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莫雷爾公司

假定有個熟悉莫雷爾公司的內部情況的人,幾年前離開馬賽,現在剛回來,那他準會發現這家公司變得麵目全非了。

公司裏那種熱氣騰騰的場景,那種輕鬆歡快的氛圍,窗戶裏那一張張愉悅的臉龐,走廊裏那些耳朵上夾著筆、來去匆匆的職員,都已不複可見。院子裏堆得滿滿的貨包,笑著嚷著忙碌著的搬運工,也都從眼前消失了。映入眼簾的,是一派蕭條、落寞的景象。在冷清清的走廊、空****的院子裏,往日每個辦公室坐得滿滿當當的那麽些職員,如今隻剩下了兩個。一個是年輕人,二十三四歲年紀,名叫埃馬紐埃爾·雷蒙,他正在追求莫雷爾先生的女兒,雖說父母好說歹說要他離開公司,他還是留了下來。另一個是管賬務的老夥計,獨眼,叫科克萊斯[1],這是那些當年擠在碩大而喧鬧的辦公室裏的年輕人給他起的綽號,這個綽號取代了他的真實姓名,現在誰要用真名喊他,十有八九他連頭也不會回過去。

科克萊斯仍在莫雷爾先生手下工作,在船主目前的處境下,他的地位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既升任為出納主任,又降職為仆役。

然而,科克萊斯依然故我,善良、耐心、忠誠,在數字計算上決無通融餘地——為此,他敢同任何人抗爭,莫雷爾先生也包括在內。他精於計算,從不出錯,在他麵前任何人休想蒙混過關。

莫雷爾公司上上下下愁緒彌漫的當口,科克萊斯是唯一不受這種氣氛影響的人。他之所以無動於衷,並非感情天生冷漠,而是由於具有不折不撓的精神。據說,在一艘注定要沉沒的航船上,老鼠會預先逃離,還沒等船起錨,這些自私的小動物就會離開原來棲身的航船。現在的情形是類似的,原來在公司裏棲身的職員,一個個都從辦公室和倉庫溜走了。科克萊斯看著他們先後離去,甚至都沒想過問一下原因。科克萊斯唯一關心的,就是數字。他在莫雷爾公司幹了二十個年頭,公司如期付款,從來不出差錯,似乎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無法想象嚴格的規章製度居然會中止執行,應付的款項居然會拖延宕賬,正如終年靠長流不息的河水作動力的磨坊主無法想象河水居然會幹涸。隻要河水還沒到幹涸的一天,科克萊斯的信念也就不會發生動搖。上個月底結賬時分毫不差。科克萊斯曾查出莫雷爾先生少算的七十個生丁的錯賬,同一天,他又把多算的十四個蘇還給莫雷爾先生,船主苦笑一下,收下這點錢扔進幾乎空空如也的抽屜,說道:

“科克萊斯,您真是出納中的一顆明珠啊!”

科克萊斯退出時心滿意足;莫雷爾先生本人就是馬賽城正人君子中的一顆明珠,他的讚賞對科克萊斯而言,比五十埃居的賞錢更使他受寵若驚。

但從圓滿結清上月底的賬目以來,莫雷爾先生真是度日如年。為了結清這筆賬目,他湊集了僅剩的全部資金,甚至去博凱爾集市變賣了妻子、女兒的首飾和家裏的部分銀器——他擔心讓人看見自己捉襟見肘的窘態,生怕麵臨困境的消息在馬賽不脛而走。這次,莫雷爾公司總算保住了麵子;但是他已經山窮水盡。風聲傳了出去,人家唯恐貸出的款項血本無歸,沒有人再肯給莫雷爾先生貸款。麵對本月十五日要償還德·博維爾先生的十萬法郎,以及下月十五日到期的另外十萬法郎,莫雷爾先生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法老號上。與法老號同時起錨的還有另一艘船,它已順利返航,並帶來了法老號啟航的消息。

那艘船和法老號都從加爾各答開出,但它早在兩個星期前就到了,法老號卻杳無音信。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在與德·博維爾先生談成我們已作過介紹的那筆重要交易後的第二天,前來拜訪莫雷爾先生。

