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割喉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點十五分。
金鼎中心別墅區。
一夜無事。
韓灝在車裏一直守到淩晨四點,這才和熊原換了崗,到客廳沙發上淺淺地睡了一覺。長期的刑警生涯使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極不規律的生活,所以當他到點醒來之後,立刻便又精神十足地投入到了工作狀態中。
韓少虹此時也起身來到了客廳中。雖然她舒舒服服在臥室中獨享了一夜,但卻是一副蔫兮兮的樣子,全然不見往日的照人風采。猶豫了半晌之後,她向警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韓隊長,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我還是待在家裏比較好。”
這個變化並未出乎韓灝的預料,而後者也早已做好應對之策,說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會勉強你。如果你要留下,我們今天也會留在這裏保護你。但是你必須知道,我們的警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始終為你服務,而那個凶犯,他會一直盯著你的。”
韓少虹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那……那我該怎麽辦?”
“所以你不能這樣藏著,你要像平常一樣正常地生活和工作。警方已經布置好了大口袋,就等那個家夥往裏鑽了。”
韓灝的語意已非常明顯:躲在家裏雖然安全,但不可能永遠得到警方的庇護。要想徹底解決問題,必須配合警方去擒獲凶犯。
韓少虹猶豫著,目光惶然無助,然後她忐忑地看著韓灝問道:“你們有詳細的計劃是嗎?一定能保護我的安全吧?”
韓灝點點頭:“我正要和你說這些。在此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的特警人員已經對你的車輛及行駛路線做了詳細的安全檢查。到時候將由特警隊熊原隊長親自開車把你送到公司,在這個過程中,你的車輛前後都有我們的人開車保護,你不用擔心有任何意外發生。下車後,熊隊長會假扮你的司機緊跟在你身邊,停車場內還會散布警方的眾多便衣,任何可疑的人都不可能接近你。你們公司大廈內部也有警方的便衣,他們將化裝成保安、物業甚至你們公司的員工。其間送往公司的食物和飲水也會經過警方的安全檢測……這些措施將絕對保證你今天的安全。”
韓少虹的神情釋然了許多,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該怎麽配合警方?”
“你隻管按照日常規律行事就可以了。”韓灝先隻是很幹脆地回答了一句,不過他猶豫了片刻,又補充道,“還有一點,也許我事先告訴你會好一些。”
“什麽?”看到對方鄭重其事的樣子,韓少虹不免又有些緊張。
“根據我們前期的偵查,想要襲擊你的人應該是個青壯年的男子,此人體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間,手部有新鮮的刀傷。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在任何時刻都不要接近體貌特征類似的男子。警方的便衣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在行動中他們統一的裝束是戴著棕色或黑色的絨線帽子。即便發生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要離開所有便衣的視線範圍,明白嗎?”
韓灝非常認真地向韓少虹告知了上述的情況,而後者更加認真地聽完,並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韓灝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你去準備準備,按正常時間出發。一會兒你的直接陪護工作由熊隊長負責,我會提前到公司附近安排接應。”
韓少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那個熊隊長她也打過交道,應該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對警方的行動又增添了幾分信心。
打定了與警方配合的主意,韓少虹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內。每天出門之前,她都要在這裏進行半個小時的化妝,今天自己的臉色不太好,那妝要化得格外仔細才行。
尹劍站在韓灝身邊,靜靜地旁觀了兩人的這番對話。隱隱之間,他卻對那個女人產生了一絲憐憫。
在昨天的戰術部署會上,尹劍曾提議讓熊原直接把車開到大廈門口,但是被韓灝否決了:“停車場人多,危險係數相對較高,可是這樣的地點也有利於便衣的埋伏。我們既然張開了口袋,如果事先就把袋口紮得緊緊的,還怎麽讓凶犯往裏鑽?必須留一個開口,但封口的繩子卻握在我們手裏。大廈停車場就是這個開口!我就不信,周圍十多個便衣,還有熊隊長貼身跟隨,如果這都保護不了那個女人,那我們就隻有把她鎖在保險箱裏了。”
那女子名義上是被保護人,可是在韓隊長眼裏,可能更像是捕鼠夾上的那塊肥肉吧?尹劍在心中暗自盤算著,不過有一點他堅信不疑:以那個捕鼠夾的威力,任何想要偷嘴的老鼠,在得口之前都必將被打得粉碎。
二十分鍾後,韓灝和尹劍開車來到了市中心的市民廣場。韓少虹公司所在的德業大廈便位於廣場的東南角。正對德業大廈的是一座十七層樓的賓館。專案組在賓館六樓開了一個房間,通過這個房間的窗口可以把德業大廈門外的停車場看個清清楚楚。警方在窗口架起了監控設備,這個房間也就成了專案組的現場指揮中心。
韓灝和尹劍進入房間的時候,發現羅飛與慕劍雲已先於他們到達。羅飛正在幫助技術人員調整監視器的角度,見到二人到達,他迎上去問道:“情況如何?”
