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

一八三八年初,兩位來自巴黎上流社會的年輕人,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和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來到佛羅倫薩。兩人商定一起去羅馬過狂歡節[1],弗朗茲在意大利住了將近四年,所以這次他給阿爾貝當導遊。

去羅馬過狂歡節不是一件小事,何況這兩個人還不想在民眾廣場或瓦奇諾廣場這種地方隨便找個過夜的地方。於是,他們寫信給西班牙廣場上倫敦旅館的帕斯特裏尼老板,預訂一個舒適的套房。

帕斯特裏尼老板回信說隻有al secondo piano[2]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空著,每天隻收一個路易的租金。兩個年輕人接受了。阿爾貝想充分利用餘下的時間,於是去了那不勒斯。弗朗茲留在佛羅倫薩。

弗朗茲盡情領略這座孕育美第奇家族[3]的城市的風土人情,在人稱遊樂場的這座伊甸園裏漫步,在佛羅倫薩引以為榮的顯貴府上做客。這天他心血**,心想既然見識過了波拿巴的誕生地科西嘉,何不再去拿破侖的棲息地厄爾巴島看看呢。

於是一天傍晚,他來到裏窩那港口,解開係在鐵環上的一條小船,裹著披風睡進艙底,隻對水手說了一句:“去厄爾巴島。”

小船像海鳥離巢般駛出港口,次日便將弗朗茲送到了費拉約港。

沿著那位偉人的足跡走了一遭之後,弗朗茲橫穿這個帝王之島,登船往馬爾西亞那駛去。

離岸後兩小時,他在皮阿諾薩上了岸,因為水手滿有把握地說,那裏有漫天飛著的紅山鶉在等著他。

打獵成績並不理想。弗朗茲費了好大勁才打到幾隻瘦山鶉。像所有忙了半天而收獲甚微的獵手一樣,他重新登船時情緒很糟糕。

“噢!閣下願意去的話,”船長對他說,“有個地方打獵絕對棒。”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伸手朝著正南方向,指著兀立在無比絢麗的靛藍色海麵上的一塊巨大的錐形礁岩。

“嗯,這是什麽島?”弗朗茲問。

“基督山島。”裏窩那人回答說。

“可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呀!”

“閣下不用許可,這是座荒島。”

“啊!是嗎,”年輕人說,“地中海當中居然有個荒島不住人,真是不可思議。”

“這挺自然,閣下。島上全是岩石,要種地可難嘍。”

“島歸哪兒管?”

“托斯卡納。”

“在島上能找到什麽獵物?”

“數不清的野山羊。”

“它們靠舔石頭為生?”弗朗茲懷疑地笑著問。

“那倒不是。不過岩石縫裏有歐石南、香桃木和黃連木,可以啃嫩芽。”

“那我睡哪兒?”

“睡島上的岩洞,或者裹了披風睡船上,都可以。不過,如果閣下願意,我們可以打完獵就走;我們的船白天夜間都可以航行。用不上帆的時候我們可以劃槳。”

跟夥伴會聚的日子還早,再說在羅馬的住宿也不用擔心,於是弗朗茲接受了這個建議,心想可以補償一下上次狩獵的遺憾。

聽到他同意了,水手們低聲交談了幾句。

“怎麽啦!”他問道,“有什麽麻煩事嗎?”

“沒什麽,”船長說,“隻是我們得先跟閣下說清楚,島上可不太安全喔。”

“什麽意思?”

“我是說,基督山島上沒人居住,所以就成了從科西嘉、撒丁島或是非洲來的走私販子和海盜的避風港。萬一有人舉報我們在島上待過,那麽我們一回到裏窩那,就得接受六天的檢疫隔離檢查。”

“見鬼!這算怎麽回事哪!六天!上帝創造人類也不過用了六天。這可未免長了點吧,夥計們。”

“可是誰會說出閣下去過基督山島呢?”

“嘿!總不會是我吧。”弗朗茲大聲說。

“也不會是我們。”水手們異口同聲說。

“既然這樣,就去基督山島吧。”

隨著船長的命令,小船向著基督山島的方向掉過頭來。

弗朗茲在一旁看著水手們忙前忙後。不一會兒,小船駛上新的航程,輕風鼓滿了船帆,四名水手各就各位,三人在前,一人掌舵。這時,他重新接上話頭。

“加埃塔諾,”他對船長說,“我想,您剛才說基督山島是海盜的藏身之地,看來除山羊之外還有另一種獵物囉。”

“是的,閣下,確實是這樣。”

“我早就知道有走私販子,但自從攻占阿爾及爾和攝政時期[4]崩潰以來,我還以為海盜隻是庫珀[5]和馬裏亞特[6]上尉小說中的人物呢。”

“唷!閣下可想錯了。海盜跟強盜是一回事,看上去強盜像是被教皇萊翁十二世消滅光了,可事實上他們每天都在搶劫旅客,甚至搶到了羅馬城門口。您難道沒聽說,就在六個月前,法國駐羅馬教廷代辦在離韋萊特裏[7]才五百步遠的地方遭了搶劫?”

“聽說了。”

“這不,倘若老爺像我們一樣長住在裏窩那,您會時不時地聽說一條滿載貨物的小船或是一艘漂亮的英國遊艇沒有返回,人們在巴斯蒂亞港、費拉約港或是在奇維塔韋基亞港等了又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還以為船是撞上礁岩沉沒了呢。誰知道那塊礁岩呀,其實是條載著七八個人的又矮又窄的小船,這夥海盜趁著月黑風高,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附近截住那條船,把它洗劫一空,這跟剪徑的強盜在森林邊上洗劫郵車是一回事。”

“那麽,”弗朗茲仍然平躺在船艙裏說,“遇到這樣的倒黴事,那些人為什麽不去申訴,要求法國、撒丁島或是托斯卡納政府懲辦這些海盜呢?”

“您問為什麽?”加埃塔諾笑著說。

“是呀,為什麽?”

