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論菊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兩點五十一分。

在秋意漸濃的日子裏,下午兩點到四點或許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分。倦倦地睡個午覺之後,在明媚的陽光下走一走,可以把渾身的筋骨都暖暖地曬開;而秋風清冽,帶著並不寒冷的涼意,更能洗去人們身上的凡塵濁氣。

羅飛此刻便在享受著這種舒適而又清爽的感覺。而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明朗,因為曾遮蓋住他雙眼的許多迷霧似乎都到了消散的時候。

他正站在一間獨門獨戶的庭院門口,腳下是未經修葺的土路,身後則是一片茂密的果園。很顯然,這裏已遠離城市,屬於地地道道的農村地區。

像這樣充滿鄉土野趣的地方羅飛已經很久沒有踏足了,而他今天來到這裏是因為他麵前的這個小院正是丁科隱居的住所。

慕劍雲和尹劍跟在羅飛的身後,就連極少出外勤的曾日華今天也沒有落下。拜訪一個警界中近乎傳奇的前輩,這樣的機會又有誰願意錯過呢?

和丁科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羅飛等人提前十分鍾便已來到了院門外。院子圍牆是用籬笆紮成的,裏麵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到院外的動靜。所以羅飛還沒有敲門時,已經有人從屋裏走出來開門了。

來人正是黃傑遠,一天來他寸步不離地守在丁科身邊,保護對方安全,並且和警方保持著即時的聯絡。他打開院門招呼著羅飛等人:“進來吧。丁隊剛剛在說,你們快到了呢。”

羅飛等人走進院子,卻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定睛看時,原來院子裏辟出了一塊小小的花園,裏麵的**開得正盛,那股幽香也正是來自其中。

“丁老真是有雅致。難怪能十年都不露麵,原來是找到了這麽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慕劍雲忍不住感歎著說道。

“真是感覺不一樣呢。長年住在這個地方,一定能延年益壽的吧?”曾日華立刻附和著說道,而羅飛和尹劍雖然沒有言語,但眼神中也分明流露出讚賞的神色。

“既然大家都喜歡這裏,那我們不如就在院子裏坐坐。”伴隨著那特有的蒼勁男聲,那個老者從屋裏走了出來,他抬頭看了看天空道,“今天風不大,屋外也敞亮,不像房間裏那麽局促。”

羅飛等人紛紛表示讚同。於是尹劍便和黃傑遠一起從屋內搬出桌椅板凳之類,黃傑遠還給眾人都斟上了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已經成了這裏的半個主人。

丁科自己倒不急著落座。他提起一個水壺,走到園子裏給那些**澆起水來。他的神情安詳、動作輕緩,在秋日的陽光下倒像是個閑居的書畫先生一般。

“丁老,您這一天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狀況吧?”慕劍雲有意要挑起些話題。

“你是說那個殺手嗎?他不會來找我的——你們盯我盯得那麽緊,他怎麽敢來?所以我這一天過得正常得很。”丁科收起水壺,目光看向院外的遠處,又輕輕地歎了一聲,“唉,昨天送走了我的兒子,我最後一個心思也算是了啦……”

眾人都默然不語,對於這樣一個失去兒子的老人,他們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片刻的凝望之後,丁科從落寞的情緒中恢複過來,他轉過頭來看著慕劍雲,嘴角微微地挑了挑:“你倒是應該關心關心你的同事們,昨晚一夜都沒休息好吧?”

慕劍雲看著羅飛會意地一笑,羅飛則無奈地癟了癟嘴。昨晚他帶著尹劍在附近村口守了一整夜,防的就是Eumenides會突然造訪丁科。而自己的這些動作都無法瞞過丁科的眼睛。

這一夜雖然辛苦,但與羅飛此行的期待比起來,這點辛苦實在是微不足道。

羅飛最初把尋訪的視線關注在丁科身上,是因為Eumenides很可能為了身世之謎而找到丁科,所以丁科便成了追查Eumenides蹤跡的一條潛在線索。而現在這條線索似乎又有了某些更加重要的意義。

從目前掌握到的情況來看,有一個關鍵之處已確鑿無疑:在十八年前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中,袁誌邦在局勢已得到控製的情況下射殺了文成宇的生父文紅兵。而三年之後,文成宇被袁誌邦選定為Eumenides的繼承者。其中的變化使人不得不對袁誌邦當年射殺文紅兵的動機產生深入的聯想。

