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案中案

下午三點十一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羅飛麵前的會議桌上堆放著兩疊卷宗,這是他不久前剛剛從檔案室裏提出來的與丁科退隱相關的兩起案件的資料。其中右手邊的那疊資料內容不多,隻裝了一個檔案袋。不過羅飛對這份資料的興趣要更濃厚一些,因為那起案件正是丁震所說的“一三○”案件的尾巴。

在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人質事件中,袁誌邦在局勢已得到控製的情況下開槍擊斃了嫌疑人文紅兵,而文紅兵的兒子文成宇當時亦在現場。目前已有充分的資料顯示,這個文成宇就是袁誌邦後來一手培養出的黑暗殺手Eumenides。即使再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一三○”案件中的某些異常情況很可能和Eumenides的生成有著諸多聯係。

而現在“一三○”案件又冒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尾巴。會不會有更多Eumenides的線索隱藏在這個尾巴中?

基於這樣的考慮,雖然另一疊資料的內容是赫赫有名的“一·一二”碎屍案,但羅飛還是把首要精力放在了前述那樁不起眼的小案子上。

真正打開卷宗的時候,羅飛的心情有些複雜。根據丁震所說,丁科當年就是在這份卷宗麵前一籌莫展,最後竟要用辭職來逃避麵對的壓力。

那麽在這份卷宗裏,究竟是怎樣一樁奇特的案件呢?當卷宗被打開之後,羅飛的思緒便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文字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時空之中。

留檔的資料並不多,首先是一份報案人詢問筆錄,內容如下:

詢問筆錄(第1次)

時間:1984年4月7日4時20分—5時30分

地點: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

詢問人姓名:王東林(公安局刑警隊民警)

記錄人姓名:許軍(公安局刑警隊民警)

被詢問人姓名:陳天譙

民族:漢

曾用名:無

性別:男

年齡:45歲

文化程度:初中

問:是你打電話報案的嗎?

答:是的,我被搶劫了。

問:請你把事情經過說一下。

答:我晚上正在睡覺,忽然被疼醒了。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眼睛也被粘上了膠布,睜不開。然後就有一個人在我耳邊說話,要我說出家裏保險箱的密碼。我不肯說,他就不停地折磨我。弄得我實在受不了了,隻好把保險箱的密碼告訴他。那個人打開保險箱之後搶走了兩萬多塊錢。我聽見他離開之後就開始掙紮,後來我自己掙脫了繩索,找電話報了案。

問:案發的具體時間是幾點?

答:大概是淩晨兩三點鍾吧,準確的時間我也說不清楚。

問:那個人是怎麽進屋的?

答:不知道。

問:你是怎麽掙脫繩索的?

答:我爬到廚房裏,找剪刀剪斷的。

問:案發的時候,你妻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答:是的。

問:那你妻子當時是什麽情況?

答:她也被綁住手腳,粘住眼睛和嘴,我自己掙脫之後才幫她解開的。

問: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個人長什麽樣子?

答:沒有,因為眼睛一直都被粘住。

問:那個人用什麽方法折磨你?

答:他用濕布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呼吸。一共悶了我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時間長。他還威脅我,如果不說出密碼,就一直把我悶死為止。

問: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這個人的聲音?

答:是個男的,別的……形容不出來。

問:如果再次聽到他的聲音,你能不能辨別出來。

答:恐怕不能。因為他每次說話都是把嘴貼在我的耳邊,用非常輕的聲音,就是隻有氣的那種,聽不出口音。

問:除了逼問你密碼之外,他還說了什麽?

答:他說他是幫人來要債的。

問:幫誰要債?

答:我覺得他是文紅兵的同夥。兩個月前,文紅兵綁架我,勒索一萬塊,那次他沒有得逞,所以他的同夥又來報複。

問:他一共搶走了多少錢?

答:一共是兩萬四千塊。

問: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

答:這個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文紅兵有關係的人。

問:你以上所說的是否實話?

