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灰斑馬

男爵在前,伯爵在後,兩人穿過一個個裝飾極盡奢華繁縟、趣味卻不高雅的房間,來到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這個八角形的小廳,在粉紅緞子的門簾裏,還掛著一層印度薄紗的帷幔。鍍金扶手椅用的是頗有年頭的木料,上麵包的也是古色古香的綢緞;門上畫著布歇[1]風格的田園風光。兩幅漂亮的橢圓形彩粉畫,與小廳裏的擺設很協調,使得這個小客廳成了府邸裏唯一還有些特色的房間。整幢宅邸的總體設計和內部裝潢,都出自唐格拉爾和帝國時代一位負有盛名的設計師的手筆,但小客廳的裝飾他們卻確實沒有插手,那是男爵夫人和呂西安·德布雷兩人的傑作。唐格拉爾先生熱衷古代藝術——當然,他服膺的是督政府時期的審美標準——因此,他對這種冶豔的裝飾是很不以為然的。不過,通常他也隻有趁帶客人過去的機會,才能踏進這個小客廳。所以,其實並不是唐格拉爾引見客人,而是客人引見他,至於他在那兒是否受歡迎,則由來客的臉讓男爵夫人看著是否覺得順眼而定。

唐格拉爾夫人雖已三十六歲,但風韻猶存。此刻她正坐在細木鑲嵌的鋼琴跟前,呂西安·德布雷則坐在縫紉桌前翻看畫冊。

伯爵到來之前,呂西安已有足夠的時間向男爵夫人講了許多關於伯爵的事情。讀者都知道,在阿爾貝家的餐桌上,基督山給客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布雷雖說是個不大動感情的人,伯爵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至今難以磨滅,他給男爵夫人介紹伯爵時,把這些印象也加了進去。唐格拉爾夫人先前聽莫爾塞夫講過,現在又聽了呂西安的一番描述,好奇心被撩撥了起來,弄得心癢癢的。鋼琴畫冊,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安排,隻是社交場上小小的招數罷了。見到唐格拉爾先生進來,男爵夫人對他微微一笑,這可是他不常受到的禮遇。伯爵躬身致意,男爵夫人還以屈膝禮,神態頗為優雅恭敬。

呂西安和伯爵見過一次麵,兩人客氣地點頭致意。而對唐格拉爾,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揮揮手就算打招呼了。

“男爵夫人,”唐格拉爾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基督山伯爵先生,羅馬同行向我竭誠推薦的客戶。我隻要說一句話,就馬上可以讓他在巴黎漂亮的夫人小姐中間成為大紅人:他打算在巴黎住一年,在這一年裏打算花費六百萬。這意味著一係列的舞會、宴請和夜宵哪。我希望到時候伯爵先生不會忘掉我們,就如我們在舉辦小小的宴會時,決不會忘掉他一樣。”

雖說這番介紹中恭維話說得不大得體,但一個人來到巴黎,要在一年裏花掉一個親王所擁有的財產,這無論如何是樁稀罕事兒,因此唐格拉爾夫人向伯爵望去的那一眼,神情中頗含有幾分興味。

“您是什麽時候到的,先生?”她問。

“昨天上午,夫人。”

“聽說您已經習慣了,每次都是從地球盡頭來的?”

“這次直接從加的斯[2]來,夫人。”

“哦!您選了個糟糕的季節。巴黎的夏天太可怕了,沒有舞會,沒有晚會,也沒有慶典。意大利的歌劇倫敦在演,法國的歌劇哪兒都演,可就是巴黎不演。法國的話劇麽,您也知道,哪兒都不演。我們現在唯一的消遣,就是戰神廣場[3]和薩托裏廣場[4]不成氣候的那幾場賽馬嘍。您看賽馬嗎,伯爵先生?”

“我呀,夫人,”基督山說,“巴黎人喜歡的東西,我都喜歡;我希望有幸找到一位朋友,適時地給我介紹法國人平日裏都愛做些什麽。”

“喜歡養馬嗎,伯爵先生?”