先由埃馬紐埃爾接待他。每張陌生麵孔,都可能意味著一個出於擔心而來向公司方麵了解情況的新的債權人,因此可以說,每張陌生的臉都使這個年輕人感到害怕。他想為老板擋個駕,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但陌生人聲稱跟他埃馬紐埃爾先生無話可說,堅持要同莫雷爾先生麵談。埃馬紐埃爾歎了口氣,叫來科克萊斯,請他把陌生人帶去見莫雷爾先生。

科克萊斯走在前頭,陌生人跟在後麵。

在樓梯上,他們碰見一位十六七歲的漂亮少女。她驚恐不安地望著陌生人。

科克萊斯並沒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但看來這表情卻沒逃過陌生人的眼睛。

“莫雷爾先生在辦公室裏嗎,朱麗小姐?”出納員問道。

“是的,我想是的,”少女遲疑了一下說,“請您先去看看,科克萊斯,倘若我父親在那裏,就請通報一聲這位先生來了。”

“不用通報我的名字,小姐,”英國人說,“莫雷爾先生並不知道我的名字。這位先生隻需說我是羅馬湯姆森先生和弗倫奇先生的首席代表就行了,令尊的公司和他們有業務往來。”

少女臉色變白,下樓往埃馬紐埃爾的辦公室而去。科克萊斯和陌生人繼續上樓。

科克萊斯身上帶著一把鑰匙,沒有要事一般是不用的,這回他用這把鑰匙打開了三樓樓梯平台拐角上的一道門,把陌生人引進前廳,又打開第二道門,關上,讓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專員單獨等了一會兒,然後出來示意請他進去。

英國人走進房間,隻見莫雷爾先生坐在桌子後麵,麵對一摞摞堆得高高的、記載著公司負債情況的賬簿,臉色慘白。

莫雷爾先生看見陌生人,合攏賬本站起身來,示意對方坐下。等來客落座後,他自己才坐下。

十四年過去了,這位可敬的商人已今非昔比。我們的故事剛開始時他才三十六歲,現在他已快到五十。頭發變白了,憂慮在額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曾經堅定而沉穩的目光,變得茫然而遊移,好像害怕凝定在一個人或一個想法上。

英國人注視著他,好奇的神情中,明顯地帶著關切的意味。

“先生,”莫雷爾開口說道,英國人專注的目光似乎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您有事要和我談嗎?”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代表哪家公司來的,是嗎?”

“我的出納告訴我,您代表的是湯姆森—弗倫奇公司。”

“他說得不錯,先生。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在本月和下月期間,要在法國支付三四十萬法郎的款項。本公司素知您嚴守信用,於是盡量收購由您簽署的期票,委派我到貴公司兌現陸續到期的期票,並由我支配使用這些款項。”

莫雷爾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舉手抹了抹汗水淋漓的額頭。

“那麽,先生,”莫雷爾說,“您手頭有我簽署的期票?”

“是的,先生,數額相當大。”

“總數有多少?”莫雷爾盡力使聲音保持鎮靜,問道。

“這些債權轉讓書,”英國人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紙說,“是監獄督察長德·博維爾先生開具給本公司的,金額總數為二十萬法郎。德·博維爾先生的這些期票,您想必是記得的?”

“是的,先生,他存在本公司的這筆款項,利率為四厘半,存了快滿五年了。”

“約定的償還期限是……”

“本月十五日支付一半,下個月十五日支付另一半。”

“沒錯。另外,這是一張本月到期的三萬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也是您簽署的。期票持有人把款項劃給了本公司。”

“這張期票我認得,”莫雷爾說,想到平生也許要第一次無法兌現自己簽字的票據,他羞愧萬分,臉漲得通紅,“還有別的嗎?”

“還有,先生,下月底還有帕斯卡公司以及馬賽的懷德—特納公司轉讓給我們的五萬五千法郎到期。總共加在一起是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

聽著對方列數這些款項,可憐的莫雷爾心中的痛苦簡直無法描述。

“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他下意識地重複說。

“是的,先生,”英國人說,他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下說,“我想無須向您隱瞞,莫雷爾先生,盡管您無可指責的信譽是眾所周知的,但目前馬賽已有傳聞,說您無力償付這些債務。”

聽了這番近乎唐突的開場白,莫雷爾的臉色白得嚇人。

“先生,”他說,“至今為止,我從家父手裏接過公司已有二十四年,他本人經管這個公司也有三十五個年頭;至今為止,由莫雷爾父子公司簽署的期票,從來沒有不能兌現的。”

“是的,這我知道,”英國人回答說,“但你我都是看重榮譽的人,請您坦率地告訴我,先生,這些期票您能按時支付嗎?”

