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從曹操宅第出來,那種噩夢般的惶遽感覺仿佛鬼影,貼著他發顫的腳踝,汗已在衣衫內泛濫成災。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頸,一片溫熱的濕潤,他終於確信自己還活著。

天邊的火燒雲像巨獸張開的血口,貪婪地吞噬著清明天色,血口裏噴薄出的血腥氣息從遠方呼嘯而至,劉備呆呆地凝望那逐漸向自己靠近的血色,以為自己將成為巨獸的下一頓美餐,他打了個激靈,把臉轉了過去。

沉悶的雷聲在遠山逡巡往複,餘音嫋嫋如長煙不絕,雷一直在敲打天垂,雨卻遲遲下不來,空氣中隻有黃塵四起,迷了行人的眼睛。

許都的傍晚重煙鎖樓,薄霧臨台,一派穿不透望不盡的縹緲,城市仿佛被編織在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裏,網中套著無數條悶死的魚。

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般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座城市,他甚至懷念起涿郡那單調乏味的天空,想念家鄉那棵蓬蓬如車蓋的大桑樹,想念他早已失了模樣的舊友故交,他是如此渴望埋骨桑梓,這種沒出息的念頭伸著懶腰就冒了出來,他現在覺得躺在涿郡的田野裏睡覺,便是一種快活得可以立即死掉的幸福。

一個聲音跳了出來,三分戲謔,三分率性,三分試探:

“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劉備不寒而栗,他恍惚以為曹操還在與他對酌,那杯中酒泛出的膩光在眼前晃來晃去,真像砍在頭頂的刀光。

今日曹操突然邀他入私宅敘話,兩個青梅煮酒,暢論天下英雄,劉備一麵揣著小心迎奉,一麵提防著曹操,曹操突突地冒出這一句話,嚇得他雙箸落地,幸而天有迅雷,他才訕笑著掩飾而過。

曹操下這個判斷是什麽意思,劉備輕輕一念便覺著可怕。曹操權傾朝野,勢壓公卿,曹氏耳目遍布朝野,皇宮宿衛皆為曹家親黨,莫說是公卿,便是皇帝平日說話行事也極小心,曾有一些臣僚隻因為向皇帝陳時策,被曹操以各種理由誅殺。

劉備為了躲避曹操的猜忌,在曹操麵前裝了兩年的庸人,平日裝聾作啞,大事不問,小事不管,躲在家裏種田養豬。許都百官都笑話他是田舍翁,朝服有一股子牛糞味,有好事者還玩笑著向他討要新鮮蔬菜,他也樂嗬嗬地包裹相贈。連皇帝也知道左將軍劉備好農田,朝廷每有恩賞,往往特別賞給劉備種子豕豚。

可這份藏拙難道逃不過曹操的眼睛嗎?劉備自以為做得已很卑順了,深居簡出,不交朝臣,除了種田便是讀書,還不敢讀太惹眼的書,有鑒古知今之用的史書輕易不碰,案頭擺著的常是張飛從書市裏搜羅來的誌怪小說,活活要把自己往不學無術的路上驅趕。這不,今日一見麵,曹操便問:“玄德讀的什麽書?”

曹操,真的太可怕了。

劉備懷著重重心事回到家,也不去內堂休息,卻坐在院子裏的田畦邊發呆,雙手握著一把三齒?,也不刨土,也不澆糞,失了魂一般直直地盯著菜地。

田裏的菜長得已很蔥鬱了,有蕪菁、韭菜、苜蓿、生薑,一簇簇吐納著芬芳,番茄紅的晚霞翻過牆垣,為菜地蒙上了涼悠悠的一片紅布。

關羽張飛悄悄地溜了進來,張飛忍不住,粗著嗓門號道:“大哥!”

劉備像被電擊了,手中的?一鬆,哐當便掉落下去,回頭看見是關張,才鬆了一口氣,埋怨道:“益德嚇煞人也,日後說話小聲些!”

張飛笑道:“大哥的膽子忒小了,戰場之上,萬馬嘶鳴,鎧仗交錯,也沒見你變色,在自己家安坐,大聲呼之則失顏,怪哉!”

劉備撿起鐵?,悶悶地說:“你知道什麽,戰場上拚的是明刀明槍,生死唯憑一勇,坐臥家中,甲胄已釋,刀兵已放,才有大危難!”

關羽卻是個懂事的脾氣,他看出了劉備有心事,關切道:“大哥,今日曹操尋你過府,可是有什麽事?”

