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監舍鬥
經過一天的休養,杭文治的身體已無大礙。在監區醫院享用了一頓營養晚餐之後,他被送回了424監室。
四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親自執行了這次押送,到達監室之後,他讓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強留在門外,自己一個人踱到了監室裏。
平哥等人立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喊道:“管教好!”
張海峰掃視著那幾個家夥,暴喝一聲:“好?好個屁!”
平哥等人感覺到空氣中的壓力,一個個噤若寒蟬。小順更是深深低下了頭,連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
“三更半夜的被電話叫醒,連覺都睡不了,還怎麽個好法?!”張海峰又向前走了兩步,扯著嗓門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到平哥等人的臉上。
張海峰聲音雖然大,但他隻是在強調覺沒有睡好,言辭中並未涉及關鍵的要害,這讓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後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著湊上話兒:“張頭,那個新收頭天晚上就自殺,這誰能想到呢?不光您沒睡好,咱們兄弟幾個也是累了一夜啊,現在這麽站著,虛得腿肚子都打瓢呢。”
“你們也知道累?”張海峰斜眼睥睨著平哥,收起嗓門冷語威嚇,“知道累就少給我折騰!”
“我們哪敢折騰?以後哥幾個輪流值班,一定把那個新收照看好。”平哥順坡下驢,積極表明了態度。黑子等人也趕緊跟著點頭附和。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把人交給你負責,如果以後再出什麽狀況,我唯你是問!”張海峰逼視著平哥,陰沉沉地說道。
平哥倒也鎮得住,泰然一笑說:“您就放心吧。我保證他連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張海峰對這樣的回答似乎很滿意,他緊繃著的麵皮慢慢地鬆弛下來,竟似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經便也跟著放鬆了,但就在這當兒,張海峰卻又忽然瞪起眼睛,壓低了聲音嗬斥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好了!這次的事情我都給你們記在賬上,以後有收拾的時候!別以為你們誰都不開口,我就隻能裝瞎作啞!”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其中的含義也清晰得很:這次因為沒人出來說明真相,自己沒理由下狠手,但這筆賬卻是要記下了。以後一旦被抓出茬兒,那就得新賬舊賬一起算個明白!
平哥仍然在賠著笑,但笑容卻已經僵硬了很多。迎著對方犀利的目光,他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像被針刺著一般銳痛難耐。
張海峰就這樣瞪著對方,直到平哥終於忍受不了低下頭去,他這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監室。
平哥等人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敢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在門口等待的杜明強卻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豎起耳朵聽到了屋內的那番對話,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狀況今後將大大改善,至少那幾個家夥在一段時期內是不敢再折磨他了。
“還不趕緊謝謝管教。”眼見張海峰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杭文治卻還木愣愣地傻站著,杜明強忍不住輕聲提醒了對方一句。
杭文治幡然蘇醒,向著張海峰一鞠躬,說了聲:“謝謝管教關照。”倉促之間動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視劇中被刻意醜化過的日本鬼子。
“行了行了。”張海峰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們也給我好自為之吧。”
雖然說的是“你們”,但張海峰說話時目光卻隻盯著杜明強一人。後者則嘿嘿一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懶散勁兒。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們,隻對自己的下屬吩咐了一句:“押進去。”說完便邁著方步離開。留下來的管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強送進監室,隨後也落鎖離去。
“哎呀,又可以睡覺囉。”一進屋杜明強先抻了個懶腰,然後便扶著床往自己的上鋪爬去。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媽的豬。”
平哥卻對杜明強視而不見,隻是對著杭文治說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軟床又是吃小灶的。我們哥幾個可就慘了,在這號房裏提心吊膽地憋了一天。”
聽到這樣揶揄的話語,杭文治心中憤恨交加。不過白天杜明強已反複叮囑過他,回監室之後一定要克製忍耐,否則吃虧的終究還是自己。所以他隻是咬著嘴唇回視著對方,並不言語。
因為丟了眼鏡,杭文治現在看遠處的東西時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目光也因此顯得蒙矓而迷離。小順看著他這副模樣,便壞笑著譏諷道:“嘿,眼鏡蛇變成瞎家雀了。”
“這小子梗是梗點,嘴門子把得倒還嚴實。”阿山算是幫杭文治說了句好話。
平哥也點點頭,抬手衝著杭文治指點著說道:“算你小子聰明。你知道不?這號子裏頭最大的忌諱就是在管教麵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說,那兄弟們吃的苦以後都得加倍算在你頭上!”這番話透著狠勁,明麵上是在誇對方,實地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恐嚇和威脅。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詞兒回敬對方,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然後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鋪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張海峰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沒有繼續為難他,他們湊在一塊兒玩了會兒牌,等到熄燈之後便各自洗漱睡了。
這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晨六點,監舍裏的燈亮了起來,同時鈴聲大作。各監舍的犯人們從夢中被喚醒,一邊抱怨著還沒睡夠,一邊爭先恐後地起床往衛生間趕去。424監室裏要數小順的動作最為麻利,他第一個跳下床幫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擠好牙膏送到了對方床前,然後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後等著洗漱。杭文治不願和那幾個家夥湊在一塊兒,就在**多待了一會兒。和他同樣不著急的還有杜明強,不過後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會兒,監區內已經喧囂一片了,他卻還在悠然自得地打著呼嚕。
大概二十分鍾後,有管教人員來到監區,挨個監室地打開牢門,同時拿著犯人名單點名核查人數。杜明強這才下了床,和杭文治一起擠在水池邊草草地洗了兩把。
今天是工作日,整個監區四百多號重刑犯在點名之後全都來到樓下大廳集合。到了六點三十分,六個管教人員押送著這些犯人來到監區食堂集體用餐。
早餐的時間很短暫,六點五十分,犯人們離開食堂,被監送到不遠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這裏就是四中隊的工作區了,犯人們每周有五天的時間要在這幢小樓內進行勞動改造。
四百多號人被分到了六個大廠房中,每人一個小桌作為工作台,七點鍾的時候,一天的勞作正式開始。
昨天在醫院休息的時候,杭文治已經聽杜明強介紹了有關勞動改造的相關情況:
同一個廠房的勞作人員被編為同一個班組,配備一個管教監督勞作。同時還會有一個犯人作為班長協助管教的工作,這個“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門路的關係戶霸占著。在班組之下,又按照宿舍關係分成若幹個小隊,每天的勞動任務被平均分配到各個小隊的頭上。而在同一個小隊中,勞動任務再細化到個人的配額時,則完全是由“小隊長”來說了算。
杭文治所在班組的帶班管教姓黃,是個五十來歲的瘦幹男子,平時不愛說話,一般不會主動給犯人找茬,但據說一旦脾氣上來了也非同小可。協管“班長”是個經濟犯,據說以前是某個銀行的小領導,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大饅頭”。仗著自己在外麵有點門子,加上以前當領導當慣了,“大饅頭”還真把自己這個“班長”當盤菜,動不動對別人吆五喝六的。不過大家都不太看得起他,若不是礙著管教的麵子,他這隻“饅頭”恐怕要三天兩頭就被揍得發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實權有地位的還是各個宿舍的“小隊長”,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能服眾的“大哥”級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424監舍的隊長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勞動現場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杜明強,這個新收就交給你帶著吧,今天你們倆的任務是兩百個,有問題嗎?”待眾人坐定之後,站出來發號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語氣硬邦邦的,根本沒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杜明強無奈地苦笑著,應了聲:“沒問題。”杭文治則是一副釋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強分在一組,對他來說應該是非常理想的結果了。
黑子又繼續分派道:“小順,你年輕,手腳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務吧,阿山,你八十個,剩下的我和平哥分著。”
小順利落地“哎”了一聲,好像很積極的樣子。阿山則什麽也沒說,隻管自己一個人忙活去了。
“趕緊動手吧。”杜明強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務的話,晚飯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著底細:“兩百個很難完成嗎?”
