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慘淡的日光下,風裏**來濃烈的血腥味,混濁的煙靄在周遭繚繞,迷離了一雙雙淒惶的目光。
這是一片稀疏的小樹林,秋陽在地麵扭曲了斑駁樹影,不遠處,沔水的波濤聲猶如金鉦鳴響,颯颯江風吹拂著滿天雲霞向天邊急速湧動。
劉備倚著戰馬而坐,的盧馬累得吃草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來回甩著尾巴,四隻蹄子縮成一團,趴著像一條狗。
他垂下眉目,凝著掌心臥著的一枚青玉簪子,那簪子頭上鑲的瑪瑙缺了一個角,缺口填滿了血,好似伊人眼角飛逝的一滴淚,玉簪握在手裏,變得很沉,仿佛握住的是一段往事。
這簪子原是他送給麋夫人的新婚賀禮,那時的他財力菲薄,隻能將一枚平平無奇的玉簪交於新婦手中,麋夫人卻甚是喜歡,當作至寶般珍藏,總也舍不得用來飾發。
十餘年顛簸流離,麋夫人跟隨他東奔西跑,輾轉遷徙,如今思想來,他竟從來沒有認真送過什麽好物給麋夫人。他劉備半生顛沛,無根無依,身邊的女人也得不了一日安樂,別說是榮華加身,做個風光命婦,便是享享小康之家的和睦也竟成虛妄。
玉簪為趙雲帶轉給他,當他第一眼看見青玉簪時,他就知道麋夫人不會回來了,耳邊聽著趙雲悲訴麋夫人懷抱阿鬥東躲西藏,奈何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當時情況危急,四麵曹軍紛至遝來,麋夫人卻不肯跟他上馬,隻把阿鬥和玉簪交給趙雲,便決然投井了。
劉備聽完沒哭,倒是甘夫人哭成了個淚人。他握著玉簪默默地走遠了,那身後的泣泣哭聲隨風吹**,在耳際來回徘徊,他還是沒有哭。
他知道的,麋夫人不會回來了,那個相伴了他十年的女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青玉簪在手裏慢慢變得溫熱,仿佛還餘留著她發間的溫度。他記得,新婚之夜,當他拔去簪子,那一頭披散的烏黑長發,宛如一片出岫的青雲,屋裏的花燭爆了,暖暖的光芒映著她柔情如夢的微笑。
他握緊了玉簪,終於,眼淚再也不能忍耐地滾落。
世間悲歡,原來是如此迅速地轉換,夕陽落山的時候,他還能為妻子拔簪,太陽升起時,死亡就將他們隔絕了。
有人在他身邊慢慢蹲下,他沒有看那人,心裏卻清楚來的是誰。他流著眼淚,卻沉靜地說:“沒事,哭一下就好了。”
沒有勸說,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因為來人知道,陪伴比勸說更有用。
劉備哽咽著擦擦眼淚:“別耗在這裏陪我了,你去看看你女兒吧!”
“她們都還好!”諸葛亮平靜地說。他正拿手絹擦拭羽扇,扇麵上沾滿了血和泥土,一張手絹汙了,扇麵也不見幹淨。
劉備慢慢地抑製住那悲慨的情緒:“好了,沒事了。”他擦幹眼淚,問道:“雲長有消息沒有?”
諸葛亮說:“水軍邏卒剛傳來檄書,不到半個時辰,雲長即到,我們乘船直奔夏口。江陵重地,曹操勢在必得,我們隻有放棄!”
劉備扶著馬站了起來,“不囉唆了,輕裝上路,去江邊等雲長!”他瞅了一眼諸葛亮的左臂,“你的傷怎樣?”
諸葛亮輕鬆地說:“無妨,皮外傷。”
劉備自嘲地笑了一聲:“備半生屢戰屢敗,孔明才與我認識一年有餘,便經曆如此慘敗,可知備為常敗將軍也!”