“因為,他們先把遊艇或商船上所有的值錢東西搬到自己的小船上,然後把被劫船上所有人的手腳都捆綁起來,在每個人的脖子上吊一隻二十四磅的鐵球,又在俘獲的商船的龍骨上鑿一個酒桶大小的洞,然後跑上甲板,關閉艙口,再跳回自己的小船。十分鍾後,商船上開始有人呼救,有人呻吟,船呢,慢慢地下沉,先是一側,接著是另一側。然後,船體一下子翹了起來,接著又往下沉,愈沉愈深。猛然間,隻聽得一聲放炮似的巨響,艙內空氣爆裂了甲板。商船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拚命掙紮一樣,來回不停地晃動,每晃一下,船體就再往下沉一點。很快,船艙裏的壓力太大了,水從裂口直往外噴,就像巨大的鯨魚從鼻孔裏噴水柱。最後,隨著一下悶響,船身最後打了個轉往海底沉去,卷起一個巨大的漏鬥狀漩渦,漩渦轉動片刻,漸漸彌合,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五分鍾過後,就隻有天主才能在平靜的海底找到這艘失蹤的商船了。”

“現在您該明白,”船長笑著補充說,“為什麽商船回不了港,也沒有人去向政府告狀的原因了吧。”

如果加埃塔諾在出航之前就將這些底細告訴弗朗茲,他多半會在決定此行之前再考慮一下。現在已經出發了,他覺得再退縮就顯得怯懦了。他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不願輕率冒險,但一旦危險臨頭,卻能夠冷靜地迎上前去;他們果敢鎮定,將危險看作決鬥中的敵手;他們會審時度勢,以退為進。退,並不是露怯,而是因為對自己的優勢所在了然於心,更是為了緊接著一劍置對手於死地。

“得了吧!”他說,“我走遍西西裏島和卡拉布裏亞[8],還在愛琴海周遊了兩個月,可我連強盜或海盜的影子都沒見著。”

“我說這些,倒不是想讓閣下放棄這趟旅行,”加埃塔諾說,“既然您問了,我得把實情告訴您,就這麽回事。”

“好吧,親愛的加埃塔諾,你說的那些的確很有意思,但我還是想多遊玩些地方。往基督山島開吧。”

此時,風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裏的速度疾駛,迅速接近這趟航程的終點。隨著小船駛近,小島看上去就像從海中冒出來似的,顯得愈來愈大。透過明淨天際下的落日餘暉,可以望見層層疊疊的岩石此起彼伏,如同彈藥庫裏的炮彈。岩石縫隙中長出紅嫣嫣的歐石南和綠油油的樹叢。那些水手們表麵上看似平靜,但顯然內心還是有所警惕,小心翼翼地注視著腳下駛過的明鏡般的遼闊海麵。遠遠的海麵上散布著幾條漁船,揚著白帆,猶如在浪尖翻飛的海鷗。

距基督山島不足十五海裏時,夕陽開始在科西嘉島的背後沉落,島上的山巒在右首顯現,在天穹上勾勒出鋸齒狀的輪廓。碩大的山岩就像巨人阿達馬斯托[9],氣勢逼人地聳立在小船前。籠罩在山背後的太陽給山巔塗抹上一片金黃。漸漸地,陰影從海上升起,仿佛是在驅趕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餘暉在山頂駐足片刻,將山頂染得色彩斑斕,就像火山口一樣。最後,陰影從山岩底部向上爬升,終於吞沒了山頂。整座島嶼成了一座灰霧繚繞的山,顯得愈來愈陰沉,半小時後,就完全籠罩在黑夜中了。

好在船員們長年在那一帶海域航行,對托斯卡納群島的每一塊岩石都了如指掌。而弗朗茲置身於黑暗籠罩中的小船上,卻無法擺脫內心的不安。科西嘉早已從視線中消失,基督山也不知隱蔽在了何處,可水手們卻仿佛個個都長著猞猁的眼睛,能在黑夜裏辨認方向,就連舵手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遲疑。

太陽落山已有約莫一個小時,弗朗茲發現左舷四分之一海裏處似乎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但是看不清到底是什麽。由於擔心因為錯將浮雲認作陸地而招來水手們的嗤笑,他一直默不作聲。忽然,天際閃現出一片亮光。陸地可能看上去像一片浮雲,這片亮光卻不可能是一顆流星吧。

“這是什麽亮光?”他問。

“噓!”船長說,“這是火光。”

“您不是說過島上沒人居住嗎?”

“我是說沒人常住,但我也說過,這是走私販子的落腳點。”

“還有海盜吧!”

“還有海盜,”加埃塔諾將弗朗茲的話重複了一遍,“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下令繞過小島。您瞧,火光在我們後麵了。”

“這火光,”弗朗茲接著說,“我倒並不擔心,反而覺得挺安全,那些怕被別人發現的人才不敢生火呢。”

“噢,這可難說,”加埃塔諾說,“如果您能在黑暗裏分辨出島的方位,您就會發現,那火光無論是從側麵還是從皮亞諾紮島那邊望過去都看不到,隻有從海上才看得到。”

“您擔心那火堆是壞人點的?”

“這正是我們得弄清楚的。”加埃塔諾回答時,眼睛始終盯著島上那星光般的火光。

“怎麽弄清楚?”

“您會看見的。”

加埃塔諾跟夥伴們商量了四五分鍾,然後他們悄然開始了行動。眨眼工夫,小船掉轉了頭,朝來時的方向駛去。沒一會兒,火光就隱匿在一片隆起的陸地後麵。

這時舵手又改變了航向,小船快速向小島靠攏過去。轉眼間就離島不過五十步之遙了。

加埃塔諾落下船帆,小船停了下來。

這一切都做得悄然無聲,而且小船掉頭之後,船上再也沒有人說過話。

自從提議了這次冒險活動以後,加埃塔諾就將所有的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四個水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握船槳,隨時準備劃槳起程。由於是在黑暗中,這些做起來並不困難。

弗朗茲以我們所熟悉的冷靜態度查看他的武器:兩支雙筒獵槍和一支馬槍。他上好子彈,檢查一下槍機,然後靜靜地等著。

這時,船長已脫掉了外套和襯衫,緊了緊褲子;他本來就光著腳,所以也沒有鞋襪可脫。做完這些,他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保持肅靜,然後悄無聲息地滑入海裏向岸邊遊去,他小心翼翼地遊著,生怕引起一絲動靜。隻有水中泛起的粼粼波紋才能使大家了解他的蹤跡。

一會兒工夫,波紋消失了。顯然加埃塔諾已經上了岸。

所有人在小船上一動不動地等了半個小時,終於又看見同樣粼光閃閃的波紋,從岸邊向著小船漾來。片刻過後,加埃塔諾猛劃兩下,上得船來。

“怎麽樣?”弗朗茲和水手們同時發問。

“怎麽樣!”他說,“那是些西班牙走私販子,還有兩個科西嘉強盜跟他們在一塊。”

“那兩個科西嘉強盜跟西班牙走私販混在一起幹什麽?”