杜明強撇撇嘴道:“每個小隊每天的定額是四百五十個,咱們倆就占了將近一半。你還是個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說難不難?”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這筆賬。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務,自己、杜明強、小順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塊兒才承擔七十,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轉頭向那兩個“閑漢”白上一眼。
杜明強這時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邊,見到後者憤憤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聲說道:“你不用看他們,平哥肯定不會自己動手的,黑子是他的親信,能承擔七十的任務已經不錯了。”
果然,平哥隻是抄著手,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原來“隊長”黑子隻是他的管理工具,在這個監舍裏仍然是平哥獨享著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他們這樣欺榨同舍,難道管教不知道嗎?”杭文治壓低聲音抱怨道。
“管教知道也不會過問的,他們也需要這樣的人。”
杭文治挑起眉頭看著杜明強,好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後者隻好又繼續解釋說:“像平哥這樣的角色能夠鎮得住同監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這種人對犯人們進行管理,同時也會默認他們的一些特權。這裏和外麵的世界不一樣,什麽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這裏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它自身的運行規則。”
杭文治點點頭,他也不是笨人,對方隻需略略一點,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機:這裏的犯人哪個不是刁蠻難纏的主?隻有以暴控暴,讓平哥這樣的人發揮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局麵。如果搞什麽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亂套不可。
“別瞎琢磨了,趕緊幹活吧。”杜明強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時他把自己的勞動用具也搬到了這張桌子上,計有一大疊硬紙、一卷編織繩、一支鉛筆、一個卷筆刀、一把木尺、一個剪刀和一瓶膠水。
監獄裏的勞動項目並不確定,一般取決於外聯的管教能接來什麽樣的活兒。最近一段時間四監區的勞動任務是製作硬紙袋,就是很多商場裏的購物專櫃會免費贈送的那種盛裝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強自己先製作了一個紙袋,借此給杭文治講解了整個製作的過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鉛筆在硬紙上畫好製作線,然後用剪刀剪開,折好並用膠水粘起來。
接下來就要到打孔機那裏去打一個金屬環孔,打孔機每個車間配備一台,由專門的技術犯人操作運行。
打完孔之後,在孔眼中穿上編織繩作為手提裝置,這樣一個硬紙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這樣一係列的工作,一個熟練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鍾的時間,手腳笨拙一點的則要七八分鍾甚至更長。
“你試試吧。”做完示範之後,杜明強衝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則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準備給對方計時。
杭文治拿起發給自己的那支新鉛筆,塞到卷筆刀裏轉了十來圈,然後左手抓過木尺就在紙板上比量起來。他的落尺極準,幾乎不用調整右手的鉛筆就直接畫了上去,動作嫻熟無比。
“嗯?”杜明強一見這副架勢禁不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幹過這活兒?”
“我是搞設計的啊,整天都畫工程圖,畫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說話間動作不停,很快就在紙板上把基準線畫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很瀟灑地把鉛筆叼在嘴裏,又換上剪刀開始裁剪。
“對了對了,我倒忘了你原來的行當。”杜明強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道,同時心中頗為欣喜。要知道這製作紙袋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畫基準線,杭文治視這個環節為拿手小菜,那無疑將極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個紙袋做完,杭文治隻用了五分半鍾的時間,這對第一次上手的新人來說可稱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杜明強咧開嘴,神情大悅:“行了行了,本來我還發愁會被你拖了後腿,現在看來,嘿嘿,你比我做得還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來。自從他進入監獄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強的讚賞似乎令他非常高興,或許是因為對方幫過他一次,而自己總算找到了某種能夠回報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咱們都抓緊幹活吧。”杜明強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又叮囑道,“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丟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點點頭:“你放心吧,我這個人不是馬大哈。”
杜明強繼續說道:“尤其是鉛筆,絕對不能丟了,最後不能用的鉛筆頭都得交回去。”
“鉛筆頭還得交回去?”杭文治咂著舌頭,“這也太摳了吧?”
“不是摳不摳的問題,是為了安全。”杜明強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裏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一個小鉛筆頭都能成為傷人的凶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當鉛筆削尖了之後確實是可以傷人,而在這樣的敏感區域,對這種危險物品的管製一定要非常嚴格才行。他回想起監舍裏配發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頭圓溜溜的,想必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吧。
不僅如此,現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還是卷筆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範措施:木尺的兩頭是圓鈍的弧形;剪刀套著圓溜溜的塑料殼,像是兒童玩具一樣,其刃口的銳利度也僅能用來剪紙而已;卷筆刀則是一個徹底的兒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隱藏在一個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鉛筆要從玩偶的嘴裏塞進去卷刨,而筆花則暫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玩偶砸碎,否則根本無法接觸到內部的刀刃。
如此看來,這些犯人們唯一能接觸到的危險器具還就是手中的鉛筆了,對此進行苛刻的管理倒也並不為過。
杜明強看到杭文治的表情變化,知道對方對此已經有了足夠的重視。他這才放心離去。此後便各自埋頭忙於自己的工作,無須多表。
在這期間,黃管教搬了張椅子坐在車間門口,執行著自己的監管工作。其實他並不需要太過操勞,因為車間內的四個攝像頭會把即時情形傳遞到監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車間內興風作浪。
唯一的監控盲區就是車間內的獨立衛生間,出於對犯人隱私權的尊重,這個地方沒有安裝攝像頭。不過那個衛生間幾乎是全封閉的,除了通往車間的大門外,連一扇和外界相連的窗戶都沒有,所以根本不必擔心犯人會經由這個衛生間逃遁到廠房外部。
班長“大饅頭”則背著手在車間內轉來轉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見有誰閑散了一點,他還會上前嗬斥幾句。不過他也就隻敢挑揀些軟柿子捏捏,像平哥這樣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蹺到工作台上,“大饅頭”也沒膽子說些什麽的。
到了中午十一點半,黃管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掏出隻哨子“嘟”地長吹了一聲。
車間內響起一陣歡呼,勞作了一個上午的犯人們搖頭伸腳,放鬆著自己疲勞的肌肉和神經。對他們來說,這哨聲比美妙的音樂還要動聽,因為它的響起意味著午飯時間終於到了。
“嘚瑟什麽?都給我安靜,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隊出門!”“大饅頭”一邊嚷嚷著,一邊趕到車間門口,在門前擺出了四個大箱子,卻是分別用來回收木尺、剪刀、鉛筆和卷筆刀的。
犯人們亂哄哄地排著隊,其間黃管教、“大饅頭”抑或是監舍大哥們此起彼伏地嗬斥幾句,秩序才漸漸地平定下來。
杜明強本想和杭文治一塊兒交還工具,但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幾個心急吃飯的犯人插在了隊伍中間。於是隻好隨著隊伍耐心地往前挪動著。眼看著前麵的杭文治終於排到了隊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別放入那幾個大箱子中。
忽聽得“大饅頭”厲聲喝道:“你的鉛筆怎麽回事?!”
杜明強憂慮地皺起眉頭,他特意向杭文治強調過保管好鉛筆的重要性,難道對方還是出了什麽差錯嗎?
