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約定的時限已到,李俊鬆仍然不知下落。而綁匪也再未傳遞出任何訊息,他們就像同時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其實當那枚拇指失去生命力的同時,便等同於宣告了李俊鬆的死亡。羅飛的沮喪並不亞於莊小溪的悲傷,因為對於一起綁架案來說,人質死亡便是最大的失敗,更別說綁匪還在警方眼皮底下成功地獲取了贖金。
一個尷尬的轉機是警方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展開案件偵破工作了,雖然這轉機來得如此被動,但是盡快將綁匪繩之以法無疑是警方挽回顏麵的唯一途徑。
首先傳來的是對李俊鬆那輛白色凱美瑞轎車的勘察結果。
車內未見血跡,無打鬥痕跡;在車門、方向盤、擋杆等處提取到的指紋經比對與李俊鬆日常用品上所留的指紋一致;車輛未見毀損,現場無迫停跡象。
這個結果說明:直到李俊鬆下車的那一刻,在凱美瑞轎車內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可隨後李俊鬆又去了哪裏呢?
最初羅飛相信李俊鬆一定是上了另一輛汽車。所以他隨即安排人手調查了楚崗風景區周邊的所有道路監控。監控顯示:從二十三日晚八點開始,直到二十四日早晨七點,一共有七十六輛各類汽車有可能駛入過楚崗風景區腳下的那條案發路段,警方對那七十六輛車一一進行了排查,但是並未發現值得關注的可疑目標。
二十四日早晨七點過後,天色已經大亮,進入景區的車輛數量大增。考慮到綁匪不太可能選擇在天亮之後作案,警方便沒有繼續排查。
難道找車的思路是錯的?那意味著李俊鬆是以其他方式離開的。比如說步行,或者說搭乘自行車、摩托車之類的交通工具。這樣就可以選擇監控覆蓋不到的小路,從而不被警方發現。
既然沒有汽車,綁匪想要強行擄走李俊鬆的難度就太大了。不過以李俊鬆的懦弱性格,如果綁匪以暴力相威脅的話,他也可能會放棄抵抗,自願跟隨對方。
總而言之,楚崗風景區這條線索隻能先放一放。要想打開突破口,警方必須尋找其他的方向。
柯守勤在體育場會議室提出的那個思路也是值得關注的。事實上從十月三十日晚間開始,警方已經拿著莊小溪列出來的名單展開了秘密調查。當李俊鬆的生死確定之後,相關調查的廣度和深度也大大增加。可惜把所有的人全都徹查一遍之後,並未發現誰有值得關注的疑點。
難道綁匪並不在這些直接的知情者之間?這也是有可能的。比如說莊小溪的那幾個學生在二十三日下午要參加會議,這些學生的親朋好友如果知道了這件事,等於也就知道了莊小溪當天的行程安排。因為這個消息本來不是什麽秘密的事情,向外傳播的時候也不會引人關注,所以綁匪或許就是在不經意間掌握了此事,那警方就很難從芸芸眾生之中將其勾勒出來了。
警方耗費大量精力去查的兩條線全都斷了。不過另外一條線上卻有了令人驚喜的收獲。
這條線關注的焦點鎖定在金山體育場K區看台。
十月三十日晚間進行的足球比賽是關係到本賽季冠軍歸屬的一場焦點之戰。當場所有球票在開賽前三天便已全部售空。在全場二十個區總計逾六萬的座位中,K區的三千個座席是專門為客隊球迷預留的。這些球票由客隊的球迷俱樂部承銷,所以警方一度寄望通過倒查銷售渠道來找出那個隱匿在客隊看台上的綁匪。
出於球場安全的考慮(不讓主隊球迷進入客隊區域),客隊球票須憑借球迷俱樂部的會員身份登記購買。但是有不少黃牛也混跡在俱樂部裏展開倒票的生意。大黃牛一次性購買數十張球票,甚至上百張球票,然後再加價出售。下麵還有小黃牛,買個十張二十張的,有人還把球票掛在了網店上。所以很多球票的實際購買者已經無法追查。
盡管如此,警方還是通過客隊的球迷俱樂部聯係上了大批抵達現場看球的客隊球迷。這些球迷全都收到了來自於省城警方的協查通報,通報中告知至少有一名綁匪曾在球賽期間隱藏在K區看台上,希望有人能夠提供相關線索。
到了十一月一日的十六時二十分,果然有一條信息被反饋上來。
一個名叫王誌的客隊球迷反映:當時在他身旁坐了一名奇怪的男子。那男子獨自一人而來,他雖然穿著客隊的紅色球衣,但聽口音卻是省城本地人。王誌原以為他是個沒買到主隊球票的當地球迷,為了看球,隻好買了張客隊球票混進來。可後來他又發現不對,因為那個男子真的在為客隊加油。尤其當客隊打入扳平一球的時候,他甚至還跳將起來,操著省城方言大喊大叫。王誌也正是因此而對他印象深刻。
一個本地人卻在為客隊加油?這確實是一個極不正常的表現,多半是為了掩飾刻意而為。他恐怕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球迷,而是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吧?