答:是實話。

以上記錄已看過,和我講的一樣。

簽名:陳天譙(指印)1984年4月7日

另有一份陳天譙妻子趙翠芳的詢問筆錄,其陳述內容與陳天譙的敘述基本吻合。在其他的資料中,羅飛最為關注的是現場勘察筆錄,該份筆錄的記載如下:

現場勘查筆錄

發現/報案時間:1984年4月7日3時45分

現場保護人姓名、單位:王天宇、殷正宏(東壩派出所民警)

現場保護人到達時間:1984年4月7日3時51分

勘查時間:1984年4月7日4時15分至6時27分

勘查地點:東台住宅小區7號樓404室

指揮人姓名:丁科(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

參加人姓名:黃傑遠、栗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民警);王偉達(市公安局法醫);徐鍵(市公安局照相技術員);顏冰,董德一(市公安局痕跡技術員)。

現場條件:氣溫14~15攝氏度,相對濕度30%~35%,白熾燈。

勘查過程及結論:

1984年4月7日3時52分,市局刑警大隊值班室接東壩派出所民警王天宇電話通報稱: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住戶遭遇入室搶劫,請求勘查現場。接報後,刑警大隊立即組織技偵人員在隊長丁科帶領下,於同日4時13分到達現場。

據報案人陳天譙(男,45歲,東台小區7號樓404室戶主)介紹:淩晨兩點至三點之間,他在家中遭遇不明男子入室搶劫。該男子離開後,他掙脫捆縛後報案。

聽完案發介紹,刑偵人員在丁科隊長的指揮下,對現場由中心至外圍進行了勘察。

現場位於本市東台住宅小區7號樓404室,該房屋為南北向兩室一廳戶型,客廳和主臥室朝南,次臥室和廚房衛生間朝北。

房屋大門木質,配備“三環”牌門戶鎖,大門和鎖頭均無損壞跡象。

案發時事主正在主臥室內睡覺,此處即為中心現場。該臥室由一扇內開木門通往客廳,據事主陳述,案發前木門掩而未鎖。臥室南端有陽台,陽台配備防盜網,防盜網在案發後完好無損。

臥室內有雙人床、衣櫃、床櫃、書桌等家具,家具均無撬動毀壞痕跡。

雙人床床麵淩亂,床頭拋棄有濕毛巾一塊,經事主辨認,此毛巾為自家的洗臉毛巾,案發前應掛在衛生間內。

床下有一條男式長褲,該長褲被剪成長條狀,剪切痕跡新鮮。經事主辨認,此長褲亦為自己平日所穿,案發前應掛在主臥室衣櫃內。案發時犯罪嫌疑人用這條長褲捆綁他的妻子趙翠芳,後被事主解開。

床下還有少量使用後的膠布,經事主辨認,此膠布為自家客廳內存放的日用之物,案發時犯罪嫌疑人用這些膠布粘住趙翠芳的嘴和眼睛,後被事主撕掉。

臥室東南角有一小型保險箱,勘察時該保險箱呈正常方式敞開,保險箱內無現金。

臥室地麵鋪設簡易瓷磚,地麵所留腳印已經提取。保險箱、家具、長褲、膠布上所留指紋亦全部提取。

客廳為封閉室,除入戶門外,無其他對外出口。客廳餐桌小抽屜中的家用膠布被取出,其他未見異常。

朝北的小臥室為儲藏間,平時不住人。案發前後小臥室門反鎖,勘查時未發現異常情況。

衛生間有一扇朝東的小窗戶,案發前後窗戶均從內部關好,無人為撬動和出入痕跡。

廚房有朝西的大開窗,案發前後窗戶均從內部關好,無人為撬動和出入痕跡。廚房地上另有一條被剪成長條的男式長褲以及膠布條若幹,該長褲亦屬事主所有,在案發時被用來捆綁事主。長褲旁有剪刀一把,為事主案發後用來剪開捆縛的工具。

其他無異常。

現場勘查於4月7日6時27分結束。提取了現場遺留的鞋印和指紋。拍攝了現場照片15張,繪製現場圖1份,製作勘查筆錄1份。

指揮人:丁科(簽字)

勘察人:黃傑遠、栗華、王偉達、徐鍵、顏冰,董德一(簽字)