而杭文治則勉力在解釋什麽,聲音怯然而窘迫:“我隻是習慣了,沒事喜歡把鉛筆咬在嘴裏……”
杜明強把上身探出隊伍向前方張望,隻見“大饅頭”手裏攥著杭文治剛剛丟下的鉛筆,一臉厭惡的樣子。而造成他厭惡的原因也很明顯:那支鉛筆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經被咬得稀爛不堪。
“好好的一支新鉛筆,還沒怎麽用就被你咬成這樣,你他媽的惡心不惡心?”“大饅頭”用鉛筆屁股戳著杭文治的臉罵道。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虧,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鉛筆什麽時候想過還要送還?所以養成了用嘴咬鉛筆屁股的習慣,現在這筆被咬成這樣,對別人來說確實是沒法用了。
“這筆我們可不想碰。‘大饅頭’,你得把這筆留在一邊,下午還給他自己用。”杜明強這時接著茬兒說道。他表麵上是在抱怨,實際上卻是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算是給杭文治解了個圍。
黃管教聽到杜明強這話,便在一旁點了點頭,衝“大饅頭”說道:“就這麽辦吧。”隻要工具沒有遺失,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他也懶得多管。
既然管教發了話,“大饅頭”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他隻好把那支鉛筆單獨甩在箱子的一個角落裏,同時又瞪了杭文治一眼,嘀咕道:“你小子屬狗的啊?幹著活還要磨牙?”
杭文治也不和對方爭執什麽,隻是認錯似的賠著笑,然後又轉過頭來衝杜明強略點一點下巴,以示謝意。
第一次出工,雖犯了點小差錯,但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幹犯人交還完勞動工具之後,又在管教們的押送下來到集體食堂享用午餐。
飯菜雖然簡單,但經過一上午的勞作,犯人們早已是饑腸轆轆,一個個都大口吞咽,吃得分外香甜。
午飯的時間留得比較長。吃完飯之後,犯人們便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閑坐著聊天。杜明強便又找到杭文治,給對方講了些監獄中日常的生活規矩。
原來監獄裏也和外麵一樣,實行每周五天工作製。周一到周五犯人們都要進行勞動改造,一日三餐便在食堂裏。周六和周日是休息日,這兩天大部分的管教都不上班,食堂也放假。所以犯人們便隻能整天待在監舍中,所吃的飯菜也是提前準備好的。
杭文治想起自己前天剛到監區的時候,犯人們都在宿舍裏無所事事,晚飯也是有人推著餐車送到宿舍的,原來卻是休息日的緣故。
到了十二點五十分左右,管教一聲哨響,宣布了午休時間結束。犯人們便又排隊來到廠房小樓,開始下午的勞作生活。
黑子給自己分配的任務最少,加上平哥有時候實在窮極無聊了,也會搭手幫他做上一兩個。所以他那邊的任務是最先完成的。不過按照規矩,每個小隊要等四百五十個紙袋全部做完之後,由質檢員檢驗合格,才能獲許離開車間,提前回監舍休息。
阿山不久之後也做完了他那八十個,就和黑子、平哥坐在一塊兒聊天休息。隻剩下杜明強、杭文治和小順仍在埋頭苦幹。這三人的工作效率似乎都差不多,一直到下午五點鍾出頭的時候,整個小隊的任務算是全部完成了。
“行啊,手腳挺麻利的。”黑子用眼睛瞟著杭文治,似乎對他的表現有些驚訝,然後他又踢了小順一腳,“哎,幫我抱著,咱倆驗貨去。”
小順便彎腰把大家做好的紙袋全都抱起來,跟在黑子的身後向車間門口走去。在門後負責驗貨的美差當然又是被“大饅頭”把持著。小順把厚厚的一摞紙袋放在桌子上,“大饅頭”便起身開始檢看。
檢驗的方法倒也簡單,首先看看袋子的粘接、繩扣是否完好,然後拿起一疊紙袋,夾進去一個標準樣品,湊成一堆在桌麵上墩幾下,看看尺寸是否符合要求。“大饅頭”雖然為人討厭,但這活兒幹起來倒是認真得很,想必也是要在管教麵前留下個好表現吧。
平哥懶懶地靠在工作椅上,斜眼看著門口驗貨的過程。片刻之後他“嘿”地冷笑了一聲,說道:“操,好像沒過關啊。”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大,像是有意要讓周圍的人聽見一樣。杜明強和杭文治本來正在閑聊,聽見這話便抬起頭來,向著車間門口投去關注的目光。
果然,“大饅頭”正板著臉把一部分紙袋從桌子上摔出來,嘴裏還嘟嘟囔囔的,雖然聽不清說些什麽,但肯定是沒啥好話。
黑子也張了張嘴,從口型看應該是罵了句髒話,然後他轉身便往回走,小順則蹲在地上把那些摔出來的紙袋一隻隻的撿起來,看起來有二三十個的樣子。
不一會兒黑子便回到了424監舍的工作區。他用目光掃著杜明強和杭文治,臉色陰沉地說道:“你們倆的活兒不合格,一會兒留下來加班吧!”他的話音剛落,小順也趕回來了,後者把撿起的紙袋摔在杭文治的桌子上,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杭文治先是一愣,隨即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倆的不合格?”他做紙袋的時候非常細致,自信應該不會出現次品。
“你還敢不服?我們隊裏就你一個新手,除了你還有誰出問題?”黑子瞪著眼睛嗬斥了一句,然後他又衝著杜明強罵道,“讓帶新收是看得起你,你就給老子帶成這樣?媽的,這些活兒你們倆一塊兒補上!”
杭文治隻覺得心中一堵,瞬間便憋起一肚子的怨氣。隻因為自己是新手,就一定會做出次品嗎?再說了,既然是大家一起送檢的時候出了問題,最次也應該是大家一起來承擔責任,怎麽可以如此武斷地把過錯全都推在自己身上?而且因為這個問題還要連累杜明強一起挨罰,這更是讓他接受不了。
“我就是不服!”他終於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昂著脖子頂撞了一句。
黑子看著杭文治這副模樣,不怒反笑:“嗬,有種啊!覺得有管教給你撐腰了,膽子更肥了是吧?行,我們就看看管教怎麽說,小順,去把管教叫來!”
小順立刻向著門口的方向躥出去,邊跑邊喊:“報告管教,這裏有新收不服管理!”
黃管教也正在關注著這邊的動靜,小順這麽一招呼,他立馬就提著電棍快步走了過來。“大饅頭”則屁顛屁顛地跟在他的身後。
平哥和阿山站起身,擺出恭敬的迎候姿勢。杜明強則無奈地搖搖頭,也站在了杭文治的身邊。
“怎麽回事?”幹瘦的管教問了一句,態度倒還算平和。
黑子匯報道:“這個新收做的活兒有次品,我安排他加班返工,他不服氣。”
“哦。你是新來的?”黃管教打量了杭文治幾眼,然後用解釋的口吻說道,“監獄裏麵生產也是有任務的,做出了次品,就要返工,這是製度。”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為什麽要我一個人承擔?”杭文治為自己辯解道,在管教麵前,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絕對,隻是用了“不一定”這個說法。
黃管教倒也不和他爭辯,隻是回頭問了“大饅頭”一句:“這個監室多長時間沒出過次品了?”
“有一個多月了吧。”大饅頭答道,想了一會兒後,又補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兩件的,從來沒有過今天的情況。”
黃管教便又轉頭看著杭文治,目光慢慢地變得嚴厲起來,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難言。管教想表達的意思已非常明顯:這個小隊已經一個多月沒出過次品了,這次卻一下出了這麽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這裏頭的責任幾乎是不言自明。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難以對這樣的邏輯關係產生質疑。
“你還有什麽說的嗎?”黃管教冷冷地反問道。
杭文治垂著頭,黯然無語。
見對方不再辯駁了,黃管教便滿意地哼了一聲。然後他又看著黑子說道:“這個事啊,你作為隊長也是有責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為什麽不多帶一帶他?這樣的生產事故,應該消滅在萌芽狀態嘛。”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給出回複:“報告管教,我已經安排隊裏技術最好的學員幫助他了,可沒想到還是出了這樣的問題。”
“哦?你安排的哪個?”