“零點的時候韓少虹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對方一言不發,大約一分鍾後掛斷,除此之外情況一切正常。”韓灝非常簡潔地說道。
慕劍雲看了看羅飛:“果然不出你所料,這一夜都不會有大的狀況。”
韓灝本來已向窗口走去,聽到這句話又狐疑地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著羅飛:“哦,你料到了什麽?”
“凶犯在死亡通知單上給定的執行時間是十月二十三日,但我估計他不會太早動手。”羅飛解釋道,“他已經把行凶計劃透露給警方,警方必然會嚴陣以待,所以他要等待機會。在這個過程中,雙方免不了要先有個相互試探和觀察的階段,戰鬥不會立即打響。所以昨天晚上我好好地睡了一覺。當然作為前線的參戰者,你和熊隊長必須在整個階段都保持極度的警惕,不可能像我這般悠閑的。”
的確,韓灝麵前的羅飛此刻精神飽滿,不僅麵色紅潤,雙目更是閃著亮光,昨晚一定是休息得不錯。不過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中還是透出些未得重用的自嘲。
韓灝沒有多說什麽,他又看了慕劍雲一眼,然後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同時問道:“設備都調試過了嗎?”
“都試過了。”技術人員上前遞給韓灝一個帶麥克風的耳機,幫助他戴好。這個耳機是可以塞到耳洞裏的,通過一根細細的電線連接著接收器,把接收器藏進上衣的內口袋,幾步之外的人很難發現這個設備。
“頻段已經調好,你現在說話,他們都可以聽到。”技術人員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麥克風的開關。
韓灝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我是001, 002請回答。”
耳機內立刻傳來鏗鏘有力的男音:“002已就位!”
“003請回答。”
“003已就位!”
“004請回答。”
“004已就位!”
……
慕劍雲是第一次參加前線作戰,她好奇地湊到了監視器前麵,瞪大眼睛搜索著:“便衣都已經到位了嗎?我怎麽沒看見?”
此時正是早高峰時間,廣場上車來人往,除了上班族之外,更有一些晨練的老少男女,但放眼看去並沒有什麽特別引人注目的人物。
羅飛笑了笑,接過了慕劍雲的話茬:“廣場上現在有我們十三個同誌。大廈邊上那個賣報紙的,靠近路口正在趴活的黑車司機,打掃衛生的保潔員,東邊角落裏看自行車的,在噴泉邊上休息的中年人,靠在小賣部門口抽煙的,西邊長凳上談戀愛的那對男女,還有那個看起來鬼鬼祟祟、正在向路人兜售盜版光盤的家夥,這些都是警方的便衣,還有四個人分成兩組,正藏在停車場裏的小車內,你暫時看不見。”
說話間,羅飛在監視器上指指點點,把那些便衣的位置一一向慕劍雲標示了出來。當他講完,韓灝恰好也結束了與手下的命令調試。
……
“014請回答。”
“014已到位!”
刨去韓灝的001號,廣場上確實埋伏了十三個便衣,分毫不差。慕劍雲訝然地看著羅飛,他們倆都沒有參加詳細的戰前部署,而這些便衣全都是韓灝的手下,羅飛能夠如此精準地把他們從人叢中挑出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羅飛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接著解釋道:“我從那個保潔員身上看出了漏洞——他掃地掃得太認真了,照他的這個幹法,不出三天腰便會累得直不起來。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保潔員,他們站立休息的時間要遠比彎腰工作的時間多得多。”
韓灝也聽到了羅飛的話語,他皺眉看著廣場上的那個屬下,然後再次拿起麥克呼叫:“我是001, 005請回答。”
“005在,請001指示。”
“輕鬆一點兒,不要太費力了。從現在開始,掃一分鍾,休息兩分鍾!”
