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罪該萬死

王蕙蘭離世這些時日,眾人隔三岔五去探望黎鵬程。他看起來倒是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家人不免揣測,夜深人靜是難免會孤獨寂寞的吧。

見老爺子問起黎婭,楊英華忙說:“婭婭有緊急工作,抽不開身,來不了了。這不,出差回來,還給大夥帶了禮物。”

黎舒跟在老媽身後,連忙將禮品袋拎出來。

鬧鬧拿到禮物就開始拆,是他喜歡的玩具,高興地在包廂裏又蹦又跳。

黎婭偶爾缺席是正常現象,大家也都沒當回事。

黎鵬程招呼:“那就坐下吃飯吧。”

黎萱早早就訂桌,未免一盤一盤地上菜,吃得不爽利,老板是做好幾個菜後,才一起端上來。

飯桌上,黎鵬程開了一瓶白酒,其餘人也跟著喝了點兒,說這些家常瑣事。

黎萱和黎舒雖然是並排坐著的,但始終沒能說上話。黎萱的盯著鬧鬧吃飯。等兒子吃得差不多,開始在包廂裏胡亂跑後,她才顧得上自己吃。

“萱姐,鬧鬧這麽大了,應該自己吃飯了,你怎麽還喂呀。”黎舒不滿地提醒。

黎萱無奈一笑:“在家裏還好,在外頭就知道胡鬧,不伺候他先吃,晚上回去又要吵著說餓,到時候折騰的還不是我?”

黎萱見小妹不理解的神色,隻隨口說了句:“等你有孩子就懂了。”

“……”黎舒沒有孩子,不懂,也不想懂。真麻煩。

此時,她倒是覺得黎婭的選擇是明智的,結婚生子真不一定代表生活變得更好。

黎萱邊吃飯,邊跟黎舒說去學校找老師對峙的事情:“小舒,得虧你攔著我,不然後果真的不堪設想。你不知道,有一瞬間,老師看我的眼神好像洪水猛獸。”

“你有多厭煩難搞的群眾,老師就有多討厭事情多的學生家長。萱姐,任何職業裏都有蛀蟲,垃圾,罪犯,老師裏也肯定有,但我以人民教師的身份向你保證,大部分老師還是好老師,你可以多一點信任,好好溝通……”

吃著飯喝著酒拉著家常,時間如白駒過隙,很快就溜走了。

一直到九點多,家宴才散。

*

黎婭離開父母家,一路橫衝直撞,回到家裏。

她直挺挺地坐到沙發,整個人下陷,一瞬不瞬地直視前方,看著並不存在的一個點。

回來這一路有半小時,她腦子裏全是漿糊,比掉了大項目還讓她難以平複心緒。

此時,什麽房子車子,路上的鮮花,萬事萬物都變得不重要,整個世界隻剩下她狂跳的心髒。

她不就是不婚不育嗎?真的犯了重罪?重到老爸說白養她了?

那她算什麽?傳宗接代的工具嗎?

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嗎?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體驗獨一無二的人生嗎?

如果她不結婚不生孩子,她人生的價值就可以被老爸一偏否決嗎?

黎婭想不通,也不接受。

之前和黎強爆發的無數次爭執後,黎婭不是沒有想過,大不了和父母少來往,就等他們老了之後,她給養老。

可真的聽到類似於斷絕關係的話時,她還是難過得無以複加。

人往往會高估自己的能力,她確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強大。

進門時,黎婭沒有開燈,靜靜地坐在已經漸漸暗下去的房間裏。

她的客廳很大,有超大的落地窗,她看著火紅的太陽緩緩西沉。等到最後一縷光落入地平線後,整個世界都暗下來。

就像黎婭此時的心情一樣,如墜深淵。

不知道在客廳裏坐了多久,已經徹底黑了。她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

緩過來後,先找個人說話,將憋在心裏的氣放出來一些,不然,她懷疑自己會爆炸。

但翻看手機,卻發現找不到一個說真心話的朋友。

她應該不至於把自己活得這麽孤寡,隻是,那些朋友都隻看到她光鮮亮麗的一麵,如此狼狽的她,怎麽可能**人前?

黎婭的指尖落在祈和頌的電話上,她猶豫半晌,還是撥了過去。

此時,她前所未有的疲憊,渾身癱軟,一絲力氣都沒有。

幾秒過後,祈和頌接聽了電話:“黎總?”

