔子死了,法律不會出麵來追究。阿德爾蒙特神甫吩咐廚娘把死掉的兔子開膛破肚,把內髒扔在一堆廄肥上。廄肥上有隻母雞啄食了這些內髒,第二天就死了。而就在它臨死前抽搐掙紮的當口,飛來一隻禿鷲(阿德爾蒙特那地方禿鷲挺多),它衝向母雞屍體,把它叼到一塊岩石上,飽餐一頓。那不幸的禿鷲自從吃了那一餐後一直感到不舒服,三天後在雲端飛翔時突然一陣眩暈,淩空栽了下來,掉進了您的魚塘。那些貪食的白斑狗魚、鰻魚和海鱔爭先恐後地去咬禿鷲。好,假定第二天這條鰻,這條白斑狗魚或是海鱔,也就是說第四輪的中毒者,上了您的餐桌,那麽您的客人就是第五輪中毒者了。這位客人經受了八到十天腸胃劇痛、心髒難受和幽門膿腫的折磨,終於一命嗚呼。屍體解剖後,醫生說:

“‘患者死於肝腫瘤或是傷寒。’”

“您把這麽些事情串在一起了,”維爾福夫人說,“可是隨便出現一個意外就會破壞這個因果鏈。禿鷲可能那時候沒有飛過來,也可能後來掉在了魚塘百米開外的地方。”

“這就是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啊:在東方要成為一個傑出的化學家,就要能夠把握偶然。這是可以做到的。”

維爾福夫人若有所思地聽著。

“可是,”她說,“砒霜是消除不了的。無論通過哪種方式吸收,隻要劑量大到足以致死,它在人體內總會留下痕跡。”

“說得好!”基督山大聲說,“說得好!這正是我向可愛的阿德爾蒙特提的問題。

“當時他想了想,微微一笑,用一句西西裏諺語回答我,我想法國人也說這句諺語:‘我的孩子,世界不是一天之內創造出來的。那要用七天呢。你星期天再來吧。’

“下一個星期天,我去了。他不再用砒霜溶液澆灌卷心菜了,這回用的是馬錢子堿的鹽溶液,學名叫strychnos colubrina[16]。卷心菜看上去一點不發蔫,兔子當然也不會起疑。不過,五分鍾過後兔子死了。母雞啄了死兔子,第二天也死了。這時我們充當禿鷲帶走了母雞。解剖開來一看,沒有任何異常症狀,見到的隻是一般病兆。除了神經係統紊亂,有腦溢血症狀以外,任何器官都沒有特殊征象。所以,解剖的結論是母雞死於中風,而不是被毒死的。我很清楚,母雞中風非常罕見,但人中風卻是常有的事。”

維爾福夫人聽得愈來愈入神了。

“讓人慶幸的是,”她說,“這種毒藥隻有化學家才會配製。否則這世界上會有一半人要去毒死另一半人了。”

“化學家能配製,喜歡化學的人也能配製。”基督山漫不經心地應聲說。

“再說,”維爾福夫人說,她似乎竭力想擺脫縈繞在腦際的某些念頭,“不論犯罪的手段有多高明,罪行總是罪行。即使能逃脫人間的懲罰,也逃不過天主的眼睛。在怎麽看待良心的問題上,東方人比我們聰明,他們謹慎地取消了地獄的觀念,這一來就什麽事兒也沒有了。”

“喔,夫人,像您這樣高尚的人,頭腦裏有這種顧慮是非常自然的,可是仔細分析一下,您的顧慮也就可以打消了。人類思想醜惡的一麵,可以借用讓-雅克·盧梭的一句話來概括,這句話您想必是知道的:‘舉手一指,五千裏外中國大官死於非命。’[17]人的一生在這類夢想中度過,聰明才智也消耗在了處心積慮的謀劃之中。真的傻到往人家心口捅一刀,或者往人家的菜裏投毒,靠我們剛才說的那個劑量的砒霜來收拾人家,這樣的人畢竟是少而又少的。這實在是太古怪、太愚蠢了。要那麽幹,血液的溫度得升至三十六攝氏度,脈搏得跳到九十跳,精神也得超常亢奮才行。但如果我們按語言學常用的辦法,換一個含意比較模糊的同義詞,就可以說您隻是排除一個障礙而已。您無非就是讓擋您道的家夥挪個地方,您無須去幹卑劣的謀殺勾當,不必跟人衝突,不必訴諸暴力,不必使用讓人皮肉受苦的器械,因為一旦動用那些東西,死去的人就成了殉難者,動手的人就成了嚴格意義下的carnifex[18]。而要是沒有血,沒有慘叫,沒有掙紮,尤其是在完事的那一瞬間,沒有那種慘不忍睹的情景,那您就完全可以逃脫法網,沒人會來對您說:‘不準擾亂社會!’這就是東方人幹這類事每每得手的經驗之談,他們都是些嚴肅而冷靜的人,大事臨頭沉得住氣,不計時間得失,不達目的不罷休。”