“005明白!”
慕劍雲則愈發好奇了,接著問道:“那其他人呢?他們有什麽漏洞?”
羅飛搖搖頭:“他們沒什麽漏洞。但是我可以通過保潔員的位置,大概判斷出其他便衣的方位。要知道,這麽大的廣場,便衣的位置分布是很有講究的。他們能監控到廣場的每個角落,同時又把住各個大小路口。這裏麵的奧妙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在我們刑偵專業,它可是一門單獨開設的選修課呢。”
“你即使能確定出方位,也不可能精確地指出每一個人吧?”慕劍雲還是不太理解,“比如說那個賣報紙的,他身邊有好幾個人正在賣報紙,你怎麽判斷這幾個人裏麵誰是我們的便衣?”
“在這麽大的空間內,為了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混亂局麵,通常執行任務的便衣都會有一些統一的暗裝。這些暗裝散布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如果在特定的區域內有目的地去尋找,還是不難分辨的。今天同誌們的暗裝便是頭上戴著棕色或黑色的絨線帽子,我沒說錯吧?”
羅飛最後的問句是拋給韓灝的,後者抬眼看了看他,雖然沒有回答,但顯然是默認了。隨後韓灝看了看手表,向尹劍吩咐道:“給熊隊長打個電話,問問他們出發了沒有。”
很快,尹劍帶來了熊原的回複:“他們剛剛駛出小區,大概半小時後到達。”
韓灝打開麥克:“我是001,各單位注意,目標半小時後到達。從現在開始按計劃行動,執行命令無須回複。”
這次耳機裏沒有傳來回音。監控器中的廣場氣氛平靜,看不出任何異常。而小小的指揮室裏,包括羅飛在內,所有人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靜謐表象下那湧動的暗流,隨著那紅色寶馬車在路麵上的疾馳,一場變幻莫測的驚心戰鬥也正在步步逼來。
九點二十五分,那輛紅色的寶馬車如期駛入了德業大廈前的停車場。在駕駛座充當司機角色的正是特警隊長熊原,按照計劃,他將寶馬車停在了一輛白色麵包車和一輛黑色桑塔納中間的空位上。那兩輛車都貼著半透明的薄膜,車內早已埋伏好刑警隊的便衣。
熊原率先下車,隨後麵包車和桑塔納內也各下來一名男子,不經意地守在了寶馬車的兩側。熊原繞到副駕駛的位置,幫韓少虹打開車門,後者略猶豫了一下,當看清車兩側出現的男子都戴著黑色的絨帽後,她的心踏實了很多,於是抬腳邁出了車門。
從麵包車中出來的男子當先向著德業大廈走去,熊原彬彬有禮地護在韓少虹身邊,兩人倒真像是主仆一般。當他們走出約五六米之後,桑塔納車中的男子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與前麵的男子一同對熊韓二人形成護衛之勢。
廣場上的其他便衣也各自進入了狀態。有六人看似隨意地走動,目標方向也各不相同,但他們相互間位置變換,總是至少有兩人會守在距離韓少虹十米左右的兩側。剩下三人仍然待在原先的位置上,這三個位置都是廣場上極為重要的交通口。所有便衣的目光在這一刻都變得犀利起來,他們不停地四下巡視著,廣場上任何一個小小的異動都休想逃過他們的眼睛。
而他們的行動也同樣被另外一些人盡數收在了眼底。在賓館六樓的那個臨時指揮室內,韓灝與羅飛等人正在屏息監控著整個廣場的動靜。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韓少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們的心頭,定力稍差的尹劍甚至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了。
廣場上仍然人來人往。不時有男女老少從便衣們組成的防護圈中穿行而過,他們神色安詳平靜,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嗅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息。熊原調整步伐,不斷改變他與韓少虹之間的相對位置,使得自己總能幫她遮擋住無意中闖入防護圈的陌生人。
很快又很漫長,熊原終於護著韓少虹進入了德業大廈的玻璃門,走在最前麵的便衣在大廳內停下腳步守候著,電梯在此刻適時地落在了一層。電梯門口的保安與熊原交換了一下眼神,他正是熊原在特警隊的屬下。