諸葛亮鼓勵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昔日楚漢之爭,高祖屢敗於項羽,妻子不保,父母無靠,東西不定,狼狽失所,卻終有垓下之勝,奠定漢家天下,世間從沒有不可逆轉的勝敗,貴在堅持而已。”
劉備悵然歎道:“亦不知劉玄德之垓下當在何年何月,又在何地何處?”
“主公!”遠遠地有人急聲呼喚。
來的竟然是孫乾,滿臉血汙,從肩膀至鞋襪汙了大半身黑灰,袍子上也撕裂了三四個大洞,走一走,甩得碎布來回搖擺,好像全身插滿了草。
“公祐!”劉備又驚又喜,激動地握住孫乾的一雙手。
孫乾百感交集,眼底霎時湧淚:“未想還能逃出生天,得與主公謀麵!”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劉備也自感慨:“蒼天可憐,你我數年曆經艱難,總能化險為夷,乃天不絕我!”
孫乾嗚嗚咽咽地收了淚,又忙道:“主公,我在趕來的路上遇見一人,他欲拜謁主公!”
“是誰?”
孫乾扯著袖子揩著一臉的汗和淚:“因一路緊急,也沒來得及詳談,他隻說姓魯,從江東而來,有急事需立刻麵見主公!”
“江東?”劉備一愣。身邊的諸葛亮卻喜道:“定是孫權派來的使者!”他忙對劉備說:“主公,這是天賜良機,此人一定要見!”
“何謂天賜良機?”
“曹操來勢洶洶,我們如今勢單力薄,獨木難支,孫權遣使前來,定是有聯盟之意,若能聯合江東,何憂破曹!”諸葛亮說得很肯定。
劉備細想著諸葛亮的話:“他現在何處,帶他來見我!”
孫乾利落地答應一聲,提起破得不成樣子的袍子,也不管兼程趕路辛勞,仍豁出去十二分的耐力奔跑。
隻不過片刻時間,孫乾已折轉奔來,後麵果然緊跟著一個人,那人三十多歲,容長臉上一團溫和,因連日趕路,滿身塵土,發帶鬆鬆的歪在一邊,散發在疾走中亂紛紛地撲在肩上,手裏還緊緊地拽著馬鞭,似乎仍在下意識裏有策馬飛奔的念頭。
“劉將軍!”那人深深一拜,抬頭時,露出那水一般明淨的目光。
劉備不知他姓名,禮貌地拱手回禮:“先生何人?”
那人穩穩站定了步子,鄭重地說:“在下江東魯肅!”
劉備訝然:“莫非是臨淮魯子敬?”
“蒙將軍記得,正是在下!”他說話不溫不火,笑意匆匆劃過眼瞼。
劉備大為感歎,魯肅為江東孫權重臣,雅亮壯節,曾經為助朋友周瑜,傾其家業一半不吝相贈,贏得江南一派稱譽,而這樣一個江東英秀人物竟然甘冒烽火,馳騁千裏,於萬難險境中謀麵於己。雖未詳知來意,他已是大起敬意,斂容道:“先生千裏見我,有何雅言指教?”
魯肅平和寧靜地說:“將軍身構險難,肅鬥膽問一句,將軍欲往何處暫避曹軍鋒芒?”
“暫去夏口。”
“肅聞說曹操已盡得沔水西岸之地,正星夜奔赴江陵,俟後必定飲馬長江,驅軍南下,將軍有何謀算?”魯肅聲音清朗,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卻並不用力。
真是問住了劉備,他其實真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魯肅這一問紮中了他的要害,他隻好含糊混沌地說:“我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附之。”
魯肅未置可否,卻道:“將軍能否聽肅進一言?”
“先生但言無妨!”
魯肅微躬了身體,聲音不疾不徐:“肅竊以為將軍依附吳巨不甚妥,蒼梧偏遠弱小,財不可支社稷,兵不能當欃槍,或者經年將為人所並,將軍何故委肉而當虎蹊哉?”