“唷,天哪!”加埃塔諾以基督教徒悲天憫人的口吻回答說,“大家總得互相幫一把吧。這些強盜在陸地上常被憲兵和海關緝私隊逼得走投無路,正好他們在那裏發現一條小船,船上有幾個像我們一樣的棒小夥子,就來懇求我們收留他們。你總不能拒絕幫助這些被人到處追捕的可憐家夥吧!於是我們就收留他們,為更加安全起見,我們還出了外海。這麽幹花不了幾個錢,卻救了別人的命,起碼讓我們的一個夥伴獲得自由,而他也會念我們的好處,興許哪天機緣湊巧,會輪到他來給我們指一個安全去處,幫我們把貨物順順當當地卸上岸呢。”

“這麽看來,”弗朗茲說,“你們自己有時候也幹點走私的活兒,對嗎,我親愛的加埃塔諾?”

“嗨,您別這麽說,閣下,人總得什麽都幹一點兒,我們還得過日子哪。”加埃塔諾露出一付難以琢磨的笑容回答。

“那麽您跟島上的那些人是老相識了?”

“差不多,我們水手就像共濟會[10]會員一樣,互相之間打個暗號就認識啦。”

“那我們也上岸去的話要緊嗎?”

“絕對沒問題,走私販畢竟不是盜賊。”

“可這兩個科西嘉強盜……”弗朗茲接著說,心裏盤算著遇到危險的可能性。

“哎,我的老天!”加埃塔諾說,“做了強盜那也不是他們的錯,那是政府的錯。”

“怎麽會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他們是被逼無奈,也就是因為做掉了個把人,科西嘉人生來就有這種喜歡複仇的天性。”

“這做掉個把人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殺了人?”弗朗茲追問。

“應該說是殺了一個仇人,”船長接著說,“這完全是兩碼事。”

“好吧,”年輕人說,“去請求那些走私販和強盜接納我們吧,您覺得他們肯嗎?”

“絕對沒問題。”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閣下,加上兩個強盜一共是六個。”

“正好我們也是六個人,萬一那幾位先生想要生事,我們也對付得了。好了,我再說最後一遍,去基督山。”

“遵命,閣下,不過您能準許我們采取一些預防措施嗎?”

“那當然。要像涅斯托爾[11]那樣足智多謀,像尤利西斯[12]樣謹慎小心。我不但準許,而且鼓勵你們這樣做。”

“那好,大家都別出聲了!”加埃塔諾說。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像弗朗茲這樣頭腦縝密的人,所有這些事他都看得很明白,情況不算危急,但也不能漠然視之。他清楚,眼下周圍一片黑暗,自己孤身一人飄**在海上,對那些水手不知根底,而他們也沒有理由要效忠於他;那些人知道他的褲腰帶裏藏著幾千法郎,他們還不止一次地端詳他的武器,即便不是出於妒忌,至少也是出於好奇,因為他那幾支槍都非常棒。另一方麵,他就要登岸了,隻有這幾個人可以保護他。這個小島雖然有著一個富於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朗茲看來,除了將他釘在十字架上外,那些走私販子和強盜似乎不會給他什麽別的禮遇。再說,關於那艘沉海商船的故事大白天講起來似乎有些誇張,但在夜裏聽來倒頗有幾分可信。因此,置身於想象出來的雙重危險之中,他眼睛緊盯著那些人,手也一直不離槍把。

這時,水手們重新扯起船帆,沿著剛才走過一個來回的水道駛去。弗朗茲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在黑暗中能夠分辨出船舷邊掠過的巨大的花崗岩石,當小船再次拐過一處懸崖時,他終於瞥見了火光,比先前看到的更加明亮,原來那是一堆篝火,有五六個人圍坐在火堆旁。

火光輝映在百步開外的海麵上。加埃塔諾沿著光影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隱沒在黑暗之中;直到駛到火光的正麵時,他才筆直地朝著光影中心駛去,嘴上哼起一首漁歌,他的夥計們也同聲給他伴唱。

歌聲一響,圍坐在火堆旁的那幾個人就站起身向灘頭走來,眼睛直盯著小船,顯然是竭力想弄清來者的實力和意圖。

沒多久,他們似乎已經摸清了情況,隻留一人待在岸邊,其餘的人都回到火堆旁,火上正烤著一整隻山羊羔。

當小船駛到距岸二十來步時,灘頭上的那個人舉起馬槍做了個哨兵遇見巡邏兵時的姿勢,用撒丁島上的土話喊道:“什麽人?”

弗朗茲沉著地將雙筒槍上了膛。

加埃塔諾跟那個人對了幾句話,那些話弗朗茲一句也聽不懂,但聽得出來是在講他。

“閣下,”船長問,“您打算通報一下姓名嗎?”

“不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姓名,”弗朗茲答,“就跟他們說我是來這裏遊玩的法國遊客好了。”

加埃塔諾將這些話轉述給了哨兵,哨兵聽後向圍坐在火堆邊的一個人吩咐了一聲,那人立刻站起身來消失在岩石堆後麵。

一時間誰都沒有作聲,似乎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弗朗茲忙著下船,水手們在收帆,走私販繼續烤他們的羊羔;然而,這些人表麵上顯得漫不經心,私下裏都在彼此觀察。

剛才走開的那個人,突然出現在剛才消失地點的對麵,他向哨兵點頭示意,那哨兵就轉向小船,喊了一聲:“Saccommodi。”

“Saccommodi”是意大利文,無法直譯,可以理解為“來吧,請進,歡迎光臨,隻當在你自己家裏一樣,你就是家裏的主人”,諸如此類。這個詞有點像莫裏哀[13]說的那句土耳其話一樣,其含義之豐富足以令那些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驚歎不已。

