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長老的牢房

唐戴斯貓著腰,並不很困難地鑽過那條地下通道,到了通長老牢房的另一端。通道在端口驟然變窄,僅夠一個人匍匐通行。牢房的地麵鋪著石板;法裏亞當初選定光線最暗的角落,掀起一塊石板開始了那艱巨的工程,唐戴斯看到的就是完工後的情形。

唐戴斯直起身子,留神察看這間牢房。乍一看,這間房間並無特別之處。

“很好,”長老說,“現在才十二點一刻,我們還有好幾個小時呢。”

唐戴斯朝四下裏張望,想看看長老有個什麽鍾,能這麽精確地報時。

“你瞧瞧從窗口透進來的那縷陽光,”長老說,“再看一下我劃在牆上的那幾道線。這些線,是根據地球自轉和繞太陽公轉的規律劃出來的。從這兒看鍾點,比看手表還準,因為手表會走快走慢,而太陽和地球的運行是分毫不差的。”

唐戴斯聽不懂這樣的解釋。每當看見太陽從山後升起、落入地中海的時候,他總以為是太陽,而不是地球在動。他所居住的地球在作雙重的轉動,而他居然覺察不到,這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覺得老人說的每一句話中,都充滿科學的神秘,就像他少年時代那次航行中所見到的古吉拉特和戈爾孔達[1]的金礦和鑽石礦。

“噢,”他對長老說,“快讓我看看你的寶貝東西吧。”

長老走到壁爐跟前,用手裏拿著的鑿子撥開廢棄爐膛上的一塊石板。隻見下麵是一個相當深的空洞,裏麵藏著他對唐戴斯說起過的那些東西。

“你想先看什麽?”他問。

“先看那部關於意大利王朝的巨著吧。”

法裏亞從那珍貴的儲藏櫃裏捧出三四個布卷,每個布卷都由紙莎草那樣的薄布片卷裹而成,每塊薄布片寬約四寸,長約十八寸。這些編了號的布片上,全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長老是用他的母語意大利文寫的,唐戴斯熟悉普羅旺斯方言,所以能看懂意大利文。

“瞧,”他說,“都在裏麵了。將近一個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條布片的下首寫上了完字。我的兩件襯衣和所有的手帕都用上了。倘若有一天我能恢複自由,在意大利有那麽一個出版商敢於把我的東西印出來,我就名揚天下了。”

“當然,”唐戴斯說,“一定會這樣。現在我想看看你寫這部書用的筆。”

“看吧。”法裏亞說。

他把一根六寸來長,畫筆柄粗細的木棒遞給年輕人。木棒頭上綁著一根長老對唐戴斯說起過的那種軟骨。軟骨尖端呈鴨嘴形狀,這會兒上麵還留有墨漬;尖端中央像普通筆尖那樣開了條縫。

唐戴斯端詳了一番,然後抬起頭來尋找修削軟骨筆尖的工具。

“唔,”法裏亞說,“削筆刀是不是?這可是我的傑作。削筆刀,還有這把刀,都是用一隻廢舊的鐵蠟燭台做出來的。”

削筆刀鋒利如剃刀。另一把刀則還有個好處,可以當匕首用。

唐戴斯仔細觀看這兩樣東西,神情之專注,就像當年在馬賽古玩店裏端詳遠洋船從南半球海域帶回來的土人製作的工具。

“要說墨水,”法裏亞說,“你已經知道是怎麽做的了。我是現做現用的。”

“可有件事我不明白,”唐戴斯說,“你要做這麽多事,光憑白天怎麽夠呢。”

“我還有晚上……”法裏亞回答說。

“晚上!難道你有貓的本領,在夜裏也能看清東西?”

“我沒那本領,但是天主給人的智慧可以彌補官能的不足。我有東西照明。”

“什麽東西?”

“菜裏有肉的時候,我把肥肉切下,熬成一種稠厚的油脂。瞧,這就是我的油燈。”

法裏亞讓唐戴斯看一個模樣有點像街燈的東西。

“用什麽引火?”

“兩塊火石和燒焦的布片。”

“火柴呢?”