劉備已慢慢領會出魯肅話裏的意思,他並不著急流露,隻是不動聲色地問:“依先生之意,我該依何處?”
魯肅款款地說:“將軍可曾想過江東?”
劉備心頭陡起一陣喜悅,扭頭與諸葛亮對視一眼,拱手一請:“先生請詳言,我洗耳恭聽!”
魯肅抬起頭,手中的馬鞭輕輕揮下:“江東孫討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鹹歸附之,今已據有六郡,兵精糧足,足以立事。肅竊為將軍計,莫若遣心腹往結之,以共濟大事!”
劉備身子微震,到底拿捏住了矜持:“謝先生良策,容我三思之!”
魯肅並不著急要劉備應諾,他知道自己造訪的目的實際已經達到了,對於窮途末路的劉備來說,還有什麽支持比江東更能讓他動心,他放下一顆心,這才悄悄牽著衣袖擦汗,餘光卻瞥見劉備身邊白衣羽扇的年輕人。
他放了手,慌忙行了一禮:“這位是諸葛孔明嗎?”
“正是!”諸葛亮回禮。
魯肅喜上眉梢:“果是子瑜之弟,我是子瑜朋友,多次聽他言及你,今日幸而得見,不勝心悅!”
“原來是家兄朋友,失敬!”諸葛亮溫和地一笑。
忽有士兵的喧嘩聲迅疾擦過耳際:“關將軍到了!”
劉備煞是興奮,略整衣衫,將撕攔的披風撩在背後,用力一拍戰馬,的盧伸出四足,騰地彈跳而起。
他懇摯地對魯肅說:“先生可願與我同赴夏口,我尚要向先生谘諏疑慮!”
魯肅揚聲笑道:“求之不得!”
劉備大感振奮,扯住戰馬韁繩,一手握住魯肅,大踏步地向江邊走去。
浩**江水從遙遠的千峰雲層中洶湧而出,猶如馳騁奔騰的白馬素車,一輪旭日浮在江上,浪潮一湧,那太陽也似不勝江濤勇力,便要被波濤吞噬。
這裏是揚口,揚水與漢水的交匯處,卻是漢水流域最為重要的渡口之一,習慣上稱為漢津,兩水並合,水勢更大,在此乘舟,順流東下,便可抵達夏口。
江岸上擁擠著嘈雜的人群,喧囂的喊聲很快被濤聲淹沒,十幾艘高桅戰艦破浪衝鋒,一忽兒抵岸而止,激得浪花分流而湧。立時,挺立戰艦上的水兵轉動粗大的盤絞繩索,將無數艘小舟一一放下。那小舟剛一落入水麵,早就擁在岸邊的人群爭先恐後地跳上船頭,爬的爬,跑的跑,包袱行囊也不要了,全扔在岸邊,被湧上的潮水卷了遠去。
關羽在戰艦船頭望著這瘋狂的景象,不由得連連歎息,舉目瞧見劉備迤邐而來,揮手大叫道:“大哥!”
早有水兵在船頭搭上一塊舢板,他急忙忙地跑下舢板,蹚著漫過腳踝的水迎了過去。
諸葛亮跟在劉備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鬆軟的河沙,沙礫滲入了鞋裏,刺刺地紮著皮膚,他卻似乎毫無知覺,放眼望去,滿目晃動著不顧一切狂奔上船的人影。這些人有的是從樊城一路跟隨,有的是半道上歸附,原本有十萬之眾,在當陽時遭曹軍騎兵衝破,如今剩下的已不過千人,其餘的不是死於曹軍鐵蹄之下,就是失散無蹤。
蜂擁如潮的人群背後炸開了一聲淒厲的號叫:“曹軍來了!”