看完這份勘查筆錄,羅飛開始品出了一些滋味。這起案件的確有不少非同一般的地方。

首先侵入者在淩晨潛入室內卻沒有對門窗造成任何破壞,這已不是普通匪徒有能力做到的,而更加令人側目的是,侵入者所有的作案用具(用來捆縛事主的長褲、膠布條等等)全部是在現場就地取材。這一招看似普通,其實卻大有講究,因為警方破獲此類案件的一個重要突破口就是尋訪作案工具的來源,案犯在這方麵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機會。

從以上兩點來看,此案的嫌疑人極為老到,甚至對警方的破案手法也了然於胸。繼續翻看相關資料時,耐人尋味的地方還越來越多。

法醫的鑒定報告顯示,事主四肢關節處確有捆綁痕跡,但除此之外,周身無任何傷痕;

痕跡技術員的鑒定結果顯示,現場環境中(包括門窗、保險櫃、膠布條、剪刀等)提取到的指紋和腳印都是事主夫婦所留,並無第三人的遺留痕跡;

……

綜合這些方麵來看,案發現場竟找不到和入侵者有關的一點點蛛絲馬跡,難道他真的能像魅影一般來無影、去無蹤嗎?

的確是一起令人頭疼的案子,難怪即便有丁科坐鎮,警方人員卻也對此案一籌莫展。

除此之外,資料裏似乎再沒有什麽有價值的記錄了。隻有案件之外的一個細節還能引起羅飛的關注:警方記錄顯示,此案前期負責人是丁科,到後期則變成了黃傑遠。由此可見,丁科的確是在此案偵破的過程中辭職,隨後則由他的助手黃傑遠代替了他的工作。

那麽丁科辭職的原因就是對這起案件無能為力嗎?至少從表麵看來,這也算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可是很多事情,真相往往要比表象複雜得多。

羅飛掩卷沉思,努力想要看透這十八年塵封檔案後的秘密。正在全神貫注中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敲了兩下。

羅飛看看表,現在是下午四點。他知道來人應該是慕劍雲,從理工學院離開後,他們約好這個時間再碰麵,共同商討那兩起案件。

“請進。”隨著羅飛的邀請聲,慕劍雲推門進屋,她一邊走向羅飛一邊問道:“怎麽樣?卷宗看完了嗎?”

“剛看了和陳天譙有關的案子。”羅飛指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示意對方入座,“‘一·一二’碎屍案的還沒顧得上看。”

慕劍雲籲了一聲,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那就好,先談談這起案子吧,

‘一·一二’碎屍案……我還真是鼓不起勇氣呢。”

羅飛把那疊高高的卷宗挪到了一邊,避免慕劍雲看到最上麵那幾張令人非常不適的照片。然後他略有些不解地聳著肩膀:“你在警校的時候,應該也研究過國外的變態殺人案例吧,對這樣的血腥案件,應該也有些接受能力才對。”

“‘一·一二’案件就發生在我身邊,這和研究國外的案件是完全不一樣的。”慕劍雲為自己辯解道。

羅飛笑了笑表示認可。然後他把陳天譙劫案的資料推到對方麵前:“這些資料不多,你先看看吧,然後我們討論。”

“好。”慕劍雲開始翻看那些資料,而羅飛則重新陷入沉思。

大約十來分鍾後,慕劍雲忽然輕輕地“咦”了一聲,似乎有什麽發現。

羅飛的思路被打斷了,便順勢問道:“怎麽了?”

“這會不會是陳天譙報的假案?”慕劍雲把自己剛剛得到的思路拋了出來。

“假案……嗯,說說你的依據吧。”

“你看這個。”慕劍雲把手中的一份筆錄推在桌子上。那是警方在案發後展開外圍調查時做的筆錄,羅飛在不久前也看過。

慕劍雲用手指點著那份筆錄說道:“這份筆錄顯示,很多熟悉陳天譙的人都反應,這個人在外麵欠了很多錢,一直拖著不還。因為他個人沒有財產,所以法院都拿他沒辦法。可他報案的時候,卻說被搶走了兩萬多塊錢,這不是矛盾嗎?”

“所以你覺得他用這種方式報假案,目的就是為了賴賬,或者是給他的債主們栽贓?”