羅飛很關心比賽結束之後那男子的表現,可惜王誌說比賽一結束整個K區看台都陷入瘋狂,他當時也湧到看台下方去爭搶球衣,對那名男子便沒有繼續關注。
羅飛詢問了王誌的座位號,得知是K區17排36號,那名奇怪的男子坐在他的左手邊,即17排37號。羅飛隨即放下電話,調出了阿成在比賽現場拍攝到的錄像。
在當天的行動中,莊小溪接到綁匪短信從D區看台轉移到K區看台,負責對莊小溪展開跟蹤拍攝的阿成隨即也把攝像鏡頭調整到相應的方位。不過在重新鎖定莊小溪的身影之前,阿成多了個心眼,他調大了鏡頭的覆蓋範圍,花了三四秒鍾的時間把整個K區看台上的觀眾粗略地掃了一遍。短短三四秒中掃過三千人群,這個舉動當時看來沒有太大意義,現在可就不同了。
羅飛根據確定好的座椅號,鎖定了目標男子在錄像中所處的位置,然後將此人的圖像放大到可供識別的程度。因為分辨率所限,圖像放大之後的清晰度已經很不理想,隻不過能依稀看出那名男子的外貌輪廓。
羅飛把放大後的圖像打印成照片,然後便拿著去找莊小溪辨別。
雖然丈夫新遭不測,但莊小溪隻是在昨天請假休整了一下,今天已經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當羅飛和尹劍二人在人民醫院骨科辦公室找到莊小溪的時候,後者正在專心查看一份CT報告。
羅飛把照片遞到對方麵前,心中暗暗驚訝於這個女人的堅強意誌。
莊小溪盯著照片上的男子看了一會兒,沉吟道:“這個人是……”她拖著長長的尾音,想認卻又不敢確定的樣子。
羅飛鼓勵對方道:“憑你的第一感覺,想到誰就是誰。”
莊小溪這才又說:“好像是那個死者的兒子。”
“哪個死者?”羅飛聽得沒頭沒腦的。
“就是那次醫療事故的死者。”
“醫療事故,”羅飛心念一動,“你說的就是讓李俊鬆丟掉工作的那次事故?”
莊小溪點點頭:“那個死者的兒子來醫院鬧過好幾次,我也見過的……這照片看著有點像他。”說完之後她又自言自語般嘀咕道:“嗯,最好讓肖嘉麟看看。”
羅飛問:“肖嘉麟是誰?”
“哦——”莊小溪抬起頭來,“是我們院醫務科的主任,當時那起事故就是他出麵處理的,他和死者家屬最熟悉了。所以得問問他才有把握。”
羅飛立刻提議:“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莊小溪說了聲:“好。”三人先後起身,出了辦公室往醫務科而去。
在一家醫院的構建體係中,醫務科相當於行政主管部門,需出麵協調院內院外的各項醫療工作。調查和處理醫療糾紛更是醫務科日常工作的重點之一。醫務科科長往往都是處事得當、八麵玲瓏的領導型人才,也是日後競爭醫院院長的有力人選。
羅飛第一眼看見肖嘉麟,便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偏胖,個子不高。他的臉龐圓乎乎的,一看人先眯起兩隻眼睛,仿佛自帶了三分笑意。在那貌似懶散的眼皮下麵卻藏著一雙靈動的眼睛,從中射出的目光在你周身打量,像X光一般要將你看個通透。
莊小溪向肖嘉麟介紹了羅飛二人的身份和來意,肖嘉麟連忙從辦公桌後繞了出來,緊握住羅飛的手晃了兩下,連說:“辛苦,辛苦!”隨後他又換上一副悲傷的表情,目光在莊小溪臉上逗留了一會兒,感慨道:“唉,李醫生是個好人啊……怎麽會出了這樣的事呢!”