“難道不會受到良心譴責嗎?”維爾福夫人暗自歎了口氣,聲音激動地說。

“對,”基督山說,“說得對,幸好還有良心這東西,要不然做人就太不幸嘍。我們每次下手過後,總有良心會來拯救我們,良心總能讓我們找出一千條理由來為自己開脫,盡管這些理由在法庭上未必站得住腳,未必能保住我們的性命,但是它們看上去冠冕堂皇,足以讓我們坦然安睡。比如說,理查三世除去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孩子以後,良心就幫了他大忙,因為他可以對自己說:‘他倆是一個殘忍而暴虐的國王的孩子,他們秉承了父親的惡習,隻有我才能從他們童年的性格中認出這種劣根性;這兩個孩子阻礙我為英國人民造福,他們將使英國人民遭受萬劫不複的苦難。’同樣,良心也幫了麥克佩斯夫人[19]的忙,不管莎士比亞怎麽說,她並不是為丈夫,而是想為兒子弄到一個王位。哦!母愛是一種偉大的天性,是一種強有力的推動力,出於母愛,許多事情都可以得到原諒;這不,在鄧肯被殺死之後,倘若麥克佩斯夫人沒有良心這個詭辯家來為自己開脫,她不就真的太不幸了嗎?”

德·維爾福夫人如饑似渴地聽著伯爵的每一句話,這些聞所未聞的警句,這些令人心顫的詭辯,從伯爵嘴裏說出來,既像無心言之,又像內含諷意。

沉默片刻後,她開口說:

“您知道嗎,伯爵先生,您是位可怕的辯論家,您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未免太無情了吧!莫非您是通過蒸餾器和蒸餾罐在觀察人性,所以才把世界看成這樣的嗎?但您講得對,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化學家,您給我孩子用的藥劑,那麽神奇地救了他的命……”

“哦!請別把它說得太好,夫人,”基督山說,“一滴這樣的藥劑,足以使奄奄一息的孩子恢複生命,可是用上三滴,可能就會讓血液湧入肺部,使他心跳過快;六滴,就可能抑製他的呼吸,引起比原先更嚴重的昏厥;十滴呢,就足以讓他送命。您想必也瞧見了,夫人,當他無意間要去碰這些藥瓶時,我是怎樣趕緊把他給擋住的吧?”

“這麽說,這是一種可怕的毒藥?”

“哦!不,不是這樣!首先,我們得明確這一點,‘毒藥’這個說法是不成立的,因為在醫學上,醫生使用的藥品有時候要毒得多,但隻要按處方的劑量服用,這些藥品照樣是治病的良藥。”

“那麽這是什麽呢?”

“這是我的朋友,那位傑出的阿德爾蒙特神甫精心配製的藥劑,用法也是他教給我的。”

“噢!”德·維爾福夫人說,“那它想必是一種很有效的鎮靜劑。”

“非常有效,夫人,您剛才已經親眼看到了,”伯爵答道。“我常用它,當然,用得極其謹慎。”他笑著補充說。

“這我相信,”德·維爾福夫人以同樣的語氣說道,“我這人呀,體質過敏,特別容易昏厥,我還真需要一位像阿德爾蒙特這樣的醫生給我配製一種藥劑,讓我可以保持呼吸暢通,不必擔心哪天會一下子透不過氣來,就此送命。不過,既然這藥劑在法國無法覓到,而那位神甫大概也不會為了我專程到法國來一趟,我隻好繼續服用布朗什先生給我開的鎮靜劑;薄荷精和霍夫曼滴劑對我來說還是挺管用的。瞧,這就是我讓他特地為我備製的片劑,用的是雙倍劑量。”

基督山把少婦遞過來的玳瑁匣子打開,很內行地嗅了嗅藥片的味道。

“做得很精致,”他說,“但藥片必須吞服,對昏厥過去的人來說,這一點往往難以做到。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特效藥。”

“那當然,我親眼見過它的藥效,我當然也更喜愛它嘍。不過這想必是一種秘方,我可不敢冒昧請您割愛喲。”

“可是,夫人,”基督山起身說道,“我想請您賞臉讓我獻個殷勤,收下這東西。”