諸葛亮驚駭地回過頭,滿天的塵埃猶如一隻巨大的黑手,從天邊抹向江天雲色間,嗜殺的呼喝衝入耳底,那是曹軍綿綿無休的生死追擊,勢必要將劉備最後的力量殲殺在沔水西岸。
“魯先生,快隨我走!”劉備攥著魯肅的手腕,風塵撲浪般飛跑上大船。
關羽見追兵逼近,百姓仍在吵吵嚷嚷地爬船,尚有一半擠在岸邊,他不禁著急得又是吼又是跳:“快跑!”
虎豹騎已奔到了岸邊,腰刀一揮,數截殘肢飛上天幕,腥臭的濃血下雨般洋洋灑灑,染紅了偌大的一片淺灘。
“放箭!”
“開船!”
兩聲命令同時發出!
虎豹騎的戰馬踩著橫陳江畔的屍體,從臂鞘裏扯出一支強弩,齊整整地對準天空用力一彈,箭在天空劃出一條完美而可怕的弧線,劈裏啪啦穿透了船板,有正在爬船的士兵和百姓被弓箭射穿了脊梁骨,慘叫一聲栽入江裏。
第二波飛箭從天空墜落,成片的箭格外耀眼,像是墜落凡塵的隕石,待得落至眼前才發覺是火箭,箭砰砰砰地彈在船身上,火便連成了勢,宛若憤怒的情緒,呼嘯著、怒罵著,迅速將一艘船埋入肆虐的火焰中。
“開船!”又一聲呼喝。
什麽都顧不得了,船錨從水底迅速拉起,粗大的長杆用力對著江岸一抵,對衝的力量把船推入了江中,旋即,布帆高張,大小船隻蹙踏浪花,向東快速劃去。
能上船的隻有一半,還有一半擠在岸邊,不是被浪衝走,便是葬身火海,或者被曹軍刀鋒削掉腦袋。每艘船沿還吊著人,大船是人懸在空中,像掛麵似的甩來甩去,小舟則是抱著船沿,腳底下蹬著水,有的體力不支,船至江心時不慎鬆手滾入浪裏。
岸上的虎豹騎還在射箭,一排排羽箭鋪天蓋地,有的船著了幾支火箭,忙得一船人趕快撲火。再見那江畔,兩艘大船和十來艘小舟被烈火焚燒,木板劈啪爆裂之聲不絕於耳,無數的火人慘號著滾出船,沒跑多遠便伏地沒了聲氣。
數十艘船順江而行,大的為三桅,小的卻隻一風帆,大小船上皆擠滿了人,有甲胄不整、刀兵不亮的士兵,也有逃出一命的難民,彼此摩肩擦踵,也顧不得擁擠,隻要有個空隙便插下一人。
劉備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見著江岸的血紅之火,沿江大小船隻人頭攢動,哭喊聲響徹一江,抱歉地對魯肅說:“魯先生,劉備大敗,累你受驚,對不住了。”
魯肅不介意地搖搖頭:“將軍言重了,肅雖有此一險,卻見得將軍仁德之風,兵敗奔北,仍不忘攜百姓而歸,肅不勝欽佩之至!”
劉備感慨一歎:“魯先生於危難之際,舍命而從,劉備好不感動!”危險漸去,劉備也不想天長地久地拖遝下去,打算打開話匣子,因說道:“適才先生勸劉備與討虜將軍結交,卻不知先生所來是奉討虜將軍之令,還是潛身自往?”
魯肅平和地說:“肅本奉我家主君之命,聽聞劉鎮南亡故,往荊州祭吊二位公子,不料曹軍忽然南下,中道倉促無歸,故而轉道來尋將軍,而今肅有一語鬥膽相問,荊州而今已俯首曹操,將軍意欲何為?”
劉備斬釘截鐵地說:“劉備與曹操不共戴天,曹操為漢家之賊,吾豈能屈居之下!”