黑子指了指杜明強,後者則咧開嘴主動坦白道:“我。”
“你可不夠負責啊。”黃管教透出不滿的語氣。
“他就顧著自己趕任務了!”小順在一旁打起了小報告,“他就給新收做了一次示範,然後就不管了。”
杜明強苦笑著,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確實是實話。
“管教,這可不關我們的事啊,要罰就得罰他們兩個。”平哥這時也開口了,說話的態度不疼不癢的。
“嗯。”黃管教點著頭拍板,“就讓他們倆留下加班。”
黑子應了聲“明白”,待管教和“大饅頭”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嘴角才挑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杭文治還杵在那裏,有些不甘心的樣子。杜明強拉了他一把說:“趕緊開工吧,這些活兒一個小時都補不完呢。”
杭文治幹咽了口唾沫,雖然心裏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愣了片刻之後,隻好又老老實實地操起工具,重新忙活起來。
其他的犯人此刻則紛紛完工,通過檢驗之後都排著隊去食堂吃晚飯了。十來分鍾過後,偌大的車間內空空****,隻剩下了杜明強和杭文治兩個人。
寂靜中忽然出現一串“咕咕咕”的輕響,杭文治一愣,隨即明白這是杜明強的肚子在叫喚。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著對方。
“唉。”杜明強長歎一聲,“今天晚上可要餓肚子了。”
“怎麽?連晚飯都不讓吃了嗎?”杭文治不解地問。
杜明強聳聳肩膀:“食堂可不會等我們,過了點就下班。”
杭文治想想也覺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們應該先吃飯啊。吃完飯再回來加班不行嗎?”
“管教還等著下班呢,你能讓他等著我們?”杜明強衝著門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黃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經頗不耐煩。
杭文治輕輕“哦”了一聲,略微理出點頭緒。片刻後他又追問:“那我們一直做不完,管教就一直在這裏守著啊?”
杜明強“嘿嘿”一樂:“管教能有那麽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點,六點鍾準時走人。如果我們倆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還完不成,晚上接著加班,到時候還是沒飯吃!”
杭文治皺皺鼻子,深刻體會到了形勢的嚴峻,手上的動作愈發快捷起來。不過兩三個紙袋做完之後,他又有話要忍不住說出來。
“我還是覺得這事不對。”
“嗯?”杜明強挑眉看著他,手上動作不停。
杭文治把鉛筆咬在嘴裏躊躇了片刻,說道:“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
杜明強不說話。杭文治摸不透對方的態度,便扒開一個次品紙袋解釋說:“你看,這個紙袋完全是按照畫好的基準線折出來的。既然尺寸不對,那一定是基準線畫得有問題。我第一次上手,要說別的地方出差錯倒有可能,但是基準線絕對不會畫錯。”
杜明強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對方。
“你不相信?我畫圖畫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著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鉛筆拿下來,刷刷兩下,在廢棄的紙袋上畫出了兩個記號,對杜明強道,“你量量吧,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三十厘米,誤差不會超過零點五。”
杜明強還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厘米,非常精準。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畫得這麽準,拿著尺還能畫錯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證明自己。
杜明強終於說話了,而他開口的同時臉上則掛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還真以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
對方顯然話裏有話,杭文治愣了一下,擺出努力思索的樣子。而杜明強此刻已經繼續說道:“這是黑子他們故意栽贓呢。”
“故意的?”杭文治眨著眼睛,“他們故意做了這些次品,就是想讓我們吃不上晚飯?”
“吃不上晚飯,嘿嘿,那倒無所謂。”杜明強的目光漸漸凝重起來,“隻怕後頭還有好戲呢。”
“什……什麽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們那麽折騰你,結果被我給攪黃了,他們能善罷甘休嗎?”
杭文治憤然反問:“可他們還想怎麽樣?張管教不是都警告過他們了嗎?”
“就是芥蒂張管教的警告,他們才會搞出這麽一場戲吧。”杜明強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監舍裏再起什麽衝突,他們大可以給咱倆栽上一個‘不服勞動改造,蓄意挑釁報複’的罪名。”
是這樣!杭文治簇起眉頭,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露出又氣又怕的神色。杜明強見狀便輕拍拍他的肩膀:“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們這次主要是衝著我來的。”
杭文治抬頭看著對方,用目光表達著心中的疑惑。
“如果隻是要整你,何必把我們倆編成一組?現在這個陣勢,明顯是要對我下手呢。所以你隻要別頂撞他們,他們應該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聽杜明強這麽一說,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氣,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著他們整你?他們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時候我大不了跟他們拚命,反正我本來也不想活了!”
杜明強微微一笑,對杭文治這番有難同當的勁頭甚是讚賞。不過他隨即又搖頭勸道:“為什麽不想活?好日子還長著呢!再說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這幾個家夥身上啊。”
“那還能怎麽辦?”杭文治神色憤然,“還不都是被他們逼的。”
杜明強仍是微笑,片刻之後他說了一句:“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這是極平淡極普通的一句話,但語氣卻無比鎮定,透出十足的把握。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詢問那到底是什麽辦法,因為對方的目光正在告訴他:這些都是自己沒有必要了解的。
杭文治那顆慌憤亢亂的心便在這句話語中慢慢地平息下來,然後他真誠地、躍躍欲試地說道:“無論需要我怎麽幫忙,我都一定會做到。”
“我隻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強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杭文治,緩緩說道,“我要你今天晚上早早上床。隨後無論在監舍中發生什麽情況,你都要老老實實地坐在你自己的鋪位上,不要下床,也不要說一句話。”
真是奇怪的要求,杭文治不解地咬了咬嘴唇,反問道:“為什麽?你是怕有什麽事連累到我?如果你這麽想,那你就太小看我了!”
“我真的沒有這麽想。”杜明強認真地搖著頭,“隻是你不這麽做的話,有可能會破壞我的計劃。所以你現在必須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杭文治和對方對視了片刻,終於點頭道:“能!”
到了下午六點鍾,果然像杜明強說的那樣,管教開始催促兩人收拾工具回監室。兩人清點一下加班完成的紙袋,正好是二十個,剩下的幾個明天如果抓緊幹的話,應該可以在晚飯前補完。
無論如何今天的晚飯肯定是錯過了,兩人餓著肚子回到監舍,卻見平哥等人正湊在裏屋,一個個誌得意滿,看起來愜意得很。
押送的管教剛一離開,黑子便怪腔怪調地嚷嚷起來:“嗨,勞動模範回來了啊,大家鼓掌歡迎。”說完自己先帶頭劈劈啪啪地拍起來,旁邊立刻有人跟著附和,使的勁比他還大,不用看也知道,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肯定是小順。
杭文治心裏恨得直咬牙,但他記住杜明強關照的話,隻管坐回到自己的**,對黑子等人的挑釁像是沒聽見一樣。
杜明強還是一副懶散的樣子,他一邊舒展著筋骨一邊徑直走進了衛生間,看樣子是有些內急。
黑子卻沒有因為對方的隱忍態度而罷休,他站起來晃悠悠地走到外屋,把胳膊搭在上鋪床頭,半俯著身子問杭文治:“怎麽了?沒吃上晚飯有情緒啊?”