而對此事的真相最為敏感的無疑就是文成宇本人。他被袁誌邦精心培養成執行血腥正義的殺手,可他卻未必真正理解自己為什麽要成為Eumenides。十多年來,他的思想一直被袁誌邦操控著,能有多少行為是出於他自身的價值思考?而現在袁誌邦已死,文成宇的自我思維開始釋放出來,他必須去探詢自己存在的意義。

對文成宇來說,他生命的轉折點就是十八年前生父的死亡。如果那次事件被證實是袁誌邦刻意所為,那文成宇身為Eumenides的精神基礎就會瞬間崩塌,他會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棋子——被袁誌邦利用以實現後者殘酷計劃的棋子。

文成宇將在痛苦的反思中迎來再生,而與之相伴的則是Eumenides的徹底死亡。

這或許是羅飛最願意接受的結局,他必須終結Eumenides,但卻並不需要終結那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是鄭佳的突然出現讓羅飛看到了書寫這種結局的希望。通過那個女孩兒,他看到了文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緒;看到了文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路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前行;他知道文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尋找下一個導師。

羅飛當然要在這個時刻站出來,他要將那個從未把握過自己命運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對方的心靈之門,但他還缺少開啟這扇門的最後一把鑰匙。

那鑰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這個正在澆花的老者手中。

羅飛有著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個秘密,不過當他真的坐到這個院子裏,麵對著那個老者的時候,他的心卻又突然沉靜下來。就像是進入了洞房的新郎官,當新娘子就坐在床頭的時候,他往往卻不敢去揭開那塊夢寐已久的紅紗。

紅紗下究竟會是一張什麽樣的容顏?羅飛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一下,做好準備迎來那個會決定結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麵前的茶水,輕輕地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氣在唇齒間蔓延開,像這**小院一樣,給人帶來爽快無比的感覺。

丁科看起來更不著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著園子裏的**。澆完水之後,他又開始撥弄那些花枝。

曾日華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丁科,當後者在觀賞一株紫色重瓣菊的時候,他忽然張嘴來了一句:“這株花應該剪一剪了。”

“哦?”丁科略略回過頭來,“你也懂花?”

“我父親喜歡養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曾日華“嘿嘿”地笑著說道。

丁科用手輕托起那株碩大的花冠:“嗯,那你說說看吧,這花為什麽要剪?該怎麽剪?”

曾日華伸手在頭皮頂上撓了撓,扭捏起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這養花的門道多著呢,我怎麽敢在您麵前班門弄斧?”

羅飛看看慕劍雲,兩人相視一笑。想不到像曾日華這樣大大咧咧的人,在丁科麵前竟也有了幾分拘謹。慕劍雲便笑著鼓舞曾日華道:“讓你說你就說好了。就算說得不對,也正好讓丁老幫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亂說了啊。”曾日華站起身走到花園邊,對那株**又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他似乎又增添了幾分信心,直起腰說道,“你們看這株**,它明顯長歪了嘛,枝條已經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盤上。這樣的話,旁邊挨著它的**,還有它自己的生長都會受到影響。所以應該把它伸出來的枝條剪掉才行。”

羅飛等人雖然沒有走到花株邊,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那株紫色的**雖然開得豔麗,但株幹的確是長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經侵犯到了邊上的另外一株**,把後者的枝梢都壓彎了。

“剪掉的話太可惜了啊。”慕劍雲憐惜那花兒開得妖嬈,對曾日華的說法便有些遲疑,“再說就算剪掉,以後還是會長出來吧?到時候怎麽辦,還得再剪嗎?”

“這花開得是好,但是影響到旁邊的植株就沒辦法了啊。”曾日華衝慕劍雲無奈地攤了攤手,“不剪的話,以後這兩株花都長不好。而且我看這株花根莖出土的時候就是歪的,這樣的話,以後再長確實還得有問題。要徹底解決就隻能把它連根挖掉了。”

說完這番話之後,曾日華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身旁的丁科,不知道自己的觀點能否得到後者的認可。

丁科卻不置可否,他轉過頭看看坐在院子裏的羅飛等人,問道:“你們覺得呢?”

