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位於市中心的百合家園是五年前開發的一處商品房,在省城算是口碑不錯的小區:繁華地段,配套成熟,房屋的品質也很好。
百合家園8幢303室便是莊小溪的住所。一套大三居的房子,足夠給她這般年齡和身份的人提供體麵的居住環境。
屋子的裝修風格簡潔明了,但選料用材都很考究。家具家電也都是頗具檔次的名牌貨。莊小溪招呼羅飛和尹劍在客廳沙發坐了,轉身在飲水機裏倒出兩杯白開水,略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家裏平時不來客人,所以也沒準備茶葉什麽的。”
“沒關係,就喝點水。”羅飛接過水杯,目光往四下裏略略打量了一圈。
屋子收拾得很幹淨。但或許就是太幹淨了,反而沒了生活的氣息。一眼看過去,總覺得冷冷清清的,沒個家的樣子。
“想問什麽?”莊小溪坐在兩人對麵,直入正題。
羅飛首先便問:“在你眼裏,李俊鬆是個什麽樣的人?”
莊小溪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她起身說道:“請跟我來。”說完便向著客廳右首的一間小屋走去。羅飛和尹劍也起身跟了過去。
進到小屋裏一看,原來是一間書房。南麵窗下擺著張書桌,北麵貼牆是一排書櫃,西麵和東麵的牆上則掛滿了相框。
“你們先看看這些照片吧,對李俊鬆可以有個直觀的了解。”莊小溪指著西麵牆上的那些相框說道。
牆上的相框有大有小,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相框裏嵌著放大的數碼照片,首先吸引羅飛關注的是中間那張最大的三人合影。
一女兩男,以一家三口的姿態並排站在一起。中間的女人正是莊小溪,站在她左邊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右邊則是一個青春男孩。
那名中年男子顯然就是失蹤的李俊鬆了。
之前羅飛已經看過李俊鬆的戶籍照片,不過那種照片都是千篇一律的姿態和表情,很難看出一個人的內在氣質。相比之下,牆上的這種生活照片顯然更具價值。
照片上那個中年男子身高大約在一米七,身材較瘦,長條臉,腦袋頂上頭發稀疏。不知是不是迎著陽光的關係,他細眯著眼睛,眉頭也糾結在一處,給人一種苦兮兮的感覺。
不過照片上的莊小溪也同樣沐浴在陽光裏,她卻眉眼舒展,神采奕奕。
這兩人雖為夫妻,但骨子裏的氣質差異卻在這張照片中一覽無餘。
莊小溪右邊的男孩看起來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個頭比夫婦倆都高。當羅飛的視線移到這男孩身上時,他便很自然地問了句:“這是你們的兒子吧?”
“是的。”
“兒子不在家住?”如果有孩子在家,屋子裏不該呈現出這樣冷清的氛圍吧。
“高中畢業之後就去美國念大學了。”——果然。
“有沒有叫他回來?”
“叫他回來?”莊小溪反問羅飛,“為什麽?”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作為兒子不需要回來嗎?”
莊小溪搖搖頭:“我沒有告訴他,因為他回來也沒有用。他的任務是好好求學。”
莊小溪說話時經常會采用這樣決斷的語氣,很少同別人商議。她的這種作風從那張家庭合影上似乎也能看出來。
一家三口,莊小溪是最矮的,但她卻當仁不讓地站在中間。旁邊的兩個男人都在向她靠攏,三個人體側相貼卻未相擁,可見這種靠攏並不是親密的體現,而是一種對權威的遵從。
羅飛已完全了解這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這也並不奇怪:如果沒有這種強勢的性格,一個女人又怎能高居省城醫學院副院長之職?
那麽作為男人的李俊鬆,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又是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呢?
羅飛的目光暫時離開那張合影,轉向了西麵牆上的其他照片。這些照片多是一些風景照,有山水、樹木、夕陽等。羅飛雖然對藝術不在行,但是也能看出這些照片拍得頗具水準。他一邊看一邊問道:“這些都是李俊鬆拍的嗎?”