莫雷爾渾身一顫,注視著這個語氣如此自信的人。

“既然您坦率地問我,”他說,“我也坦率地回答您。是的,先生,倘若如我所希望的,貨船能安全返航,我就能按時支付,因為隻要船一抵港,因我接連遭遇意外而中斷的貸款便可恢複。但是,倘若不幸法老號,我這最後的指望也落空……”

可憐的船主眼眶裏噙滿淚水。

“怎麽樣,”對方問,“倘若您這最後的指望也落空……”

“唉,”莫雷爾說,“先生,我真不願意說……不過,我既然已經習慣了遭受痛苦,也應該習慣於蒙受羞辱。唉!我想,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延宕付款期了。”

“難道就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幫助您嗎?”

莫雷爾苦笑一下。

“您知道,先生,在生意場上是沒有朋友,”他說,“隻有客戶的。”

“是這樣,”英國人輕聲說,“那麽,您就隻存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最後的希望?”

“最後的希望。”

“要是這個希望落空……”

“我就完了,徹底完了。”

“我來拜訪的時候,剛好有艘船在進港。”

“我知道,先生,是個年輕人告訴我的。這位年輕人在我患難之際仍對我忠心耿耿,他每天有一部分時間是在屋頂的平台上度過的,因為他希望能第一個把好消息告訴我。”

“那不是您的船?”

“不是。那是一條波爾多貨船吉倫特號,也是從印度返航的,但不是我的那條船。”

“也許這條船見過法老號,會給您帶來一些消息。”

“您真要我明說嗎,先生!我害怕這樣吉凶未卜地等著,但同樣害怕聽到這條三桅船的消息。吉凶未卜,畢竟還有一線希望。”

他聲音喑啞地接著說:

“這麽遲遲不歸是很不正常的;法老號是二月五日離開的加爾各答,一個多月前就該到了。”

“怎麽回事?”英國人一邊側耳諦聽,一邊說,“外麵是什麽聲音?”

“嗬,主啊!我的主啊!”莫雷爾臉色煞白地大聲說,“又出什麽事了?”

果然,從樓道上傳來嘈雜的聲響;隻聽得人來人往,一片喧鬧,甚至有人慘叫了一聲。

莫雷爾站起來想去開門,但渾身無力地跌坐在扶手椅裏。

這兩人麵對麵地待著,莫雷爾四肢抖索,陌生人注視著他,目光裏包含著深深的憐憫。喧鬧聲停歇了。但莫雷爾好像還在等著什麽:想必喧鬧事出有因,他在等著下文吧。

陌生人覺得聽見有人輕輕走上樓梯,聽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來人在門外站定了。

一把鑰匙插進第一道門的鎖孔,傳來房門開啟的吱呀聲。

“隻有兩個人有這扇門的鑰匙,”莫雷爾喃喃說道,“科克萊斯和朱麗。”

與此同時,第二道門也打開了。少女臉色蒼白、淚流滿麵地走了進來。

莫雷爾顫巍巍地抬起身來,雙臂撐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強站直。他想發問,可就是說不出話來。

“哦,爸爸!”少女合起雙手說,“請原諒女兒給您帶來了壞消息!”

莫雷爾臉無血色;朱麗撲進他的懷裏。

“哦爸爸!爸爸!”她說,“您可要挺住啊!”

“法老號真的沉沒了?”莫雷爾哽咽地問道。

少女沒有回答,但在父親的懷裏點了點頭。

“那麽船員呢?”莫雷爾問。

“他們得救了,”少女說,“剛剛進港的那條波爾多貨船把他們救上來了。”

莫雷爾向上天舉起雙手,臉上那順從、感恩的表情令人肅然起敬。

“謝謝,我的天主!”莫雷爾說,“您隻打擊了我一個人。”

那英國人雖說冷漠,眼眶也濕了。

“請進來吧,”莫雷爾說,“請進來吧,我知道你們都在門口。”