慕劍雲聳聳肩膀,沒有再說什麽——看來她認為曾日華的話是有道理的。

羅飛和尹劍也各自點頭,他們雖然沒有種過花,但是看到那兩株**糾纏幹擾的樣子,也覺得確實需要處理一下了。

見沒人說話,丁科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點名道:“黃傑遠,你來說說看吧。”

“我昨天就覺得這朵花有點別扭——”黃傑遠看來也沒有什麽異議,“完全長歪了,還影響別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科輕輕地“嗯”了一聲,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上輕輕地撫摩著,目光專注,不知在想些什麽。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羅飛揣摩著丁科的心思,“雖說是長歪了,但要刨掉還是會痛心的。”

丁科無聲而歎,似乎對羅飛所言頗有觸動。然後他直起身看著那兩株糾纏在一起的**,又獨自沉吟了片刻後,忽然問道:“為什麽你們沒有人提議把另外一株**處理掉呢?”

“另外一株**長得很正常啊,”曾日華立刻晃著腦袋反問道,“幹嗎要處理它?長歪了的那株才是整個園子裏的‘害群之馬’。”

丁科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羅飛等人:“你們也都是這麽想的吧?”

眾人紛紛點頭,對曾日華的觀點都沒有什麽異議。

“諸事都有因果。這兩株**糾纏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長歪了。而且那株**雖然開得旺盛,但它傾斜的枝幹卻與其他的**很不協調,影響到了整個花園的美感。所以如果要進行修剪的話,肯定應該對這株長歪了的**動手啊。”羅飛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番,然後又留了些餘地問道,“不過丁老既然拋出這個問題,想必是另有些見解的。”

“諸事都有因果……說得不錯。因為這株**長歪了,不僅幹擾到另外一株**,也與花園整體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就該把它處理掉——這個道理說起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說到這裏,丁科停頓了片刻,話鋒忽又一轉,“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株**為什麽會長歪呢?”

眾人都是一愣,對這樣的問題似乎毫無準備。曾日華也撓起了腦袋:“為什麽長歪?這個我可真的不知道……問問我家老爺子或許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麽麻煩——這裏麵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後如果向著某個傾斜的方向生長,不外乎有兩種情況:第一,是由於周圍其他**遮住了陽光,隻在這個方向上留下了一絲縫隙,所以這朵**出於追逐陽光的本能,就隻能長成這副傾斜的樣子;第二種可能則是這朵**的根莖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根莖的擠壓,以至於它的枝幹在出土之前就已經傾斜了,這樣它長大之後,便會在地麵上侵占到其他**的生長空間。”

“原來是這麽回事。”曾日華恍然大悟般地點著頭。他先是變換角度觀察了會兒陽光照射的現狀,然後又把腦袋埋在**根莖部位仔細研究著,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開,一窺究竟。

羅飛聽完丁科的這番講述之後則微微垂下了頭,他端起麵前的茶杯,送到唇邊時卻又停了下來,雙目緊盯著杯子裏碧綠的茶水,思緒像是凝住了一般。不過他並沒有太長的思考時間,因為丁科的下一個問題很快又拋了出來:“羅隊長,現在對於園子裏的這些**,又該怎樣去解‘因果’這兩個字呢?”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旁邊的慕劍雲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擾所在。此前羅飛讚成清除那株長歪了的**,正是從“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為那株**長歪了,幹擾到了其他的**,所以該當對它進行清理。可現在看來,那**之所以會長歪,卻又是由於其他**幹擾在先的緣故。那麽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難道要把周圍遮擋光線的**全都清除,或者刨開泥土,對下麵糾纏的根係先做一番清理嗎?

見羅飛被自己的話繞了進去,黃傑遠便忍不住要幫對方解個圍:“不管怎麽樣,從花園整體的利益來看,總還是要把那株長歪了的**處理掉吧?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可能為了這一朵花,而把其他許多花兒都牽扯進來。”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丁科點著頭,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嬌豔的紫色**上,“不過對於這株**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當初由於其他花兒的原因,它不得不傾斜生長;現在又嫌棄它長歪了影響到整體的利益。那麽它的一生,豈不是注定了無路可走?”