莊小溪點點頭:“攝影是他唯一的愛好,他幾乎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花在這上麵了。”
羅飛“嗯”了一聲,繼續向著那些照片端詳,忽然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便側過頭來問道:“你們家是不是有輛車?”
莊小溪看著羅飛:“是啊。”
“那李俊鬆一周前離家的時候有沒有開車?”
莊小溪點著頭說:“那車一直都是他開,我沒有駕照的。”
羅飛露出喜色,緊接著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是什麽車型?什麽顏色?車牌號多少?”
“是一輛白色的凱美瑞,車牌號是XAEK282。”
莊小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羅飛一直用眼神盯著身旁的尹劍。尹劍會意,先凝神聽完,隨即一點頭說:“記下了。”
“趕快安排人去查吧。”羅飛揮揮手說道,“我要知道這輛車最後到達的地點。”
尹劍拿著手機到屋外通話去了。百合家園的小區門口肯定是有監控的,而這一片地處鬧市,周圍各個交通路口的監控也很多,如果不出意外,應該能順藤摸瓜般查出李俊鬆離家當晚的行車路線。
“你怎麽知道我家有車呢?”書房內的莊小溪忍不住問了羅飛一句。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會買車,但是像自己這樣年近半百的人多半還是不會開車的吧。
羅飛伸手指著牆上的那些風景照:“這裏有很多照片都是在市郊拍攝的,那都是些很偏僻的、未經開發的風景區,人煙稀少,也不通公車。李俊鬆經常到這種地方去攝影,我想他應該是自駕出遊的。”
“你的分析很準。”莊小溪讚許地看著羅飛,“其實李俊鬆學車買車,就是為了滿足這個攝影的愛好。”
羅飛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對於他來說,這樣的觀察和分析根本不值一提。隨後他轉了個身,走向了對麵的東側牆壁,那麵牆上也掛著好多相框,相框裏嵌著的照片卻不同尋常。
“這些是什麽?”羅飛略帶詫異地問道。他還從沒見過有人會把這樣的照片張貼在自家書房。
“這些都是換腎者的X光片。”
“X光片?”羅飛還是不明白這種東西被掛在書房的用意。
莊小溪詳細解釋道:“李俊鬆以前是人民醫院腎髒移植中心的專家,他主刀做過三十二例腎髒移植手術,每一例都很成功。他把這些病人換腎後的X光片都保存下來,掛在書房裏留作紀念。”
“三十二例成功的手術。”羅飛讚歎道,“確實是個值得自豪的成績。”
莊小溪抬起手,在那些灰黑色的膠片上輕輕撫摩了一會兒,然後她回過頭來說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為什麽我一定要保住李俊鬆的手指。”
確實,右手拇指對李俊鬆來說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但這份意義真的值得冒生命風險來爭取嗎?羅飛還是持保留態度。但他已經了解到莊小溪的行事風格,也了解了這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所以他也沒有多說什麽,自顧自又溜達到小屋北麵,往書櫃裏張望了幾眼,卻見那裏麵碼放的全都是專業類的資料書籍。
尹劍這時回到了書房內。他向羅飛匯報說:“排查監控的人手已經安排好了。另外技術科那邊剛傳來消息:指紋比對結果已經出來了,那根斷指確實就是李俊鬆的右手拇指。”
羅飛看了莊小溪一眼。後者並未顯示出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把手一抬說:“我們回客廳坐吧。”
三人又在客廳坐下。這次莊小溪先問羅飛:“現在你覺得李俊鬆是個什麽樣的人?”
