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早餐

讀者想必記得,伯爵進餐飲食極為節製。對此有所了解的阿爾貝,擔心巴黎生活從一開始,就在這件最具體而微,卻又最少不得的事情上,讓這位遠方來客感到掃興。

“親愛的伯爵,”他說,“您看,我真有點提心吊膽,生怕埃爾代街的菜肴不像西班牙廣場的菜肴那麽對您的胃口。我真該先問問您的口味,為您準備幾樣愛吃的菜才好。”

“如果您對我了解得更多些,先生,”伯爵微笑著回答,“您就不會有什麽顧慮,以至一個像我這樣的旅客感到汗顏了。我曾經在那不勒斯吃過通心粉,在米蘭吃過玉米粥,在巴倫西亞吃過大雜燴,在君士坦丁堡吃過抓飯,在印度吃過咖喱飯,在中國吃過燕窩,對我這樣浪跡天涯的人來說,無所謂吃什麽不吃什麽。我什麽都吃,到哪兒就吃哪兒的東西。隻是我向來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太少,其實我已經是胃口大開了,因為從昨天上午起,我就沒吃過東西。”

“昨天上午!”在座的賓客驚呼起來,“您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

“對,”基督山說,“我途中不得不繞道,去尼姆附近打聽點事兒,耽擱了一些時間,因此我不想再中途停車了。”

“那您在馬車裏吃了東西?”莫爾塞夫問。

“沒有,我睡覺了。每當我厭煩而又無心去消遣,或是餓了又不想吃東西的時候,我就睡覺。”

“您想睡就能睡著?”莫雷爾問。

“差不多吧。”

“您有入睡的秘方?”

“靈驗得很。”

“這對生活在非洲的人太有用了,我們常常沒有吃的,飲料也極少。”莫雷爾說。

“是啊,”基督山說,“遺憾的是,這個秘方雖說對我這樣生活不按常規的人很管用,對軍人來說卻危險得很,一旦要打仗了,他們醒也醒不過來。”

“您能告訴我們這是怎麽樣的秘方嗎?”德布雷問。

“噢!當然可以,”基督山說,“我不保密。那是上等鴉片和大麻的混合物。我親自到廣東去挑選鴉片,以確保它的純度。然後選用東方的大麻,也就是在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帶種植的優質大麻。把等量的鴉片和大麻混合在一起,做成丸藥,需要時吞服,十分鍾就能見效。你們不妨去問問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先生;我想他嚐過這東西。”

“沒錯,”莫爾塞夫說,“他跟我提起過,說他保留著美好的回憶呢。”

“那麽,”博尚身為記者,向來有存疑的習慣,“您平時隨身帶著這種丸藥嗎?”

“是的。”基督山答道。

“可以請您讓我們見識一下這珍貴的丸藥嗎?”博尚接著說,滿心指望找出陌生人的破綻。

“可以。”伯爵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由整塊翡翠鏤刻而成的精美小瓶,旋開金質的蓋子,倒出一顆豌豆般大小的淺綠色丸粒。這顆藥丸的氣味辛辣而刺鼻。翡翠瓶裏還剩四五顆,整瓶能裝滿約莫十二顆。

翡翠瓶在賓客手中依次傳遞,沿桌子繞了一圈。不過,大家與其說是在看或聞藥丸,不如說是在觀賞這塊精美絕倫的翡翠。

“這些丸藥是您的廚師為您配製的?”博尚問。

“不,先生,”基督山說,“我才不會把自己一心一意要享用的東西,交給那些消受不起的人呢。我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化學家,這些丸藥是我親手配製的。”

“這塊翡翠美極了,雖說家母也有一些相當出色的祖傳首飾,但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翡翠。”夏托-勒諾說。

“像這樣的翡翠,我有三塊。”基督山說,“一塊給了土耳其皇帝,他鑲嵌在了佩刀上。一塊給了聖父教皇,他鑲嵌在了冠冕上,那頂冠冕上還有一塊大小相仿,但色澤稍差的翡翠,是拿破侖皇帝送給他的前任庇護七世教皇的。這第三塊我留給自己,讓人把它鏤空了,這樣一來價值減了一半,不過很方便,正合我的心意。”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望著基督山。他這番話簡潔明了,顯然他要不說的是真話,要不就是瘋了。但他手上的翡翠是貨真價實的,於是大家都很自然地傾向於第一種推斷。