眾人全都沉默了。就連曾日華此刻也品出了丁科這番話語的玄機——他顯然已不僅僅在評論花朵,而是蘊藏著更為深刻的隱義。

就在這片沉默的氣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的莖稈,將整株花兒連根拔了起來。他的這個動作毫無預兆,旁觀者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大家都是一愣,慕劍雲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丁老,您……您怎麽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聲:“這不是你們剛才一致認同的方案嗎?”說話間,他將那株**輕輕扔到了地上。花朵依舊鮮豔,但在離開泥土之後,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劍雲看著那株殘花,目光中隱隱透出惋惜的感覺:“話是這麽說的……可是長歪了又的確不是它的錯——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嗎?”

“沒有更好的方法。”羅飛終於再次開口,而這一次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堅定,“因為它已經長歪了,為了整體的利益,就必須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羅飛:“你說得沒錯。清除掉那些會妨礙集體利益的植株,這根本就是園丁工作中的守則。但無論如何,這種選擇並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論。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們往往就找不到最終的答案。羅隊長,你當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獲的案子不計其數,應該很明白我說的道理。”

羅飛心中一凜,在丁科言辭的牽引下,他的思緒飛出了小院,將觸角探入到諸多過往的時空中。

那些曾經被他苦苦追尋的罪犯們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各自帶著扭曲歪斜的人格。而當羅飛試圖分析那些“人格”背後的因果時,他的腦袋卻變得如脹裂般疼痛無比……當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時候,又是誰將那條道路鋪在了他們腳下?

這些問題羅飛以前也試圖思考過,但終究會以放棄而告終。這一次也一樣。

“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許我們的行為本來就不該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們隻是在執行規則,讓整體利益變得更好的規則。”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丁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再次向遠處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傷、痛苦、歉疚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又輕輕地說了句,“可如果無法逃避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羅飛心中一動:無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片刻之後,羅飛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當丁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黃傑遠。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老人用蒼涼的語調說道,“埋怨我當年不辭而別。可是我又能有怎樣的選擇?當你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了傾斜的植株,你又怎麽可能不去尋找那些導致他扭曲生長的原因?可找來找去,最終的源頭卻在自己身上。”

眾人知道丁科即將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後的隱秘,不由得全都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而丁科此刻又轉目看向了慕劍雲:“慕老師,黃傑遠向我轉述了你們分析案件的過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學方麵的見解,我的兒子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慕劍雲略一點頭。能受到警界傳奇人物的誇獎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卻聽丁科繼續往下說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我並不恨她,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忙著查案子,對家庭的付出實在太少,是個女人都會離開我吧?隻是丁震少年時無意中撞見了我妻子和情夫親熱的畫麵,而這個畫麵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他長大之後,他不敢和女**往,因為他隻要一想到那個畫麵,他就無法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這應該就是慕劍雲所說的“隱性自卑症”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丁科幽幽地歎了一聲,“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麵條件都那麽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於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於被我逼得沒辦法,隻好——”

慕劍雲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麵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雲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後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麵對父親的壓力,丁震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麵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裏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願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麽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麵對,他隻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之後,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麵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麽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誌邦有些關係。”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誌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待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誌邦墮落之後,丁科同樣不忍心製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麽?”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麽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於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隻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麽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回避對於‘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讚同袁誌邦的理論?”慕劍雲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誌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雲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著她急射過來。而慕劍雲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雲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雲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並不知道慕劍雲說了什麽,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後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誌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後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如果按照袁誌邦的觀點,會怎麽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雲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莖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誌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製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範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雲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麽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歎。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後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株花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雲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製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誌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於再次開口了。“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的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幹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並沒有說什麽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幹在不斷地生長出來。終於,我開始漸漸地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回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回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

‘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您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後,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裏的每一株**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

‘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雲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落下。隻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裏的花園作為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麽?隻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麽?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係會互相擠壓,那麽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麽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衝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麽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裏這麽多的**,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隻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裏的一株幼菊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菊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麵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菊隻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清理掉,否則是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好在沒過半分鍾,丁科便又從屋裏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麵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幹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歎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後他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麵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於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隻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傑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嗬”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隻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著丁科說道:“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

“那隻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事實上,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我當刑警的時候,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後,對於那些預料到的罪惡,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一半。更遑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在它爆發之前,你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說到這裏,丁科沉痛地搖了搖頭,“唉,要舉這樣的例子,隻要一條就足夠了。”

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至親的沉淪,這樣的局麵著實令人嗟歎。

若再深究起來,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係。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想到這裏,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丁科仰頭向天,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雲端似的。良久之後,他終於收回目光,看著羅飛說道,“羅隊長,說說你們的來意吧,是不是為了‘一三○’案件?”