“一生中有一段時間是在東方度過的,夫人,您知道,東方人在這世界上隻看重兩樣東西:名馬和美人。”

“哦!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說,“您何不賞臉把女人放在前麵,向女士獻一下殷勤呢。”

“您瞧,夫人,剛才我說要有一位老師,指導我怎麽適應法國人的習慣,我還真說對了呢。”

這時,唐格拉爾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進客廳,走到女主人身旁,湊近她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唐格拉爾夫人臉色陡變。

“這不可能!”她說。

“千真萬確,夫人。”侍女答道。

唐格拉爾夫人向丈夫轉過身去。

“是真的嗎,先生?”

“什麽事,夫人?”唐格拉爾神情緊張地問。

“侍女告訴我……”

“她告訴您什麽了?”

“她告訴我,車夫要給我套車的當口,發現我那兩匹馬不在馬廄裏了。我問您,這是怎麽回事?”

“夫人,”唐格拉爾說,“請聽我說。”

“哼,我會聽您說的,先生,我很想知道您能對我說些什麽。我要請這兩位先生來評評是非。我先得給二位說一下這是怎麽回事。二位,”男爵夫人接著往下說,“唐格拉爾男爵先生的馬廄裏有十匹馬。這十匹馬當中,有兩匹馬是我的,它們非常迷人,是巴黎最漂亮的兩匹馬。您見過的,德布雷先生,就是那兩匹灰斑馬!這下可好,我答應讓德·維爾福夫人明天借用我的馬車去布洛涅森林的,今天這兩匹馬卻不翼而飛了!想必是唐格拉爾先生為了做筆買賣賺個幾千法郎,就把這兩匹馬賣了。哦,天哪!投機商都是不要臉的家夥!”

“夫人,”唐格拉爾說,“這兩匹馬性子太烈,它們還不滿四歲,我一直在為您擔驚受怕呢。”

“哼!”男爵夫人說,“您當然知道,一個月前我雇用了巴黎最出色的馬夫,您怎麽不連他也一起賣了呢?”

“親愛的,我會為您另外買兩匹好馬,跟那兩匹一模一樣,甚至比那兩匹更漂亮。可它們一定得性情溫順,讓我不用再這樣提心吊膽才行。”

男爵夫人神情極其輕蔑地聳了聳肩膀。

唐格拉爾裝著沒看見夫妻間不該出現的這個表情,轉過身去向著基督山。

“說實話,我很遺憾沒有早些認識您,伯爵先生,”他說,“您這一陣是在安頓寓所吧?”

“是啊。”伯爵說。

“我該把那兩匹馬讓給您才是。您想想,我按原價把馬讓給了別人。不過,我剛才說了,我是想早點脫手,這馬年輕人騎著合適。”

“先生,”伯爵說,“多謝您的好意。今天上午我剛買了兩匹馬,挺不錯的,價錢也不貴。哦,對了,德布雷先生,我想您是位行家吧?”

德布雷向窗口走去的當口,唐格拉爾走到妻子身旁。

“您想想,夫人,”他輕聲對她說,“這兩匹馬的買主出的價錢高得嚇人。我也不知道這個不惜傾家**產的瘋子是誰,反正今天上午他派了管家來買馬,這不,這筆買賣我淨賺一萬六千法郎。您就別生我的氣了,我分您四千,給歐仁妮兩千。”

唐格拉爾夫人朝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

“哦,天哪!”德布雷喊道。

“怎麽了?”男爵夫人問。

“我沒看錯,是您的馬,可現在套在伯爵的馬車上。”

“我的灰斑馬!”唐格拉爾夫人大聲說。

她朝窗口奔去。

“真是灰斑馬。”她說。

唐格拉爾呆若木雞。

“這怎麽可能呢?”基督山顯得很驚訝地問道。

“簡直不可思議!”銀行家喃喃說道。

男爵夫人在德布雷耳邊說了幾句話,德布雷走到基督山跟前。

“男爵夫人讓我請問您一下,她丈夫把這兩匹馬賣了多少錢。”

“我不太清楚,”伯爵說,“是我管家買的,他想讓我有個驚喜……好像是三萬法郎吧。”