莊小溪沒有接對方的話茬,她衝那張照片撇撇嘴,催促道:“請肖主任幫忙看看吧。”
“好,好!”肖嘉麟把照片接在手裏,細細端詳一番後說:“沒錯,就是那個家夥。”
羅飛精神一振:“你確定嗎?”
“確定,就是他,”肖嘉麟伸出右手食指在照片上敲了一下,報出名字說,“王景碩!”
既然莊小溪和肖嘉麟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斷,那這事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一個醫療事故的死者家屬出現在案件的贖金交易現場,這意味著什麽?羅飛迫不及待地追問:“你們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我有!”肖嘉麟很積極地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查了一會兒,隨後便報出了一串電話號碼。
尹劍把號碼記錄下來,問羅飛:“現在打嗎?”
“打。就說是送快遞的,單子上的地址看不清楚,找他核實一下。另外問清楚了,他在不在家,不在的話什麽時候回來。”
尹劍點點頭,拿起手機開始撥號。但很快他就皺起眉頭匯報說:“關機了。”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鍾,按說正是一個人社交聯絡最頻繁的時段。有誰會在這個時候把手機關閉呢?這個王景碩身上的可疑之處真是越來越多了。羅飛立刻吩咐尹劍:“去查這個人的資料,我要知道去哪裏能夠找到他。”
尹劍應了一聲,退到門外展開相應的安排。這邊羅飛則又問道:“那起醫療事故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發生的?怎麽處理的?我想聽你們詳細講講。”
肖嘉麟和莊小溪對視了一眼,後者衝前者一攤手,意思是你來吧。
肖嘉麟便開始講述:“這個王景碩的父親叫做王鈺,早年間是省外事辦的主任,正廳級,也算是個高幹。前年秋天,老爺子得了嚴重的腎病,在我院腎髒科動了手術,隨後就開始住院治療。老爺子那會兒已經七十九了,體質也不好,所以一直就沒恢複過來。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沒準年關都過不了。不過老爺子是高幹啊,就靠各種設備和進口藥物硬撐著。到了去年年底,老爺子實際上已經成了植物人,每周做三次透析,呼吸全靠呼吸機來維持。就這樣又過了半年,在今年五月十二號淩晨,老爺子走了。本以為是正常病逝,但病理檢查做下來,最後的死因卻是呼吸機出了故障。這不就成了醫療事故了嗎?他兒子就不幹了,三天兩頭來醫院裏鬧事。最後沒辦法,一次性賠了他十七萬作為補償。”
羅飛聽了個大概,隨後又問:“這個王景碩多大年紀了?是幹什麽的?”
“四十左右吧。”肖嘉麟咧著嘴說,“自己也不上班,就是個混混。”
“四十左右?”羅飛盤算著父子二人之間的年齡差,猜測道,“那他上麵還有哥哥姐姐吧?”
“沒有。就是個獨苗,中年得子。肯定是從小寵壞了的,要不你想呢?就憑他的出身,但凡爭氣一點的,怎麽能是個混混呢?”
羅飛點點頭。像這樣的高幹子弟,如果幼年時疏於管教,很容易會形成放縱任性的人格缺陷。等家中的長輩退休失勢,這種人沒了靠山,自己又身無所長,往往混得比普通人還不如。
羅飛進一步分析說:“既然他沒有工作,那全靠老爺子的退休金維持生活吧?”
“肯定啊。”肖嘉麟聳著肩膀說道,“老爺子的醫療費實報實銷,每個月還能淨落一萬多的退休金,都在王景碩手裏。所以你別看他是個混混,活得也滋潤呢。”
羅飛皺起眉頭:“那王鈺一死,不就等於斷了王景碩的搖錢樹嗎?”
肖嘉麟說:“沒錯。所以那家夥很難纏的,最開始獅子大張口要一百萬呢。後來我做了很多工作才把價格砍到十七萬——這勉強是個能接受的數字吧,算是息事寧人了。”
羅飛注意到肖嘉麟在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特意看了莊小溪一眼,而後者則板著臉毫無表情。羅飛忽地意識到什麽,便把話頭挑明道:“你所說的很多工作,其中有一條就是解聘李俊鬆吧?”
肖嘉麟並沒有如常人般顯出尷尬的表情,他笑眯眯地解釋說:“我也不想這麽做呀,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總得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的。”
羅飛完全能聽懂對方的潛台詞。所謂交代,就是通過解聘李俊鬆來化解對方帶來的壓力。因為把李俊鬆解聘之後,院方就可以把絕大部分責任都推脫在李俊鬆個人身上。難怪莊小溪會認為李俊鬆事實上成了醫院的替罪羊。
即便莊小溪近在眼前,肖嘉麟也能把這番話冠冕堂皇地說出來。羅飛知道自己沒看走眼:這家夥果然是個混仕途的天生好料。他忍不住要問問對方:“你這麽做,醫院的壓力是小了,可是王景碩不就把怨恨都撒在李俊鬆身上了嗎?”