熊原輕輕地出了口氣。根據事先的分工,在德業大廈內部負責警戒的都是特警隊的人員,自己的人馬使起來當然更加放心,而最危險的一段路程又已走過,熊原緊繃的情緒終於鬆弛了下來。
監控室裏的專案組成員卻是神態各異:尹劍和熊原一樣,長長地出了口氣;羅飛則還在盯著監視器,蹙眉沉思著什麽;慕劍雲的目光則停留在羅飛的身上,似乎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比韓少虹的安危更加令人關注;韓灝一直守在窗口,此刻他轉過身來,微微下撇的嘴角透出些失望的情緒,然後他把麥克湊到嘴邊,向廣場上的那些屬下吩咐道:“我是001,現在就地分散休息,下午三點之前回原地警戒。”
“好了,能夠給我們講講嗎——”慕劍雲終於忍不住打斷了羅飛的思緒,“你會怎麽做?”
羅飛眼神一凜:“你什麽意思?”
“你已經把自己代入到了凶犯的角色中,不是嗎?”慕劍雲迎上羅飛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言道,“我能讀懂你的眼神。剛才你的視線動得很快,卻很少在韓少虹身上停留。所以你對那個女人的安危並不在意,你是在尋找警方的漏洞。”
慕劍雲的這番話立刻引起了屋內其他人的注意,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羅飛。
“是的,我是在尋找漏洞。這樣我才能揣摩出凶犯有可能采取的行動。”羅飛坦然看著眾人,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韓灝身上,“不過這漏洞似乎並不存在。韓隊長,你的布置非常嚴密,還有一幫精明強幹的下屬。如果我是那個凶犯,我還沒有想出能傷害到韓少虹的計策。除非……”
韓灝驀地眯起眼睛:“除非什麽?”
“除非他精於掩飾和偽裝,那麽他有可能混入警戒圈偷襲得手——當然,他還必須具備在瞬間勝出熊原隊長的身手才行。即便如此,他得手後想要全身而退是絕不可能的,十多個警方便衣會在瞬間從四麵八方撲來,除了上天入地,他還能逃到哪裏去?所以我想來想去,最多也就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魚死網破……隻要魚死,網破也是值得的……”韓灝喃喃自語道,然後他又“哼”地輕笑了一聲,“羅警官,如果你曾經見過熊隊長的身手,你就知道這‘網破’的可能性也同樣不會存在。”
“會不會出現遠距離的射殺?比如說狙擊?”慕劍雲忽然問道。
韓灝立刻搖了搖頭:“可能性極小。新中國成立以來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凶殺案。這裏不是美國,狙擊槍?連我們省城刑警隊都從來沒有裝備過。”
“嗬嗬。”慕劍雲自嘲地笑笑,是啊,哪裏能搞到狙擊槍,普通的槍支,隻要敢在廣場上掏出來,隻怕還來不及瞄準就會立刻被便衣撲倒了。
與此同時,某個豪華套房內。
“狙擊?太荒唐了。”男子嘴角撇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他麵前的電腦屏幕上呈現出的正是那個死亡通知單的帖子,一些網友正在熱烈猜測Eumenides可能采用的行刑方式,有好幾個人都提到了遠距離狙殺。
“網民快要成為無知者的代名詞了。”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起身向衛生間走去。
衛生間的鏡子映出自己的麵龐,他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張臉——那張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臉。
腮幫子上的胡茬又長起來了,雖然隔著白紗手套,仍有種密密匝匝的感覺。他拿起剃須刀,仔細地把那些胡子茬刮了個幹幹淨淨,然後全都衝進了水池裏。
現在他舒坦了許多。摸著光滑的下巴,他忍不住閉起眼睛享受起來,此時一個聲音又出現在耳邊。
“最好的武器是什麽?槍?大錯特錯。記住我的話,永遠不要用槍——當你習慣用槍的時候,你距離覆滅也就不遠了。你要花費很多心思去找槍,找到槍還要琢磨怎麽攜帶,用完了往哪裏藏。這些問題將拖累死你,使你成為槍的奴隸,並給警方留下大量可供查詢的線索……那到底什麽才是好武器呢?現在我告訴你,最好的武器是那些最為普通常見的,你可以隨時獲得、自由攜帶,也可以隨時丟棄的東西。今後的日子裏,武器將成為你最親密的夥伴,你必須要找一個靠得住的、永遠不會出賣你的夥伴。”