“這是一份珍貴的禮物,那兩位君王以什麽回贈您呢?”德布雷問。

“土耳其皇帝以一個女人的自由,”伯爵說,“聖父教皇以一個男人的生命。所以說,我這一生中也有過那麽一次,我的權力至高無上,如同天主把我降生在皇帝禦座跟前那樣。”

“您解救的是佩皮諾吧?”莫爾塞夫大聲說,“您把教皇的特赦用在他身上了?”

“也許吧。”基督山笑著說。

“伯爵先生,您一定想象不到,我聽了您這番話後有多麽高興啊!”莫爾塞夫說,“我先前向這幾位朋友介紹您,說您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是《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法師,是中世紀的術士。可是巴黎人特別敏感,不肯輕易相信耳聞的奇事,哪怕是最無可爭辯的事實,隻要不曾在日常生活中親眼見過,他們也一概斥之為無稽之談。譬如說,騎師俱樂部的某個成員在林蔭大道上遲遲不歸被攔劫啦,在聖德尼或是聖日耳曼區有四個人被暗殺啦,在寺院街的咖啡館或是在於連公共浴池抓住十個、十五個或是二十個小偷啦,這類新聞德布雷天天讀到,博尚天天發排,但他們就是不承認馬雷馬[1]、羅馬鄉村或者蓬蒂內沼澤[2]有強盜出沒。伯爵先生,我請您親口告訴他們,說我真的被這些強盜抓住過,要不是您仗義說情,十有八九我今天隻能躺聖塞巴斯蒂安陵墓裏等待永恒的複活,完全沒法在埃爾代街的寒舍請他們吃飯了。”

“呣!”基督山說,“您可是答應過不再提起這件事的。”

“我可沒答應過,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也許是同樣得過您恩惠的另一個人答應的吧,您把他和我弄混了。您就說吧,我求您了。假如您決定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或許您不僅會說些我知道的事,而且會說出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可我覺得,”伯爵微笑著說,“在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您扮演的角色相當重要,對事情的經過,您該知道得和我一樣多啊。”

“要是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說出來,”莫爾塞夫說,“您是否能答應把我不知道的那些細節也告訴我們呢?”

“這樣很公平。”基督山說。

“那好,”莫爾塞夫接著往下說,“我由於虛榮心作怪,接連三天自以為是一個蒙麵女郎的挑逗目標,我把她看成了圖莉和波佩一類美女的後裔。其實我隻是一個年輕人戲弄的對象,請注意,我是說年輕人,沒說年輕姑娘。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錯把一個下巴沒長胡子、腰身細細的十五六歲的年輕強盜當成鄉下姑娘了。我正想放肆地吻一下他那聖潔的肩膀的時候,他掏出手槍頂住我的喉嚨,七八個夥伴一起動手,把我帶到,或者更確切地說,拽到聖塞巴斯蒂安陵墓的地下墓穴。我在那兒見到了強盜的首領,他的模樣挺斯文,正在讀愷撒的《高盧戰記》,他放下書本對我說,假如我在第二天的早晨六點不能在他的錢櫃裏倒進四千皮阿斯特的話,那麽到了七點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還在,在弗朗茲的手裏,由我簽的名,上麵還有路易吉·萬帕先生的附言呢。要是你們還不相信,我可以寫信給弗朗茲,他會確證簽字筆跡的。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情況。我所不知道的,就是您,伯爵先生,是如何使那些桀驁不馴的羅馬強盜對您俯首帖耳的。我向您承認,弗朗茲和我本人,都對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再簡單不過了,先生,”伯爵回答說,“我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萬帕已有七年多了。他早年還是個羊倌的時候,有一天給我帶過路,我隨手給了他幾枚金幣,他為了不欠我的情,把他親手鏤刻的一柄匕首送給了我,您大概在我的兵器收藏櫃裏見過這把短刀。後來,不知他是忘了我倆交換小禮物所標誌的友誼,還是沒認出我來,竟然想綁架我。結果倒是我把他,連同他手下的十多個嘍囉一起給抓住了。我本來可以把他交給羅馬法庭,這樣不僅我方便,羅馬方麵也求之不得。但我沒這麽做。我把他和他的手下全都給放了。”