沒等他說第二遍,水手們便猛劃幾槳將小船靠上了岸。加埃塔諾跳上沙灘,又低聲跟哨兵交談了幾句;他的夥計們也先後下了船,最後輪到了弗朗茲。

他肩上斜背著一支槍,加埃塔諾也背著一支,一個水手提著馬槍。他的那身穿著看上去有點像戲子,又有點像公子哥,既沒引起主人的懷疑,也沒使他們感到不安。

他們將船泊在岸邊,走上幾步想找個合適的露營地。但是那個放哨的走私販子顯然覺得他們往那兒走很不妥,他對加埃塔諾大聲喊道:

“請別走那邊。”

加埃塔諾咕噥著道了聲歉,掉轉頭,朝著相反方向走去,另外兩個水手為了照路,走到篝火旁點著了火把。

他們又往前走了三十來步,在一片被岩石圍起的空地上停下腳步。岩石上有人鑿了幾個凳子模樣的墩子,有點像讓人坐著放哨用的哨位。四周的岩石縫裏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香桃木。弗朗茲壓低火把,借著火光看到一堆灰燼,看來這個舒適的隱蔽去處並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這想必是那些居無定所的走私販子在基督山島上的一處歇腳地。

他打消了原先所作的種種推測。自從一腳踏上了岸,受到主人算不上友好但還比較平和的接待,他的擔心就已經打消了許多,而當聞到隔壁露營地飄過來烤炙小羊羔的香味時,他的擔心就全部轉化成了食欲。

他跟加埃塔諾說起晚餐的事,加埃塔諾回答說,準備晚餐再容易不過了,他們的船裏有麵包、酒和半打山鶉,隻消生起一堆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

“再說,”他補充說,“如果閣下想嚐嚐羊羔的美味,我可以過去,用我們的山鶉換回他們的一塊肉來。”

“就這麽辦,加埃塔諾,”弗朗茲說,“您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這時水手們已經抱來幾捧歐石南和香桃木的幹枝,還有一些新鮮的櫟樹枝,生起一堆火來。

正當弗朗茲嗅著烤山羊的香味,等得不耐煩時,船長神色憂慮地回來了。

“怎麽樣,”他問,“有什麽消息?他們拒絕了?”

“正好相反,”加埃塔諾說,“老大聽說你是從法國來的年輕人,邀請您跟他們一起用晚餐。”

“好啊,”弗朗茲說,“既然這個老大這麽客氣,我倒不好不接受了,再說我也可以帶些東西過去一塊吃。”

“不是這麽回事,他們有的是吃的。但他有個條件,您答應了才能請您去他家。”

“他家?他在這兒造了房子?”

“沒有,但反正他有個很舒適的住處,他們是這麽說的。”

“您認識這位老大?”

“我聽人說起過他。”

“說好還是說壞?”

“有好也有壞。”

“謔!是什麽條件呢?”

“您得用布蒙住眼睛,直到他吩咐您取下的時候才可以取下。”

弗朗茲凝視著加埃塔諾,在心裏揣摩他對這個提議的想法。

“哎,”加埃塔諾仿佛在應答弗朗茲的想法,“我覺得值得考慮。”

“換了您的話,您會怎麽做?”年輕人問。

“我就去,反正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會接受邀請?”

“會,就當是去開開眼界吧。”

“這個老大家裏有什麽東西值得看的?”

“聽著,”加埃塔諾壓低嗓門說,“我不知道人家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停下來,看看附近是否有人在偷聽。

“別人怎麽說的?”

“說這位老大住在一個地下宮殿裏,跟這個地下宮殿比起來,庇梯[14]的府邸簡直就不值一提。”

“簡直是天方夜譚!”弗朗茲重新坐了下來。

“這可不是天方夜譚,”加埃塔諾繼續說,“這是真的。聖費迪南號上的那個舵手卡瑪就去過,回來後驚歎得不得了,說這樣的寶窟隻有在神話故事裏才有。”

“是嗎!”弗朗茲說,“不過照您這麽說,我這不是要去阿裏巴巴的山洞了嗎?”

“我隻不過把別人說的告訴您罷了,閣下。”

“看來您是勸我接受囉?”

“嗨,我沒這麽說!閣下還是自己拿主意,這種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朗茲思索了片刻,估摸這樣有錢的人不太可能貪圖自己這區區幾千法郎的。無非就是去吃一頓豐盛的晚餐,於是他接受了邀請。加埃塔諾帶著他的答複走了。

我們前麵提到過,弗朗茲是個謹慎的人,他想對這位奇怪而又神秘的主人有盡可能多的了解。於是他轉向旁邊的一個水手——剛才他跟船長談話時那人一直在恪盡職守地給山鶉褪毛——問他,周圍既看不見舢板,也看不見帆船,那些人到底是怎麽上島的呢。

“我倒不擔這個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艘漂亮的帆船嗎?”

“但願閣下您也有那樣一條船,用來周遊世界。”

“它的載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噸左右,這艘船式樣挺別致,按英國人的說法是一艘遊艇,打造得非常結實,經得住任何風浪。”

“在哪兒打造的?”

“我不清楚,依我看這是一條熱那亞船。”

“一個走私販的頭兒,怎麽會到熱那亞讓人打造這樣一艘船用來跑生意呢?”弗朗茲繼續問。

“我可沒說船的主人是走私販呀。”水手說。

“你是沒說過,但好像加埃塔諾說過。”

“加埃塔諾隻是遠遠地見過那條船,他還沒跟船上的人講過話呢。”

“但是,這個人不是走私販子的話,那他是什麽人呢?”

“一位有錢的爵爺,到處旅行,尋歡作樂唄。”

“嗬,”弗朗茲心想,“這個人真是越來越神秘了,他倆說的話都對不上頭。”

“他叫什麽名字?”

“別人問他時,他總是回答說他叫水手辛巴德,不過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這位爵爺住在哪兒?”

“住在海上。”

“他是哪國人?”

“不清楚。”

“您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待會兒閣下自己判斷吧。”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加埃塔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裏。”

“你們以前在這個無人荒島停泊時,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瞧瞧那座迷人的地下宮殿?”