“我隻說得了皮膚病,要一點硫黃,他們給我了。”

唐戴斯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低下頭去;他被老人的堅韌和毅力折服了。

“另外還有呢,”法裏亞接著說,“我沒把所有的寶貝藏在一個地方。把這兒蓋上吧。”

他倆把石板放回原處。長老在上麵撒了些塵土,用腳擦去移動的痕跡,然後走過去,把床挪開。

床頭後麵,有一塊石頭把一個洞口遮掩得幾乎不露一絲縫隙,洞裏有一根長約二十五到三十尺的繩梯。

唐戴斯仔細檢查了一遍,繩梯非常結實。

“你要完成這麽一件美妙的傑作,哪兒來的線呢?”

“我在弗內斯特雷爾堡坐牢的三年時間裏,先是拆了幾件襯衣,然後又從床單折邊裏拆下好些線。被押送到伊夫堡的時候,我設法把拆下的紗線帶來了。繩梯是在這兒結成的。”

“他們沒發現床單上少了折邊?”

“我又給縫上了。”

“用什麽縫?”

“用這根針。”

說著長老撩開破舊的衣衫,亮出一根貼身藏著的又長又尖,還穿著線的魚骨給唐戴斯看。

“是啊,”法裏亞繼續說,“我起初想折斷這些鐵柵欄,從窗口逃出去,你看到了,這窗子比你那兒要大一些,我越獄時還可以再挖開一點兒。後來,我發現窗口下麵就是天井,意識到這個計劃太危險,就放棄了。但我還是保存了繩梯備用,我跟你提到過的那些越獄機會,說不定碰巧也會有的。”

唐戴斯望著繩梯,思緒卻轉到了另一件事上。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子裏閃過:這個人既然這麽聰明,這麽機靈,這麽深刻,那麽他唐戴斯蒙受不幸的原因,他自己沒法看清的那團黑霧,這個人也許能看出個端倪。

“你在想什麽?”長老微笑著問,他把唐戴斯的沉思當作看得出神了。

“我想到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現在憑著你的智慧,你已經取得了這麽令人讚歎的成就,假如你是自由的,你會做成多少事情啊?”

“說不定一事無成,我的過剩的腦力也許會化為烏有。要開發深藏在人類智慧裏的神秘寶藏,就需要遭遇不幸;要想引爆炸藥,就需要壓力。囚禁生活把我分散飄忽的官能都凝聚在了一個焦點上,讓它們在一個狹窄的空間相互撞擊。你是知道的,烏雲相撞生成電,電生成火花,火花生成光。”

“我,我什麽也不知道,”唐戴斯說,他因自己的無知而羞愧,“你說的有些話,對我來說就像天書;你懂得這麽多,一定很開心!”

長老笑了。

“你剛才說你想到了兩件事?”

“是的。”

“第一件你告訴我了,第二件是什麽事?”

“第二件是你已經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我,可你還不知道我的身世。”

“你還年輕,你不會遇到多少重要的事情。”

“我遇到過天大的不幸,”唐戴斯說,“那是我不該遇到的不幸。我曾經埋怨天主,說過瀆神的話,可我想,我應該找到讓我陷於不幸的人,跟他們算賬。”

“你能肯定別人控告你的罪名是無中生有,你是無辜的?”

“完全是無辜的。我願憑這世界上我最親愛的兩個人,我父親和梅塞苔絲來起誓。”

“那好,”長老邊說邊遮好藏東西的地方,把床移回原位,“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聽吧。”

唐戴斯開始講起長老所稱的故事來。先是一次去印度和兩三次去地中海東岸地區的航行。然後,說到最後一次出海,勒克萊爾船長病死,臨終前要他轉交給大元帥一包東西,他見到大元帥,帶回一封給諾瓦蒂埃先生的信。然後他說到返航馬賽,重見父親,他對梅塞苔絲的愛,訂婚宴,接下來的被捕,審訊,在法院的臨時拘禁,直到被打入伊夫堡地牢。說到這兒,他說不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牢已經有多久了。

長老聽他說完,陷入了深思。

“有句話說得很深刻,”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它和剛才我對你說的話有聯係,就是扭曲的人格才會產生邪惡的念頭,一般而言,人的天性是厭惡犯罪的。文明使我們產生了欲念、惡習和虛榮心,有時候它們會扼殺我們善良的本性,誘使我們作惡。所以這句格言這麽說:要抓罪犯,先找從罪行中得益的人!你不在了,誰會得益呢?”