“條件是他們不許再作惡,”報紙記者笑著說,“我很高興看到他們信守諾言。”

“不是這樣,先生,”基督山說,“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他們要永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也許我說的話,會使在座的社會黨、激進派精英和人道主義者感到奇怪;但我還是要說,我從不關心我周圍的人,也從不去保護這個對我不加保護的社會。我甚至還要說,就一般而言,社會從不關心我,它始終在傷害我。所以,即使我在價值觀念中抹去了對他人和社會的尊重,采取一種中立的態度,最終也還是社會和他人有負於我。”

“好啊!”夏托-勒諾大聲說,“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敢於如此坦**地鼓吹利己主義的人。說得好!太好了,伯爵先生!”

“確實說得很坦率,”莫雷爾說,“但我相信,伯爵先生盡管一度違背了他剛才以如此決絕的口吻向我們闡述的原則,卻決不會因此而後悔。”

“我怎麽違背原則了,先生?”基督山問道。他好幾次神情專注地望著馬克西米利安,在伯爵清澈而明亮的目光注視下,勇敢的年輕人會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依我看,”莫雷爾說,“您解救素不認識的德·莫爾塞夫先生,就是幫助他人和社會。”

“堪稱抹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博尚一本正經地說,把一杯香檳酒一飲而盡。

“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您是我認識的思維最嚴密的邏輯學家,但是這回您沒轍了。您看著,根據邏輯推理,我可以向您證明,您非但不是利己主義者,而且還是博愛主義者。瞧!伯爵先生,您說自己是東方人、地中海人、馬來人、印度人、中國人、野蠻人;您說自己姓基督山,叫水手辛巴德,然而,從您剛來巴黎的那天起,您就天生具有我們這些古怪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者說最大的缺點,那就是故意展露您所沒有的瑕疵,而隱藏您所具備的德行。”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我看不出我的言行有哪一點能讓我配得上您和在座各位的褒獎。對我來說,您不是一個陌生人,我認識您,曾經讓給您兩間房間,我請您吃過早飯,還把我的馬車借給您用過,我和您一起在河道街觀看戴著假麵具狂歡的人群,還一起在民眾廣場的一個窗口觀看那次行刑,當時您激動得差點兒暈過去。既然這樣,請問,難道我還能聽任我的客人落在各位所說的可怕的強盜手裏,不出手去相救嗎?再說,您也知道,我在救您的那會兒,私下裏已經有個打算,就是等哪天我來巴黎的時候,可以請您引薦給巴黎的沙龍。當時您可能以為我隻是心血**、說說而已,但現在您看到了,這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您可得說話算數喔。”

“我說到做到,”莫爾塞夫說,“但我很擔心您會失望,親愛的伯爵,您的經曆富有傳奇色彩,您看慣了驚險跌宕的場麵和充滿刺激的情景。我們這兒,跟您過慣的冒險生活相比,真可以說是波瀾不驚。我們的欽博拉索山,就是蒙馬特爾高地;我們的喜馬拉雅山,就是瓦萊裏安丘陵;我們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格諾奈爾平原[3],他們還在那兒打自流井,好讓商隊有水喝呢。我們這兒有小偷,雖然不像人家說的那麽多,可也夠多的;這些小偷不怕大財主,獨怕小警察。說到底,法國是個毫無詩意的國家,而巴黎是個過分文明的城市,找遍我們的八十五個省——我說八十五個省,當然是因為沒把科西嘉算作法國的一個省——您也找不到一座沒有急報站[4]的山丘,找不到一個警察局沒在裏麵安上煤氣燈的洞窟。所以,親愛的伯爵,我唯一能為您效勞的,就是由我,或者由我的朋友把您引薦給任何一個沙龍,這一點肯定能做到。不過,其實您根本無須有人引薦,以您的名望、財富和智慧(基督山略帶嘲諷地頷首微笑),哪個沙龍都會樂於接待您。說到底,隻有在一件事上我可能對您有點用處:我過慣了巴黎生活,對如何過得舒適有所體會,對巴黎的商場也有所了解,我願意自告奮勇,為您找一處合適的住所。我在羅馬分享了您的住處,但我不敢建議您也與我合住,因為我雖說不鼓吹利己主義,卻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在我家裏,除我而外,連一個人影也容不下,當然女人的倩影又另當別論。”