德布雷走過去把答複轉告男爵夫人。

唐格拉爾臉色慘白,狼狽不堪;伯爵看上去很同情他。

“瞧,”他對銀行家說,“女人都是不識好歹的;您對男爵夫人體貼入微,可她一點也不領情。不識好歹還是說得輕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嘛。可有什麽辦法呢,她們就喜歡這樣。所以,最簡便的辦法,親愛的男爵,就是索性由著她們去做。哪一天碰得頭破血流了,那也是自作自受。”

唐格拉爾一聲不吭,他知道馬上就要有一場好戲了。男爵夫人的眉頭緊鎖,就好比奧林匹斯山的朱庇特烏雲滿麵,預示著暴風雨即刻就要來臨。德布雷覺得氣氛不對,借口有事要辦,先告辭了。基督山感到再待下去會衝淡他期望得到的效果,便向唐格拉爾夫人躬身致意,也退了出去,聽任男爵領受妻子的叱罵排揎。

“好!”基督山退出時心裏想道,“我已經達到了目的。現在這一家子的安寧全捏在我的手心裏了,先生也好,夫人也好,我輕而易舉就能取得他們的信任。真是太好了!噢,”他接著想道,“這次會麵,他們沒有把我介紹給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我倒挺想結識一下這位小姐。不過,”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又露出了他那特有的笑容,“反正我們都在巴黎,有的是時間……後會有期!……”

伯爵登上馬車,回府而去。

兩小時過後,唐格拉爾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一封措辭委婉的信。信上說,他不想剛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讓一位美麗的夫人傷心,他懇請她收回這兩匹馬。

送回的兩匹馬轡飾齊全,一如她早上看到的那樣;但掛在每匹馬耳間的玫瑰花結中央,伯爵都讓人係了一顆鑽石。

唐格拉爾也收到一封信。

伯爵在信中請男爵允許他出於有錢人的任性,給男爵夫人送上這份禮物,並原諒他按東方人的方式把那兩匹馬送還給她。

當天傍晚,基督山出發去奧特伊,阿裏隨同前往。

第二天下午三點鍾左右,阿裏聽見銅鈴敲了一下,便走進伯爵書房。

“阿裏,”伯爵對他說,“我常聽你說你擅長套馬。”

阿裏點頭表示是這樣,得意地把身子挺得筆直。

“好!……你能用套馬索拉住一頭牛嗎?”

阿裏點頭表示行。

“一頭老虎呢?”

阿裏同樣點頭表示行。

“一頭獅子呢?”

阿裏做了個拋繩索的動作,又模仿頸脖被勒緊的獅子咆哮一聲。

“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說,“你是說你獵到過一頭獅子?”

阿裏得意地點點頭。

“那你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阿裏笑笑。

“好吧,你聽我說,”基督山說,“待會兒有輛馬車經過這兒,拉車的就是我昨天買下的那兩匹灰斑馬。你即使被碾得粉身碎骨,也得讓馬車停在大門口。”

阿裏往外走到下麵街上,在宅邸門前的石板路上畫了一條線。然後,他回進來向伯爵指指那條線。其實他剛才的舉動伯爵都看在眼裏。

伯爵輕輕拍了拍阿裏的肩膀,這是他對阿裏表示讚許的方式。而後,努比亞啞奴來到宅邸的街門前,坐在牆角石上吸土耳其長筒煙管,基督山則回進房裏,什麽也不管了。

但到了五點鍾光景,也就是他預料馬車該駛來的時候,從一些不易覺察的跡象可以看出伯爵似乎有些焦慮。他在一個臨街的房間裏踱來踱去,時而停下腳步側耳細聽,時而走近窗口往外看看,而每次都看見阿裏在不慌不忙地吸著煙管,說明他正專心致誌地在執行這項重要的使命。

驀地,遠處傳來車輪滾動的隆隆聲,聲響愈來愈大,迅速逼近過來。緊接著,一輛敞篷四輪馬車風馳電掣般疾駛而來,兩匹轅馬豎起鬃毛,厲聲嘶鳴地向前猛衝,車夫拚命勒緊韁繩,但根本無法控製狂奔的轅馬。