“誰也不會呀!我太無足輕重了。”

“別這麽說,你的這個回答既不合邏輯,又不合情理。我的朋友,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相互有關聯的,從國王在位有礙王儲登基,到小職員在職影響雇員轉正,道理都是一樣的。倘若國王死了,王儲就可以繼承王位;倘若小職員死了,候補的雇員就可以得到那份一千二百利弗爾的年薪。這筆錢對他的重要性,跟國王每年的一千二百萬專用款沒什麽差別。每個人,從社會階梯最底層的平民百姓,到最高層的王公貴胄,周圍都會形成一個紛紛擾擾的小天地,一張利害攸關的關係網,就跟我們周圍的世界沒什麽兩樣。這個關係網隨著當事人地位的升遷而愈來愈大。它好比一隻陀螺,全憑慣性的平衡作用,支撐在一個尖頂上。回過頭來看看你周圍的那個小天地吧。你就要被任命為法老號船長了?”

“是的。”

“你就要娶一位美麗的姑娘為妻了?”

“是的。”

“如果你當不成法老號船長,會對誰有利?如果你娶不成梅塞苔絲,又會對誰有利?請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條理清晰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有誰不願意你當法老號的船長?”

“沒有,船員們都很喜歡我。如果讓他們推舉一位船長,我相信他們也會推舉我。隻有一個人可能心裏對我有些不滿,我曾經和他吵過一架,我提出跟他決鬥,他拒絕了。”

“行!這個人叫什麽名字?”

“唐格拉爾。”

“他在船上幹什麽?”

“管賬。”

“要是你當了船長,你會留他繼續任職嗎?”

“如果我有權決定的話,我不會留用他,因為我發現過他賬目不清。”

“好。現在請告訴我,你和勒克萊爾船長最後一次談話時,有誰在場?”

“沒有,就我們倆。”

“有人能聽得見你們的談話嗎?”

“能,艙門開著。等一下……對了,勒克萊爾船長把給大元帥的那包東西交給我的當口,正好唐格拉爾走過。”

“好,”長老說,“現在說到正題了。你們停靠厄爾巴島的時候,你有沒有和別人一起上岸?”

“沒有。”

“你拿到一封信?”

“對,是大元帥交給我的。”

“這封信,你放在哪兒?”

“放在我的包裏。”

“你的包是隨身帶的嗎?能平放一封信的包,一個水手的衣袋裏怎麽放得進呢?”

“你說得對,我的包是放在船上的。”

“那你是回到船上以後,才把信放進包裏的?”

“對。”

“從費拉約港回到船上,一路上你把信放在哪兒?”

“一直拿在手裏。”

“你回到法老號船上的時候,人人都能看到你手裏拿著信?”

“是的。”

“唐格拉爾也能看到?”

“他也能看到。”

“現在聽我說;你盡量回憶一下:匿名信上寫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噢!記得,我讀過三遍,每句話都記住了。”

“把它背給我聽。”

唐戴斯想了想,說:

“上麵是這樣寫的。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埃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長老聳了聳肩。

“現在一清二楚了,”他說,“你太天真,也太善良,要不然你早就猜出是怎麽回事了。”

“你這麽想?”唐戴斯大聲說,“噢!這真太惡毒了!”

“唐格拉爾平時寫的字是怎麽樣的?”

“一手漂亮的草體。”

“匿名信上的筆跡是怎麽樣的?”

“是向右斜的。”

長老微微一笑。

唐戴斯問:“是偽裝過的嗎?”

“偽裝得挺大膽。你看。”

長老拿起他稱為筆的東西,在墨水裏蘸了蘸,用左手在一件備用的襯衣上寫了匿名信開頭的兩行字。

唐戴斯往後退了一步,不勝驚恐地看著長老。

“啊!簡直不可思議,”他大聲說,“這個筆跡和匿名信上的太像了。”

“這是因為匿名信是用左手寫的。我注意到了一個情況。”長老說。

“什麽情況?”

“不同的人用右手寫的字會很不相同,但用左手寫的字,筆跡大同小異。”

“難道你什麽都見過,什麽都考慮過?”

“我們還是接著往下說吧。”

“噢!對。”

“現在說第二個問題。”

“我聽著。”

“你不能娶梅塞苔絲,有人會因此得益嗎?”

“有!一個愛她的小夥子。”

“叫什麽名字?”