魯肅大鬆了一口氣,鄭重道:“劉將軍何其壯哉,吾主也不願臣服曹操,至此危亡之秋,願與將軍結盟,不知將軍其意若何?”
仿佛絕地逢生的希望從天而降,劉備大為振作,他隱忍住那血管裏急躁跳動的激動,穩穩地說:“能與江東結盟,乃吾之夙願,甚好!”
魯肅粲然微笑:“多承劉將軍之意!”他在心底係得很緊的扣終於鬆了。
江風張狂,船舶壓著蒼茫水流不舍東行,士兵不斷地將吊在船邊的人拉上來,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人們逃出生天,連道謝也忘了,隻軟軟地癱倒在甲板上,淚涔涔地歎著氣。
西風正冷,遙遙斜漢昏慘一片,朦朦朧朧似乎被一張麻布罩住,於是星光很暗,夜色便濃得猶如化不開的愁怨。
夜深,船泊岸了,船上的人也不敢上岸,睜著一雙困倦蒙矓的眼睛,偶爾打個盹兒,也緊張地掐自己一把,聽見風聲也當是曹軍騎兵的馬蹄聲,皆是一派草木皆兵的惶惶不安。
諸葛亮低頭走進船艙,艙內一燈如豆,蒙蒙中唯能見到輕輕飄**的帷幕,還有那朦朧的人影,似乎在畫絹上隨意的一勾。
守在床邊的醫官見他進來,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他無聲地點點頭:“費心了。”
“夫人戰場產子,身體虛弱,需靜心休養;孩子不足月,血氣不足,身子怕是有些羸弱,以後得多加養護!”醫官小聲地叮囑著。
諸葛亮一一應諾,醫官看了他一眼,本還想說些話,然而深深的惻隱讓他說不出那些殘忍的話。
“還有什麽嗎?”諸葛亮一眼就看見他的欲言又止。
醫官瞧了瞧**的女人,諸葛亮頓時明白了,他點點頭,和醫官悄悄走至艙門口。
“你說吧。”諸葛亮平靜地說。
醫官說不出,雙手搓了一搓,踟躇著不知該如何說起。
諸葛亮見他囁嚅而不說,知他有難言之語,鼓勵道:“沒事,有什麽話但說無妨,無須顧忌!”
醫官埋著頭,用壓得很低沉的聲音說:“夫人先天身弱,本很難孕子,天幸得此一胎,奈何十月不足,便身遭顛沛,血氣大失,五髒乍寒,血不忍寒,因之陰陽失調,邪氣乃下,恐怕……”他先是說一通玄奧的醫理,到關鍵時刻卻停住了口。
諸葛亮已意識到了什麽,但他沒有逼問,更不驚慌,靜靜地等著醫官說完。
也許是諸葛亮的平靜讓醫官有了說出來的勇氣,他緩緩地沉了口氣,幾乎是閉著眼睛說道:“恐怕夫人以後再不能生育了。”
他頭上冒汗,等著諸葛亮驚惶失措地追問他,然而,時間緩慢過去,卻既沒有追問,也沒有捶天頓地的質疑,隻有深如幽穀的平靜。
“哦,我知道了。”諸葛亮淡淡地說,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良久以後,諸葛亮背轉了身,沉默著走入船艙。
光線很暗,燭火在費力地掙紮,艙內的一切都顯得朦朧,像偶然置身在一場夢裏,連意識都變得縹緲。
他的腳步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響,他慢慢停在了床邊,床帷軟軟地垂下,銀質的掛鉤像一彎殘月,在黑寂的房間裏搖擺。
“是你嗎?”**的女人弱弱地問,一隻手伸向他。
他握住了她,撫了撫她汗濕的額頭:“你怎麽樣了?”他在床邊坐下,若明若暗中,他能看見枕上那張衰弱的臉,以及蜷曲如線團的小嬰兒。
黃月英朝他微微一笑,勉力伸出手搭在嬰兒的繈褓上:“看看咱們的女兒。”
孩子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她睡得很沉,小嘴吧嗒吧嗒,好像在睡夢中和父親打招呼。
諸葛亮貼近了女兒,聽著她微弱的鼻息:“很像你……”
黃月英望著他的眼睛說:“眉眼像你,很好看。”
“希望她長大了像你一樣聰明伶俐!”諸葛亮低下身體,淺淺的笑從眉間漫開。
黃月英輕輕地拉住他的衣袖:“給我們的女兒取個名字吧。”
諸葛亮轉過臉來,微綻出溫煦的笑容。他目光溫柔地盯著嬰兒,那幼小的身軀藏在繈褓中,像一枚被嫩樹葉包裹的紅果:“叫果兒好不好?”