“喔!想過的,閣下,”水手說,“找了不止一次,可結果還是一場空。我們到處搜尋岩洞,但始終找不到一點兒洞口的痕跡。聽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要用魔法咒語才叫得開。”

“看來沒錯,”弗朗茲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啦。”

“爵爺在恭候閣下。”一個聲音在身後說道,他聽出是那個哨兵。

哨兵後麵還跟著兩個遊艇上的人。

弗朗茲立即從口袋裏抽出手帕,遞給對他說話的那個人。

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生怕他會趁機偷看。蒙上後還讓他發誓絕不試圖扯下眼罩。

他發了誓。

然後那兩個人一人挾住他的一條胳膊,給他引道,哨兵則在前麵開路。

走了三十來步,烤羊羔的味道越來越誘人,估計是正在經過那個露營地,接著他被帶著繼續往前走了五十來步,顯然是朝著起先加埃塔諾被喝止的那個方向在走,此時他才明白剛才不被準許往那兒走的原因了。不久,氛圍有些變化,感覺像是進了地洞。又走了數秒鍾,聽到劈啪聲,空氣變得溫暖而芳香。終於,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踏在了厚實而柔軟的地毯上;向導放開了他。片刻靜穆之後,有個聲音用略帶一點外國口音的優美法語向他說道:

“歡迎光臨寒舍,先生,您可以解下手帕了。”

讀到這裏您不難想到,一聽到這句話,弗朗茲就解下了手帕。他麵前站著一位男子,三十八九歲樣子,一身突尼斯人打扮,頭戴一頂鑲著藍色絲綢流蘇的紅色無邊圓帽,身穿一件鑲著金邊的黑呢外套和一條寬鬆的深紅色長褲,腿上是同樣顏色的護腿套,也跟外套一樣鑲著金邊,腳下趿一雙黃色拖鞋,腰間圍一條華麗的羊絨大圍巾,腰帶上插一柄鋒利的小彎刀。

雖然臉色蒼白得有些發青,這個人卻是相貌堂堂;兩眼目光敏銳,富有活力;挺拔的鼻梁幾乎與前額齊平,帶有純粹的希臘鼻特征,牙齒顆顆潔白如同珍珠,在黑髭的襯托下顯得分外耀眼。

不過他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非同尋常,仿佛一個人長時間被關閉在墓穴裏頭,再也恢複不了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

他的身材並不高,卻很勻稱,手腳都很小巧,跟南方人一樣。

使弗朗茲驚訝不已的是,自己剛才還把加埃塔諾所說的視為天方夜譚,而此刻豪華的室內陳設令他不得不眼見為實。

整個房間裏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深紅色土耳其織錦。角落裏是一張榻幾,上麵擺放著一套阿拉伯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垂掛著一盞威尼斯玻璃吊燈,外形和色彩都很迷人,腳下是土耳其地毯,又軟又厚,深及腳背;弗朗茲剛才進來的那扇門前掛著幾重門簾,另外有一扇門通向隔壁房間,看過去裏麵一片燈火輝煌。

主人聽憑弗朗茲站在那裏發愣,同時也在打量他,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他。

“先生,”他終於對他說道,“讓您蒙住眼睛來這兒,多有冒犯,萬分抱歉。因為大部分時間裏這座島上荒無人煙,一旦讓別人知曉這個住處的秘密,等我回到這個落腳之地時,肯定會發現這裏被弄得一團糟,那樣就未免太令人不愉快了。倒不是因為怕受損失,我是怕那時再也沒法過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了。現在,讓我來盡力幫您忘掉這些小小的不愉快,我要向您奉獻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那就是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餐和一張相當舒服的臥床。”

“說實在的,我親愛的主人,”弗朗茲答道,“您不必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進入神奇宮殿裏的人總是要被蒙上眼睛的,您看,《胡格諾派教徒》[15]裏的拉烏爾不就是這樣的嗎?再說我也沒有什麽可抱怨的,因為您讓我看到的簡直就是《一千零一夜》神奇故事的一部續集。”

“唉!我想借用盧庫盧斯[16]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有幸請到先生,我就事先做些準備了。’寒舍雖然簡陋,但您盡可隨意享用;菜肴一如平常,但仍請您賞光。阿裏,晚餐準備好了嗎?”

話音剛落,門簾掀開,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皮膚黑得像烏木似的努比亞黑奴向主人示意,餐廳裏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現在,”那陌生人對弗朗茲說,“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覺得,兩個人麵對麵待上兩三個小時,彼此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實在是很別扭的事情。我很尊重待客之道,決不會冒昧詢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隻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稱呼,以便於我跟您交談。至於我自己,為了您說話方便,我想告訴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嗎,”弗朗茲回答,“我要告訴您,隻要得到那盞著名的神燈,我便可以變成阿拉丁[17]了。眼下您不妨就叫我阿拉丁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沉浸在這東方世界的氛圍裏了,我總是在想,我是被某個善良的守護神帶到這裏來的吧。”

“好吧,阿拉丁老爺,”那位神秘的東道主說,“您已經聽到我們的晚餐準備好了,那就請勞駕去餐廳吧;鄙人當在前引路。”

說著,辛巴德掀開門簾,把弗朗茲引進餐廳。

弗朗茲仿佛走進了另一個魔幻之地,餐桌上擺滿了珍饈佳肴。他環顧四周,竭力使自己緩過神來。餐廳的富麗堂皇不亞於他剛剛離開的小客廳,整個房間全部用大理石鋪就,裝飾著價值連城的古代風格的浮雕,長方形餐廳的兩端各佇立著兩尊精美的雕像,頭上都頂著果籃。籃裏有許多鮮美的水果,堆成金字塔狀:除了西西裏的菠蘿,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裏群島的甜橙,還有法國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棗。

晚餐有烤野雞配科西嘉烏鶇,醃製的凍野豬肉,一大塊澆了芥末蛋黃醬的烤羊羔,一條鮮美的大鯪魚和一隻碩大的龍蝦。幾道大盤之間,還上了多道甜品小碟。

餐盤是銀質的,餐碟則是日本瓷器。

弗朗茲揉了揉雙眼,努力使自己確信這不是夢境。

在餐桌旁侍候著的隻有阿裏一個人,他把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對此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讚賞。

“是的,”主人一麵安閑自如地招待客人,一麵接口說,“這個可憐的家夥,對我非常忠心,可以說是竭盡報效之心。我救過他的命,對此他一直銘記在心,他很愛惜這條命,看來他知道自己的腦袋還在肩膀上是拜我所賜,對此還頗有幾分感激之情。”

阿裏走到他的主人跟前,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朗茲說,“我想請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完成那件善舉的,您不會嫌我過分唐突吧?”