“內向、專注、敏感。”羅飛根據剛才的感覺給出評價,“他樂於享受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不喜歡受到外人的打擾。”
“沒錯,他是一個孤獨的人。”莊小溪首先讚同了對方的評判,然後又加上自己的注解,“孤獨,而且軟弱。”
“軟弱?”羅飛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莊小溪這麽說了。
“他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本質的原因就是害怕。他不懂得拒絕,更不懂得反抗。在當今社會,這種性格肯定是要吃大虧的。別人都在欺負他。可是他寧願把自己封閉起來,也沒有勇氣做出改變。”
莊小溪說話的語速很快,透出一種煩躁的情緒。羅飛禁不住要問:“所以你很討厭你的丈夫?”
可是莊小溪在輕歎一聲之後,卻又給出完全相反的回答:“不,我很愛他。”
“是嗎?”
莊小溪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和李俊鬆是大學同學,他從來都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當年我就被他那種憂鬱的文藝氣息所吸引。這樣的男人在醫學院裏是不多見的。是我主動追的他,結婚後我們的感情也很好。”
“可是聽你剛才的意思,你是希望他做出改變的。”
“這並不矛盾,因為愛情和生活本來就是兩回事。”莊小溪的嘴角輕輕一挑,又特意看著羅飛補充道,“……等你結婚之後就會明白的。”
羅飛確實沒有婚姻的經驗。他隻能尷尬地聳聳肩膀,用試探的口氣繼續詢問:“你是說李俊鬆的性格仍然讓你著迷,可是這種性格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你們的生活?”
莊小溪糾正道:“不是我的生活,是他自己的生活。”
羅飛意識到了什麽:“你在說他丟掉工作的事?”在得到對方點頭認可之後,羅飛再次表示不解,“我聽說那是一次醫療事故,這和他的性格有什麽關係呢?”
莊小溪淡淡地反問:“醫療事故經常會發生,可是有幾個醫生會因此丟掉工作?”
羅飛聽出了言外之意:“那他是被誰給坑了嗎?”
“出了這種事情,或者醫院扛下來,或者找個替罪羊。”莊小溪冷笑道,“不過既然有李俊鬆這樣的軟柿子在,不捏你捏誰呢?”
看來是醫院為了推卸責任,主動把李俊鬆給拋棄了。羅飛“嗯”了一聲道:“在這件事之後,你就覺得李俊鬆必須有所改變?”
“不改變行嗎?他整個人都變得特別消沉。我一直在鼓勵他:‘憑你的業務能力,到哪裏不能發展?’可你知道他說什麽?他居然說:‘我再也不想當醫生了。’這不是自暴自棄嗎?這時我終於明白了,如果他不改掉那種軟弱的性格,那他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為了讓他改變,你不惜以離婚來威脅他?”
“我是真的要和他離婚。”莊小溪鄭重說道,“這不是威脅,而是一種手段。”
“手段?”
“就像國外做父母的把成年孩子趕出家門一樣。”莊小溪打了個比方說,“對於這種過於軟弱的人,你不把他逼到絕境,他是不會振作起來的。”
羅飛理解了對方的用意。以中國人固有的家庭觀念來看,這種對待家人的方式肯定是過於殘酷了。不過在莊小溪的眼中,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愛”吧?
見羅飛沉默不語,莊小溪又問:“你不認同我的觀點嗎?”
羅飛無意在這件事情上表明態度,他“哦”了一聲,岔開話題道:“像李俊鬆這樣的性格,應該很少會得罪什麽人吧?”
“他能得罪誰?看見別人恨不能繞著走。”
羅飛開始切入正題:“這起案件中綁匪的目的可能不光是求財這麽簡單。因為一般求財的話,綁匪會以小孩為目標,既容易控製,勒索成功的可能性也大。像這種針對成年人的綁架,背後往往還有其他的因素,比如說人際糾紛、情感糾紛、債務糾紛之類的。綁匪一方麵是要錢,另一方麵也有泄憤或是討還公道的用意。所以我想問問你,在李俊鬆身邊,存不存在這樣和他產生過矛盾的人?”
莊小溪沉吟片刻:“你要我說的話,我隻能想到一個人:就是那個姚帆。”
姚帆也正是羅飛重點考量的目標,他“嗯”了一聲,接著又問:“你以前知道這個女人的存在嗎?”