“費爾南。”

“這是個西班牙名字。”

“他是加泰羅尼亞人。”

“你認為他能寫出這麽一封信嗎?”

“不。他要幹掉我,多半會捅我一刀。”

“對,這符合西班牙人的性格:寧可去殺人,不肯當懦夫。”

“再說,”唐戴斯說,“匿名信裏寫的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你沒把這些事情告訴過別人?”

“沒有。”

“對你的情婦也沒說過?”

“對我的未婚妻也沒說過。”

“那就是唐格拉爾了。”

“噢!現在我相信了。”

“等等……唐格拉爾認識費爾南嗎?”

“不認識……噢,不……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在舉行訂婚宴的前兩天,我看見他倆在邦菲爾老爹的涼棚下,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唐格拉爾看上去挺高興,開著玩笑,費爾南臉色蒼白,好像很心煩意亂的樣子。”

“就他倆?”

“另外還有一個我的熟人,他們倆想必就是他介紹認識的。這個人叫卡德魯斯,是個裁縫;當時他已經喝醉了。等等……等等……這我怎麽會沒想到呢?他們喝酒的桌子旁邊放著墨水、紙和筆。”唐戴斯把手放在額上說,“啊!惡毒!太惡毒了!”

“你還有什麽事情想知道嗎?”長老笑著問。

“有,有,既然你把一切都分析得那麽透徹,既然你對一切事情都看得那麽清楚,那麽我還想知道,為什麽我隻被審訊過一次,為什麽沒有讓我上法庭,為什麽我沒有判決就被定了罪?”

“這事就有點複雜了,”長老說,“司法界黑幕重重,外人難以看透。相比之下,我們剛才為你的兩個朋友所作的分析,就像孩子的遊戲了。要把這事弄清楚,有些情況你得說得更仔細些。”

“行,你想到什麽問題就請問吧。說真心話,你對我的事看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是誰審訊你的?檢察官,代理檢察官,還是預審法官?”

“代理檢察官。”

“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

“嗯!還沒有腐敗,但已經有野心了,”長老說,“他對你的態度怎麽樣?”

“挺和氣,不凶。”

“你把事情全都對他說了?”

“全都說了。”

“他的態度在審訊過程中有沒有變化?”

“有過一小會兒,他讀完誣告我的信以後,神情突然改變了。我的不幸遭遇似乎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動。”

“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你相信他是在同情你的不幸?”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這一點。”

“什麽事?”

“他把會連累我的那張紙給燒了。”

“哪張紙?匿名信?”

“不,是我要轉交的那封信。”

“你肯定?”

“他是當著我麵燒的。”

“這就錯不了啦。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最陰險毒辣的家夥。”

“說實話,你這話讓我聽得膽戰心驚!”唐戴斯說,“難道這是個老虎、鱷魚橫行的世界嗎?”

“沒錯,區別僅僅在於兩隻腳的老虎、鱷魚比別的猛獸更危險。”

“請你再說下去吧。”

“好的。他把那封信燒了?”

“是的,他還對我說:‘瞧,這是對你不利的唯一證據,我把它銷毀了。’”

“這個舉動高尚得不自然了。”

“你這樣想?”

“我可以肯定。這封信是給誰的?”

“巴黎雞鷺街十三號的諾瓦蒂埃先生。”

“你估摸,你那位代理檢察官燒了這封信自己會有好處嗎?”

“大概是吧。因為他幾次要我答應不對別人提起這封信,他說這是為我著想。他還讓我發誓不把信封上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諾瓦蒂埃?”長老反複念道,“諾瓦蒂埃?我知道有一個諾瓦蒂埃是伊特魯裏亞[2]女王的朝臣,另一個諾瓦蒂埃是大革命時期的吉倫特黨人。你那位代理檢察官對你說他叫什麽名字?”

“德·維爾福。”

長老哈哈大笑。

唐戴斯愣愣地望著他。

“你怎麽啦?”他問。

“你看到這束陽光了?”長老問。

“看到了。”

“在我看來,整個事情要比這束明亮的陽光還要清楚。可憐的孩子!這個檢察官對你很好是嗎?”

“是的。”

“這位可敬的檢察官燒掉信,銷毀了證據?”

“是的。”

“這個道貌岸然的壞蛋,他要你發誓不把諾瓦蒂埃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是的。”

“可憐的小傻瓜啊,你知道這個諾瓦蒂埃是誰嗎?這個諾瓦蒂埃就是他的父親!”