黃月英露出孩子一般的開懷笑靨。“果兒,真好聽,”她轉頭對孩子輕輕努起嘴,親昵地呼喚,“果兒,諸葛果……”
諸葛亮俯下身子,輕輕地擁抱他的妻子女兒,矜持如他,也不能抑製住那滿滿的情感,他忽然很想流淚。
他想起小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擁抱自己,輕柔的,動情的,像是被沾滿陽光的一片花瓣包圍。後來母親的麵容也模糊了,隻有擁抱的感覺在記憶裏深埋,有時在半夢半醒之間,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擁抱的溫暖,而當他醒來,不過隻是一陣繞梁的微風。
“月英,對不起……”他忽然說。
黃月英驚慌起來,她用力地解釋道:“別說這話,我不是好好的嗎?”
“是啊,好好的,你與我們的女兒都好好的。”諸葛亮笑著說,眼底泛起酸澀,他把頭轉向陰影裏,不讓妻子看見自己的傷感。
黃月英幽幽一歎:“女孩兒很好,隻是你也很喜歡男孩兒……”
諸葛亮心裏狠狠一哽,卻麵帶微笑地說:“以後還會有機會,不是嗎?”
黃月英低低地說:“是的……”她覺得隻是這樣回答不太好,又綻放出祥和的笑。
他們像都隱藏著什麽心事,一刹那陷入了沉默,空氣裏彌漫著寂寂的沉重,唯有燈燭燃噬燈芯的畢剝聲,艙外不知是誰在吹塤,如此蒼涼悲情。
諸葛亮柔聲說:“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覺……”
他低頭在妻子額頭上親了親,給她掖了掖被角,垂著頭輕輕地離去。
艙外正是冷月當空,昏暗的天空仿佛被血水洗滌,一抹又一抹的暗汙顏色從東飄到西,又從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騰的夜霧中隱沒,他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沒有回頭,甲板上的風很大,將他的聲音吹亂了:“孔明,你說我阿母會不會已經……”他的聲音沙啞了,說不出那個字。
諸葛亮歎了口氣:“別亂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會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會兒,遲遲道:“我想去找她。”
諸葛亮愕然一驚:“你去哪裏找她?江陵以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貿然前往,以身犯險不說,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阿母身遭不測,我也不能苟活於世!”徐庶毫不猶豫地說。
諸葛亮知道徐庶是說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勸道:“別自己嚇唬自己,哪兒會有這許多不測,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難發生!”