“我覺得很有可能。你看前麵的警方勘查記錄,現場沒有留下作案者的任何痕跡。所有的案發經過除了陳天譙夫婦的口述外,再沒有其他的佐證依據,就連案犯逼問密碼的方式也是毫無痕跡可循的窒息式逼供,這些都令人起疑。陳天譙說作案者和他的債主有關,可是警方後來調查過所有的債主,並沒有任何人的經濟情況在案發後有突然性的變化……如此種種,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而這些異常都可以通過一個假設解釋清楚:那就是陳天譙在撒謊。”

“這的確是可能性之一。”羅飛等對方全部說完之後才開始表明自己的態度,“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作案者的手法太過高明,高明到令常人甚至懷疑這是一起假案。至於經濟狀況上的變化,作案者完全可以隱藏。”

“那你更傾向於哪種可能性呢?”慕劍雲希望羅飛的態度更明確一些。

羅飛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後者。”

“為什麽?”慕劍雲撇撇嘴,顯得有些失望。

“如果這隻是陳天譙的一個伎倆,而且這種伎倆在十八年後都可以從文檔中分析出來,那你認為他有可能瞞得過丁科的眼睛嗎?”

慕劍雲無言以對了。是的,連自己都能在十分鍾看破的把戲,不要說丁科,就算是當年的黃傑遠也該輕鬆識破吧。

“好了。別老讓我說了。”沉默片刻後,慕劍雲投降道,“還是讓我聽聽你的想法吧。”

“我覺得這起案子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和文紅兵劫持案有關係。”

“為什麽?”

“首先,這是當事人的第一感覺,這一點非常重要。你知道嗎,我們刑警在偵破搶劫、強奸這類的惡性接觸類案件時,我們並不會一開始就去分析線索。我們總是先問當事人:你覺得案犯是誰?因為沒有誰比當事人更了解自己周圍的社會關係,誰在覬覦他,誰有可能謀害他,犯罪過程中的一些細節會指向哪個特定的家夥,這些信息的價值往往比任何線索都有效。”

“嗯。”慕劍雲點點頭,又問,“那其次呢?”

“其次……”羅飛摸了摸鼻子,“你記得丁震說的話嗎?丁科在辭職前,經常會麵對著兩份卷宗發呆,一份是這起搶劫案,還有一份就是‘一三○’案件。”

慕劍雲明白了羅飛的意思:“這就是說,丁科也認為這兩起案件之間有聯係。”

“是的,我想我沒有理由去懷疑丁科的判斷。”雖然是在討論一個早已隱退的人,但羅飛此刻的語氣中還是充滿了尊敬。

“丁科……這個人再厲害,也不至於如此迷信他吧?”慕劍雲有些無奈了,“而且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一個問題是無法解釋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如果是文紅兵的同夥搶走了這筆錢,那麽文紅兵妻兒的經濟狀況應該有明顯的好轉才對。可事實上呢,文紅兵的妻子不久之後就病發身亡,而他的兒子文成宇則進了孤兒院。”

“對啊,文紅兵當初劫持陳天譙,就是為了籌錢給妻子看病吧?如果後來是他的同夥搶劫陳天譙,那麽文紅兵妻子看病的錢就不用愁了啊。”

“這裏麵的確有問題。”羅飛凝思著什麽,片刻之後他又幽幽地說道,“也許在十八年前,就是這個問題困擾著丁科。”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我想我們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十八年前。”

“回到十八年前?”慕劍雲瞪著眼睛,她被羅飛搞得越來越茫然了。

“回到十八年前。”羅飛又重複了一次,“讓我們順著當時丁科走過的路線往下摸索,然後我們就會看到,阻攔著他的那個障礙到底是什麽。”

半小時後,省人民醫院腫瘤科專家診室。

主任專家陳大揚花白頭發,胖胖的麵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這種麵相的人通常很好說話,也願意幫助別人。不過羅飛把文紅兵一家三口的資料照片遞到對方手上的時候,心中卻頗有些憂慮。

陳大揚今年六十一歲了,在從醫的三十多年間,經他手上就診過的病人數以萬計。他還能不能記得十八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羅飛的這種擔心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陳大揚盯著那照片看了不一會兒,就非常確定地指著文紅兵的妻子說道:“就是這個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羅飛釋然一笑,讚道:“陳醫生的記性真好。”

陳大揚卻自嘲地搖著頭:“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什麽好記性?隻是這個女人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們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當時她明明有錢,可最後卻主動放棄了治療。”

羅飛立刻和身邊的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她當時明明有錢”?這可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她的錢從哪裏來?會不會和那起劫案緊密相關?