劉備苦巴巴地搖頭:“休要再提,明為煮酒敘話,實則話裏藏鋒,我這一二年裏居家不出,不問朝政,不解紛爭,曹操仍對我不放心,難乎!”

關羽也自歎息:“大哥,既是在此備受掣肘,莫若離開許都,天地廣闊,總有棲身之所。”

張飛被說到心癢處,一迭聲道:“就是就是,兄弟我在許都早挨不住了,憋得渾身沒勁,話得小聲說,步子得小分邁,放聲屁也得憂著被曹家人聽見。”

劉備被張飛的話逗得一笑,卻是仰首一歎:“我何嚐不想離開許都,可談何容易,既做了籠中鳥,去哪裏尋解鎖之物。”

關羽凝眉思忖:“我聽說袁術兵敗後妄圖北上冀州與袁紹會合,許都昨日剛收到檄書,正在謀思遣將,大哥能不能以此為名,借機離開許都?”

劉備忽地眼睛一亮,他緊緊地攥著鐵?,用力插入土裏,雙手一並,勢將要拜下去:“多承雲長救命之策,請受我一拜!”

關羽不等那拜禮行畢,早扯住了劉備:“大哥禮重矣,你我兄弟情為兄弟,分為主臣,臣為主謀計,是為職分,何用答拜。”

張飛突然說:“可是董承那邊……”

劉備猛地摁住張飛的手,遲重地搖搖頭:“出得牢籠,天高地遠,方能策定大事;身在籠中,自身不保,何以謀事。”

他一手握住張飛,一手握住關羽,鏗鏘有力地說:“收拾行囊,不過一二日,定要飛出牢籠!”

劉備離開許都不到兩個月,一個黃昏天,曹操率五百武衛營親衛衝進了皇宮。

濃重的陰影直射入宮門,劉協打了個哆嗦,那陰影卻不是偶爾飄過的一片重雲,反而離他越來越近,直到他身前三步才停下來,厚鞋底的登雲靴在光潔的地板上蹭了蹭,聲音很輕,卻很刺耳。

“陛下!”曹操的聲音像牆外霍霍磨著的一柄殺豬刀。

劉協連曹操的臉也不敢看,他把脖子壓低了一點兒,讓自己的目光停在領口的藻紋上。

“車騎將軍董承謀逆,臣請陛下下詔誅滅!”曹操惡狠狠地說,口氣裏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說是請旨,其實是逼宮。

劉協咬著牙,上下牙咯咯地敲打著,他覺得身體很冷,那種寒冷從曹操的身上一波波湧來,他覺得自己是一隻沒有反抗力量的小螞蟻,淒淒惶惶地苟活在曹操的暴戾陰影下。

宮門外腳步聲雜遝而至,兩個武衛營親衛揪著披頭散發的董妃大步走進來,一把丟在殿堂上。

曹操刻毒地看了一眼渾身抖成一團的董妃,臉上沒有一絲同情,他仍然用冷酷的語氣說:“陛下,董妃與其父勾連謀逆,請陛下下詔懲處!”

劉協戰戰兢兢掠了一眼董妃,女人慘白的臉上是大顆大顆的淚,一雙哭腫了的眼睛癡癡地看著皇帝,目光裏有絕望,也有最後的期盼。

劉協的心痛成了一團,他用哀求的語氣說:“曹卿,董妃已有身孕,可否赦免?”

曹操微微低下身體,以便讓劉協看見他臉上刻薄得讓人戰栗的笑,他吊起嘴角說:“留此逆種,為其母報仇乎?”

劉協渾身一抖,他苦苦支撐的帝王威嚴在曹操麵前潰不成軍,於曹操,他永遠隻是坐在前台的傀儡。

一個親衛拔下刀,手肘一轉,刀把狠狠撞向董妃的肚子,董妃慘叫一聲,捂著肚子栽翻在地,一線血從身下緩緩流出,痛苦的慘呼一聲連著一聲,漸漸的聲音低弱,董妃隻是**地彈著雙腳,仿佛被掐死的一條蟲。

曹操掃了一眼癱軟了的皇帝劉協,毫不動容地背過了身。他從懷裏扯出一張白帛,高高地揚了起來:“陛下,衣帶詔在此,陛下可願一瞻!”