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昨天你一說袁誌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我本來可以早一點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一個新的Eumenides。”

羅飛的心緊縮了一下,反問:“那就是說,十八年前您已經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誌邦?”

丁科點頭解釋道:“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離開了警隊,但對於這麽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管。我去你們宿舍調查過,也看過你的詢問筆錄。你對案發時間的描述出現了兩分鍾的誤差,而我知道你對時間的把握是極其嚴謹的。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實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羅飛露出苦笑。的確,那兩分鍾的時差正是袁誌邦完美計劃中唯一的疏漏,隻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後才能看破,而當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卻為何要掩藏起這個秘密?

丁科明白羅飛所想,歉然長歎了一聲:“當時袁誌邦已經被炸成了廢人,我認為他不可能再繼續自己的瘋狂計劃了。而對於他的轉變,我又實在不忍心再進行追責——因為這件事情說起來,我們兩個都有擺不脫的幹係。”

羅飛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案件中,丁科和袁誌邦之間或許發生過一些隱情,而這段隱情正是令袁誌邦轉變的真正根源。可丁科為什麽要說自己也牽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們剛才討論過的,這世間諸事的因果真是糾纏不清。”卻聽丁科又在感慨地說道,“當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於是就開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一個選中的目標是誰?”

羅飛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什麽,但以他的性格可不願貿然說出自己的猜測。而一旁的慕劍雲則沒有那麽多的顧忌,脫口而出道:“難道是羅隊?”

“警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員之一。性格沉穩、思維敏銳、有著極為出色的捕捉細節的能力,這樣的人的確是最出色的刑警選材。”丁科看著羅飛說道,他的言辭中充滿了溢美之意,但又毫無做作的感覺。

羅飛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酸甜交織。當年丁科到警校選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為刑偵專業的學員,有誰不是躍躍欲試?隻可惜丁科最終選定的卻是袁誌邦,而羅飛則注定要踏上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現在知道丁科第一選擇原本卻是自己,在自豪之餘,羅飛心中更增添了幾分滄桑難耐的感慨。

慕劍雲問丁科:“那您為什麽又沒有選他呢?”她的語氣中也藏著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為在後來深入考察的時候,我卻發現他身上有一些‘汙點’。”丁科在回答慕劍雲的問題,但眼睛卻看著羅飛。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丁科一字一句地給出了具體的答案:“是他最先創造出了‘Eumenides’這個角色。”

眾人一片恍然。羅飛則黯然閉上了眼睛:竟然是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芸在警校裏的那番作為能瞞過別人,但又怎能瞞得過丁科呢?

“可那隻是情侶間的遊戲而已。”慕劍雲忍不住要為羅飛打抱不平,“雖然做法不太妥當,但也不能上升到‘汙點’的高度吧。”

“我要挑選的是此後幾十年裏警界的棟梁,必須非常謹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劍雲一眼,用長者般的告誡口吻說道,“而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選,他各方麵的條件也非常出色,我本來就有些難以權衡。正是羅飛的違紀行為讓我作出了最終的決定。”

慕劍雲當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選是誰。“袁誌邦——”她苦笑著說出了那個名字,“這次選擇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吧?”

丁科立刻搖了搖頭:“不,單從選擇上來說,我並沒有做錯什麽。袁誌邦和羅飛都足夠優秀,而且又各有特點。羅飛性格內斂,有著冷靜和堅韌的品質,如果選擇他的話,他的發展會比較平穩,一步步走得非常紮實;而袁誌邦則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和衝勁,所以我當時更看好他在短期內的發展前景。”

“可這樣的人往往不善於控製自己的情緒。”慕劍雲緊跟著說道,“如果他的熱情受到不當的引導,會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說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過我當時並不擔心這一點。因為我選中的人會成為我的弟子,他又怎麽會受到不當的引導呢?”