果然,他剛說出這句話,莫雷爾夫人就啜泣著走了進來,埃馬紐埃爾緊隨其後;在前廳裏,還可以看見七八個臉容粗獷、衣衫破敝的水手站在那兒。英國人看見這些水手,打了個激靈;他邁出一步似乎要向他們走去,但隨即收住腳步,躲進一個最不起眼、最幽暗的角落。

莫雷爾夫人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雙手握住丈夫的一隻手,而朱麗則仍然依偎在父親的胸口。埃馬紐埃爾停在房間中央,仿佛充當莫雷爾一家和站在門口的水手之間的聯係人。

“是怎麽出的事?”莫雷爾問。

“走近些,佩納隆,”年輕人說,“您講講事情的經過吧。”

一個臉膛被赤道的陽光曬得黑黝黝的老水手,手裏捏著一頂破破爛爛的帽子,走上前來。

“您好,莫雷爾先生,”他開口說,仿佛他頭天晚上剛離開馬賽,今天從埃克斯或土倫回來似的。

“您好,我的朋友,”船主說,他在淚花中強露出笑容,“船長在哪兒?”

“船長麽,莫雷爾先生,他生病了,留在了帕爾馬。天主保佑,他會沒事的。過幾天您就會看見他回來,身體棒得跟我一樣。”

“這就好……現在,您請說吧,佩納隆。”莫雷爾先生說。

佩納隆把嚼煙從右頰移到左頰,用手遮在嘴前,轉過身子,朝前廳吐出一口黑乎乎的唾沫,然後叉開腿說了起來。

“情況是這樣的,莫雷爾先生。我們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航行了一個星期以後,趁著偏南的西南風在勃朗海岬和布瓦雅多爾海岬之間穩穩當當地行駛。突然,戈瑪爾船長朝我走來,那會兒我正在掌舵,他對我說:‘佩納隆老爹,前麵天邊升起的那幾塊烏雲,你看見了嗎?’

“恰好這時我也在看這一大片烏雲。

“‘我看哪,船長,我看這片烏雲升得太快,有點兒出格,再說也太黑,看上去不是好兆頭。’

“‘我也這麽想,’船長說,‘我們得防著點。眼看馬上就要起大風了,我們的帆張得太多……喔嗬!注意啦!收頂帆,落第一斜帆!’

“真及時哪,命令剛下,狂風已經在追逐我們,船向一側傾斜了。

“‘嗨!’船長說,‘帆還是張得太多,得落主帆!’

“五分鍾後,主帆落下了,我們靠前桅帆、二層帆和三層帆往前行駛。

“‘喂,佩納隆老爹,’船長對我說,‘你幹嗎搖頭啊?’

“‘得,我要是你呀,我可不想留在這條航線上。’

“‘我想你說得對,老夥計,’他說,‘馬上就要起風了。’

“‘嗬!船長,’我回答他說,‘光是一陣大風,倒也好嘍。我看準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雨,要不就算我看走眼!’

“那陣風刮過來,就像從蒙特爾東刮過來的沙塵暴;幸好對付它的是個行家。

“‘收兩格方帆!’船長喊道,‘鬆開帆角索,頂風轉帆桁,收方帆,吊車穩住桅桁!’”

“在那個海域,這樣做是不夠的,”英國人說,“換了我,就收起四格方帆,落下前桅帆。”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堅定而響亮,在場的人一下子都怔住了。佩納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細端詳這個以如此泰然自若的口吻對船長評頭論足的人。

“我們幹得更棒,先生,”老水手不無敬意地回答說,“我們收起後桅帆頂風行駛,打算趕到暴雨前麵去。過了十分鍾後,我們幹脆收起所有的帆,光著桅杆航行。”

“船太舊了,經不起這樣的風險。”英國人說。

“哎,讓您說著了!這下可遭殃嘍。我們在風浪裏顛簸了十二個鍾頭,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這份罪。接著,船開始進水了。‘佩納隆,’船長說,‘我想我們在往下沉,老夥計;把舵輪給我,您到底艙去看看。’

“我把舵輪交給他,走下艙去;那裏已經積有三尺深的水。我一路嚷著跑上來:‘快抽水!快抽水!’唉!可惜晚嘍!水手拚命抽水;可是好像愈抽水愈多。‘好吧!’眼看已經忙乎了四個鍾頭,水卻愈漲愈高,我就說,‘反正這船得沉,咱們就跟著沉下去吧,人不就死一回嘛!’