即使一個驚雷落在唐戴斯腳下,炸出一個深淵,淵底露出地獄的大門,對唐戴斯的打擊也不會比長老的這幾句話來得更迅疾,更凶猛,更慘烈。唐戴斯站起身來,雙手捧頭,仿佛怕它炸開似的。

“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他喊道。

“對,他的父親,諾瓦蒂埃·德·維爾福。”長老說。

刹那間一道閃光在唐戴斯的腦子裏掠過,照亮了始終隱沒在黑暗中的角角落落。審訊時維爾福的支吾躲閃,那封被燒毀的信,要他發的誓,檢察官並非咄咄逼人,而是近乎哀求的語氣,他一下子都回憶起來了。他大喊一聲,像喝醉酒似的晃了幾晃,一頭鑽進那條連通兩個牢房的過道。

“哦!”他說,“我得一個人待著,好好想想這一切。”

他一進自己的牢房,就癱倒在**。傍晚獄卒進來,隻見他坐在**,兩眼直視,肌肉緊繃,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他冷靜思索了好幾個小時,但在他看來似乎才過了幾秒鍾。在這期間,他打定主意鐵了心,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

一個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醒,那是法裏亞長老,獄卒已經查過監了,他來邀請唐戴斯和他共進晚餐。法裏亞是公認的瘋子,而且是個有趣的瘋子,所以他可以享受某些特權,比如說麵包比別的犯人稍白一些,星期天還可以有一小瓶葡萄酒。這天正巧是星期天,長老請年輕夥伴一起去分享他的麵包和酒。

唐戴斯跟隨他去了。他的臉部肌肉已經放鬆,恢複了常態,但從他那堅毅決絕的神情依然可以看出,他下過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長老凝視著他。

“我幫你追查線索,又對你說了那麽多話,還真有點後悔呢。”他說。

“為什麽?”唐戴斯問。

“因為我在你心裏注入了一種你從未有過的情感,那就是複仇。”

唐戴斯微微一笑。

“我們說些別的事吧。”他說。

長老又端詳了他一會兒,憂傷地搖了搖頭;隨後,他就照唐戴斯所說的,說起別的事情來了。

就像那些飽經憂患的人一樣,老人的談話飽含睿智和情趣,讓人聽了既能得到許多教益,又覺得興味盎然。而這種談話又毫無自私的意味,不幸的老人從來不說自己的不幸。

唐戴斯滿心讚佩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其中有些話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和他作為水手所獲得的知識吻合。有些話涉及種種未知的事物,它們猶如照亮了南半球上航行者的北極光,在唐戴斯眼前展現了五光十色的新景象,開拓了一望無際的新視野。唐戴斯明白,老人是在倫理、哲學和社會學這些領域中學識淵博的長者,一個智力健全的人若能以他為師,那是一種幸福。

“你得把你的知識教我一點兒,”唐戴斯說,“要不你和我在一起會覺得厭煩的。現在我覺得,你一定寧願忍受孤獨,也不想跟一個像我這樣無知無識的人做伴的。隻要你肯教我,我保證不再提逃走的事了。”

長老笑了笑。

“唉!我的孩子,”他說,“人類的知識是很有限的,在我教會你數學、物理、曆史和我會講的三四種現代語言以後,你就和我知道得一樣多了。所有這些知識,用不了兩年時間,我就可以把它們從我這兒灌進你的腦子裏。”

“兩年!”唐戴斯說,“你相信兩年裏我就能學到所有這些知識?”

“要說懂得應用,那還不行,要說學會原理,也就夠了。學過的東西,不一定是懂得的東西。有兩種人,一種是書蠹,一種是學者:記憶造就前一種人,哲學造就後一種人。”

“哲學可以學嗎?”