“請您介紹一下當時的詳細情況吧。”羅飛帶著急迫的心情問道,但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冷靜。

“這個女人當時患的是子宮癌。你們了解子宮癌吧?雖然是癌症,但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一般來說進行手術治療的話,痊愈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的。”陳大揚先介紹了下文妻當年的病情,見羅慕二人都點頭表示了解,他便繼續又說道,“不過一開始,這家人卻籌不出錢來做手術,隻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療。後來她丈夫為了找錢去搞綁架,結果被警察打死了。這家人的處境就變得更加困難……”

“那她怎麽又有錢了?”羅飛插了一句,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他希望對方能盡快切到重點上。

“那是又後來的事情了……因為治療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擊,那女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如果再不開刀的話,真的要回天無術。我當時心裏也很著急,畢竟挺同情她們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緊籌款,同時我們院方也把手術費用壓到了最低。後來終於有一天,那女人約我討論做手術的事情,原來她總算籌到了手術款。”

“你沒有問她錢是從哪裏來的嗎?”

“問了。”陳大揚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鏡,道,“我總以為是她東拚西湊借來的。可她說不是,她說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給別人的錢,現在要回來了。”

羅飛和慕劍雲再次對視交流。而後者點頭之後卻又搖頭:“這樣的話,幾乎可以確定了……可是,為什麽……”

慕劍雲兩句話都沒有說完,但羅飛很明白她的意思。首先是所謂“確定”:如果把自己帶入到十八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絕對要懷疑文妻的錢正是來自於陳天譙被劫走的贓款,這是極為明顯的事情。而慕劍雲此後的困惑則在於:既然是這麽明顯的情況,為何十八年前的丁科等人卻視而不見?甚至在案件檔案中還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無經濟上的突然變化”這樣與事實完全相悖的記錄?

羅飛也想不通這個問題,他隻好再次詢問陳大揚:“當年沒有警察來向你了解相關的情況嗎?”

“她那筆錢是不是來路不正?”陳大揚有所感覺似的反問了一句。

“這倒不一定……”羅飛含糊其詞地回複說。即使能確定文妻當年的錢就是來源於陳天譙劫案,也很難用來路不正來形容吧?相比起來,陳天譙明明有錢卻拒不歸還的行徑更加令人厭惡,那筆錢在他手裏才是真正的“來路不正”。

“其實當年我已經感覺到有些問題了。”陳大揚此刻又繼續說道,“因為的確有警察來了解過情況。關於那個女人有沒有突然變得有錢了之類的。”

“那你照實說了嗎?”

“那當然。”從陳大揚的語氣來看,羅飛根本不該問這個略顯無禮的問題。

羅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明白這樣一條重要的線索既然已經被警方探測到,又為何會被忽略?片刻之後,他忽然想通了什麽似的問道:“當時來了解情況的警察有幾個人?”

“一個。”

羅飛點點頭,似乎這個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後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猶疑彷徨的神情。

慕劍雲很少在羅飛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孩子快要被大人發現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羅飛果然也藏著一些東西,當他終於下定決心之後,他掏出自己的錢包,從最深處的夾層中摸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業已發黃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的合影。一個消瘦沉穩,目光明亮銳利,另一個則是陽光帥氣,活力十足。

羅飛將那張照片展示給陳大揚,指著其中的某一個年輕人問道:“當年來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陳大揚搖了搖頭。

這個回答令羅飛有些失望,他又問了一遍:“你確定嗎?”

“肯定不是。”陳大揚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又道,“不過這個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嗎?”

羅飛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對他有什麽印象?”

“這個小夥子有很長時間都在照顧那對可憐的母子,我還以為他們是親戚呢。難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從來沒說過……”

羅飛一愣,神情隨之變得恍惚起來。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八年前,開始努力回憶某些已經淡漠了很久的往事。

“你在想什麽呢?”看著羅飛魂不守舍的樣子,慕劍雲忍不住問道。

羅飛卻隻是搖搖頭,他將那張照片裝回錢包,回憶也跟著裝了起來。他的思路則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個疑團。既然陳大揚已經給警方提供了線索,可這條線索卻沒有進入記錄,那當年進行查訪的那個警察就很有問題了。知道那個警察是誰,很多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於是羅飛又對陳大揚問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來調查的那個警察叫什麽?”