他睜開眼睛,將手中的剃須刀小心地拆開,薄薄的刀片在鏡子中映出一絲陰冷的寒光。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點。
接近晚高峰的時間了。德業大廈門前廣場上人車的流動量又大了起來,一些出租車和黑營運則開始在廣場的周圍排隊趴活。
在韓少虹的時間表裏,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她正和熊原走下德業大廈內的電梯,一步步地向著大廈門口走去。
韓少虹是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中度過這個工作日的,好在一切平安,一直沒有什麽意外的情況發生。不過熊原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他早已料到案犯闖入大廈行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危險的考驗仍然是韓少虹從大廈門口走向停車場的那個過程,而這一刻終於要到來了。
廣場上,刑警隊的便衣們早已各就各位。他們對於凶犯的體貌特征爛熟於胸,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們尚未發現符合條件的可疑人物。
監控室內,韓灝等人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如果凶犯真的要動手,接下來的幾分鍾便是他最後的機會。隻要韓少虹安全地上了寶馬車,那警方的口袋便已紮緊,凶犯將無空可鑽。
當然,這也就意味著警方將錯過抓捕凶犯的最佳時機。
韓灝在窗口緊盯著廣場上的風吹草動,他的目光中甚至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期待。
羅飛則仍然在屋內守著那台監視器,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可具體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便在此時,熊原和韓少虹已經走出了大廈。與來時相同,散布在廣場上的便衣們立刻以他們倆為中心,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警戒圈。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韓灝的計劃在進行,可是那個人呢,他真的會跳進圈子裏來嗎?
羅飛緊緊地盯著監視器的屏幕。
在廣場的東南角上停著一輛出租車,副駕駛的位置上似乎有個人影閃動了一下。這個微小的變化也沒能逃過羅飛的眼睛,他眉頭一挑,輕呼道:“這裏有些不對。”
“怎麽了?”韓灝轉頭詢問。
羅飛快步衝到窗前:“東南角上那輛紅色的出租車已經停了十多分鍾了,可是你仔細看,副駕駛的位置上有人——那不是一輛空車。”
韓灝順著羅飛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輛出租車距離賓館的位置較近,隱約可看見車窗內的情形,果然與羅飛所言吻合。這倒的確是個反常的現象,不過韓灝並未因此過分緊張,因為那輛出租車尚在警戒圈之外,同時沒有超出廣場便衣的可控範圍。
韓灝打開麥克呼叫:“我是001, 005請注意,在你南方偏東十米處,紅色出租車異常。”
005是在廣場東邊角落看自行車的那名便衣,可疑出租車就位於他的監控範圍內。收到呼叫後他略略側過身,顯然對那輛出租車提高了警戒。與此同時,出租車副駕駛室的車門打開了,一名男子從車裏走了出來。
羅飛等人雖然相隔較遠,但那男子的基本體貌還是能看得出來。隻見他身形瘦小,右手中提著一個不透明的塑料袋。下車後,此人略張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捕捉到了正在廣場中行走的韓少虹,隨即他便快步向著韓少虹追了過去。他的左臂因邁步而甩開,可以看到左手白花花的一片,竟是纏滿了紗布。
所有的特征都與事先分析的吻合!韓灝的心中一陣狂跳,對著麥克大喊:“005,攔截下車男子,攔截下車男子!”