黎婭蠕動嘴唇,喉嚨上下滑動,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黎總?黎總?”祈和頌緊張地連續喊了幾聲,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黎婭,你沒事兒?黎婭?”

電話那頭傳來從什麽地方跳起來的聲音,以及趿拉拖鞋的摩擦聲。

黎婭心頭一震,猛地掛斷電話。

她從沙發上彈坐起來,衝到臥室裏,打開衣櫃,最下麵有個保險櫃。

保險櫃裏放著些貴重物品,她一個一個慢慢翻找,總算找出了房產證。

黎婭咬牙切齒,發狠地想,還給你就還給你!

哪吒還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她黎婭就把房子還回去,往後給他們養老,這一世的血脈親情就算兩清了!

她越想越氣憤,氣得淚腺失調,眼淚直直地往外崩!

黎婭拿起房產證,想也沒想就往外衝。

因為走得急,手機落在沙發上都沒顧得上拿。

電話裏,黎婭始終不說話,又掛斷電話。祈和頌以為她出了什麽事兒,電話又不接,立馬就開車往她家裏衝。

但是,兩人是錯過的。

*

電梯上行,門外傳來腳步聲。

楊英華將門打開,抬眼望去,見沙發上有個模模糊糊的輪廓,被嚇得心髒都提到嗓子眼兒裏。

她以為進賊或者有歹徒,飛快地打開燈,卻看見黎婭直挺挺的坐在沙發上。

“哎喲,我滴個媽呀!婭婭,你在家裏怎麽不開燈?”楊英華連忙拍著胸口,換鞋往家裏去。

黎婭沉默不語,家人回來,她連動也沒動一下。

等到黎強和黎舒也進門,換好拖鞋,往客廳走去。

黎強繞到黎婭麵前站定,垂著眼簾看著她,麵色不善,惱火地問:“你回來幹嘛!”

黎舒踮著腳尖,沿著牆角,想要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間,然後關上房門,誰也不要再打擾她。

這就是敘利亞戰場,可千萬不能沾邊。

剛剛沒他什麽事兒,姐姐都無差別攻擊,如果她真的攪和進去,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

不知道,還真以為她耍什麽小手段,和姐姐爭奪房產。

黎舒剛剛進屋,將要把門關上時,就見黎婭猛地站起來。

她手裏拿著房產證,毫不客氣,對著黎強的臉就重重地摔過去。

黎婭一抬眼簾,正好和還未躲好的黎舒四目相對。

黎婭就那麽盯著黎舒,冷冷地說:“房子還給你們了,過戶時間隨便挑。”說完這句話後,才惡狠狠地挪開視線,盯著黎強道,“往後,誰再催我結婚,出門被車撞死!”

黎舒猛地關上門,背身抵靠著門,用力地拍胸口,嚇死了!

同時在心裏暗搓搓地讚歎:經濟獨立就是好,說話又狠又硬氣。

如果是她和父母鬧到這般地步,恐怕隻能夾著尾巴認錯。和父女鬧掰搬出家,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原本家庭聚餐,黎強心裏還挺開心的,被大女兒這麽一鬧,心情頓時不美麗,怒氣衝衝地大叫起來:“你幹什麽?見不得我一點兒開心是吧?非要這麽大吵大鬧?你這個孽障,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了嗎?”

黎強氣得手足無措,將房產證往邊上一丟,似乎想要找東西來抽黎婭。

從小到大,黎舒沒挨過打。

黎婭挨過。

黎強是真拿她當兒子養!男孩子嘛,打打沒關係。

黎婭看著黎強的動作,冷冷地指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怎麽?還想再打我?你再打我,我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

“你這個孽障,你在說什麽?”黎強氣得人開始搖晃,眼見就要倒地。

黎婭毫不客氣地回懟,言辭鋒利:“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我這個女兒,你就當白養了!白養就白養,如果有選擇的機會,你以為我想當你女兒?我壓根就不想!”

人在激動的時候,什麽話傷人,就撿出來狠狠往心窩子裏紮!

“你!你!你!”黎強指著黎婭,“你”字說了好幾次,都沒能說完整,然後,直挺挺地就往下倒,昏了過去。

楊英華已經在客廳裏勸架,看見老伴兒倒下去,一個箭步衝過去攙扶住他。

“爸!”黎婭見真的把老爸氣得昏過去,大驚失色,連忙飛撲著過去。

一直躲在房間裏,避開戰爭的黎舒聽見叫聲,也連忙衝出去,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忙。

楊英華惡狠狠地瞪向黎婭,沒好氣地說:“明知道你爸有三高,還非要氣他!真的把他氣出什麽好歹來,你才開心是吧?”