慕劍雲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繼續爭辯什麽,但是對方要用袁誌邦把羅飛比下去卻讓她無法接受。所以她猶豫了一下之後,終於又說道:“可是事實已經作了最好的印證。您選擇了袁誌邦,而最終他卻成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並不是選擇的錯誤。”丁科再次強調。然後他沉默了許久,又喃喃地補充說,“如果一定要追究袁誌邦轉變的根源,或許隻有兩個字能夠解釋……”

“什麽?”慕劍雲追問的同時,羅飛也非常關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長歎一聲,幽幽地吐出兩個字來:“宿命。”

“宿命?”這樣的回答似乎太過玄妙,羅飛等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一時間並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你、我、文紅兵,甚至還有那個孩子,每個人都牽扯在其中。很難說有誰做錯了什麽,但當所有的因素都糅雜在一起之後,便促成了袁誌邦的轉變。對袁誌邦來說,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沒有任何人能夠控製的宿命。”

“那個孩子?”慕劍雲也提出了同樣的疑問,“他怎麽可能影響到袁誌邦?明明是袁誌邦影響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羅飛和慕劍雲的臉龐上緩緩地掃過:“我能猜到你們的想法。當你們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們希望對‘一三○’案件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者說,一個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誰促成了袁誌邦的墮落?到底該由誰來為那個孩子的悲劇命運負責?而真相卻是如此複雜,就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些**,所有的因果都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源頭,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麽?”羅飛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當地將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拋了出來,“在‘一三○’劫持案的現場,局勢已經得到控製,袁誌邦為什麽要射殺文紅兵?”

丁科默然不語,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時刻。當時袁誌邦在屋中對劫持人質的嫌疑人文紅兵進行規勸。或許是因為袁誌邦的口才的確了得,又或許是愛子的出現融化了文紅兵心底柔弱的親情,總之文紅兵強硬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下來。按照丁科的經驗判斷,這場劫持案很可能會以和平手段解決,於是他對身邊的幹警做出準備行動的手勢,同時繼續通過耳麥監聽著屋內的動靜。

可那耳麥中隨後卻傳來了令丁科難以接受的信息。這段信息忠實地記錄了現場的情勢變化,其中的事實真相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黃傑遠對最後幾分鍾發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隻知道袁誌邦被臨時任命帶著孩子進入現場,試圖對文紅兵進行勸服。可隨後卻發生了某個意外,袁誌邦射殺了文紅兵,而丁科則隱瞞了一切,把這次射殺描述成了狙擊手的失誤。

現在羅飛終於把這個問題麵對麵地提了出來。於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

當回憶的思緒漸漸平息之後,丁科終於開口了:“你說得不錯,當時在現場,局勢的確已經得到了控製。但隨後那孩子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導致了形勢瞬間逆轉。”

羅飛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臉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們都認為是袁誌邦操控著現場的局勢,從沒想過那孩子竟是其中的關鍵。驚訝之餘,羅飛立刻又追問道:“那孩子說了什麽?”

丁科神情酸澀:“當時我在耳麥裏聽見那孩子的聲音,他問他的父親:

‘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羅飛等待了片刻,見丁科已沒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這句?”

“我明白了。”聽丁科這麽一說,慕劍雲已品出了些滋味,“本來袁誌邦就是通過父子親情來喚起文紅兵對未來的希望,可惜工作剛剛見到成效的時候,文成宇的這句童言卻一下子又把文紅兵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世界中。他連兒子的生日願望都無法滿足,本該融化心靈的親情瞬間變幻成了壓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丁科輕歎一聲,默認了慕劍雲的這番分析。而一旁的羅飛等人隻覺得鼻喉間酸澀難當,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感覺堵在心口,無從宣泄。

一個窮途末路的父親卻要麵對一個充滿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這就是十八年前發生在那間小屋裏的辛酸畫麵,而眾人都已經知道,這場殘酷的情感碰撞終將走向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丁科用低沉的語調講述著這個故事最後的篇章:“聽孩子說完那句話之後,文紅兵的情緒便失去了控製。他再次向陳天譙追要欠款,而陳天譙卻一口咬定沒錢。文紅兵極為憤怒,他甚至對陳天譙進行了撕扯和毆打。鑒於他當時身負炸彈,這樣的肢體衝突是極為危險的。迫於這種緊迫局麵,袁誌邦不得不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

原來如此。羅飛緩緩地搖著頭,唏噓不已。而慕劍雲還有點憤憤難平:“為什麽要用這麽極端的方式?那其實隻是一枚假炸彈吧?”