“噢!”伯爵說,“這是個愛情小屋。先生,您在羅馬確實和我提起過一樁醞釀中的婚事。我可以為您未來的幸福道喜了吧?”

“婚事還沒定下來呢,伯爵先生。”

“所謂沒定下來,”德布雷接口說,“也就是說有可能吹掉。”

“可不能這麽說!”莫爾塞夫說,“這門親事家父主意已決。我也希望很快就能給您介紹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即便不是作為妻子,至少也是作為未婚妻吧。”

“歐仁妮·唐格拉爾!”基督山說,“請等等,她的父親是不是唐格拉爾男爵先生?”

“正是,”莫爾塞夫說,“不過男爵爵位是新封的。”

“哦,那有什麽關係?”基督山說,“隻要他對國家有功,就該有這份榮譽。”

“那可是大大地有功哪。”博尚說,“他雖然身為自由派人士,卻在一八二九年為查理十世提供了六百萬借款,當然啦,查理國王就冊封他為男爵,授予榮譽軍團騎士勳章。於是他也佩起了勳章,不過他沒像別人那樣把綬帶掛在背心口袋上,而是赫然掛在了外衣紐扣上。”

“喔!”莫爾塞夫笑著說,“博尚呀,博尚,您盡管在《私掠船》和《噪音》[5]裏寫吧,可當著我的麵,還是得對我未來的嶽父客氣點喲。”

他隨即轉向基督山問道:

“聽您剛才的口氣,您好像認識男爵?”

“不認識。”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不過也許很快會認識了,因為我要通過倫敦的理查德-布朗特公司、維也納的阿爾斯坦-埃斯克萊斯公司和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在他那兒開一個信貸戶頭。”

說到最後一家銀行時,他從眼角裏看了一下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

如果說這位陌生人是想試探一下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那麽效果是再明顯不過的。馬克西米利安像過電似的,周身猛地一顫。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他說,“您認識這家公司?”

“這是我在基督世界首都的開戶銀行,”伯爵平靜地回答說,“您有事需要我效力嗎?”

“哦!伯爵先生,這家公司曾經幫助過我們,但不知為什麽,事後它對此矢口否認。我們多方調查一直沒有結果,也許您能幫我找出個頭緒來?”

“願意效勞,先生。”基督山欠身答道。

“哎,”莫爾塞夫說,“說到唐格拉爾先生,怎麽一下子就跑題了。當務之急是為基督山伯爵找一個合適的住處;各位,我們大家一齊湊湊,拿個主意出來。偌大的巴黎,把這位貴賓安頓在哪兒好呢?”

“聖日耳曼區,”夏托-勒諾說,“伯爵可以在那兒找一座迷人的小公館,帶庭院和花園的。”

“得了!夏托-勒諾,”德布雷說,“您就知道您那死氣沉沉、令人討厭的聖日耳曼區。別聽他的,伯爵先生,您還是住昂坦堤道好,那兒是巴黎真正的中心。”

“何不在歌劇院林蔭大道找一個帶陽台的二樓宅邸呢?”博尚說,“伯爵先生可以倚在銀絲錦緞靠墊上,一麵抽土耳其長筒煙鬥,或者吞服那些藥丸,一麵俯瞰首都的全景。”

“您沒有主意嗎,莫雷爾?”夏托-勒諾問,“怎麽一聲不吭呢?”