“哦!事情很簡單,”主人回答說,“好像是這個可笑的家夥閑逛時太靠近突尼斯大公的後宮了吧,這在他這種膚色的年輕人是被禁止的。大公判了他重罪,要摘取他的舌頭、手和頭;第一天割舌頭,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頭。我一直想找一個啞奴,所以等到他們把他的舌頭割掉之後,我就去向大公提議用一支漂亮的雙筒長槍來換他。頭天晚上,殿下好像對這支槍很動心,但他又有些猶豫,因為他是那麽的想要那個可憐家夥的命。於是除了長槍以外我又加上一柄英國獵刀,我曾經用這把獵刀將殿下的土耳其彎刀一斬兩段。這使得大公決定赦免了他的手和頭,但條件是他永遠不得再踏上突尼斯的國土。這項交易條件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個異教徒一瞅見非洲海岸,就立刻躲到艙底下去了,一直到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他才敢跑出來。”

弗朗茲默默地沉思了片刻,不知對於東道主剛才講述這段故事時透著的冷酷的天真神情,究竟應該作何感想。

“既然您取了那位受人尊敬的水手的名字,”他轉換了話題,“您想必以航行為生吧?”

“是的,我曾發誓這樣做,但那個時候,我幾乎沒有想到有可能實現這一誓言,”陌生人微笑著說,“我還另外發過幾個誓,我希望它們都能夠兌現。”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奇特的冷酷意味。

“您受過不少苦吧,先生?”弗朗茲試探地問。

辛巴德微微顫動一下,定睛看著他。

“您從哪兒看出這一點的?”他問。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朗茲答道,“從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嗎!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一個真正的總督過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我喜歡上一個地方,我就住下;覺得厭倦了,就離開;我像鳥兒一樣自由,像鳥兒一樣插著翅膀;我的仆人們對我唯命是從。有時我還同人類的法律開些小小的玩笑,放走正被通緝的強盜或被追捕的犯人。然後我就施行我的司法審判,既有低級法庭也有高級法庭,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或定罪或赦免,沒有人管得著。這麽說吧,您如果體驗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想去過其他的生活了,您也再不會想回到塵世中去了,除非您還有一件大事要了結。”

“譬如說,複仇。”弗朗茲說。

陌生人用一種仿佛能夠看透人心靈深處的目光注視著年輕人。

“因為,”弗朗茲接著說,“從您的神態看,我覺得您像一個受到社會迫害的人,跟社會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啊哈!”辛巴德露出一口潔白銳利的牙齒,帶著他那種奇特的笑容回答,“您錯了,就像您現在所看到的,我算是那種慈善家,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巴黎跟阿佩爾[18]先生和那個穿藍色小外套的人[19]競爭一番呢。”

“那將是您的第一次巴黎之行嗎?”

“哦,是的。我這個人有點太缺乏好奇心了,是嗎?但是我向您保證,巴黎之行推遲了那麽久,錯不在我,遲早有一天我會去那兒的。”

“那您打算盡快成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情況而定,而情況是變化莫測的。”

“我希望那個時候我也在那裏,我要盡我所能來報答您在基督山給予我的盛情款待。”

“我非常樂意接受您的邀請,”主人回答說,“可惜,我去那裏,是不想讓人知道的。”

談話間,兩人繼續用著晚餐,但這頓晚餐似乎是專為弗朗茲一個人準備的,因為那位陌生人隻是略微嚐了幾口送到他麵前的珍饈,而他的不速之客卻吃得津津有味。

末了,阿裏奉上甜品,說得更確切一些,他從雕像的手中取下果籃放到餐桌上。

他在兩隻果籃之間放上一隻鍍金的小銀杯,杯上蓋著同樣材質的蓋子。

阿裏端上小杯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態引起了弗朗茲的好奇。他揭開蓋子,見裏麵盛著一些淺綠色的果醬狀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像當歸醬,但他肯定從未見識過。

他重新蓋上杯蓋,跟揭開之前一樣對杯中物茫然無知。於是他把目光移向主人,隻見對方正望著自己的失望模樣微笑。

“您猜不出這隻杯子裏是什麽甜品,覺得奇怪,是不是?”他對他說道。

“我承認是這樣。”

“那我告訴您吧,這種綠色甜品正是赫伯[20]請朱庇特[21]赴宴時上的甜品呀。”

“可是這種眾神的食品,”弗朗茲說,“落到了凡人的手裏,肯定已經喪失了它在天堂裏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世間的名稱,用俗話說,這種東西叫作什麽呢?再說我也並不怎麽想品嚐它。”

“哈!這正好暴露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真麵目,”辛巴德大聲說,“我們常常同快樂擦身而過,卻對它視而不見;即使我們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可還是認不出它。如果你是一個注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嚐一口這個,秘魯、古紮拉特和戈爾貢德的金礦都會在您麵前打開。如果您是一個空想家或者是一個詩人,還是嚐一口這個,所有可能的障礙都將消失,無限的疆域將展現在你的眼前,你可以在那無垠的夢幻天地中自由自在地遨遊。如果您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您想企求榮華富貴,那麽還是嚐一口這個,不出一個小時,您就變成一位國王,不是那種位於歐洲某個角落裏的王國的國王,像法國、西班牙和英國那樣,而是整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的統治者和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劫走的那座高山上。您無須向撒旦頂禮膜拜,也不用親吻他的魔爪。您是整個世界至高無上的君主。我向您展示的這一切,難道還不夠誘人嗎?既然隻要嚐一口,難道這還不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嗎?您看。”

弗朗茲望著他緩緩吞咽完他那心愛的美味,從陶醉中回味過來,便問道:

“說到底,這麽珍貴的美味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您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他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22]的山中老人?”

