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umenides的身份

二〇〇二年十月三十日上午八點,省城公安局局長辦公室內。

宋局長與羅飛相對而坐,他看著對麵這個新任下屬,眼神中有些期待的意味。對方一上班便匆匆地找過來,難道是在案件上取得了什麽突破嗎?

羅飛神色淡定,從他臉上很難看出心中的情緒,隻是那雙眼睛微微有些發紅,顯然這是因為熬夜而造成的疲憊效果。他將一份檔案袋推到了宋局長麵前,在後者拆取檔案的同時匯報道:“昨天下午,一名陌生男子偽裝身份闖入了刑偵檔案室,在他複印帶走的十多份檔案資料中,這一份正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從他的行為方式以及留下的仿宋體簽名來看,我們相信這個男子就是Eumenides。”

宋局長聽到Eumenides這個名字,立刻專注地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並沒有離開手中的檔案資料。“‘一三○’惡性劫持人質案?一九八四年?”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從語氣上聽來,他對這起案件也沒有什麽太深的印象,不過案發的年份確實令人敏感。

“昨晚我們連夜對這份檔案進行了分析,可是——”羅飛輕咂一聲,“到目前為止,這起綁架案與‘四一八’血案並看不出有什麽直接的關聯。”

“嗯。”聽到這裏,宋局長立刻把那疊資料放了下來,倒不是失望,隻是他知道既然羅飛的專案組研究了一夜都沒什麽結果,那他現在還能看出什麽名堂?他索性尋求一種更簡潔的了解方式,“你給我講講這個案子。”

“案情並不複雜——這是一起因債務糾紛引發的惡性劫持人質事件。當事人陳天譙時年四十五歲,曾向案犯文紅兵借款一萬元,後者時年三十二歲。文紅兵此前多次向陳天譙催討債款未果。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時近春節。文紅兵再次到陳天譙家裏上門討債,但這次兩人不但沒有談攏,反而當場反目。年輕力壯的文紅兵將陳天譙劫持,同時展示了腰間棉襖內的土製炸彈。他情緒激動,聲稱如果當天拿不到欠款就引爆炸彈,和對方同歸於盡。陳天譙這時答應還款,他假意寫條子讓老婆出門找朋友籌借款項,但在遞紙條時卻故意在老婆手上掐了一下。陳妻會意,出門後隨即報警,警方的相關人員亦很快趕到現場。在對文紅兵反複勸說未果的情況下,為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由特警狙擊手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羅飛早已做好了準備,他對案情的描述簡潔且條理清晰。

宋局長靜靜地聽完,沉吟片刻後,他費解地搖了搖頭:“Eumenides為什麽會關注這起案子?難道他要對陳天譙施加懲罰?”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在這起案件中,陳天譙顯然扮演了某種並不光彩的角色。在Eumenides的是非體係裏,這個劫持案中的人質或許才是真正的惡人,且這個惡人的罪行並未受到懲罰。

“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既然宋局長主動提了出來,羅飛便順著這個思路分析道,“不過這起案件已是十八年之前,在這麽久遠的事件中尋找懲罰目標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對這個推測有個悖論無法解釋:如果Eumenides已經知道陳天譙的惡行,他就沒有必要去查閱這份檔案;而如果Eumenides對這起案件並不了解,他又怎麽會如此準確地在檔案室中直奔此案而去呢?”

宋局長用沉默的態度認同羅飛的判斷。後者此刻又補充說道:“不過對任何一種可能性我們都不能輕易忽視,所以我仍然派人調查了這個陳天譙的信息。”

“情況怎樣?”

“他欠了很多人的錢。這些年一直在外麵躲債,行蹤不定。”羅飛撇著嘴說道,“這家夥根本就是個圈錢的騙子,而且這麽多年了,還是死性不改。”

“繼續派人找他——這條線索不要放了。”

“明白。”羅飛突然轉過話題,“不過另外一個細節可能更值得關注。”

宋局長神色一動:“什麽?”