“哲學是學不到的;哲學是天才所應用的既得知識的總和;哲學是基督升天時腳下那片絢麗的祥雲。”

“那好,”唐戴斯說,“你先教我什麽呢?我真想快點開始,我太渴望知識了。”

“我全都教給你!”長老說。

當天傍晚,兩個囚犯擬訂了一個學習計劃;第二天就開始執行。唐戴斯有驚人的記憶力和極強的接受能力:天生的數學頭腦,使他能順利地學會各種算式和證明;海員豐富的想象力,則使枯燥的數字和呆板的線條變得趣味盎然。他本來就懂意大利語,還會說一點希臘語,這都是他在航行中學到的。有了這兩門語言的基礎,他就不難學會其他語言的語法結構。六個月後,他已經能說西班牙語、英語和德語了。

正如他對長老所說的,他再也不提逃跑的事了,這或許是由於他專注於學習,無暇分心去想自由,或許隻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對他來說,日子過得既快又充實。一年過後,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是唐戴斯發覺,雖然有他相伴多少給長老的囚禁生活帶來了一些樂趣,但長老還是變得愈來愈憂鬱了。似乎有一個想法始終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他,他常常陷入沉思,不由自主地長籲短歎,有時倏然起立,交叉雙臂,在牢房裏愁眉不展地徘徊。

有一天,他突然在來回轉了不下一百次的踱步中停住,大聲說:

“唉!要是沒有哨兵多好啊!”

“你想沒有就可以沒有。”唐戴斯說,長老腦子裏在想什麽,此刻他就像透過水晶球那般看得一清二楚。

“噢!我對你說過,”長老說,“我不喜歡殺人。”

“可是這樣的殺人,是出於生存的本能,是一種自衛意識啊。”

“我無論如何不會這麽做。”

“可你老在想這事,是嗎?”

“是啊,不停地想。”長老喃喃地說。

“你想出了一個辦法,是嗎?”唐戴斯急切地問。

“是的,如果外麵過道上的哨兵又瞎又聾就好了。”

“他會又聾又瞎的。”年輕人語氣之決絕,使長老心頭一愣。

“不,不!”他高聲說,“不能這樣。”

唐戴斯想繼續這個話頭,但是長老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你力氣大不大?”一天長老問唐戴斯。

唐戴斯一言不發,拿起那把鑿子,像擺弄一塊薄鐵皮似的把它扭彎又扳直。

“你能保證,不到萬不得已,你決不殺死哨兵嗎?”

“我以我的榮譽保證。”

“那好,”長老說,“我們可以執行我們的計劃了。”

“我們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這個計劃?”

“至少一年。”

“現在就可以開始嗎?”

“馬上可以開始。”

“哦!你瞧瞧,我們已經浪費了一年時間。”唐戴斯大聲說。

“你覺得這一年時間我們是浪費了?”長老問。

“噢!原諒我,原諒我……”埃德蒙漲紅了臉,大聲說道。

“輕聲!”長老說,“人終究是人嘛,你已經是我認識的人中間最優秀的一個了。來,我把我的計劃告訴你。”

長老讓唐戴斯看一張畫就的草圖,上麵有他和唐戴斯的牢房以及牢房外的過道。長老計劃在過道下麵再挖一條地道,就如礦工用的巷道那樣,一直通到室外走廊的中間。他倆沿著這條巷道,可以來到哨兵放哨的室外走廊下麵。到了那裏,他們再挖一個大洞,撬鬆走廊上的一塊大石板。到時候,巡邏的士兵踩上去,就會隨石板一道落進大洞。趁那士兵摔得暈頭轉向、不能動彈之際,唐戴斯撲上去捆住他,堵住他的嘴,然後和長老一起從走廊的窗口逃出去,沿繩梯爬下外牆,這樣就得救了。

唐戴斯連連拍手,眼睛裏射出喜悅的光芒,這個計劃非常簡單,一定能成功。

當天兩人就開始幹活了。由於先前有過一段長時間的休息,現在做的又是兩人內心深處反複思量過的事情,他們幹得特別起勁。

隻有在獄卒查房時,他們才回到各自的牢房,此外的時間裏,他們都不停地幹活。他們已經聽慣獄卒的腳步聲,遠遠聽見他從石梯上下來,便馬上警覺了。從新通道挖出的土如果不及時處理,很可能把舊通道堵死,所以他們萬分小心,把泥土一點一點地從唐戴斯或是法裏亞牢房的窗口扔出去,事先已經碾成碎末的泥土,隨著晚風飄揚到遠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靠一把鑿子、一把小刀和一根撬棍,持續不斷地幹了一年多時間。在此期間,法裏亞邊幹活邊教唐戴斯。他有時用這種語言,有時用那種語言,向唐戴斯講述各民族的曆史,曆數在身後留下人稱光榮的顯赫名聲的一代又一代偉人的業績。長老是上流社會的人物,而且經常接觸顯貴,言談舉止中自有一種雍容的氣度,而唐戴斯天生具有模仿能力,善於學習他所缺少的優雅禮儀和貴族風度,而這種風度通常是隻有出入上流社會交際圈才能學到的。