陳大揚無奈地笑了笑:“這個我可真的想不起來了……實在太久了……”

羅飛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這樣的提問本身就有些強人所難。他想了一會兒之後,開始進入下一個問題:“那個女人最終還是沒有做手術,是嗎?”

“是的。”陳大揚露出遺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後就病發去世了。”

“為什麽沒有做呢?她不是有錢了嗎?”

“她自己的說法是病已經拖了那麽長時間,再做手術意義也不大,隻是白白花錢,還不如把這筆錢留給孩子。不過我覺得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畢竟做手術的話,還是有希望康複的。人總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隻要有一線希望,哪個母親忍心把孩子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覺得還有其他的原因?”

“我覺得和那筆錢的來曆有關。”陳大揚直言不諱地回答道,“我剛才就說過,我早就覺得這些錢來路不正了。因為那個警察在問過我之後,也找那個女人調查過。我聽見她告訴警察說自己沒有錢,可就在幾小時前,她還跟我說手術款有著落了。這不是顯然有問題嗎?那個警察走了之後,她就放棄了動手術的打算。我覺得關鍵就是那筆錢的來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錢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術。”

慕劍雲一邊聽一邊暗暗地點頭。陳大揚的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經完全能勾勒出十八年前劫案的來龍去脈。現在殘存的困惑就在於兩個人的具體身份:一是現場作案的劫匪,二是隱匿案情的警察。

而羅飛的思緒要更快一些,他已經在考慮另外的問題。這個問題和案件無關,但也是他所關心的。

於是他再一次向陳大揚提問道:“死者去世之後,是由誰來處理的身後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這也是她當時唯一的親人了。”

“她們的關係還不錯嗎?”

“應該不錯。她妹妹在她臥病期間也經常來照顧她,隻是那個年代的人都窮,在經濟上也不能幫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羅飛沉吟著點點頭,作為交談結束時的禮節,他伸出右手和陳大揚握了握,誠摯地說道,“謝謝你的配合!”

與陳大揚告別之後,羅飛和慕劍雲離開專家辦公室。剛剛步入走廊,慕劍雲便看著羅飛說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羅飛略側過頭來:“什麽?”

“那筆錢最後到哪裏去了?”

羅飛似乎早有答案,脫口而道:“在文成宇的姨媽手裏——這很可能也是文成宇淪落到孤兒院的原因。”

“你是說,文成宇的姨媽侵吞了那筆錢款?並且因此把文成宇送到孤兒院?”

“還會有別的可能嗎?”羅飛聳了聳肩膀,“因為那筆錢來路不正,文妻不可能把它作為遺產正式留給自己的兒子。她隻能在死前找一個可靠的人托付這筆財產。剛才陳大夫也說了,文妻的妹妹是她唯一的親人,並且也是她身後事宜的處理者。”

慕劍雲點點頭,認可了羅飛的分析。同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麽羅飛會在分別之前向陳大揚提出那幾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當自己還隻是心生疑惑的時候,那家夥已經在尋找其中的答案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坐電梯來到了一層。當經過一樓急診室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神情肅穆而悲傷。

不久之前,他們正是在這裏送別了原特警隊隊長熊原。那個正直勇猛的漢子就靜靜地躺在這裏,他頸部傷口的鮮血尚未流盡,染紅了一大片潔白的床單。那個場麵深深地刺激了羅飛等人的神經,直到現在經過此處,似乎仍能聞到空氣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氣息。

而共同導演了這幕慘劇的兩個凶手:Eumenides和韓灝,他們卻仍然逍遙於法外。想到這一點時,羅飛便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壓抑,這種壓抑感直到他走出醫院大門,又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之後才得到略略的緩解。

日近黃昏,天色漸暗。街麵上的行人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確是個大都市,這樣擁擠熱鬧的場麵在龍州是看不到的。羅飛麵對著擁擠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為Eumenides而被迫離開這裏;十八年後,他又因Eumenides而回來。他的命運似乎在這裏轉過了一個圓圈,那麽圓圈的末筆究竟是一個結局,還是一個新的開始?