劉協抽泣著,被淚水熬得模糊的視線裏是曹操刀刃似的後背,那一隻挺立的手像是揮在空中的鍘刀,白帛飛舞展開,一個個名字仿佛魚兒吐出的泡沫,紛紛爆開了,他看見其中一個名字被畫了一個怨毒的紅叉,似乎是“劉備”。

“臣再請詔命,征討徐州劉備!”曹操用硬如生鐵的語氣說,兩隻手緊緊扯住衣帶詔,掐得一雙手骨哢哢作響。

劉備又敗了。

他打著征討逆賊袁術的名目,如脫籠的鳥兒般飛出許都,外麵一片廣闊好天地,足可讓他建立宏偉功業,有多宏偉呢……也許隻有曹操才能深刻體會,他雖恨曹操,也不得不承認他與曹操,若非對手,便為知己。

他在許都兩年,曹操待他恩渥深重,但三五日便有人在曹操耳旁吹風,劉備此人腹有雄心,期曹公提防,或禁錮,或誅殺。曹操一概不搭理,他不是不知道劉備非比尋常,正是知道,方才更珍惜。他自負能收服劉備,天下庶子多如牛毛,一等一的英雄難得,若此英雄能入我曹操彀中,豈不快哉。

劉備清楚曹操的心思,但曹操之期許,非他所願,他們之間追求不同、信仰不同、理念不同,彼此縱算相距咫尺,心卻靠不攏。

所以劉備一定會逃離曹操,哪怕身死荒野,骨骸委地,生死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主,而不是接受別人的要求,成為別人眼中的自己。

劉備一朝離開曹操,立刻撕破臉,將曾經屬於過他的徐州再次擁入懷裏。

然而無奈的是,他雖然第二次占據徐州,又第二次失去徐州,上天仿佛在和他開一個絕大的玩笑。打了敗仗不丟人,天下沒有常勝將軍。丟人的是曹操頂著南來犯境的袁紹幾十萬大軍,掉頭不顧,率軍輕進徐州,三下兩下就把他劉備打得落花流水。劉備知道,自袁紹克定北方四州,曹操便和袁紹劍拔弩張,雙方遲早會有一戰,曹操之所以不顧袁紹而冒險進攻徐州,不過是想把後方掃**幹淨,他才好爭全力和袁紹對決天下。

劉備其實打心裏佩服曹操,雄才大略,敢為人之所不能為,他也從骨子裏恨曹操,不僅因為曹操讓他失去了歸依之地,更為曹操攪爛了他的夢想。他是帝胄,興複漢室,克承正統是他辛苦征戰的終極目標,可曹操卻爛汙了這目標,他不能容忍踐踏漢朝宗廟正朔的逆臣。他縱算對曹操有一千分的欽佩,也會因為正朔之感產生一萬分的敵意。

正為這正朔感,他才和董承受了皇帝的衣帶詔,私下密謀誅殺曹操,可密謀還隻停留在唇齒言談,他便因處境危急尋計離開許都。這一離開,朝中禍事陡起,衣帶詔泄露,董承一幹人血濺宮闈,曹操親自率軍征討徐州,把他剛剛聚攏起來的事業堡壘拆得七零八落。

劉備覺得自己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他依然無兵無地,漂泊天涯,無有歸處。那少時遠大壯闊的誌向,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了,他真的想返回涿郡老家,去草原上放牧牛羊,了此一生。

原野上的風大得要將人吹起來,遠方的天空燃燒著一片流動的紅,仿佛是下邳城的火光,劉備鬱悶地歎了口氣,他忍著悲痛的心情清點著殘兵敗將。

張飛橫抱著長矛倒在草甸上,睡得正香,那隆隆鼾聲吵醒了旁邊幾個酣睡的士兵,幸得他拚死保護自己殺出重圍,鎧甲上染滿了斑斑血跡,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孫乾坐在地上直喘氣,外衣破得不成樣子,他是愛好精致的士子,因為跟著自己,數次浸染戰場風煙。

麋竺眼裏泛著淚光,輕輕撫著長劍歎息,他為了自己棄官破家,矢誌不渝,從無悔意;旁邊的是他弟弟麋芳,嘴裏嘰裏咕噥,不知在念叨什麽。

平日好講葷段子的簡雍也失了興致,沒精打采地抱著一壺酒悶悶飲下,喝多了仍是無話,這位自小便和自己周旋隨從的朋友麵上看著儻**不羈,其實最是古道熱腸。

唯一不在的,是關羽。

哦,還有他的妻女,他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棄妻子而逃。他總是失敗,失敗了又總是顧不上妻子,乃至成了許都朝中的笑話,人家都指著他的脊梁骨罵,這個人假仁假義,危難之際,連自己老婆孩子都忍心丟棄,會是什麽好東西!