杭文治還是不開口,眼睛也不看著對方。黑子不樂意了,往他腿上踢了一腳:“說話啊,你丫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聾啦?”
卻聽杜明強在衛生間裏搭茬道:“我們沒情緒,肚子有情緒。”
黑子便齜牙一樂,轉頭看著衛生間的方向:“誰讓你們工作態度不端正呢?就你們倆這小樣,明天照樣還得有好幾十件不合格,到時候不光是沒晚飯吃,我還得檢舉你們蓄意抗拒改造。”
衛生間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便聽得杜明強“嘿”地笑了一聲,用抱怨的語氣大聲說道:“真是奇了怪了,這屋裏頭也不養畜生,怎麽總是有股子臊味?”
這句話中的羞辱意味清晰無比,聽得屋裏眾人都是一愣。這個杜明強平日裏懵懵哈哈的,好像不管你說什麽他都不太在意似的,今天卻突然拋出如此強烈的措辭,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隻有杭文治知道杜明強是有備而來,一時間既忐忑又期待,心跳也怦怦地加快了許多。
黑子本來就一直看杜明強不爽,這次更是蓄意要修理對方,此刻聽到這樣的話語怎麽可能還按捺得住?再加上對方正好處於監控盲區,他便惡狠狠地罵了句:“你他媽的想死了吧?!”然後便一頭向著衛生間裏衝進去。
杭文治的床鋪正對衛生間,他看見杜明強還在麵對著便池整理衣褲,而黑子已經衝到了他的身後,高舉起右手就要揮拳往他的後腦門上砸。杭文治禁不住大喊一聲:“小心!”
猛然間局勢失控,黑子不由得發出一聲又怒又駭的怪叫:“我操——”而杜明強則好整以暇,他的左手甚至還在忙活著自己尚未完全打理好的褲腰。
黑子漲紅了臉,使勁掙紮著,可自己的手腕卻像被鐵鉗扣住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於是他又連聲呼喝:“鬆手,你他媽的給我鬆手!”一方麵給自己壯壯聲勢,一方麵也是向同伴呼叫求援。
平哥雖然看不到衛生間內的情形,但聽聲音知道不對。他向兩邊使了個眼色,阿山和小順同時起身往衛生間方向趕去。
他們剛剛走出兩步,黑子的呼喊聲忽地又戛然而止。寂靜中卻聽到杜明強低聲罵了句:“滾吧!”語氣輕蔑無比。
與此同時,黑子就像在配合杜明強的喝罵一樣,果真從衛生間裏翻滾著摔了出來。他跌倒的位置正好在杭文治的腳下,那姿勢就像是抱著腦袋給對方磕了個頭一般。
阿山和小順一愣,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看向黑子。卻見黑子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看起來身體倒是沒什麽大礙,但神情卻沮喪無比。
杜明強悠悠然踱出了衛生間,對黑子等人看也不看一眼。
在監獄裏犯人之間的鬥毆時有發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比一個“狠”字。像平哥等人這樣已經形成勢力的團夥,一個人吃了虧並沒有什麽,接下來隻要眾人蜂擁而上,在監舍這麽小的空間內,任對方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住。所以阿山和小順一見這副架勢,幾乎是同時瞪圓了眼睛就要往上衝。
便在這時令他們萬萬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黑子一閃身攔在了三人中間,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別,先別動手。”
這一下變故太過突然,阿山和小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看看黑子,又看看杜明強,卻見後者正往自己的上鋪爬去,對身後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你打我幹嗎?”小順也惱了,“你他媽的被人揍了,拿我撒什麽氣?”不過罵歸罵,鑒於平日裏的地位,小順倒也不敢去向黑子還手。
阿山完全搞不清局勢,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正在這尷尬的時刻,監室裏的對講機忽然響了。
“424監室,幹什麽呢?別鬧事!”管教的聲音傳了過來。
平哥一直在冷眼旁觀,此刻他終於壓低聲音發了句話:“鬧什麽鬧,還沒熄燈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眾人。確實,燈還亮著,監舍裏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控的管教看在眼裏。所以一旦離開衛生間可就不太好動手了。阿山便轉頭又走向了裏屋,小順則訕笑著衝著對講機的方向喊了句:“報告管教,我們逗著玩呢。”
小順和黑子也各歸各位,小順一路走,一路揉著胸口被黑子拳擊的部位,不滿地瞥著對方,心想:就算是現在不方便動手,你也不至於給自己人一拳吧。
平哥也在看著黑子,臉色陰沉,目光像是帶著銳刺一樣。很顯然,他對於後者剛才的表現很不滿意。
黑子悻悻地咧開嘴,勉強擠出些笑容給自己辯解道:“媽的,一時大意了,著了那小子的陰招。”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借口實在是拿不出手。
平哥撇撇嘴:“先坐下吧,一會兒再說。”聲音冷冰冰的。
黑子黯然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在這個監舍中,他的地位僅在平哥之下。即便是在整個監區,除了平哥之外,他也從來沒服過誰。而且他脾氣火爆,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素來是有仇必得現報的角色。這次大家計劃對杜明強動手,也是他先攛掇起來的。可誰能想到他會如此不堪一擊,而且竟一點脾氣也沒有?
此刻不光平哥等人心存疑慮,最為詫異的卻是杭文治。
因為所處的位置最接近事發地點,杭文治清楚地看到了杜明強和黑子衝突時的每一個細節。除了那兩個當事人之外,隻有他知道,黑子後來的表現絕不是顧忌到管教的監控,而是因為杜明強所說的一句話。
當時杜明強反擰著黑子的胳膊,黑子一邊掙紮一邊叫罵,而杜明強則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麽。
杭文治不可能聽到那句話的內容,但他卻從黑子的臉上見證到一種具有震撼效果的威力。當杜明強說完那句話之後,黑子的臉就像被電棍擊中一樣劇烈地抽搐著,同時他的叫罵聲也像冰凍了一樣戛然而止。他渾身的精力都被抽幹了,身體軟軟地變成了一攤稀泥。隨後杜明強隻是輕輕地一腳就把他碩大的身軀從衛生間裏踹了出來。
“滾吧。”當杜明強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幾乎就是在調戲一個幼稚園的孩童。而黑子竟然如此委頓,不要說反抗了,他甚至連憤怒的勇氣也沒有。
杭文治很想問問杜明強,他到底是憑借什麽將不可一世的黑子如此輕鬆地擊倒。但他又牢記著對方關照過的話:什麽都不要做,什麽都不要說。所以他隻能靜靜地等待著,同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此刻屋內誰也不說話,似乎每個人都有心事。唯獨杜明強上床之後不久便又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好像一輩子都睡不夠似的。
時間在一種怪異的氣氛中慢慢流逝,就如同暴雨前那種烏雲壓頂般的感覺,寧靜卻又令人窒息。
終於監區內的電鈴聲再次響起,又到了該熄燈就寢的時間了。平哥等人倒也正常去衛生間洗漱,隻是這一次誰也沒有洗腳換鞋。顯然大家都知道,熄燈後還有一場劇烈的“活動”在等著他們。
既然商議了要對杜明強動手,平哥等人自然也是做好計劃的。正如杜明強分析的那樣,白天生產過程中的栽贓隻是“前奏”,作用就是為晚上將要發生的爭端找一個理由,萬一驚動管教了,也好有個說法。而晚上的大戲也是編排好的,首先仍然要在杭文治身上找茬,因為他們此前覺得杭文治更容易被激怒,而杜明強反倒賴兮兮的,有可能會讓人無從發力。
雖然情況在杜明強和黑子衝突之後已經有所變化,但平哥等人並沒有機會再去商討新的策略,一切便仍然按照既定的方案進行。反正隻要挑火了杭文治,杜明強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小順樂得去當這個“先鋒官”,他本來就是個好挑事的主。剛才黑子吃了個憋,反而更讓他躍躍欲試——他平時也沒少受黑子的氣,或許今天倒是個借題翻身的機會。更何況他的身後還有阿山和平哥呢,大夥對付一個杜明強,難道還真能吃了虧?