莊小溪歎著氣說:“我能感覺到……隻是不知道具體是誰。”
“怎麽感覺到的?”
“李俊鬆的行跡變得不太正常。他說是在外麵搞攝影,但我知道肯定有別的事。而且最近兩三個月,他說不清楚的開銷也多了起來。”
“你能掌握李俊鬆的開銷嗎?”
“當然可以。”莊小溪挑起眉頭,似乎這根本多此一問,“李俊鬆的工資卡一直都在我手裏。我一個月一般給他一千塊錢零花。可最近幾個月,他經常找理由額外管我要錢,有時候說是修車,有時候說是在外麵跑多了要加油,還有一次說是在外麵撞到了人,要賠別人的醫藥費。這三番五次的下來,傻子也知道裏麵有問題的。”
“那你沒去查一查嗎?”
莊小溪不屑道:“我哪有這個時間?”
“難道你就這樣放任不管?”羅飛覺得這完全不符合對方的性格。
“管當然要管,但不用那麽麻煩,隻要嚴格控製他的零花錢就可以了。一個月就是一千塊,多了一分錢也不給。如果那個女人還願意跟著他,那我就成全了他們。”
一個月一千塊還能泡什麽女人?這招確實有效。不過羅飛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你不是要和他離婚的嗎?離婚了他分走一半財產,那你還怎麽控製他?”
莊小溪“嗬”了一聲,說:“我們的財產全都在兒子名下。”
羅飛暗自咂舌,心想這女人確實有一套。財產都在兒子名下,那個大男孩肯定也對她言聽計從。這樣兩個人離婚之後,李俊鬆還真是一點財產也分不到。
“說說李俊鬆失蹤那天的情況吧。”羅飛的提問繼續細化,“他在離家前有沒有什麽值得關注的反常表現?”
莊小溪受到羅飛的提醒,立刻說道:“他那天確實挺反常的!”
“哦?”羅飛表現出強烈的關注。
“他居然敢跟我吵架了!這事以前可從沒發生過。”
原來是這樣的反常……一個人忍氣吞聲久了,難免也會爆發一次吧?不過既然說起來了,就不妨聽聽細節。
“怎麽吵的呢?”
“那天我從醫院下班回來,李俊鬆又管我要錢。我當然不給。可是那天他的態度很強硬,居然敢跟我大喊大叫的,還摔了家裏的東西。”
“後來呢?”
“我當然不能慣著他。我把他趕了出去。”
原來李俊鬆是被莊小溪趕走的,難怪失蹤一個禮拜了,莊小溪也沒有刻意去尋找。
“後來你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嗎?包括電話什麽的?”
“沒有。不過他第二天好像回來過一次,趁我上班不在家的時候。”
“哦?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回來之後,發現家裏的首飾少了幾件。我想一定是李俊鬆偷偷拿了賣錢去了。”
羅飛的眉頭卻立刻緊鎖起來。“不……”他沉著聲音凝思道,“這可不一定是李俊鬆幹的!”
莊小溪一怔,隨即回過味來:“你的意思是,也可能是那個綁匪?”
“李俊鬆的手機從失蹤第二天開始就沒有通話記錄了。如果他當時已經被綁匪控製,綁匪拿著你們家的鑰匙上門先偷點東西也是很可能的。”
莊小溪點點頭,神色有些凝重。這麽說的話,這一周來她的家完全處於不設防的狀態,想想還真是叫人後怕。
羅飛先吩咐尹劍:“叫技術科的人上門采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指紋、腳印之類的東西。”然後又對莊小溪說,“丟失的那些首飾,具體的品牌和樣式都記得吧?等下也給我們的技術人員詳細描述描述。”
莊小溪點點頭。旁邊尹劍拿出電話正要撥號的時候,手機鈴聲卻率先響了起來。尹劍接通電話聽了幾句,興奮地向羅飛匯報說:“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