“‘你是這樣帶頭的嗎,佩納隆?’船長說,‘好!你等著,你等著!’

“他回進艙房,拿出兩把手槍,說:‘誰第一個離開水泵,我就朝他腦門上給他一槍!’”

“好。”英國人說。

“頭腦清醒了,勇氣也就來了,”水手接著往下說,“再說這時候天開始放亮,風也平息了;不過,船艙仍在進水,並不很多,大約每小時升高兩寸左右,但是在一點一點往上漲。您想想,每小時兩寸,好像不算什麽,但進了十二個小時水,也就有二十四寸,二十四寸,就是兩尺哪。兩尺,加上原來的三尺,一共是五尺。那麽,一艘船的肚子裏灌進五尺水,差不多就像一個人生大肚子水腫病啦。

“‘行了,’船長說,‘已經很夠啦,莫雷爾先生沒什麽可指責我們的了;我們為了救船,已經盡力而為了;現在,要想辦法救人。夥計們,放救生艇,越快越好!’

“請聽我說,莫雷爾先生,”佩納隆繼續說道,“我們愛法老號,可是水手哪怕對船的感情再深,畢竟還是更珍愛自己的生命。所以,沒等他說第二遍,我們就行動了。就在這當口,船呻吟起來了,它似乎在對我們說:‘你們走吧,快點離開吧!’可憐的法老號,它沒騙人,我們感覺得到,它在我們腳下漸漸往下沉。我們一齊動手,迅速把救生艇放到海裏,八個人全都一齊跳到裏麵。

“船長最後一個下來,或者不如說,不,他沒有下來,因為他不願意離開他的船,是我上去攔腰把他抱住,把他扔給其他夥計,然後,我也跟著跳下去了。真是千鈞一發哪!因為我剛剛跳下小艇,甲板就帶著一聲巨響炸裂了,好似一艘主力艦的側舷炮齊發似的。

“十分鍾後,它先是往前傾,然後往後沉,接著就像一隻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自身兜圈子;最後,各位再見,噗嚕嚕嚕!……一切都結束了,法老號沒有了!

“至於我們,我們在小艇上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後來,我們竟然談論到抽簽決定命運,看誰讓大家分食了,就在這時,我們發現了吉倫特號,我們向它發出信號,它看見我們,向我們調轉船頭,為我們放下救生艇,把我們接上去了。這就是全部經過,莫雷爾先生,我說話算數並以水手的榮譽發誓!其他人說說,是這樣的嗎?”

一片表示讚同的低語聲,表明剛才他說的都是真實的情況,細節也描繪得很生動。

“好,朋友們,”莫雷爾先生說,“你們都是好樣的,我早就知道,我遭受這場災難,不能怪別人,隻能怪自己的命。這是天主的旨意,而不是人的過錯。讓我們順從天主的意願吧。噢,我欠你們多少薪水?”

“喔!算了!咱們不說這個,莫雷爾先生。”

“不,一定要說。”船主淒然一笑,說。

“那好吧,欠三個月的……”佩納隆說。

“科克萊斯,給這些好人每人發兩百法郎。如果我的景況不像現在這樣,朋友們,”莫雷爾說,“我會再說一句:再給每人發兩百法郎的獎金;可是日子不好過呀,朋友們,我剩下的一點兒錢也不屬於我了。請你們多多原諒我,別因此嫌棄我。”

佩納隆感動地咧了咧嘴,轉身和夥伴們交談了幾句,又回過身來。

“說到這個,莫雷爾先生,”他把嚼煙移到嘴的另一側,又往前廳裏吐了一口唾沫,正巧吐在跟第一口唾沫對稱的地方,“說到這個……”

“說到什麽?”

“錢……”

“怎麽樣?”

“是這樣,莫雷爾先生,大夥兒說,眼下,他們每人有五十法郎就夠了,餘下的以後再說。”

“謝謝,朋友們,謝謝!”莫雷爾先生深受感動地大聲說,“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不過,你們還是拿著吧,拿著吧。假如你們找到一份好工作,就去幹吧,你們是自由的。”

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這些厚道的水手中間產生了奇特的效果。他們麵麵相覷,神情惶恐。佩納隆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把嚼煙吞下去;幸好他及時用手掐住了喉嚨。

“怎麽,莫雷爾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說,“怎麽,您要辭退我們!您是對我們不滿意嗎?”