“孔明,實言相告,我心已亂,若是一日尋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饒過自己,為人親子,舍母於危難之中,豈是人子所為……”徐庶說不下去。
諸葛亮安慰道:“待危機暫過,可遣人去打探消息,你放心,這事我也會上心,一定找到你母親!”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風從他的頭頂侵略而過,他遲鈍而緩慢地轉過身,冰涼月光淌過他蒼冷的臉,諸葛亮陡然發現他已是滿麵淚光。
這樣傷情悲絕的徐庶是諸葛亮從沒見過的,那個雄闊豪情的男子仿佛在瞬間失了蹤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經最熟悉的麵孔。
兩個朋友便安靜地立在船頭,彼此沉默著,不說話,仿佛又說了很多話,便是這樣的相依,也讓他們感覺彼此漸行漸遠。慘淡的江霧從水麵盤桓而起,隔著他們的視線,也仿佛隔著他們不能靠近的距離。
也不知這樣佇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漸漸隱沒了,白蒙蒙的天光懶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濃墨重彩,將混濁的陽光任意丟棄而下。
徐庶看住諸葛亮,勉強露了一個笑容。
“徐家阿兄!”船下忽有人急聲呼喊。
徐庶驚訝,他扶著船頭往下看,卻見一葉小舟泊在大船旁,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向他揮起手。
他疑惑地辨認了許久,忽地驚呼:“秀娘!”
秀娘瞬時哭了,她一麵擦眼淚,一麵哭喊道:“徐家阿兄,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她激動得泣不成聲,也顧不得周圍那一叢叢詫異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動,他抓著兩隻手,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秀娘喊道:“你找著你母親了嗎?”
徐庶像被重錘擊了,失魂落魄地說:“沒……沒有……”
秀娘竟顯出駭然的神情:“啊呀,你莫不是還不知道嗎?”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電擊,渾身打了個激靈,齁著聲音道:“你知道什麽?”
“我也是聽說,我在往南逃來的路上,聽說你母親被曹軍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的血腥味從髒腑噴向腦門,那慘烈的力量撕開了頭顱,剝開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殘缺不全的骨骸。
哐!劉備一腳把一盞跪地人燈踢飛了,卻還不解氣,又補上一腳,那銅人滿地裏轉悠,腦袋哢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燈盞也折斷了,燈盤飛出去,砸在艙門上,彈回來,飛落於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惡狠狠地噴出這個名字,卻似乎嫌念出這個名字也汙了口,又厭煩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實在怒不可遏,那火氣越躥越高,死命地拗著腮幫子,順手撈起一盞酒爵,眼見便要擲下去。
“主公息怒!”諸葛亮衝過去攔住了劉備的手臂,一方向上鼓著勁,一方向下拗著力,諸葛亮受傷的手肘疼得一陣**,忍不住哼了一聲。
劉備忽然清醒,他慌忙鬆了手,關切道:“沒傷著你吧?”
諸葛亮搖搖頭,他將劉備手中的酒爵輕輕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赫斯之怒雖解一時之氣,卻不能濟事,望主公深察。”
劉備沉悶地歎了口氣,卻看向一直跪著不動的徐庶。
“元直當真要走嗎?”他問得很痛心。
徐庶把頭低低埋下,他說不出,他從來沒想過會離開,從他第一天跟隨劉備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願,此生無論危難顛沛,亦當濟大事而成輔佐,他是一諾千金的偉男子,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違諾。
“庶……庶……”徐庶劇烈地顫抖著,“本欲與主公共圖王霸之業,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亂,無益於事……”
他抬起頭,淚水洗得五官失了力度,他用力指著自己的心:“徐庶之心,可表日月,可方寸……方寸已亂……”
方寸已亂……劉備明白了,他縱算強留下徐庶,也隻能留下一個失了丹心的軀殼,這軀殼是沒有生氣的殘骸,苟延著、殘喘著,在日複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懷著最後的希望去看諸葛亮:“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麵無表情:“哀莫大於心死。”他微微一哽,舉起白羽扇遮住了臉。
劉備憮然長歎,走過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視這個曾讓他一見傾心的奇偉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著自己說出來:“你走吧……”
他說完這話,猛地轉過背。
多少記憶瞬間回潮,大雪紛飛的小酒館,把酒暢歌的朋友,生死與共的決戰……那份豪情,那份壯闊都在此刻一一閃現。
快意恩仇,彈鋏而歌,醉臥疆場,醒時馳騁,多少與子同仇的訣絕,多少與子偕行的渴望,原來都成了一場空。
終於煙雲散盡,再真摯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遠去的腳步,縱然痛入骨髓,縱然萬般不舍,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
江水滔滔奔湧,江風直上雲霄,吹起滿天水霧,一葉扁舟泊於岸邊,浪潮拍來,推得小舟搖搖晃晃,浪花便飛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攤又一攤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見主公,山水長遠,主公保重!”