其實不用韓灝吩咐,那個假扮看車人的便衣早已看出苗頭,如猛虎一般向著來人撲了過去。他此前在車棚附近左右溜達的時候步履散漫拖遝,像是個病秧子,但這一撲卻迅猛異常。瘦小男子還沒走出兩步便被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他竭力想起身反抗,可完全不是便衣的對手,隻能徒勞地在對方身下扭曲掙紮著。
韓灝先是一喜,可隨即又有些惘然——這男子如此孱弱,怎麽會是殺害鄭郝明警官的凶手?
廣場上的風雲卻在瞬間又發生了突變。就在那可疑男子被撲倒的同時,西邊的一輛黑出租中又走下了一名男子——同樣身形瘦小,右手提塑料袋,左手纏著白色紗布,並且此人下車後也是直奔韓少虹而去!
當然這個人也沒能突破警方的防線。不遠處的另一名便衣衝了上去,同樣將這名男子撲倒在地上。
韓灝和羅飛看到這個情形,剛剛有些鬆懈的心情又緊張起來,而令他們更加驚訝的事情仍在發生。在廣場周邊眾多趴活的出租車中,接二連三地有類似體貌的男子鑽出,他們散布於各個角落,總數竟有十餘人之眾!這些人毫無例外地都把目標指向了韓少虹,從不同的方向衝著這個少婦直撲而去!
韓灝埋伏在廣場上的警戒圈也立刻顯示出強大的戰鬥威力。每一個便衣都在各自的方向上進行了攔截,在一對一的較量中,警方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可疑男子紛紛被撲倒,有的很快被戴上手銬,稍有反抗者則領教到了刑警們凶狠的近身搏擊技術,叫苦不迭。
然而在指揮室督戰的韓灝此刻卻笑不出來。因為這些突然出現的男子在數量上已經超出了警方的便衣。為了對付他們,連隱藏在白色麵包和桑塔納小車中的同誌也投入了戰鬥,但仍有漏網的可疑男子闖入了警戒圈內部,其中有兩人很快已欺近到距離韓少虹不足三米遠的地方!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沒能接觸到韓少虹。因為有個鐵塔般的漢子忽然從女人身邊閃了出來,他的拳頭像鐵錘一般分別擊在那兩人的軟肋和下頜上,瘦小的男子哼聲都發不出來,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這男子自然便是在韓少虹身邊貼身守護的熊原。他發現情況突變,局麵複雜,因此下手不留情,一招便直接將來人致於昏迷。隨後趕到的三個瘦小男子顯然被此情形嚇住了,他們隔著五六米的樣子停了下來,不敢上前,但也沒有離開,臉上的神色一片茫然。
熊原也不出擊,隻是緊緊地守護在韓少虹身邊,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那三人。無論誰想要再接近,都必然會遭受到他鐵拳的重擊。
賓館窗口處的羅飛低聲喝彩:“好身手!”
的確,以熊原那副威風凜凜的氣勢,便是再來十個男子也別想靠近韓少虹。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瞬息之間的事情。廣場上的無關群眾此時才回過神來,膽小的驚叫逃散,膽大的遠遠圍觀,現場局勢變得更加混亂。可韓灝此時的心情卻反而沉穩下來。熊原已經鎮住了局勢,剩下的男子不敢再往上衝。他手下的便衣很快就可以騰出手,到時候內外一夾,這些男子一個也別想漏網。
果然,一個戴黑色絨帽的便衣已經在向圈子的核心處增援過來,他位於熊原的背側,這裏靠近寶馬車,是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然後他衝著韓少虹招了招手。
韓少虹早已嚇得哆嗦成了一團,她立刻向著那個人高馬大的便衣奔了過去。廣場中心那三個可疑男子兀自呆立著,因為中間隔著熊原,他們自然不敢上前追趕。
韓少虹步履不穩,看來是雙腿已嚇得發軟。那個高大的便衣迎上幾步攙住了她的胳膊,然後架著她向著寶馬車而去。
“快把車門打開!”在快要接近寶馬車的時候,那個便衣提醒了韓少虹一句。
韓少虹顫巍巍地掏出遙控器,好幾下才按開了車門,便衣把她扶進了駕駛室,然後搶過遙控器,“嘀嘀”兩聲,重新鎖好了車門。