車廂裏是一個少婦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已經嚇得連喊都喊不出聲了。這當口,隻要馬車磕上一顆石子,或是攀住一根樹枝,就會傾覆在地,撞得粉身碎骨。路上的行人看見狂駛而來的馬車,都嚇得尖聲喊叫,四散奔跑。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阿裏撂下煙筒,從兜裏掏出套馬索奮力扔去。繩索在左麵那匹馬的前蹄上繞了三圈,但阿裏自己也被巨大的衝力拖出了三四步。隨即,被套住的馬猛地倒下,壓在車轅上,折斷了車轅,另一匹沒倒的馬還想往前跑,但被拖住跑不動了。馬車驟然停住,車夫趁這工夫從馭座上跳下來,但這時阿裏已經用他那強有力的手指掐住另一匹馬的鼻子,那馬痛得長嘶一聲,**著躺倒在夥伴的身旁。

整個過程隻用了子彈出膛擊中目標的那點時間。

而就在這一瞬間,一個男人帶著幾個仆人,從出事地點對麵的那座別墅裏衝了過來。車夫剛拉開車門,這人便把車廂裏的少婦一把抱了出來,少婦一隻手緊緊抓著坐墊,另一隻手緊緊把暈了過去的兒子摟在胸間。基督山把母子倆一起抱進客廳,放在一張長沙發上。

“別怕,夫人,”他說,“你們得救了。”

少婦神誌清醒了過來,但她沒作聲,隻是指了指她的兒子,懇切的目光比任何祈求都令人動容。

孩子仍然昏迷不醒。

“是的,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伯爵注視著孩子說,“不過您放心吧,他沒受傷,隻是受了驚嚇才暈過去的。”

“哦!先生,”母親大聲說,“請別說這些話安慰我好嗎?您看,他臉色多蒼白!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啊!您對媽媽說話呀。哦!先生!快派人請醫生。隻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把我的財產都給他!”

基督山擺擺手,讓淚流滿麵的母親平靜下來。然後,他打開一個櫃子,從裏麵取出一隻波希米亞出產的包金小瓶,裏麵盛著血也似的紅色**,他倒了一滴在孩子的嘴唇上。

孩子的臉色依然是蒼白的,但眼睛當即睜了開來。

母親見此情景,喜悅得幾乎要發狂。

“我這是在哪兒?”她高聲說道,“經曆了那麽可怕的一幕以後,是誰賜給了我這巨大的幸福?”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您是在一個有幸幫您排解憂傷的人家裏。”

“哦!該死的好奇心!”這位夫人說。“巴黎人人都在談論唐格拉爾夫人那兩匹漂亮的馬,我居然昏了頭,也要來試一試。”

“怎麽!”伯爵驚叫道,這種驚訝的表情是裝得惟妙惟肖的,“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認識她?”

“我有幸認識唐格拉爾夫人,所以,能幫您從這兩匹馬讓您受到的驚嚇中解脫出來,我真是備感高興。說起來,讓您受這驚嚇還得歸咎於我:我昨天從男爵那兒買下了這兩匹馬;可是男爵夫人看上去好像非常不舍得,於是昨天我又把它們送還給她,作為我給她的一份小小的禮物。”

“這麽說,您就是基督山伯爵嘍?艾米娜昨天跟我說了好多有關您的事呢。”

“正是在下,夫人。”伯爵說。

“先生,我是愛洛伊絲·德·維爾福夫人。”

伯爵躬身致意,那神情像是全然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似的。

“哦!德·維爾福先生會非常感激您的!”愛洛伊絲接著說,“您救了我們母子倆的命:您把他的妻子和兒子還給了他。真的,要不是您那位仆人冒死相救,我和我親愛的兒子必死無疑。”

“唉!夫人!想起你們剛才受到的驚嚇,我還真有些後怕呢。”

“噢!希望您能允許我向這位忠勇的仆人表示一下我的謝意。”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請您既不要誇獎他,也不要酬謝他,那樣會寵壞阿裏的。我不想讓他養成這個習慣。阿裏是我的奴隸;他救你們,是聽命於我,而聽命於我是他的職責。”