十五個月以後,通道掘成了;走廊下的大洞也挖好了。在洞裏可以聽見哨兵來回走動的聲音。為了更有把握,他們想等一個沒有月亮、夜色濃重的夜晚動手。現在他們就怕士兵踩上幾乎已經挖空的石板,石板吃不起分量會墜落下來。為防不測,他們在地基裏找了一根小梁,打算把它撐在石板下麵。這一天,唐戴斯正在撐木梁,法裏亞長老留在年輕人的囚室裏打磨準備用來掛繩梯的釘子。突然,唐戴斯聽到長老淒厲的喊聲。他迅速退出通道,隻見長老站在囚室中央,臉色蒼白,頭冒冷汗,**地緊握雙拳。

“哦!天哪!”唐戴斯喊道,“出了什麽事,你怎麽了?”

“快!快!”長老說,“快聽我說!”

唐戴斯看到法裏亞臉色鐵青,眼圈發黑,嘴唇發白,頭發豎起;他驚呆了,手一鬆鑿子落在地上。

“究竟出什麽事了?”他大聲問道。

“我不行了!”長老說,“一種可怕的,可能致命的病就要發作了。我在入獄的前一年得過這種病。這種病一旦發作,隻有一種藥救得了我。現在你聽我說,你趕快到我的房間去,拆下床腳,床腳裏有個洞,裏麵有個小玻璃瓶,盛著半瓶紅色的**,你把藥瓶拿來。噢,不行,我在這裏會被發現的。趁我現在還有一點力氣,你幫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病一發作,就沒人知道會怎麽樣了。”

這飛來橫禍狠狠地砸在唐戴斯頭上,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他先把長老掖到牆邊,再鑽進通道,費勁地拖著不幸的同伴來到通道的另一端,回進長老的牢房,把他平放在**。

“謝謝,”長老說,他渾身打戰,像剛從冰水裏出來,“病就要發作,我的全身肌肉都要變得僵直了。或許我會一動不動,也不哼一聲;但也可能我會口吐白沫,大喊大叫。你一定不能讓我叫出聲來,這非常重要,否則他們就會把我換到另一個囚室,我們就永遠分開了。等你看見我全身不動,手腳冰涼,像死了一樣的時候,記住,一定要等到這個時候,你才用刀撬開我的牙齒,往我的嘴裏滴進八到十滴這種藥水,也許我還能恢複過來。”

“也許?”唐戴斯悲痛地問。

“救救我!救救我!”長老喊道,“我……我……”

病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可憐的囚犯甚至都沒能把話說完;一片陰影,像海上的風暴那樣黑壓壓地掠過他的額頭。他瞳孔放大,嘴巴歪斜,兩頰發紫。他扭動身體,口吐白沫,拚命叫喊。唐戴斯按照他的囑咐用被單捂住他的嘴,不讓人聽見他的喊聲。這樣持續了兩個小時。長老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生氣,變得比一塊大理石更白更冷,比一莖被人踩在腳下的蘆葦更軟弱無力。他最後**了一下,就昏厥了過去,身體僵硬,臉色鐵青。

埃德蒙等到這假死現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髒以後,拿起小刀,把刀刃伸進他的牙縫,很費勁地撬開咬緊的牙關,一滴一滴數著,滴進十滴紅色藥水,然後靜等著。

一小時過去了,老人紋絲不動。唐戴斯擔心自己的行動過於遲緩,急得兩手插進頭發裏死死地盯著他看。長老的麵頰上終於微微有了點血色,那雙一直睜著、毫無反應的眼睛也有了點生氣,嘴裏發出輕微的歎息聲,身體動了一下。

“有救了!有救了!”唐戴斯大聲叫道。

病人還不能說話,但他把手指向門口,顯得非常著急。唐戴斯側耳細聽,聽到獄卒的腳步聲:快到七點鍾了,剛才他沒顧得上考慮時間。

年輕人奔向通道,鑽進去用石板遮住洞口,然後回到自己的牢房。

不一會兒,牢門打開了;像往常那樣,獄卒看見囚犯坐在床沿上。

獄卒轉身出去,他的腳步聲剛剛消失在長廊上,唐戴斯就迫不及待地再次鑽進地道,根本沒想到去吃東西。他用頭頂起石板,回到長老的囚室。

老人已經恢複知覺,但仍然沒有一點力氣,躺在**一動不動。

“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他對唐戴斯說。

“你為什麽這麽說?”年輕人問,“你是以為自己要死了嗎?”