韓灝等人在高處看到這一幕,一顆心算是真正放了下來。寶馬車的安全性能是值得信賴的,即使再有可疑的男子出現,他在短時間內也難以傷害到車內的韓少虹。
此時又陸續有便衣製伏了自己的目標,趕到圈中增援,愣在圈心的三個男子很快也被控製住。熊原這才轉身,向寶馬車這邊走來。在廣場外圍,距離寶馬車不遠的地方,一個男子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他的體貌與先前那些男子類似,可不知為何,他的行動卻晚了很多,此時隻能呆呆地站在車門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守在寶馬車前的便衣大喝了一聲:“警察!”然後翻過停車場的圍牆,向著那名男子撲去。男子顯然被嚇壞了,拔腿就跑。便衣翻牆耽誤了時間,一下被落出了好幾十米,但他腳程迅捷,飛也似追了出去。
“這是哪個小子?跑這麽快?”韓灝遠遠地看見,禁不住轉頭問了尹劍一句。
尹劍也納悶地搖了搖頭。為了不讓凶犯起疑,不少便衣下午回崗的時候已經換過了衣褲,僅從一頂帽子實在看不出是誰。
羅飛的目光也一直被這個便衣吸引著,直到後者為追趕嫌疑人而跑出了眾人的視線之外。然後他又把目光轉了回來,在廣場上巡視了一圈之後,詫異地說道:“奇怪,那不是你們布置的人?”
“什麽?”韓灝神色愕然。
“你手下的十三個便衣都還在廣場上,那個人是誰?”羅飛的語調變得緊張起來。
韓灝數了數留在廣場上的便衣人數,果然如羅飛所言。他心中驀地一沉,如果剛才那個不是自己的便衣,那他又會是誰?
韓灝幾乎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急急忙忙拿起麥克呼叫著:“我是001,立刻檢查目標是否安全,立刻檢查目標是否安全!”
而熊原此刻已經來到了寶馬車前,他拍了拍車門,車內的韓少虹卻毫無反應。熊原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他把臉貼在車窗上向內窺視著,很快,他的表情便凝固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韓少虹軟軟地趴在方向盤上,腦袋歪向一邊。大量的鮮血從她的脖頸處流淌出來,染紅了她右半側的衣襟。她的右手垂在體側,引導著鮮血,使得那白色真皮包裹的擋柄變得猩紅刺眼。
半年之前,當她坐在駕駛室內掛上這個擋柄的時候,是否會料到今日的命運呢?
由於寶馬車的鑰匙被帶走,警方最終不得不打碎車窗才將車門打開,並確認車內的韓少虹已經死亡。法醫迅速趕到現場,對屍體進行了勘驗。
韓少虹的喉部出現了一道長八厘米、深一點五厘米的傷口。傷口極為平整,應為鋒利的刀片切割所致。這一刀切斷了韓少虹的氣管和大動脈,致其急性失血性休克,並直接導致死亡。而作案的凶犯自然就是那個頭戴黑色絨帽、奔跑速度飛快的高大“便衣”。
現場的監控錄像記錄了此人從出現、行凶到最後順利逃脫的全過程。
16時2′23″,韓少虹與熊原走出德業大廈。
2′33″,第一個瘦小男子走下出租車;2′35″,偽裝成看車人的便衣將其撲倒。
2′35″~2′38″,眾多瘦小男子紛紛湧入廣場,現場便衣應接不暇。
2′39″,戴黑色絨帽的男子從廣場南側停車場方向進入監控鏡頭,由於警方人員正在全神對付奔向韓少虹的瘦小男子,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2′40″,熊原擊倒衝向他的兩名瘦小男子,並與剩下的三名瘦小男子形成對峙。
2′42″,戴黑絨帽的男子走到熊原背後,並向韓少虹招手。由於他的裝扮符合警方便衣的特征,驚慌失措的韓少虹立即向其奔跑過去。
2′43″,黑絨帽男子扶著韓少虹走向寶馬車。
2′47″,黑絨帽男子扶韓少虹坐進寶馬車的駕駛室,隨即便鎖上車門。他短暫的行凶過程被車體所擋,未能記錄在監控鏡頭內。
2′50″,刑警隊的便衣協助熊原製伏廣場上最後三名瘦小男子,熊原開始向寶馬車方向走去。
2′51″,黑絨帽男子翻過停車場的圍欄,借勢追趕最後出現的那名可疑男子而跑遠,並且迅速消失在監控鏡頭之外。