“可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德·維爾福夫人說,剛才主人說話的語氣,給她留下了很奇特的印象。

“我救過他的命,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所以這條命是屬於我的。”

德·維爾福夫人不作聲了:也許她是在暗自尋思,這個人為什麽一見麵就能讓人感到心靈受到一種震撼。

趁這靜場的當口,伯爵可以從容地觀察被母親吻個不停的孩子。他瘦小、羸弱,皮膚很白;濃密的黑發不僅遮住隆起的額頭,還沿著臉頰兩邊垂到了肩頭,使那雙充滿狡黠、任性表情的眼睛分外顯得靈動活泛;嘴巴很大,剛恢複血色的嘴唇長得很薄。八歲的孩子,看上去至少像有十二歲。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一下子從母親的懷抱裏掙脫出來,跑去打開伯爵放小瓶的那個櫃子;然後,也不問聲可以不可以,完全顯露出平時任性慣了的孩子的本色,麻利地旋開一個個小瓶的蓋子。

“別碰這些瓶子,小夥子,”伯爵趕緊說,“有些**是有毒的,不光不能喝,聞了也會中毒。”

德·維爾福夫人嚇得臉色發白,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不過,一時的恐懼過去以後,她馬上又朝櫃子看了一眼,這道稍縱即逝而又意味深長的目光,沒能逃過伯爵的眼睛。

這時,阿裏走了進來。

德·維爾福夫人欣喜地抬起頭,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愛德華,”她說,“你看見這個好人了吧:他非常勇敢,冒著生命危險攔住了拉著我們狂奔的馬,保住了眼看要撞得粉身碎骨的車子。好好謝謝他吧,要不是他救了我們,現在我倆大概早就死了。”

孩子噘起嘴,不屑一顧地轉過臉去。

“他太難看了。”他說。

伯爵微微一笑,仿佛這孩子剛遂了他的一個心願;至於德·維爾福夫人,她責備了兒子幾句,但語氣非常溫和,倘若小愛德華換了愛彌兒的話,讓-雅克·盧梭肯定覺得這麽說遠遠不夠。

“你瞧見了,”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裏說,“這位夫人讓她兒子謝謝你救了他倆的命,那孩子回答說你太難看了。”

阿裏把他聰明的腦袋轉過去,盯著孩子看了一會兒,雖然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就憑他鼻翼的翕動,基督山就知道阿拉伯人的自尊心被刺傷了。

“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起身告辭時問,“您平時就住這座別墅嗎?”

“不,夫人,”伯爵回答說,“我買這座宅子,隻是偶爾來住一下:我平時住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看來您已經複原,準備走了。我剛吩咐下人把那兩匹馬套在我的車上,阿裏,就是這個很難看的仆人,”他笑盈盈地對那孩子說,“會駕車送你們回府,你們的車夫留在這兒照料修車的事。等車修好了,我會讓人套上我的馬直接把它送到唐格拉爾夫人府上。”

“可是,”德·維爾福夫人說,“那兩匹馬拉的車,我是再也不敢乘了。”

“夫人,您待會兒就會看見,”基督山說,“到了阿裏手裏,它們會像羔羊一樣溫順。”

這時,仆人們剛好不容易把那兩匹馬扶了起來。隻見阿裏手拿一塊蘸了香醋的海綿,走過去在大汗淋漓、口吐白沫的灰斑馬的鼻孔和額角擦了擦,兩匹馬頓時直喘粗氣,渾身顫抖好幾秒鍾。

方才驚險的一幕和路人的尖叫,招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聚集在宅子跟前。這會兒,阿裏在眾人的圍觀下,把那兩匹馬套在伯爵的馬車上,收攏韁繩,登上馭座。這些人剛見過兩匹馬野性發作、暴烈異常,這會兒卻大為驚奇地看到,他使勁連連揮鞭,它們才慢慢往前挪步,這兩匹遠近聞名的灰斑馬,如今變得愚鈍呆滯、死氣沉沉,有氣無力、步履蹣跚地跑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把德·維爾福夫人拉回她在聖奧諾雷區的住所。