“不是,我是說你逃跑的條件都具備了,我以為你跑了。”

唐戴斯生氣了,臉漲得通紅。

“我會不帶你走嗎!”他大聲說,“你真的把我想象得那麽壞嗎?”

“現在我知道是我想錯了,”病人說,“唉,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垮了,我不行了。”

“別泄氣,你會好起來的。”唐戴斯說著,在法裏亞的床邊坐下,握住他的雙手。

長老搖了搖頭。

“上一次,”他說,“發作的時間隻有半個小時,過後我感到餓了,還能獨自站起來。今天,大腿與胳膊都動彈不了,腦袋脹得厲害,這表明腦血管在滲血。第三次再發作,我就會完全癱瘓,甚至驟然死去。”

“不,不,放心吧,即使第三次發作,你也不會死的,那時候你已經自由了。我會像這次一樣把你救活的,而且比這一次更快,因為我們會有必要的器具和藥品了。”

“我的朋友,”老人說,“別安慰我啦,剛才的發作已經判了我無期徒刑,不能走路,是沒法逃跑的。”

“哦!隻要需要,我們可以等上一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你的身體會慢慢恢複的。我們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逃跑的時間和時機全由我們選擇。等到哪一天,你感到有足夠的力氣遊泳了,好!我們就選那一天。”

“我遊不了啦,”法裏亞說,“胳膊癱瘓了,這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輩子的事。你提提這隻胳膊,你瞧它有多沉。”

“現在你相信了,是嗎,埃德蒙?”法裏亞說,“相信我吧,我明白我在說什麽;自從我第一次發病以後,我就不停地想這件事情。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是我家的遺傳病。我父親死於第三次發病,祖父也是。這種藥水是著名的卡巴尼斯醫生給我配製的,他預言我會有同樣的命運。”

“醫生錯了,”唐戴斯大聲說,“即使你癱瘓了,也沒關係,我能背你,我可以背著你遊泳。”

“孩子啊,”長老說,“你是水手,是遊泳好手,你不會不明白,一個人背著這麽沉的分量在海裏是遊不出五十尋[3]的。別再騙自己了,這樣的事,就連你那高尚的心也是騙不過的。我就留在這裏,直到我解脫的鍾聲敲響的那一刻。現在對我來說,死就意味著解脫。而你,你得逃走,得趕快走!你年輕、機靈、強健,別替我操心了,我把你的許諾還給你。”

“好吧,”唐戴斯說,“好吧,這樣的話,我也留下不走了。”

說完,他站起身來,在老人頭上莊嚴地伸出一隻手,說:

“我憑耶穌基督的血發誓,隻要你活著,我決不離開你。”

法裏亞默默地注視著他,這個年輕人是這麽莊重,這麽純樸,這麽高貴,老人在這張充滿誠意的臉上,看到了他真摯的愛和忠於誓言的決心。

“你的誠意,”病人說,“我接受了,謝謝。”

稍過了一會兒,他向唐戴斯伸出一隻手說:

“也許你這無私的誠意會得到報償。現在,既然我走不了,你又不願走,那麽我們就把長廊下的那個洞堵上吧。要不士兵在走動時,可能會覺得被挖過的地方聲音有些異樣,他要是去叫一個獄官來看看,事情就會敗露,我倆就得分開了。你去把洞堵上吧,可惜我再也不能幫你一起幹了。能行的話,你就徹夜幹吧。明天早晨獄卒查過牢房以後你再過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唐戴斯握住長老的一隻手,老人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年輕人順從地放開他的手,懷著對這位年長朋友的尊敬之情,退了出去。

[1]古吉拉特和戈爾孔達:均為印度西海岸地名。

[2]意大利中西部古國,位於後來的托斯卡納地區。

[3]尋(brasse):法國古長度單位,1尋約合1.6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