帶著這樣的想法,小順便直愣愣地對著杭文治說道:“哎,勞動模範,今天交給你一個任務,去把廁所刷了吧。”
杭文治仰麵躺著,不理不睬。
“你他媽的還裝啞巴?”小順罵咧開了,“你信不信我把屎墩子揣你臉上!”
“為什麽要他刷廁所?”上鋪有人搭腔。不出所料,果然是杜明強跳了出來,他翻了個身,臉衝外躺著,一低頭正好和小順四目相對。
“他不刷也行,你來刷啊。”小順按照事先設計好的台詞應付過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盡快把杜明強拖下水。
“為什麽他不刷就是我刷,你們不能刷嗎?”杜明強居然跟小順對起問答來,他說話的語氣極為認真,但杭文治怎麽聽怎麽覺得他是在逗對方玩兒。
平哥等人事先的設計可沒有這麽詳細,小順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回複,麵紅耳赤地憋了一會兒後,這才拋出一句:“操,誰讓你們倆睡得離廁所近呢。”
“你先前不是說屋裏有臊味嗎?把廁所刷刷幹淨,還不是你們兩個靠得近的最享福?”平哥在裏屋不冷不熱地說道。或許是覺得小順語言上鬥不過杜明強,所以他便插進來施了個援手。
“哦,是這樣。”杜明強聞言點了點頭,很嚴肅的樣子。然後他一伸胳膊,忽地從上鋪躍了下來,一下子翻到了小順的身後。
小順嚇了一跳,以為對方要突然動手,連忙向旁邊閃開一步,做好了防備的姿勢。
杜明強卻隻是笑嘻嘻地看著他說:“我這個人很懶啊,你讓我刷廁所我肯定不願意。不過我倒有個更簡單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句髒話卻是個暗號,屋子另一邊,阿山倏地站起身,和小順形成了夾擊杜明強的陣勢。按計劃黑子此刻也要上前幫手,但他卻磨磨嘰嘰地有些猶豫,直到平哥冰冷的目光逼視過來時,他這才勉強站起身,跟在了阿山的背後。
杜明強察覺到異狀,他轉過身看著阿山等人,笑道:“你們這麽緊張幹什麽?我隻是想和小順換換床鋪,這樣刷廁所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監舍裏的床鋪分配是非常有講究的,鋪位的好壞直接標誌著囚犯在監舍中的地位。杜明強提出要和小順換床,便是**裸地要打壓對方的了,小順立刻便一身暴喝:“我操你媽的,跟老子換床,你憑什麽?!”同時趁著對方轉身露出空當,他便甩開膀子一拳掄了出去。
阿山也毫不含糊,高高地飛起一腳,直接踢向杜明強的麵門,這一腳踢得實實在在,立刻引起了一陣慘呼。
隻可惜大聲呼痛的那人不是杜明強,而是小順。原來杜明強已經一閃身轉到了小順身後,同時他的右手臂勒住小順的脖子一扯,把對方拉到自己身前,結結實實地當了一把擋箭牌。
“我操!”小順幾乎迸出了哭腔,“你們今天都他媽吃錯藥了?盡往我身上招呼!”
阿山尷尬地咽了口唾沫,也不說話,目光卻變得更加凶狠。他攢足了勁,手腳並用地向著杜明強攻去。杜明強也不反擊,隻是把小順拉來拉去便盡數化解了對方的攻勢。小順偌大的一個活人,現在完全成了一隻紙偶似的,不僅毫無自由,還免不了又連挨了好幾下夾心的拳腳,苦罵不迭。
這番滑稽的情形就發生在杭文治的眼前,後者有些忍俊不禁,但又強熬著不敢發出聲響。
“行了,先住手!”平哥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喝止住了阿山,同時沉著臉從裏屋的下鋪上站了起來。
“平哥,這小子手硬得很啊,今天恐怕拿不下他,還得從長計議。”黑子湊到平哥身邊,壓著聲音嘀咕道。
阿山剛才和杜明強周旋的時候黑子一直站在旁邊按兵不動。這一切都被平哥看在眼裏,現在聽到黑子說這樣的話,他心頭無名火起,甩手就給了對方一個耳刮子,罵道:“計議你個狗蛋!”
黑子被抽了一個趔趄,臉上火辣辣地燒疼。但他又不敢發作,隻能瑟縮在一旁看著平哥,愁容滿麵。
平哥不再搭理黑子,邁步向著外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獰笑著對杜明強說道:“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簡單,可真沒想到你能有這樣的身手。”
杜明強便也嬉笑著回複:“平哥過獎了。和弟兄幾個玩一玩,應該還過得去。”
小順看到平哥走過來,就像舊社會的貧農看到了解放軍一樣,痛苦的麵龐上立刻浮現出期冀的神情,語氣也壯了起來。
“你別擔心,他不敢動你的。”平哥在距離兩人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他似乎在對小順說話,可目光卻一直盯著杜明強,“他是個短刑犯,這樣的人最不敢在監獄裏惹事,他害怕加刑。”
杜明強倒也點頭認可:“你說得不錯,我不想惹事。”
“可我不一樣。”平哥慢慢地眯起眼角,問對方道,“在這個監區裏,每個犯人都怕我,你知道為什麽嗎?”
杜明強嬉笑的表情變成了苦笑,然後他回答說:“我知道,因為你從來不怕加刑。”
平哥點點頭:“我現在是無期,要加也加不了了。我也不指望減刑,所以在這個監區裏,不管是哪個犯人,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隻要不搞出人命,最多就是吃個電棍,關個禁閉,媽的,今天我就豁出去了!”
杜明強輕歎一聲,他很清楚對方說的的確是實情。事實上,不管在哪個監獄裏,獄方管理犯人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減刑的**。各種良好的表現都有可能獲得積分,而積分達到一定程度便能得到減刑的機會。與此同時,一次違紀就會導致以前辛苦攢下的積分化為烏有。正是在這樣的製度下,犯人們不得不謹小慎微,因為他們的每一次衝動都會進一步拉大自己與自由之間的距離。
可平哥卻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不想離開監獄,所以減刑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張海峰的電棍雖然也有攝人的威力,但那終究隻是一時之痛,對於平哥這樣的悍徒咬咬牙還是能挺過去的。因此平哥在監區中受到的約束就比其他犯人少很多,這也正是他能在這個虎狼之地為霸一方的最重要的因素。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你憑什麽跟我鬥?”平哥見杜明強不吭聲了,便惡狠狠地冷笑起來。笑了兩聲之後,他忽然一轉身,向著不遠處杭文治的床鋪撲去。
平哥的動作迅猛無比,而杭文治又毫無提防,當後者意識到不妙時已經晚了,平哥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他從**拽了下來,並且凶惡地反擰住了他的右臂。
杭文治悶哼了一聲,咬牙強忍住手肘處傳來的疼痛感覺。
“阿山,你繼續招呼吧。”卻見平哥自己坐在了那張床鋪上,胸有成竹地說道,“如果他再敢用小順來擋招,我就當場把這小子的胳膊扭斷!”