“哦!先生。”

“但請您千萬記住,用小劑量,它是一帖良藥,用大劑量,可就是一種毒藥了。用一滴可以救人性命,這您已經看見了;而隻要用五六滴,那人必死無疑,尤其可怕的是,倘若把它滴在葡萄酒裏,酒是不會變味的。得,就此打住吧,夫人,要不我真有好為人師之嫌了。”

六點半的鍾聲剛響過,仆人來通報說,德·維爾福夫人的一位女友到了,她是約好來和女主人共進晚餐的。

“倘若我已經有幸見過您三四回,伯爵先生,而不是才第二回,”維爾福夫人說,“倘若我有幸是您的朋友,而不僅僅是剛受過您恩惠的人,我一定會執意留您吃飯,而且想必不會第一次開口就自討沒趣的。”

“我心領了,夫人,”基督山答道,“可我也已有約在先,不能食言,我答應了今晚陪一位女友去看戲,她是一位希臘公主,還沒去過巴黎歌劇院,想讓我帶她去見識見識。”

“那好吧,先生,可是別忘了我的藥方。”

“怎麽會呢,夫人!要忘掉藥方,我就得先忘掉在您身邊度過的美妙時光:這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躬身致意,走出房門。

維爾福夫人仍在出神地冥想。

“真是個怪人,”她自言自語說,“我看哪,他的教名隻怕就叫阿德爾蒙特吧。”

基督山呢,結果之成功,超出了他的預期。

“瞧著吧,”他邊走邊自言自語說,“這是一塊沃土,把種子撒在上麵,我不信會結不出果子。”

第二天,他信守諾言,把那張藥方送了過去。

[1]佩魯吉諾(1445—1523):意大利畫家,文藝複興盛期代表人物拉斐爾(1483—1520)的老師。

[2]托法娜藥水:一種毒藥。亦稱佩魯賈藥水。十七世紀末,一個名叫托法娜的西西裏婦女在那波利發明了這種以砒霜為主要成分的慢性毒藥,起名“巴裏的聖尼古拉甘露”公開出售,造成600人致死的後果。1719年托法娜被判處絞刑。

[3]米特裏達梯(?—公元前63):本都王國國王。據稱會說22種語言,並從青年時代起就學習各種植物類毒藥的性能和用法。

[4]奈波斯:公元前一世紀曆史學家。著有《統帥傳》,其中記述了米特裏達梯的事跡。

[5]弗拉梅爾(1330—1480):法國富翁,相傳精通煉金術,能從石頭裏煉出金子。

[7]卡巴尼斯(1757—1808):法國哲學家,生理學家。第十六章中曾提到此人。

[8]加朗(1646—1715):法國東方學家,《一千零一夜》的譯者。雖然譯文中多有不確之處,但他的譯本對法國好幾代讀者均有極大影響,大仲馬本人也深受其影響。

[9]哈倫·賴世德(公元766—公元809):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裏發。《一千零一夜》中描述了他的宮廷生活。

[10]德呂(1734—1777):法國多次投毒的謀殺犯。他的受審和處決在當時均引起轟動,影響一直延續到兩代人以後。

[11]阿勒頗:敘利亞北部城市。奧斯曼帝國時期近東最大的貿易中心。

[12]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同名小說的主人公。他會把書中人物住所的屋頂掀起,讓讀者看見屋裏的場景。

[13]勒內·弗洛朗丹是美第奇家族成員凱瑟琳的占星師,科西莫·拉格利則是專為凱瑟琳製作香料的化學家。

[14]德·特倫克男爵(1726—1794):德國探險家。曾在監獄中度過許多年頭,1791年被指控為奧地利間諜,後被處死。

[15]馬讓迪(1783—1855)和弗盧朗斯(1794—1867)均為法國著名生理學家。

[16]拉丁文:蛇藤屬馬錢子。

[17]盧梭的著作中沒有類似的說法。倒是夏多布裏昂曾多次引用這句話,並借此發問:倘若隻要舉手一指,就能殺死一名遠在中國的官員,一下子成為富翁,而且無須擔心會被人發現,那麽大多數的人會不會幹呢?巴爾紮克在《高老頭》中也把以令人生疑的方式致富的人稱為“殺了中國大官”而致富的人。

[18]拉丁文:殺人者,凶手。

[19]麥克佩斯夫人:莎士比亞戲劇《麥克佩斯》(一譯《麥克白》)中麥克佩斯的妻子。她慫恿丈夫殺死堂兄弟鄧肯一世並自立為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