這幾天來,隨著對Eumenides身世的查訪,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開始浮出水麵。這個故事的開端看來並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早在袁誌邦策劃“四一八”血案之前,袁誌邦和文成宇,這兩代殺手就已經相遇,而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目前尚顯得微妙重重。

慕劍雲陪著羅飛在秋風中站了片刻。看著羅飛悵然皺眉的樣子,她猜到對方多半又在感懷過往的歲月。突然間她很想借此機會接觸到羅飛的思緒,於是她略一斟酌後選擇話題說道:“沒想到你還保留著和袁誌邦的合影照片。”

慕劍雲說的正是羅飛剛才在醫院拿給陳大揚看的那張黑白合影。那兩個年輕人中消瘦穩重的是羅飛,陽光帥氣的則是袁誌邦。

這句話似乎正戳在羅飛的某根神經上,他的眉頭更加緊皺,不過他很快就掩飾住這種情緒,看似很隨意地說道:“以前不知道他就是“四一八”血案的元凶,所以還一直留著紀念。這些天也沒顧得上處理。”

慕劍雲淡淡一笑:“想處理的話,半分鍾的時間就夠了吧?否則的話,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抽出時間。”

羅飛怔了怔,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於是抬起頭向遠處天邊看去,什麽也不說了。

慕劍雲卻沒有因此停下:“其實話又說回來,如果心裏的根沒有處理,光處理一張照片也沒有什麽意義。”

羅飛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著慕劍雲的眼睛,似乎很想說什麽。但最後他卻隻是搖了搖頭道:“也許你很難明白。”

慕劍雲回視著羅飛,她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然後她輕聲地說道:“我明白——你是一個非常戀舊的人。”

羅飛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卻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鳴。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同時自嘲般苦笑著說道:“事實再次證明,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讓一個心理學家看著你的眼睛。”

慕劍雲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總是這樣繞著圈子誇獎別人嗎?”

羅飛也笑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慕劍雲卻又問道:“你剛才一定在想以前的事情吧?和案子有關嗎?”有了剛才的鋪墊,即使她把話題又引回到工作上,兩人間仍然保持著一種輕鬆的氣氛。

“是的……”羅飛不再掩飾什麽,“我在想,袁誌邦在那起劫案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你懷疑他就是那個找陳大揚調查的警察?”

“嗯,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這個關鍵的線索沒有進入警方的記錄。”

“你是說:因為袁誌邦射殺了文紅兵,所以他對孤兒寡母懷有內疚,便有意無意地去幫助他們,包括去隱藏有些對母子倆不利的線索。嗯,這種心理變化是很合理的,而且陳大揚剛才也證明了,袁誌邦後來和文成宇母子的關係很不一般呢。”

羅飛卻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幫助,可能還不隻是這麽簡單。”

慕劍雲略微一愣,隨即便明白過來:“難道那起劫案本身就是袁誌邦做的?”

“一起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案子,除了袁誌邦,還有誰能做到?”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可能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讚歎有些立場問題,他很快又補充說,“當然,我還有其他的依據。”

“哦?是什麽呢?”慕劍雲注意到羅飛用了“依據”而不是“證據”,這說明相關情況並沒有足夠的證明力。

“那起劫案發生的前後,我和袁誌邦是同處一屋的室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一些情況很不尋常,尤其是劫案發生的當天。”說話間,羅飛又陷入回憶的表情。

“你的記憶力那麽好嗎?”慕劍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說,羅飛和袁誌邦當年是同居密友,對方有些反常舉動留有印象是可能的。但是十八年前某個具體的日子還能對上號,這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

羅飛當然明白對方驚訝的原因,他“嗬”了一聲解釋道:“我能記得那一天,是因為4月7號本來就是個特殊的日子。”

“4月7號……”慕劍雲不太理解,“有什麽特殊的?”