“我正好有個主意。”年輕人微笑著說,“不過諸位剛才提了好幾個精彩的方案,我還以為伯爵先生已經對其中某一個感興趣了呢。現在,既然伯爵還沒做出定奪,我想給他介紹一處住所。舍妹年前在梅斯萊街租下一幢蓬巴杜夫人式的精致小樓,伯爵也許不妨在小樓裏住一個套間。”

“您有個妹妹?”基督山問。

“是的,先生,一個好妹妹。”

“結婚了?”

“快九年了。”

“幸福嗎?”伯爵又問。

“常人所能享有的幸福,她都有了。”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她嫁給了一個她所愛的人,這個名叫埃馬紐埃爾·埃爾博的年輕人,在家父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仍然對他忠心耿耿。”

基督山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我半年休假期間就住那兒。”馬克西米利安繼續說,“我和妹夫埃馬紐埃爾將悉聽伯爵先生吩咐。”

“請等一等!”阿爾貝沒等基督山開口,大聲說道,“莫雷爾先生,您這不是要把一位旅行家,把我們的水手辛巴德關進一個小家庭裏去嗎?他是來巴黎觀光的,不是來養老的唷。”

“噢!您放心,”莫雷爾笑著說,“我妹妹二十五歲,妹夫三十歲。他們年輕、快活、幸福。伯爵先生在那兒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時可以下樓去看看他倆。”

“謝謝,先生,謝謝,”基督山說,“倘若您能賞臉把我介紹給令妹和妹夫,我會感到非常高興。不過,各位的好意我隻能心領了,因為我的寓所已經準備好了。”

“什麽!”莫爾塞夫大聲說,“您要在旅館下榻?這對您可太乏味了。”

“我在羅馬住得這麽差嗎?”基督山問。

“當然不是!”莫爾塞夫說,“在羅馬,您能花五萬皮阿斯特來布置一個套間;可我想,您總不能每天都花這麽一筆錢吧。”

“我倒不是為錢才不住旅館的,”基督山答道,“我早就有意在巴黎找一個固定住所,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我派了貼身仆人打前站,想必他已經買好房子,而且布置好了。”

“這麽說,您有一個熟悉巴黎的貼身仆人!”博尚大聲說。

“他像我一樣第一次來法國。他是個黑人,而且是啞巴。”基督山說。

“是阿裏吧?”阿爾貝在一片驚呼聲中問道。

“是的,正是阿裏,我的努比亞啞奴。我想您在羅馬見過他。”

“對,沒錯,”莫爾塞夫說,“我記得非常清楚。可是您叫一個黑奴怎麽給您在巴黎買房子,叫一個啞巴又怎麽去張羅裝修呢?這個可憐的人準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這您可想錯了,先生。我相信他會按我的口味安排好一切的。您也知道,我的口味很有些與眾不同。他到巴黎以後,一個星期裏跑遍了整個城市,憑著一條良種獵狗的靈敏本能自己去搜索。他知道我的癖好,了解我的需要。他會把一切事情都按我的要求安排好的。他知道我在今晨十點鍾到,從九點鍾起就在楓丹白露的城門口等我了。他交給我這張紙,這就是我的新住址。噢,請念一下吧。”

基督山說著把一張紙交給阿爾貝。

“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莫爾塞夫念道。

“啊!真是匪夷所思!”博尚情不自禁地歎道。

“極有氣派。”夏托-勒諾說。

“怎麽!您還沒見過您的房子?”德布雷問道。

“還沒有,”基督山說,“我剛才對各位說了,我不想遲到。我是在馬車裏換裝,直接到子爵府上來的。”

幾個年輕人麵麵相覷;他們不知道基督山是否在演戲。不過,這位伯爵雖說性格有些特別,說的話卻句句都很實在,讓人難以設想他會撒謊。何況,他又有什麽必要撒謊呢?