“個人不像醫院嘛,處理方法可以靈活很多。最簡單的,他找你,你躲著他不就行了?醫院可沒法躲。對方天天帶人過來鬧,正常的醫療工作還怎麽開展?”肖嘉麟不緊不慢地說著,擺著一副“有理不在聲高”的淡定姿態。
羅飛知道這種人就是這樣的,你便跟他著急理論也沒有用。隻是有一點羅飛還不太理解:“王景碩就這麽難對付嗎?值得你們舍棄一個主任醫生?”
其實像省城人民醫院這種級別的醫療單位,在黑白兩道上都是有關係的。一般的醫療糾紛應該都能化解。而王景碩隻不過是個沒落的高幹子弟,他有什麽資本能把李俊鬆逼走呢?
“你可別小看這家夥。”肖嘉麟咂著嘴說道,“他有一幫朋友撐腰,很難搞的。”
羅飛想了解得更具體一些:“什麽朋友?”
“都是些混社會的。”肖嘉麟轉過頭來看著莊小溪,“那幫人你也見過的,可不是什麽善茬。”
莊小溪點點頭,臉上仍然看不出表情。
肖嘉麟似乎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態度,他衝羅飛嗬嗬一笑,似乎在說:你看,連她也認可了呢。
有一幫混社會的朋友?這似乎更增加了王景碩身上的疑點。這時正好尹劍打完電話回到了屋內,羅飛迎上去便問:“怎麽樣?”
尹劍向對方匯報了解到的情況:“王景碩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也沒有兄弟姐妹。有老婆孩子,但是多年前已經離婚。現在他就單身一人在外麵漂著,因為房子在離婚的時候判給了老婆,所以他連固定的住所都沒有。”
羅飛皺起眉頭:“那現在要怎麽找他?”
“我們調查了王景碩手機號,發現他最後一次通話記錄是在十月三十號晚上十點來鍾,通話對象是他的前妻。所以最有可能知道王景碩下落的就是這個叫作徐小緣的女人。另外技術部門已經對王景碩的手機展開監控,如果他開機的話,我們就可以鎖定他的大致方位。”
十月三十日晚上十點來鍾,那不正是球賽結束不久嗎?羅飛在心中暗忖了一會兒,又問:“你沒有給徐小緣打電話吧?”
尹劍道:“沒有。”
羅飛讚許道:“對,別打電話,直接上門拜訪。”說完便帶著尹劍告辭而去。莊小溪也緊跟著他們離開了醫務科,看來她並無和肖嘉麟獨處的興趣。
“你之前怎麽沒有講到這個人的情況?”羅飛見莊小溪跟了出來,便轉頭問了一句。
“嗯?”莊小溪似乎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特意問過你的,李俊鬆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你當時沒想到王景碩嗎?”
“你問這個啊……”莊小溪略略沉默了一會兒,解釋說,“第一,這件事已經過去快半年了,誰想到王景碩隔了這麽長時間還來找李俊鬆的麻煩;第二,如果說得罪病人這種事也算的話,那李俊鬆曾經得罪過的人就太多了。”
第一個理由很好理解:的確,李俊鬆失蹤時已經離開醫院很久了,所以羅飛在最初的分析中也沒往這方麵去考慮,如果不是球場照片中出現了王景碩的身影,對於這條線索的追查恐怕還得往後排。但對於莊小溪所說的第二點,羅飛倒覺得有些奇怪。
“以李俊鬆的性格,也會經常得罪病人嗎?”
“隻要是當醫生的,誰不得罪病人?”莊小溪的嘴角露出苦笑,“這和性格無關。因為很多病人……嘿,怎麽說呢……你不在這個行業裏,恐怕是想象不到的。”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醫生和病人之間的對立已經成為一種常態,而且這種對立很大程度是源自於病人的無理糾纏。羅飛想起了近年來各大媒體上經常會出現的那些關於醫患糾紛的報道。他並不願對這些糾紛發表主觀的評論,但醫患關係不斷惡化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
所以即便是李俊鬆這樣懦弱無爭的醫生,也難免成為很多病人的眼中釘?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供警方排查的線索豈不是又多了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先從王景碩這個最大的目標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