黎婭麵色刷白,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慌張地在身上摸,才發現手機沒帶。

黎舒還算冷靜,連忙打了急救車。

剛剛,黎強被氣的血壓直線飆升,眼前一黑就倒下去,這會兒緩過來一點兒,人雖然還是暈暈乎乎的,好歹還能說話。

他顫顫巍巍地道:“不……不用去醫院……不去!”

黎強好麵子,大張旗鼓地讓鄰居看笑話;也節儉,這會兒感覺緩過來,覺得吃點降壓藥就能好。

黎婭氣呼呼地道:“怎麽能不去醫院?要看看!”

“不要你管!你滾!”黎強怒吼,“真的就當沒生你!沒養你!沒你這個女兒!”

楊英華用胳膊格擋開黎婭和老伴兒,低聲說:“你先去邊上躲著,別在氣你爸了!”

黎婭知道這會兒老爸嫌棄自己礙眼,往邊上挪了挪,又看了黎舒一樣。

她眼神銳利,帶著“黎舒在看笑話”的審視。

嚇得黎舒趕忙垂著眼簾,一點也不敢多看她。

現在不是小時候,黎舒已經不再會因為誰被父母訓斥了,而看笑話,也不會因為誰被誇獎了而沾沾自喜……

她避開姐姐的鋒芒,隻是不想兩人的矛盾被激化。

“小舒,用點勁兒,把你爸扶起來。”楊英華吩咐。

黎舒嗯嗯哦哦的,不再關注黎婭的狀況,還在低聲說:“爸,還是去醫院看看。如果沒什麽事兒,咱們再回來。”

這個檔口,救護車已經到樓下。

用擔架抬要另外加錢,兩人就攙扶著黎強出門。

經過站在牆邊的黎婭時,誰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她低著頭,像是小時候做錯了事情,被老爸訓斥罰站。

楊英華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低低地囑咐:“婭婭,你先回家。你爸這會兒看你,肯定火大。有什麽事情我,我跟你說。”

黎婭就那麽站著,沒有說話。

黎強上了救護車,黎舒和楊英華跟車走了。

黎婭看著救護車雪白的車屁股,也坐上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到醫院,黎強被送到急診,沒什麽大事,掛上點滴,醫生讓留院觀察一天。

事情落定,黎婭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也沒進去看。

她聽見老爸說:“小舒,你回去吧,我沒事兒。不要告訴家裏人,家醜不可外揚,說出去不好聽。”

“嗯。爸,那我明天來看你。”黎舒說完,往病房外走。

楊英華留下來照顧。

黎舒一抬頭,看見靠在牆上,雙手插著風衣衣兜,垂著腦袋的黎婭。

她沒有說話,經過黎婭,默默地朝走廊盡頭走去。

黎婭也沒有喊她,兩人就像互不相識,堪堪錯過。

沒一會兒,楊英華出來打開水,看見站在門口的黎婭,也隻是掃了一眼,可能是心中有氣,也沒有同她說話,默然經過。

那一瞬間,黎婭覺得眼眶裏有淚水湧動出來。

她仰起頭,望著醫院走廊雪白的天花板,猛地咬緊嘴唇,試圖用疼痛將淚水逼回去。

她不能哭,絕不能哭。

思及此處,黎婭也不再猶豫,她沒有進病房看老爸一眼,轉身就朝外走。

到醫院停車場,上了車,用力地一踩油門,回家了。

老媽和妹妹的態度很明顯,就是在無聲的指責她,怪她!

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罪該萬死!是她把老爸氣得住進醫院!

但是,她反抗有錯嗎?

不是老爸先說傷人的話的嗎?

她覺得痛了,用鎧甲包裹自己,保護自己,有問題嗎?

要怪就怪她太年輕,沒有一身病!

不然,她也氣得倒在地上,兩個人一起住院,看到時候他們再來怪誰!

黎婭惡狠狠地在心裏想。

但是,為什麽越是發狠,心裏卻越是難過呢?

她盯著紅燈下跳動的數字,被她逼回去的眼淚又往外冒,讓她紅了眼眶。

“不能哭。不準哭!”黎婭狠狠地咬住手腕,直到有個紅印子,才鬆開口。

紅燈變綠了,見她不走,後麵的車不停地鳴笛。

她慌忙反應,繼續向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