“這麽說,我們隻能盡我們所能,為伯爵先生幫點小忙了,”博尚說,“本人身為記者,願為先生打開通向巴黎劇院的大門。”

“多謝了,先生。”基督山微微一笑說,“我已經吩咐管家在每個劇院都訂好一個包廂了。”

“貴管家也是黑奴、啞巴?”德布雷問。

“不,先生。如果說一個科西嘉人也有祖國,那麽他就是各位的同胞了。您認識他,莫爾塞夫先生。”

“敢情就是那位好樣兒的貝爾圖喬先生?他租那些窗口可真有辦法。”

“沒錯,那次我有幸請您在舍下用早餐,您見過他。此人是條漢子,當過幾天兵,幹過幾天走私販子,總之什麽都幹過點兒。至於他有沒有為點小事和警方發生過摩擦,捅過刀子、打過架,那我可就說不準了。”

“您就挑了這麽位出色的世界公民做管家嗎,伯爵先生?”德布雷問,“他一年要揩您多少油?”

“噢,說句公道話,”伯爵說,“我相信並不比別人揩得更多。但他挺能幹,沒有辦不成的事,所以我把他留下了。”

“那麽,”夏托-勒諾說,“您什麽全都有了:香榭麗舍大街的公館、仆人、管家,現在隻缺一個情婦了。”

阿爾貝會心地一笑。他想起在阿根廷劇院的伯爵包廂裏見過的那位希臘美人。

“我有比這更好的,”基督山說,“我有一個女奴。你們的情婦是從歌劇院、歌舞廳和雜耍劇院包來的;我的女奴是在君士坦丁堡買來的。代價雖然大一些,但有了隸屬關係,我就無須擔心了。”

“可是您忘了,”德布雷笑著說,“正如查理國王說的,我們不僅名義上是自由的,而且骨子裏也是自由的。您的女奴一旦踏上法國國土,她就自由了。”

“誰會把這些話告訴她呢?”基督山問。

“哦!誰都會。”

“她隻懂希臘語。”

“那就沒辦法嘍。”

“但我們至少能見她一麵吧?”博尚說,“另外,您既然有啞奴,說不定也有閹奴吧?”

“那倒沒有,”基督山說,“我的東方化沒到那程度:我身邊的人隨時都有離開的自由,隻要他們不再有求於我,也不再有求於任何人,他們就可以離開我。但也許就為這,他們都沒離開我。”

這會兒,餐後甜食已經吃過,雪茄也抽得差不多了。

“親愛的,”德布雷起身說,“已經兩點半了,您的客人非常可愛,但再好的夥伴也有分手的時候,至於談不攏的就更不說了。我得回部裏去了。我會向大臣談起伯爵的,我們得了解一下他的情況。”

“嘿,”莫爾塞夫說,“此事談何容易。”

“唔!我們撥給警察局的經費有三百萬法郎呢,當然,錢永遠是不夠用的,不過拿個五萬出來總行吧。”

“你們了解他的情況以後,能勞駕告訴我一下嗎?”

“沒問題。再見,阿爾貝。各位,失陪了。”

德布雷一路出去,隻聽得他在前廳大聲喊道:

“讓馬車駛過來!”

“得,”博尚對阿爾貝說,“我也不去眾議院了。不過,我會為我的讀者寫一篇文章,準比唐格拉爾先生的演說精彩得多。”

“行行好,博尚,”莫爾塞夫說,“請不要寫吧。別把我介紹他的頭功給搶掉了。怎麽樣,他很有趣吧?”

“豈止有趣,”夏托-勒諾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個人。您也走嗎,莫雷爾?”

“我把名片交給伯爵先生就走,他答應了我到梅斯萊街十四號去做客。”

“請放心,我決不食言。”伯爵欠身說。

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和德·夏托-勒諾男爵出門而去,留下基督山單獨和莫爾塞夫在一起。

[1]馬雷馬: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地區,大部屬托斯卡納大區。

[2]蓬蒂內沼澤:意大利中南部的一個地區,屬拉齊奧大區。

[3]巴黎市內的一個地區,曾是聖熱納維埃芙修道院和聖日耳曼草地修道院所在地。可能因地勢較低且無較高建築而有平原之稱。

[4]當時在法國部分地區,每隔一段距離在高地設立急報站,靠人工發信號逐站傳遞信息。這有些類似我國古代的烽火台。

[5]日報《私掠船》創刊於1822年;日報《噪音》創刊於18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