杜明強知道平哥說到做到,隻好苦笑著搖搖頭,一腳把小順踢開。阿山眼看沒了阻隔,便又蓄足力氣撲向杜明強,兩人纏鬥在了一起。杜明強隻是閃躲招架,並不還手,一方麵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另一方麵,他也擔心真的惹惱了平哥,後者對杭文治下了重手,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黑子“嗯”了一聲,腳下卻不動彈。小順可不等他,轉身便向著杜明強衝了過去。後者用餘光有所察覺,一側身,帶腳輕輕勾了一下,小順便收不住勢,一個跟頭摔倒在監舍門口。
“真他媽的廢物!”平哥對著小順啐了一口,滿臉的不屑。
小順的自尊被深深地傷害到了,又羞又惱。他知道自己的身手和杜明強實在相差太遠,情急之下也不起身了,直接向著杜明強的腳下滾了過去。後者便抬腳踢向他的胸口,小順咬咬牙,忍著痛不躲不避,趁勢抱住了杜明強的右腳,然後又將整個身體纏上去,想要將對方摔倒。
這樣的打法已和街頭無賴沒什麽差別。而監舍內空間狹小,杜明強倒也無從閃避,雖然他下盤紮得很穩,但腳下纏著大活人,步伐便邁不開了。這下要躲避阿山來勢剛猛的拳腳就困難了許多。
“操,我倒看你三頭六臂,還能挺多久。”平哥在一旁陰惻惻地笑著。杭文治在他的鉗製下努力抬著頭,同樣也在關注著這場近在眼前的打鬥。
卻見阿山又是一個擺拳揮向杜明強的腦袋,後者已經被小順纏在了牆角,在無從躲避的情況下雙手一架,呈十字狀夾住了阿山的右臂,然後他又翻動手腕,將對方的臂膀壓在了自己身前。
阿山用力往回一奪,卻掙脫不開。他幹脆又攥起左拳,拚命一般掄上去,全然不顧自己胸口破綻大開。
杜明強雙手一拉,借著對方掄拳的力量帶著他轉了半個圈,同時他忽然“嘿”地一笑,說道:“方偉山,你忘了太平湖的命案嗎?”
這句話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立刻將阿山的身體定在了原地。方偉山正是他的全名,自他入獄後便很少有人提及,現在卻突然從杜明強的口中蹦了出來,令他禁不住心生茫然。而對方的後半句話更是讓阿山極為駭異,他愕然半晌之後,這才忐忑反問道:“你說什麽?”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淩晨,你和潘大寶在太平湖邊搶劫一個單身男子,結果遭到了對方反抗,你們惱怒之下就殺了這個男子,屍體被拋進了太平湖。”杜明強一邊說,一邊分出精力對付腳下兀自糾纏不休的小順,直到將對方牢牢地踩在牆根之後,他才抬起頭來對著阿山笑道,“這事不是我編的吧?”
阿山瞪大眼睛看著對方,一時間無言以對。他的這副表情顯然是在印證著杜明強的言辭。屋內其他人便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關注的焦點也隨之轉移過來。
“你小子身上還背著命案呢?”平哥喝問了一句。
阿山腦門上迸起幾根青筋,躊躇了半晌之後,他才壓著嗓門說道:“平哥,這事現在說不得!”
“潘大寶把我咬出來了?”片刻的沉默之後,卻聽阿山顫著聲音問道。
“他要是咬出了你,你還能活到現在?”杜明強看著阿山,“潘大寶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杜明強說的都是事實。阿山和潘大寶犯下的那起命案警方並未破獲。而杜明強當年受訓成為Eumenides的時候,曾經清理過一批警方的積案,其中就有太平湖命案。杜明強循線索找到了潘大寶,並從後者口中得到了另一個涉案者的名字:方偉山。他給潘大寶下了死亡通知單,而方偉山因為已經入獄,所以便逃過了他的私刑。
這個過程阿山自然無從得知,而他現在也並不關心這些。他隻是咬著牙問杜明強:“那你……你想要怎樣?”
“我本來倒是不想怎樣。不過——”杜明強淡淡一笑,“如果有人整天要追著我打架,你說我會不會覺得很煩躁?”
阿山自然能夠聽懂對方的言外之意。他頹然垂下了頭,轉身茫然地看著平哥。
“媽的,你小子敢當諜報?那就省得老子動手了,整個監區的人都會憋著勁廢了你!”平哥衝著杜明強惡語威脅道。所謂“諜報”,就是把犯人間的秘密出賣給管教的角色,這樣的人在囚犯中間是最遭痛恨的,會被視為囚犯群體中的“叛徒”。
杜明強當然也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嗬”了一聲道:“那案子的細節我一清二楚,要想當諜報的話還等到現在?一條人命案,嘿嘿,怎麽也能撈到個重大立功表現吧?”
“不當諜報算你小子識相。”平哥衝阿山招招手,“你過來吧,這架你是打不了了。”
阿山撤到了平哥身旁,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今天這事被杜明強捅了出來,整個監舍的人可全都聽見了。以後不管從誰的嘴跑出點風聲都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
見阿山退了下去,杜明強臉上的神色變得愈發輕鬆,他從牆角走出來,打著哈哈道:“打架本來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應該坐下來談談,你們看,有些事情一談不就清楚了嗎?”
平哥陰著臉,現在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家夥不僅身手了得,心機竟也極深。略沉默片刻後,他冷冷地問道:“你還想談些什麽?”
“之前我就說過了啊——換床。”杜明強晃著腦袋說,“我和小順換換,省得這衛生間沒人打掃,總是一股的臊味。”
“你憑什麽跟我換?”小順從地上爬起來,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過他又不敢上前找苦頭吃,隻好在言語上搶些先機,“我可是殺人進來的,你算老幾?”
小順揚起脖子:“廢話,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的是大喇叭,你打聽打聽,那可是城東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哦,你說的是‘九二七’惡性殺人案吧?”杜明強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麽,然後他又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是在前年夏天,混跡城東多年的大喇叭在新安商廈的門口被人用東洋刀給劈死了。因為案發鬧市,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引起了市民的極大震動。後來查明,原來是道上的另一個大哥想找大喇叭尋仇,就支使本市技校的一個學生混混去做這件事。沒想到那個學生混混下手不知輕重,居然拿把東洋刀從身後直接劈斷了大喇叭的脖子。更荒唐的是,他出發前還讓自己的一個‘小弟’叫上了一大幫技校學生前往助陣圍觀。事情鬧大之後,這個混混和支使他的道上大哥都被判了死刑,而幫他叫人的
‘小弟’也受到牽連,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十五年徒刑。聽說這個‘小弟’在庭審現場涕淚交流,悔恨不已。他向法官哭訴,自己也是被混混同學欺壓,不得已才去叫人的。看到大喇叭被砍死,他當場都尿了褲子。嘿嘿,沒想到這段經曆也值得吹噓?”
在杜明強的話語聲中,小順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高昂的頭顱也不得不瑟縮起來。他進監獄之後時常以“砍死”大喇叭作為炫耀的資本,但其中的細節卻從沒向任何人描述過。現在被杜明強揭開了老底,那些“資本”就隻能淪為無聊的笑料了。
“媽的,我就說了,就你那樣能殺得了大喇叭?”平哥衝小順撇了撇嘴,厭惡地說道,“你這點出息還真是不配睡裏床的,你就換到外鋪去吧。”
小順苦著臉不敢反駁,他還能說什麽?隻要杜明強不把自己的這段“光榮史”在監舍外宣傳,他就謝天謝地了,哪還能再和對方爭什麽床鋪?
“嗯。”杜明強點點頭,看起來對平哥的這個安排非常滿意,然後他又說道,“我換了鋪,我的朋友可不能留在外屋受罪。這樣吧,就讓他和黑子換換。黑子,你沒意見吧?”