在整個過程中,黑絨帽男子的帽簷壓得極低,夾克衫衣領又拉得很高,因此現場沒有一人能準確說出他的相貌特征。
看完監控錄像,韓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而熊原等人的心情也是沉重到了極點。刑警、特警兩隊投入了數十名警力,隊長親自上陣,在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布下了看似密不透風的口袋,可是凶犯卻仍然來去自如,如約將韓少虹殺害在寶馬車中。警方失去了被保護的目標,僅僅抓獲了十八名莫名其妙出現的“可疑男子”。
第一個被警方撲倒捕獲的男子叫作艾雲燦,他對此事的供述則讓韓灝等人愈發地感覺到出離憤怒和羞辱。
艾雲燦今年二十五歲,是一個來自外地的打工人員,一直在市內某飯店擔任配菜小工。大約兩周之前,他偶然看到張貼在街頭的小廣告:某大型娛樂中心招聘公關先生,待遇優厚,號稱月薪可過萬元。
如此的高薪自然是個不小的**,而廣告上對應聘人員的體貌限製更是讓艾雲燦覺得機不可失。對方要求應聘者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體格瘦弱,而這些條件他恰好全都符合。
艾雲燦撥通了廣告上留的電話,接電話的男子告訴他,所謂的“公關先生”是要為女大款提供色情服務的。之所以對身形有要求,是因為娛樂中心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這個客人要找一些瘦弱的男子陪她一起進行性虐遊戲。
聽說要提供性虐服務,艾雲燦開始還有些猶豫,可是對方很快通過網絡給他發來了那個女客人的照片,沒想到那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女。艾雲燦原始的欲望立刻被點燃了,他也按照要求給對方發了自己的照片,對方見到照片後也非常滿意,並且立刻給艾雲燦的銀行賬戶上打了一千塊錢作為他的“前期準備費”。
收到“準備費”,艾雲燦對這場特殊的“招聘”再無懷疑。他按照對方的要求購買了紗布、皮鞭、橡皮仿真刀等用具,然後便急切等待著美女客人的召喚。
昨天下午,艾雲燦終於又等到了那個男子的電話。對方說第二天就有生意,因為這樣的交易是不合法的,那個女客人身份又尊貴,所以雙方必須約好一種特殊且隱秘的“接頭”方式。
男子從網上發來了女客人乘駕的寶馬車照片,然後告訴艾雲燦,客人將於下午四點鍾左右下班,到時候他必須在德業大廈外麵的廣場附近等待。當客人走出大廈後,他要及時跟上去,然後和客人一同上車。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將麵對一些競爭者,最後能不能“上崗”還要看客人最終在現場的選擇。
為了保證競爭的公平,所有的應聘者都必須按照男子的吩咐,乘坐出租車在指定的地點等待。隻有接到男子的現場電話指令後,他們才能下車與客人接頭。另外,此前購買的性虐用具須用黑色塑料袋提在右手,左手則纏滿紗布偽裝成受傷的模樣,以滿足客人某些特殊的“癖好”。
其他被抓獲男子的經曆與艾雲燦基本雷同。顯而易見,那個張貼招聘廣告,後來又與眾男子電話聯係的“神秘人”就是這一連串陰謀的策劃者,同時也是殺害韓少虹的凶手。他雖然一直沒有露麵,卻一舉控製了近二十名錢欲熏心的男子。這些男子全都成了他手中的提線木偶,在他精確至極的時間和地點指令下,紛紛衝入德業廣場,把警方密不透風的埋伏圈衝得七零八碎,而“神秘人”則乘虛而入,偽裝成警方的便衣完成了殺人計劃。
此刻天色漸黑,廣場早已拉起了警戒線,無關群眾都被攔在了廣場之外。他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或興奮、或驚慌地議論紛紛。
廣場內,十多名警察圍在寶馬車前,神色黯然,在他們身後則蹲靠著一群鼻青臉腫的瘦小男子,場麵不知是肅穆還是滑稽。黃昏的秋風漸起,所有人的心頭都泛起一陣森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