“當時誰能知道炸彈的真假?袁誌邦的舉措從現場警員的角度來說是沒有問題的。隻是……”羅飛輕歎了一聲,似乎難以言述。

“隻是這結果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是嗎?”丁科把羅飛說了一半的話補齊了,然後他又苦笑了一聲,“你是一個局外人,尚且有這麽深的感慨。袁誌邦作為當事人,本身又對那個孩子有著一見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感受嗎?”

羅飛默然閉上了眼睛,他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審視那個人。曾經的至交好友,卻又凝固著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該去體諒他嗎?可是當那個人把孟芸置於死地的時候,他又何曾為此後的憐憫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

卻聽黃傑遠回憶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年槍聲響起後,我們衝進屋內時的情形:袁誌邦緊緊地抱著那個孩子,不讓他轉頭看到父親死去的場麵。而他自己則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來是個開朗樂觀的小夥子,我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

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但又沉默不語。片刻後倒是慕劍雲坦然說道:“在座諸位恐怕潛意識中都會有類似的想法吧?不過大家都礙於身份,不能公開地表達出來。”

丁科肅然說道:“問題就在這裏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樸實的是非觀,但同時我們又都受到製度和規則的製約,並不會跨越雷池。但袁誌邦卻不同,他的性情過於熱烈,難以控製。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完全受製於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就失去了身為警察的準則。”

“是的,以袁誌邦的性格,的確會這樣。”慕劍雲也附和著丁科的思路展開分析,“他原本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刑警事業中,希望能在此捍衛正義的尊嚴。可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他就眼看著正義的概念在自己的槍口下被扭曲了。這就像一個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剛剛上路就撞到了堅硬的牆壁上。如果這個人是羅飛,他會因此放慢腳步,同時思考該如何繞過這麵牆壁。但袁誌邦卻不一樣,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種充滿張力、無法收縮的性格,所以他不會停下來,他隻會在碰撞中掉過頭,從此跑向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羅飛看著慕劍雲點了點頭,自己和袁誌邦的性格差異確實就如同對方所說的那樣。從大學時代開始,不管是在足球場上,還是男女情感問題的處理中,這樣的差異都盡顯無遺。

丁科對慕劍雲的分析當然也非常讚同。卻聽他又繼續說道:“此後過了大概兩個月,我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陳天譙遭遇了入室搶劫……”

“四七”劫案,羅飛接住了這個話題,“這起案子我們已經研究過,而且猜到袁誌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劍雲則看著丁科:“您應該很快就查到袁誌邦了吧?不過您再次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

丁科並不否認:“是的。”

“如果您當時沒有袒護他的話,以後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曾日華似乎頗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劍雲搖著頭道,“以袁誌邦的性格,即使這起劫案讓他受到懲處,他成為Eumenides的計劃也不會改變的。最多也隻能拖延他展開殺戮的時間而已。”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雲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誌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裏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幹脆從警隊辭職,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後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著,隻是還想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而袁誌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於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係。那時候誰能想到,袁誌邦竟然正在策劃一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並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一下:“什麽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一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麽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後開始解釋此人和袁誌邦之間的幹係,“鄧玉龍在案發後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後者出於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壓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誌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後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誌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一節?”丁科訝然之餘,又唏噓著歎道,“這樣的話,袁誌邦轉變的整個曆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並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隻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一係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誌邦終於變成了一個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雲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而羅飛等人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你們該明白我為什麽會用‘宿命’來解釋袁誌邦的轉變了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麽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誌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誌邦進入‘一三○’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一點,就不需要由袁誌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誌邦也不至於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複仇的計劃……當上述一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芸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芸。”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一旁的慕劍雲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他殺害孟芸,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麽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

丁科道:“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一愣,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雲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誌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製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你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你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你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你的情感,因為日後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穴。”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並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你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後,你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

“你能夠控製自己的情感,而袁誌邦卻不能。這樣的話,如果你們將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袁誌邦就已經輸了三分。”

的確如此……羅飛假想出自己和袁誌邦兵戎相見時的情形——那個家夥有著豐富而又強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得多。他漸漸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語道:“他就是因此要殺死孟芸嗎?”