自從晚上衝突發生之後,黑子就一直在裏屋待著,像是不想牽連其中。現在杜明強專門點了他的名,他想裝聾作啞也不行了。於是他隻好往外屋方向走上幾步,笑著說:“不就是個床位嗎?有什麽的,裏屋外屋還不都是一樣睡覺。”
平哥看看杜明強,又斜眼瞥著黑子,忽然罵道:“媽的,你小子是不是也有把柄捏在人家手裏?”
“自己說,怎麽回事?!”平哥瞪起了眼睛,“別他媽的還等別人給你抖出來!”
黑子平日裏雖然跋扈,但對平哥的話從來不敢不聽。現在見平哥動了怒,自己也思忖:到這個地步肯定想瞞也瞞不住了,隻好如實說道:“平哥,是我點了馬三……您知道我犯的事兒,不把馬三點出來的話,我肯定是沒命了……”
黑子是販毒進來的,判了個死緩,後來又改成無期。馬三是以前和他一起混的兄弟,比他犯事早,後來一直在外麵逃亡。此期間黑子便主動幫助照料馬三年邁的父母,這一點讓後者頗為感動。後來馬三被警察抓住判了死刑,行刑前羈押在四監區,沒少誇黑子的好。平哥也是因此覺得黑子仁義,所以在號子裏才格外抬著黑子。現在一聽黑子說是他點了馬三,平哥是又詫異又上火,他沒好氣地追問道:“你不是幫馬三照顧爹娘嗎?把他點了是怎麽個說的?!”
黑子咧著一張苦臉,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我在馬三家裝了監聽,他家老爺子用的手機卡也是我悄悄給辦的,所以馬三和家裏的聯絡我都能查到。後來我的事犯了,為了保條命,我就把馬三的行蹤給點了。”
“我操你媽的。”平哥怒不可遏地罵起來,“黑子黑子,你小子果然夠黑啊!你是早就留了一手要壞馬三吧?媽的,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高看你這樣的東西!滾!上廁所門口給我跪著去,今天晚上別沾床了!”
黑子自知理虧,也不敢強嘴,老老實實地跑到廁所門口跪著去了。就連小順都忍不住蔑視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操,諜報,還出賣朋友!”
平哥這時又把目光轉回到杜明強身上,不鹹不淡地說道:“行啊,你小子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杜明強嘿嘿一笑:“我是一個記者嘛,記者就是打探各種秘密的人,要不是玩過了火,我也不會待在這個牢房裏。”
他這幾句話半真半假。的確,他入獄的原因之一就是犯了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但他對黑子等人底細的了解卻和“記者”身份毫無關係。那是因為他在接受殺手培訓的時候,曾花費大量時間鑽研過省城所有的大案和重刑犯人。這種鑽研既是為他的懲罰尋找獵物,同時也是為了應付日後可能會經曆到的囚徒生涯。
平哥也懶得糾纏這些背後的關節。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問杜明強:“那關於我的情況,你肯定也打探到不少吧?”
杜明強和平哥對視著,侃侃而言:“你的真名叫沈建平,今年四十三歲。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你已經是省城道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哥之一。不過十一年前你卻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因為你敗給了一個更加厲害的對頭。那個對頭開始追殺你,你幾乎無路可逃,最後隻好向警方自首,借以躲進重刑犯監區。你知道這裏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即使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對頭也不可能在這裏殺了你。從此你就在監區稱霸一方,為所欲為,不但不追求減刑,反而數次加刑直到無期。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渴望自由,隻是你不敢再離開這個監獄罷了。你在高牆內的囂張其實正反射著你對某個人極端恐懼的情緒。”
杜明強撇著嘴,搖頭道:“沒有。”
“那就好。”平哥的語氣變得森然可怖,“今天你踩了我的三個弟兄,不管他們以前怎樣,我終究是他們的大哥。所以這份場子我必須得找回來。現在你拿住了我這三個弟兄的軟肋,我就要了你朋友的一條胳膊,這筆交易勉強還過得去吧?”
說話間,平哥的手腕發力,將杭文治的右臂扭過來。杭文治悶哼一聲,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
“等一等!”杜明強做出伸手阻攔的姿勢。
平哥冷眼看著他:“你還有話說?”
“如果你傷了他,你一定會後悔的。”杜明強正色說道,“因為我還給你帶來了一條消息,一條足以改變你生存狀態的消息。”
平哥皺起了眉頭,他相信對方並不是在虛張聲勢。於是他便略略鬆開杭文治的手臂,追問道:“什麽消息?”
杜明強向上湊前一步,他緊盯著平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懼怕的那個對頭,他已經死了!”
“死了?”平哥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怎麽死的?”
“被人殺了。”杜明強回答說,“現在可以把我朋友放開了吧?”
平哥臉上興奮的神色卻轉瞬即逝,他不但沒有放手,反而又加了把勁,同時搖著頭冷笑著說道:“你騙我,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杜明強聳聳肩膀,有些無奈於平哥固執的態度。略想了想後,他用手一指杭文治:“你可以問問他。”
平哥揪著杭文治的衣領把他翻過來,雙眼死死地盯著對方,醞釀出一種森嚴的威嚇氣氛,然後才開口問道:“你知道鄧玉龍嗎?”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茫然:“鄧玉龍?”
“就是鄧驊,鄧市長!”杜明強在旁邊補充了一句。而隨著他報出這個名號,監舍裏的其他人也各自露出愕然的神色,因為這名號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響亮了。
“鄧驊我知道。”杭文治這時也連忙回答說,“他確實是死了!”
平哥關注著杭文治說話時的眼色表情,他相信對方沒有說謊。他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心中某種激動的情緒已然壓抑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控製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追問:“他是怎麽死的?你說給我聽聽!敢瞎編的話,我就把你的舌頭拽下來!”
“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亡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杭文治如實說道,看平哥似乎意猶未盡,他又補充了一句,“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回答說:“他不為任何人做事,他獨來獨往,專殺那些犯了罪卻沒有得到懲罰的人。”
平哥鬆開杭文治,陷入沉思的狀態,片刻後他慨然搖了搖頭,歎道:“外麵的世界變化很大啊……”
杭文治終於擺脫了束縛,他揉著腫脹的手腕,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杜明強。昨天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後者還顯得對Eumenides一無所知,而他此刻卻又無所不知,這種截然相反的表現中隱藏著什麽呢。
杜明強讀懂了對方無聲的詢問,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卻什麽也沒有說。
那邊平哥獨自感慨了一會兒,又開始拋出新的問題:“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去年深秋。”
“媽的。”平哥低聲抱怨了一句,“好幾個月了,高老二也不給我捎個信進來。”
杜明強“嘿”地一笑:“鄧驊死了,現在正是高德森獨霸省城的好機會,他告訴你幹什麽?十年了,你還真以為他還能拿你當大哥?”
平哥沉著臉不說話,心中卻很明白這個道理:不錯,此刻相比起來,他以前的那些“小弟”們可能更希望自己永遠待在大牢裏不要出來吧。
十年了,他確實已經和外界脫離得太久,好多事情都不會再像他記憶中的 那樣了。
這一番思緒上來,平哥已無暇顧及發生在監舍中的這場爭鬥。他默然站起身向著裏屋方向走去。不過他並沒有上床休息,而是站在牆根前抬頭看著腦袋頂上的那扇氣窗。淡淡的月色正從窗口灑進來,和十年來數千個夜晚並無不同之處。可是在平哥的眼中,今晚的月色卻透出了一絲令人既興奮又感傷的別樣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