“當然啦。”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穀,山穀兩旁是大山,他那富於詩意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山穀中有哈桑-本-薩巴[23]培植的美麗花園,花園裏有獨立的小樓。他在那裏接見他的子民。也就在那兒,照馬可·波羅[24]的說法,他給他們服用一種藥草,吃了以後可以上天堂,天堂裏樹草四季常青,蔬果四季常綠,男女青春永駐。然而,這些快樂的人們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隻是一個夢。可是這個夢是那麽美妙,那麽令人陶醉,以至於他們甘願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給那個賜予他們夢境的人。他們對他唯命是從,就像聽從天主的旨意。他們走遍天涯海角去追殺他指定的犧牲品,受盡嚴刑拷打也不會哼哼,因為他們相信死亡隻是超度去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聖草中嚐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而現在放在您麵前的就是這種聖草。”

“那麽,”弗朗茲大聲叫道,“這就是印度大麻了!我聽說過這東西。”

“一點不錯,您說對了,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曆山大[25]出產的最好最純的大麻,這些大麻是阿布戈爾烤製的,他是舉世無雙的大麻製作能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麵刻這樣幾個字:給出售快樂的人,感恩的世人敬獻。”

“你知道嗎,”弗朗茲說,“對於你的這些讚美之詞是真實還是誇大,我倒很想自己來作個判斷。”

“請您自己判斷吧,我尊貴的客人,可是不要隻品嚐一次就下結論。像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應該讓感官習慣於一種全新的印象,不論它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悲傷的還是愉悅的。人的天性與這種神賜之物之間存在衝突,人生來就不是為了享受歡樂,而是永遠和痛苦糾結在一起的。天性應該在這場衝突中屈服,現實應該讓位於夢幻。到那時,夢幻主宰一切,夢幻便成了生活,而生活也就成了夢幻。這種變化帶來的不同感受相差極其懸殊!換句話說,將現實的痛苦跟虛幻的快樂一相比,塵世間的日子您就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您會希望永遠生活在夢幻之中。當您離開夢幻世界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您會感到是從春天的那不勒斯回到冬天的拉普蘭[26]。您會感到是從天堂回到了塵世,從天國下入了地獄。嚐一下吧,我的客人,嚐一下印度大麻吧!”

“說實話,”在咽下了這神奇果醬以後他說,“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真像您所描述的那樣美妙,但我品嚐下來這東西味道並不像您說的那樣好。”

“這是因為您的味覺神經還體驗不出這東西的美妙之處。請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品嚐牡蠣、茶葉、英國黑啤酒、塊菰,以及其他種種您日後異常鍾愛的那些東西時,您喜歡它們嗎?羅馬人燒野雉的時候在它的肚子裏塞滿阿魏[27],中國人愛吃燕窩,您了解其中的道理嗎?唉,我的天主,您不了解。大麻也是這樣,也許您今天吃起來不僅乏味而且還有些惡心,可是隻要吃上一個星期,您就會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食物能比得上這精致的美味了。好了,我們到隔壁房間去吧,那是您的臥室,阿裏馬上會給我們端咖啡和拿煙鬥來。”

兩人都站起身來,當自稱辛巴德的主人(我們不妨也這樣稱呼他,因為就像他的客人一樣,他也得有個稱呼才是)吩咐他的仆人的時候,弗朗茲走進了隔壁房間。

這個房間陳設簡單卻不失奢華。房間呈圓形,四周擺了一圈沙發。不過,沙發、牆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都鋪了華美的獸皮,如同最柔軟的地毯一樣柔綿鬆軟。其中,有鬃毛蓬鬆的阿特拉斯[28]獅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虎皮;有但丁筆下出現過的斑點明麗的開普敦[29]豹皮;還有西伯利亞的熊皮和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厚厚地鋪開,走在上麵就像踏在厚厚的草地上,或是躺在最柔軟光滑的**。

兩人在長沙發上躺下,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鬥已擺放在他們的身邊。一切都準備得有條不紊,一支煙鬥隻用一次。他倆每人拿了一支。阿裏點燃了煙絲後,退出去端咖啡了。

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辛巴德陷入了沉思,即便在交談的時候,他似乎也沒有拋開那些思緒;弗朗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仿佛煙草能帶走吸煙者頭腦裏的一切煩惱,讓他沉浸在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之中。

阿裏端上咖啡。

“您喝哪一種?”陌生人問,“法國式還是土耳其式,濃的還是淡的,沏的還是煮的,加糖不加糖,一切都是現成的,您隨便選。”

“我要土耳其式的吧。”弗朗茲回答。

“您選對了,”主人大聲說,“這說明您偏愛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隻有他們才懂得如何生活。至於我嘛,”他露出一絲令年輕人無法忘懷的古怪微笑補充說,“等我去巴黎把事情了結之後,我就去東方度此殘生。假如那時您想要跟我重聚的話,您得去開羅、巴格達或者伊斯法罕[30]找我才行。”

“啊哈!看來印度大麻起作用了。好吧,張開您的翅膀,飛到超凡的境界中去吧。什麽都不用怕,有人會守著您,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洛斯[31]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於是他對阿裏說了幾句阿拉伯語,後者做了個服從的手勢退了下去,但並沒有走遠。

至於弗朗茲,他的身上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一切勞累和晚間種種奇遇在精神上造成的緊張,都漸漸消失了。這如同沉睡前的假寐狀態,大腦還是能夠感受到睡眠的來臨。他的軀體仿佛變得空靈而輕盈,他的頭腦從沒像現在這樣澄明,他的感官似乎變得加倍敏銳;視野不斷在擴大,但眼前不是他在沉睡前見過的那個籠罩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的昏暗天地,而是一條清澄而廣闊的藍色地平線,蘊含著大海的蔚藍、太陽的金輝和清風的芬芳;接著響起了水手們的歌聲,歌聲是那麽清澈、那麽明亮,倘若記錄下來的話,可以譜成一組天堂的和聲,展現在他眼中的基督山島不再是陰森森地聳立在波浪之上的一塊巨礁,而成了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隨著小船的臨近,水手們的歌聲變得愈發響亮和諧,島上飄揚起令人銷魂心**的神秘和聲,直升天際,仿佛有一個洛勒萊[32]那樣的仙女或是安菲翁[33]那樣的魔法師,想要吸引一個靈魂或是建起一座城池。