“很大的原因確是如此。袁誌邦心思的細密與謹慎絕不亞於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點,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斷絕和你之間的情感退路。與此同時,在他的計劃中又需要一個能證明自己死亡的無辜者,於是他便選擇了孟芸來擔任這個角色。隻要孟芸一死,你們就會從朋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永無回旋的餘地。他的情感弱點也就不再存在。”丁科這樣分析一番之後,又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而且從各方麵來看,孟芸又都非常符合計劃的要求。甚至可以說,他的計劃正是因為孟芸的存在而變得完美。”

丁科一怔,轉念想想,似乎又的確如此。他黯然搖了搖頭,心中唏噓不已:袁誌邦、羅飛、孟芸,這三個難得的警界天才卻偏偏要糾纏於那段無奈的紛爭中,而他們的實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注定要走向一個三敗俱傷的、令人無比痛惜的結局。

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被一幕幕地呈現出來,太陽也在這個過程漸漸西沉下去。丁科此刻抬頭看了看天色,轉過話題說道:“快到五點了吧?你們難得到我這裏來一趟,今天不如就留下來吃個晚飯,大家也可以多聊一會兒。”

“怎麽好意思打擾您?”羅飛連忙推辭說,“我們一塊兒找個飯店聚聚吧,我來請客。”

丁科笑道:“有什麽打擾的?我在屋後辟了幾塊菜地,各種時令果蔬都長得不錯,隻要去采摘一些,洗洗弄弄,一頓飯也就出來了。”

“是嗎?”慕劍雲立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來,“還有菜園子?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後。”丁科伸手一揮,“黃傑遠,你帶慕老師過去,揀最新鮮的果蔬,多摘一點過來。”

黃傑遠應了一聲,領著慕劍雲往院外走去。曾日華便坐不住了,打了個招呼也跟在了兩人的身後。

“尹劍,我們也過去幫幫忙吧。”羅飛一邊吩咐自己的助手,一邊也想站起身來。但這時他的身體卻一滯,被丁科在桌下用腳尖鉤住了小腿彎。

羅飛心中一動,便順勢凝住了身形。一旁的尹劍不覺有異,自顧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科目送著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後,這才轉頭對羅飛道:“羅隊長,我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對方搞得這麽神秘,這東西必然會有些玄機。

丁科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羅飛認得那是一卷微型磁帶,在電腦時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為監聽錄音的工具。

而丁科不等羅飛發問,便主動解釋道:“‘一三○’案件的時候,袁誌邦進入現場時佩帶了監聽設備,因此當時的狀況是有錄音資料的。當年因為我出於保護袁誌邦的目的,在警方記錄中隱瞞了許多事實。為了不讓真相埋沒,這卷錄音資料我一直保存著。你拿回去聽聽吧,文紅兵被射殺的前後經過都在裏麵。”

羅飛伸手收起那卷錄音,同時略有些奇怪地問道:“您剛才怎麽不拿出來呢?”

“我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丁科眯著眼睛說道,“因為這錄音帶裏的某些內容是不能讓那個孩子知道的。”

丁科沒有直接回答,他沉吟著說道:“據我了解,‘一·一二’案件的檔案隻保存在公安局檔案室裏,並沒有錄入到電腦庫中。如果說Eumenides從來沒看過那些檔案,你覺得有可能嗎?”

丁科的話語有些跳躍,但羅飛非常理解其中的邏輯關係。Eumenides憑一己之力查到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如果說他從沒有參考警方此前的檔案記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警方的記錄又隻保存在公安局內部,Eumenides要通過什麽渠道才能得到呢?

這個問題不想則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駭人。須臾之間,羅飛的額頭竟細細地滲出了汗珠。

“你也不用太緊張了。”丁科此刻反又寬慰羅飛道,“我也隻是隨便猜測,並沒有什麽憑據。不過既然你有心阻止那孩子繼續作惡,我們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這帶子裏記錄的真相,暫時隻能讓你一個人知道。”

第一個問題尚未解決,第二個問題又緊跟而來。羅飛緊蹙起雙眉:“難道您剛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實?”

“事實是事實,隻是並不完整。”丁科意味深長地直視著羅飛,悠悠說道,“既然我們想要阻止罪惡繼續發生,那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切斷罪惡滋生的因果聯係,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羅飛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則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磁帶——在那裏麵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