回到家裏,等大家的激動情緒稍過,她就急不可耐地給唐格拉爾夫人寫了下麵這封信:

親愛的艾米娜:

昨天我倆大談特談的那位基督山伯爵,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見到他,可他剛才居然奇跡般地救了我和我兒子。昨天您在我麵前把他說得那麽好,我一個勁兒地笑話您,還自以為得意,可今天我覺得,您把他說得再好,他也比您說的還要好。您的那兩匹馬跑到拉納拉街就使起性子來了,發瘋似的往前直奔,車子要是撞到路邊的樹上,或者擦到別墅的牆角石,我和可憐的愛德華可能就會粉身碎骨。就在這當口,一個阿拉伯人,或者說一個黑人,一個努比亞人,總之是伯爵手下的一個黑皮膚的仆人,猛地衝上前來,我想是伯爵示意他這麽做的,他冒著自己被馬踩死的危險,拉住了狂奔的轅馬,他能在這險象環生的一刹那安然無恙,這本身也真是一個奇跡。這時伯爵領了人跑過來,把我和愛德華抱到他府上,救醒了昏厥的愛德華。我是乘他的馬車回家的;您的馬車明天再還您。您會看到,那兩匹馬在出事後虛弱了許多,呆頭呆腦的,好像在為自己居然讓一個人給製服了感到內疚似的。伯爵要我轉告您,隻要鋪上幹草讓它們休息兩天,再喂些燕麥,它們很快就會恢複健康,也就是說,很快就會變得像昨天一樣嚇人的。

就這樣吧!我不為這次兜風向您表示感謝了,不過轉念一想,我又覺得要是為了您那兩匹馬的野性發作而對您耿耿於懷,那未免有點忘恩負義;因為,要不然的話,我就無緣一睹基督山伯爵的風采了。這位聲名顯赫的外國人,且不說他的百萬家產,他本人就是一個非常令人好奇、非常耐人尋味的謎團,我打算不惜任何代價來解開這個謎團,即便要再乘您那兩匹馬拉的車上布洛涅樹林去兜趟風也在所不辭。

愛德華遇險時表現得異常勇敢。他昏了過去,但在這以前沒有喊過一聲,醒來後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您又要說我的母愛讓我變得盲目了;可是在這個羸弱、敏感的瘦小身軀裏,確實有著一個堅強的靈魂。

我們親愛的瓦朗蒂娜常常在念叨你們親愛的歐仁妮;我呢,衷心地擁抱您,吻您。

愛洛伊絲·德·維爾福

又及:請安排我在府上跟基督山伯爵見一次麵。不論您用什麽方式,務請讓我有重見伯爵的機會。順便說一下,德·維爾福先生剛告訴我,他要前去拜訪這位先生;我真希望他也會來回訪。

當晚,奧特伊發生的意外事故成了各種場合的談資:阿爾貝跟母親講,夏托-勒諾在賽馬俱樂部講,德布雷在大臣的客廳裏講;博尚親自在報社撰文,二十行的文章刊登在社會新聞專欄,這位高尚的外國人於是成了每個貴婦人心目中的英雄。

德·維爾福夫人府上門庭若市,許多人留下名片,表示希望能在合適的時間再次造訪,聽夫人親口敘述這次富有傳奇色彩的奇遇的種種細節。

至於德·維爾福先生,正如愛洛伊絲所說,他身穿黑禮服,戴著白手套,帶上穿號服的仆役,登上豪華的四輪馬車,於當晚前往基督山伯爵府邸。馬車停在了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的門前。

[1]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曾任路易十五禦前首席畫師。畫作以精細、柔美著稱。

[2]加的斯:西班牙港口城市。

[3]戰神廣場:巴黎位於埃菲爾鐵塔附近的一個廣場。1804年拿破侖首次頒授榮譽軍團勳章典禮即在此舉行。王朝複辟後改為賽馬場。

[4]薩托裏廣場:位於凡爾賽宮西南麵的廣場,主要用作軍事操練的場地,有時也舉行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