終於小船靠上了岸,既不費力,也無震**,就像上下嘴唇相碰一樣。他就在那不間斷的美妙旋律聲中回到岩洞。他往下走去,說得更確切些,是他自己覺著往下走了幾步,邊走邊呼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喀耳刻[34]的洞穴裏一樣。他又看到了入睡前所見到的一切,從神秘的主人辛巴德,到沉默的仆人阿裏。然後,一切都在他眼前漸漸地消隱,如同一盞神燈熄滅時那最後一抹光影。他又回到了那間有雕像的臥室裏,室內隻點著一盞燈,這盞古色古香、光線柔和的燈,在你沉入夢鄉或恣意尋歡的夜晚,都徹夜亮著。

依然是那幾尊體態豐美的雕像,雍容華貴而又充滿詩意;目光脈脈含情,笑容春意**漾,發式儀態萬千。她們就是芙裏奈[35]、克萊奧帕特拉[36]和梅薩利納[37]這三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然而,在這幾尊雕像中間,有如一縷清光,有如奧林匹斯山中基督的一位天使,輕輕地飄過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她那貞潔的額頭上罩著麵紗,似乎是羞於見到這三尊**的大理石雕像。

這時,恍惚中他覺得這三尊雕像都在向唯一的男子示愛,而這個男子就是他,正當他昏昏沉沉地欲再度入睡之際,她們朝他的床邊走來,白色的長裙遮沒了腳背,脖頸**在外,長發如波浪般飄逸,那種妖媚的神態,天神也抵擋不了,隻有聖人才能抗拒;她們的目光專注而熾熱,就像盯著小鳥的蛇,這猶如擁抱一般讓人透不過氣來,又如接吻一般肉感的目光,把他的整個身心都捕擄過去了。

接著就是無窮無盡的肉欲快感和綿延不斷的愛情——這正是先知穆罕默德當年對選民作出的許諾。那些石雕的嘴唇都變得充滿活力,胸脯都變得熱乎乎的。弗朗茲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印度大麻的威力,所以當他感到自己的嘴被這些雕像如同遊蛇般柔軟而冰冷的雙唇貼住時,愛情幾乎成了一種痛苦,肉欲也幾乎成了一種折磨。然而,他越是想用胳膊推拒這從未體驗過的愛情,感官卻越是清晰地感受到這種神秘夢幻的魅力,經過一場得用靈魂去拚搏的爭鬥之後,他終於毫無保留地聽任擺布了。在這些大理石情婦的熱吻下,在這海市蜃樓般的夢幻的**下,他氣喘籲籲,身疲力憊,在肉體的極度快感中沉睡過去。

[1]狂歡節:亦稱“嘉年華會”,歐洲民間的一個節期,一般在基督教大齋節前三天舉行。因封齋期間教會禁止肉食和娛樂,人們在此節期舉行各種宴飲跳舞,盡情歡樂。

[2]意大利文:三樓的。

[3]美第奇家族:中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著名家族。十六世紀起其族人先後受封為佛羅倫薩公爵和托斯卡尼大公,並有兩人當選為教皇。佛羅倫薩為意大利文藝複興的中心之一。

[4]指1715—1723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的時期。

[5]費尼摩爾·庫珀(1789—1851):美國著名的冒險小說作家。

[6]費雷德裏克·馬裏亞特(1792—1848):英國小說家,寫過一係列海上冒險小說。

[7]意大利旅遊城市。

[8]意大利一個多山的地區。

[9]阿達馬斯托:葡萄牙詩人卡蒙伊斯(1524—1580)所作敘事詩《盧索之子》中的巨人,象征好望角。該詩描寫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發現印度航路的經過。

[10]共濟會是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秘密組織,源自公元八世紀泥瓦匠的行業組織,以互助互愛為宗旨。

[11]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荷馬史詩中把他描寫成一位深謀遠慮的軍事首領。

[12]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傳說中解古城特洛伊之圍的木馬計就是他提出的。

[13]莫裏哀(1622—1673):十七世紀法國劇作家。他運用喜劇傳統形式創造了新的喜劇風格。他的作品中有一部名為《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

[14]意大利佛羅倫薩著名世家。該家族的府邸建於十五世紀,以藏畫豐富而聞名。

[15]《胡格諾派教徒》:又名《法國新教徒》,德國作曲家梅耶貝爾1836年創作的法國式大歌劇,取材於曆史上天主教徒屠殺新教徒的宗教事件。

[16]盧庫盧斯(公元前約109—前57):古羅馬大將。

[18]尼古拉·阿佩爾(1750—1841):法國廚師、糖果製造商、製酒商。曾以論文所得的獎金,建立第一個商業罐頭廠。

[19]著名慈善家埃德姆·尚皮翁(1764—1852)的綽號。

[20]赫伯是主神宙斯和他妻子赫拉所生的女兒,在荷馬史詩裏,多以眾神的侍酒者身份出現。

[21]古羅馬神話中的主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22]菲力浦·奧古斯都(1165—1223):法國國王。

[23]哈桑—本—薩巴(?—1124):伊斯蘭教阿薩辛派創始人,即上文中的“山中老人”。

[24]意大利著名航海家。

[25]埃及第一大港,食品工業發達。

[26]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北部地區,氣候異常寒冷。

[27]阿魏:一種樹膠脂,有類似洋蔥的濃烈氣味。以前常用作鎮痙藥。

[28]山脈名,位於非洲西北部沿海地區。

[29]今為南非共和國的一個港口,在非洲大陸最南端。

[30]伊朗城市,在德黑蘭南麵。

[31]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用蠟把翅膀粘在身上逃出囹圄,但因太靠近太陽,蠟熔化後翅翼落下,墜海而死。

[32]傳說洛勒萊原是一個少女,由於對不忠的情人感到絕望而投河自盡,後變成一個用歌聲引誘漁船觸礁沉沒的海妖。

[33]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後成為歌手和音樂家,巨石聽到他的豎琴聲便自動築成城牆。

[34]希臘神話中的美麗女仙,精通巫術,奧德修斯曾在她的小島上居住一年。

[35]芙裏奈(公元前四世紀):希臘名妓,曾是雅典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利斯的模特兒。

[36]克萊奧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女王,以美豔和擅弄權術著稱。

[37]梅薩利納(約公元22—48):羅馬皇帝克勞狄的第三個妻子,出身貴族家庭,以**和陰險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