“不,朋友們,”船主說,“不是我對你們不滿意,而是恰恰相反。不是我要辭退你們,而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已經沒有船,也不需要水手了。”

“怎麽,您沒有船了!”佩納隆說,“那好,您就讓人再造幾條,我們等著。感謝天主,我們都知道航海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錢再造新船了,佩納隆,”船主淒涼地笑了笑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建議。”

“那好吧,既然您沒有錢了,您就不必再付我們工資。我們就像可憐的法老號不張帆一樣,空著身子走就是了,沒事!”

“行了,你們不用說了,朋友們,”莫雷爾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去吧,求求你們了。等景況好些,我們再相聚吧。埃馬紐埃爾,”船主轉身說,“請你送送他們,並請按照我說的去做。”

“起碼,咱們可以再見麵,是嗎,莫雷爾先生?”佩納隆說。

“是的,朋友們,至少我希望如此。你們走吧。”

說著他向走在頭裏的科克萊斯做了個手勢。水手們跟在出納員後麵,埃馬紐埃爾再隨其後。

“現在,”船主向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說,“請讓我單獨待一會兒,我要與這位先生談談。”

他用目光向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瞥了一眼,後者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一直站在角落裏沒挪動身子,隻是中間插了幾句話,我們已介紹過了。兩個女人抬起眼睛看了看陌生人,她們早已把他全忘了,然後都退了出去;不過,少女在出門的當兒,向這個人投去一道讓人感動的哀求的目光,那人以微笑作答;如果此時有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在場,看到這張冷冰冰的臉上綻出這個笑容,準會感到很驚奇。屋裏隻剩下兩個男人。

“好吧!先生,”莫雷爾跌坐在扶手椅裏說,“您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我沒什麽再可奉告的了。”

“我看見了,先生,”英國人說,“新的災難又降臨到您的頭上,它跟其他災難一樣,都是您完全不應該蒙受的,這就使我更加希望能使您感到有所寬慰。”

“嗬,先生!”莫雷爾輕呼一聲。

“嗯,”陌生人繼續說道,“我是您的主要債權人,是嗎?”

“至少您擁有近期兌現的全部期票。”

“您希望對我延期付款嗎?”

“延期付款能挽救我的名譽,因而也能挽救我的生命。”

“您希望延期到何時?”

莫雷爾猶豫了一下。

“兩個月吧。”他說。

“好吧,”陌生人說,“我給您三個月期限。”

“可是,您認為湯姆森—弗倫奇公司……”

“放心吧,先生,一切由我負責。今天是六月五日。”

“是的。”

“那好,請您重新開具期票,把日期改成九月五日;九月五日上午十一點(掛鍾此時正指在十一點上),我再到這兒來。”

“我會恭候您的,先生,”莫雷爾說,“到時候,不是您拿到錢,就是我死去。”

這句話說得非常之輕,陌生人並沒能聽清楚。

期票重新開好,舊的撕掉了,可憐的船主至少有三個月的緩衝期來聚集最後的資金。

英國人以這個民族特有的冷漠神情接受了莫雷爾的謝忱,並向他道別。船主連聲稱謝,把他一直送到門口。

陌生人在樓梯上遇見了朱麗。少女裝著要下樓的樣子,其實是正在等他。

“嗬,先生!”她合著雙手說。

“小姐,”陌生人說,“您有一天會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管您覺得信上的要求看上去有多麽奇怪,請務必逐一按照信上說的去做。”

“好的,先生。”朱麗答道。

“您答應我一定照辦?”

“我向您起誓。”

“好!再見,小姐。願您永遠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善良、聖潔的姑娘;我希望天主會回報您,讓埃馬紐埃爾成為您的丈夫。”

朱麗輕叫一聲,雙頰漲紅得像櫻桃;她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才沒摔下樓去。

陌生人向她揮手告別,下樓而去。

在院子裏,他碰見了佩納隆,憨厚的水手每隻手捏著一卷一百法郎的鈔票,似乎拿不定主意這錢是拿還是不拿。

“請過來一下,朋友,”他對水手說,“我有話跟您說。”

[1]古羅馬的英雄,在戰場上打瞎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