羅飛猶豫了。見對方一直明眸閃閃地看著自己,一副要打破砂鍋的氣勢,這才終於回答說:“那天是……我和孟芸的相識紀念日。”

慕劍雲恍然大悟,可是她並沒有迷惑被解開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半晌之後她淡笑著說道:“你真是個戀舊的人。”

羅飛挑了挑眉毛,對方熱情的突然減退讓他有些奇怪:“你不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些什麽嗎?”

慕劍雲搖搖頭:“不用了。反正我相信你的判斷,既然你有把握說出來,我也認同袁誌邦就是那起劫案的製造者。”

羅飛微微一笑:“你這樣算不算是繞著圈子誇獎別人?”

慕劍雲“哼”了一聲,假慍般皺起眉頭:“你別太得意了,我也是經過分析的。袁誌邦在‘一三○’案件時就進入過現場,有著良好的作案條件;而他射殺文紅兵之後的負疚心理也讓他具備了作案動機。更何況,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起劫案完全可以看成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奏,袁誌邦的Eumenides之路,也許就是從這起劫案開始的呢。”

羅飛點點頭。對方的這番分析和自己的想法非常吻合。袁誌邦從一個警校的優秀學員變身為冷血殺手,僅僅用白霏霏的死亡來解釋的話,雖然也能說得通,但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麽。因為任何人的轉變都是有過程的,從天使到魔鬼,袁誌邦的這個變化實在太突兀了一些。如果照著慕劍雲剛才提到的思路去想,Eumenides係列案件的起始點則可以往前倒推一大步,這樣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就初步具備了心理漸變的完整過程。

第二就是在後來的劫案中,那個隱藏了重要線索的警察又是誰?他和Eumenides係列案件會不會也有關聯?

似乎和羅飛存在某種心靈感應,慕劍雲此刻的思緒也走到了這兩個關鍵點上。而且她還想到了某個突破點,於是拍著手說道:“哎呀,其實我們很容易知道那個警察是誰,隻要去問一個人就行了。”

羅飛看著她點頭一笑,把那個人的名字說了出來:“黃傑遠。”

十八年前,黃傑遠也是劫案的參戰刑警,而且丁科辭職之後,他更是接替成為此案的總指揮。那麽當年案件的具體情況他該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沒有理由遲疑,羅飛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黃傑遠的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但聽筒裏傳來的卻不是黃傑遠的聲音。

“你好。”說話的人恭敬有禮,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你好。”羅飛略一愣,他看了手機顯示屏,確定自己沒有撥錯,然後才又對著那邊說道,“我找黃傑遠。”

“對不起。我們黃總正在睡覺。”

“睡覺?”羅飛很詫異地看看表,“現在幾點了?還在睡覺?”

“是的。因為今晚是‘表演日’。所以黃總會先睡上一覺,養精蓄銳。”

表演日?羅飛愈發糊塗。他也懶得去問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幹脆直接點說道:“麻煩你叫他接個電話。我是刑警隊的。”

“對不起。黃總吩咐過,他休息的時候不希望別人打擾。您如果有事情,可以留下聯係方式,等黃總醒來了我會告訴他。”小夥子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但卻毫不給麵子地把羅飛的要求頂了回去。

羅飛無奈地咧咧嘴:“算了算了,我一會兒再打吧。”說完便掛斷電話,一轉頭,卻見慕劍雲正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

“嘿嘿,黃總……好大的譜呢。”羅飛搖搖頭,哭笑不得的樣子。

“他現在是社會人了,本來就沒義務聽從你的調遣。”慕劍雲打趣著說道,“羅隊長,你可要擺正心態啊。”

“調遣,那當然說不上。”羅飛反而認真了,“黃傑遠是丁科之後的省城刑警隊長,算起來也是我的前輩呢。我隻是有些奇怪,他幹什麽不行,搞一個酒吧,聽說還烏煙瘴氣的。”

慕劍雲淡淡一笑,道:“人各有誌。”

好吧,人各有誌。羅飛也隻好接受這個觀點,好在這條線索倒也不是非常緊急,便先放放也沒什麽。

“好啊。”慕劍雲欣然讚同,她舉目看了一會兒,手指著不遠處的街口,“那裏有個韓國館子,我們去吃個朝鮮拌飯。”

羅飛點頭道:“行。”他自己對飲食上要求並不高,這個朝鮮拌飯價格不貴,而且幹淨快捷,倒也正合他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