劉備也覺得自己很沒用,他這一生注定對不起的人太多,幼時率性胡為,對不起父母師長,成年了征戰屢敗,對不起妻子,也對不起隨他千山萬水周旋的兄弟和屬吏。

百無一用劉玄德!他恨著自己,罵著自己,也恨著罵著這不長眼的世道。

張飛忽然醒了,他睜著圓鼓鼓的眼睛,意識還停留在那可怕的夢裏,他喃喃道:“大哥,我夢見二哥死了……”話沒說完,已是淚如雨下。

劉備責道:“別自己嚇自己,雲長沒有音書,便是……”他哽了一下,畢竟不忍心說出那個殘酷的字,磕巴著說,“那,了嗎?”

張飛騰身而起,用力一挺長矛:“不成,我要回去尋他,縱是死,也要死在一處!”

劉備氣得一拳擊在張飛的胸膛:“混賬!不許說死!”他幾乎在咆哮,直吼得青筋跳起,本來懨懨的屬吏和士兵都嚇得提吊起一顆心,以為主公被打擊過度,瘋了心智。

張飛蒙了,他很少看見劉備發火,劉備日常也會訓斥他們,可總是五分氣惱裏藏著五分溫存,從沒像此刻一般,凶殘得像變了一個人,仿佛暴走荒野的孤獸,舔著傷口絕望長嚎。

那一番發泄似乎耗盡了劉備的力氣,他倦怠地歎了口氣:“有我在,你也罷,雲長也罷,都不許死。誰敢先死,我將來去了黃泉路上,不認他做兄弟!”

張飛張了張嘴巴,忽然淚如傾巢,他把長矛用力一擲:“大哥!”他抱住劉備粗門大嗓地大哭起來,勇冠三軍的張益德也有失態如孩童的時候,眾人雖詫異,也覺得辛酸。

劉備卻笑了:“老三,人多呢,都在看你。”

張飛頓時失了聲,慌忙躲一邊去抹掉眼淚,他對周圍緊盯著他打量的士兵又是瞪眼又是斥責:“看?!老子沒哭,老子隻是嗓門痛,喊一喊通風!”

眾人本自神傷,被張飛這戲劇性的一哭一賴,心上的哀痛抖落了塵土,紛紛露出笑臉,最為傷懷的麋竺也把淚抹幹了。

劉備見大家心情漸亮,因說道:“諸君,而今也不必諱言,敗局確是已定,曹操勢大,徐州暫時奪不回,還當思謀下一步打算。”他一一注視著僚屬,艱難地說:“我們去哪裏?”

張飛衝口道:“依著我的意思,曹操討厭哪裏,我們便去哪裏,老子與曹操不共戴天,他之敵便為我之友!”

劉備瞪他一眼:“小孩兒耍脾氣,這是說大事!”

孫乾道:“主公,乾以為張將軍所言並非不可采納,實際,卻是一條出路。”

劉備愕然:“此話怎講?”

孫乾順手撿來一根草稈,在地上畫出一條橫線,橫線上寫了一個“袁”字,橫線下則是“曹”字:“曹操之所以親率軍征討徐州,是為安定後方,隻有除去後顧之憂,他才好騰出手與河北袁紹一戰,袁氏號稱百萬大軍征曹,兵鋒直指官渡,袁、曹之間必有烈戰。曹操忌憚主公,更忌憚袁紹,如今主公兵敗,袁紹便是曹操的大敵!”

劉備明白了,他盯著那條橫線默然思索:“公祐此言甚是,隻是,吾今兵敗,若北依袁紹,麾下無尺寸甲兵,他何肯收納?”

孫乾誠篤地說:“袁紹好收名譽,主公為天下英傑,窮極相投,慕義而歸,袁紹惡得不樂乎?袁紹視曹操為仇讎,兩家如今屯兵河上,正待一戰,兵鋒交戈前,主公背曹操而投袁紹,是為減曹之力而增袁之力,有此兩者,袁紹必然欣然相迎!”

劉備明白自己沒有選擇了,除了北依袁紹,他真的找不到地方落腳,天下偌大,可都是別人的地盤,他是永遠飛在天空的不歸候鳥,尋不得一根樹枝棲息。

他落寞一歎:“那就,北依袁紹。”他正色望著僚屬,“誰願北上致意袁紹?”

孫乾整了整破損的衣衫:“乾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