劉備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著為他送行的關張趙諸人,想說幾句動聽的離別話語,終於是無言以表,隻是握著手說了一聲“保重”。
他最後走到諸葛亮身邊,百轉千回,千回百轉,他隻能說出一句話:“我違諾了。”
諸葛亮愴然一笑,他回過身,從隨行士兵的懷裏捧來兩甕酒,揚手將一甕扔給徐庶。
“元直,與君離別,當飲一醉!”
“好!”徐庶朗聲道。
他揭開封,舉起酒甕,兩隻甕身輕輕一扣,清越的撞擊聲敲打出不絕的悲音,他淒楚地說:“不離不棄,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間,眼淚湧出雙瞼,他仰起頭,對著甕口,咕咚咕咚飲完滿滿一甕酒,酒液流了一臉,滿臉瀅瀅水波,竟分不清那是酒水還是淚水。
諸葛亮也揭開封蓋,甕口對下,猛地盡數飲下,他平日裏少見豪飲,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隱忍都撕剝開去。
兩隻空酒甕同時脫手。
“走吧!”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後退卻,滿臉的淚被江風吹得淩亂繽紛,他一字字道:“孔明,我會等著看你實現管樂之誌,無論我在哪裏,我總看著你……”
諸葛亮緩緩地笑起來,那熟悉的微笑與記憶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時光倒流,連綿的江濤是記憶走過的聲音,在每個哀傷和歡樂的瞬間,都有那微笑猶如永不凋謝的鮮花,長長久久地盛開在心底。
徐庶想起來了,那一年在襄陽學舍,當他第一眼看見這微笑,他便告訴自己,他要讓他們成為朋友,彼此肝膽相照,分甘共苦,不離不棄。
後來,他們做了朋友,還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別回頭……”諸葛亮吞咽著淚水,他猛地轉過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過了頭,迎著浩渺江風,像永不回頭的一支箭,射向再沒有歸途的未來。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聲吟哦道:“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複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這是什麽詩?”有人悄聲問。
“是李陵送別蘇武的詩。”也不知是誰回答了一聲。
吟哦聲闊長彌遠,綴著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別的悲傷,有壯士扼腕的遺恨,有終生不複的追悔,更有刻骨銘心的懷念。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念誦之聲被淚水打濕了,豪邁而悲壯的力度遭咬去一個角,軟弱的哀絕便漏了進去,侵蝕了念詩人的胸懷,徐庶戛然止住,洶湧的淚水吞噬了他的臉。
本倚著船的秀娘聽著徐庶的念誦,已是淚如雨下,她原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萬分欣喜,此刻卻被那離別之情傷動了心懷,她並不懂得徐庶詩裏的意思,可她在那詩裏聽出了惹人落淚的極致悲傷,那悲傷太沉重,過去千年萬年,也難以消解。
船槳用力一**,小舟緩緩離岸,徐庶靜靜地立在船頭,淚水拋入風裏,在絲綿般纏繞著他的霧霾間化成了無數句散落的詩句。
江風颯颯,扁舟逐浪飛行,漸漸地,成了遙遠而不可見的一個小黑點,浪潮湧向前方,終於什麽都沒有了。
兩個朋友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諸葛亮背對著江岸,挺直的背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發出一聲哭泣,他像是被建在長江邊的水文礎石,在億萬年的滄海桑田中銘刻著天地翻轉和人世變遷。
他捏緊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後是奔流到海的萬裏長江,以及那永遠也看不見的孤帆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