“從檔案尾頁的簽名來看,袁誌邦也是這起案件的經辦人之一。”

“哦?”宋局長立刻把檔案翻到最後的簽名頁上,果然在經辦人的名錄裏出現了袁誌邦的名字。

“怎麽會有他?”宋局長很是疑惑,“袁誌邦當時隻是個實習警員,他應該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惡性案件。”

羅飛點頭:“這也正是目前困擾大家的疑點。我很想知道袁誌邦在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或許從中就能找到和‘四一八’血案相關的聯係。可是很奇怪,檔案中對警方辦案的具體過程記載得非常簡略,而前半部分案件背景和當事人分析卻非常詳盡——這使我們懷疑警方當年的記載是否在刻意隱瞞著什麽。”

宋局長翻了翻那些資料,果然案件處理的部分寫得非常簡略。尤其是最後擊斃案犯的過程居然隻有簡單的幾句話:

“警方人員設法進入現場,對文紅兵進行了耐心的規勸。而文紅兵的情緒卻越來越激動,一定要求陳天譙當場償還欠款。由於陳天譙表示自己沒有償還能力,現場的氣氛變得相當緊張,文紅兵隨時有可能引爆身上的炸彈,對當事人及在場警員構成生命威脅。在這種情況下,現場指揮人員下達了擊斃文紅兵的命令。狙擊手一槍直接命中文紅兵頭部,後者當場死亡。警方人員隨即衝入現場解救人質並拆除了炸彈。”

“如此簡略的案情記錄是不合要求的。”宋局長用手指在檔案上重重地敲了敲,“當時怎麽能通過審查,建檔入庫?”

羅飛苦笑了一下:“當時主管刑偵工作的局長就是薛大林吧?”

宋局長一愣:是的。為什麽這樣一份不合格的檔案卻能入庫?能回答這個問題的薛大林卻早在十八年前便已經魂歸黃泉了。這起劫持人質事件發生的時候,薛大林的大部分精力應該正集中在同年發生的“三一六”販毒案上,是不是這個原因使他放鬆了對其他案件的監督和管理呢?

答案很可能已淹沒在曆史的塵埃中。

宋局長輕輕地把檔案合上,然後他看向羅飛:“那你現在有什麽思路?”

“我想……”羅飛沉吟著,“如果這個案子中間有什麽隱情——包括袁誌邦在辦案過程中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最清楚這些問題的人應該就是當年這起案子的現場指揮者,也就是這份檔案的撰寫人……”

說到這裏,羅飛的聲音明顯輕了下來,那個名字已經到了他的嘴邊,可卻被某些特別的情緒所阻擋。

尊敬、崇拜,甚至帶著三分的敬畏,這些情緒使得羅飛無法輕輕鬆鬆地將那兩個字吐出來。

宋局長的視線停留在檔案的扉頁上,他早已看到了那兩個字,在他的目光中同樣顯現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態。

即使已經身居省城局長的高位,即使渾身上下都浸**了威嚴的領導氣質——當宋局長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充滿了敬仰。

因為那兩個字代表了一段傳奇,省城警界,甚至是全國警界的傳奇。

——丁科。

良久之後,宋局長才抬頭看著羅飛,他無聲地輕歎一下:“你想要找他嗎?”

羅飛點點頭:“他能夠告訴我那些答案——為什麽檔案的記載如此簡略;為什麽學員身份的袁誌邦會出現在辦案人員之中;為什麽Eumenides會在十八年後追查這起案件——這些都需要他的解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長無奈地苦笑著,“可是整個省城警方已經找他找了有十年了。”

“什麽?”羅飛瞪大雙眼,心中的驚訝顯而易見,“他……他失蹤了嗎?”

宋局長“嘿”了一聲,不答反問:“你對他的事知道多少?”

羅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他要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必須保持一種鄭重的表情:“丁科,這是當年警界如雷貫耳的名字。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他是我們刑偵專業的客座教授,同時也是省城刑警隊的隊長。當時他已有二十年的從警經曆,在刑警崗位上,他是一個傳奇,因為他保持著一個至今也無人能夠突破的紀錄——對所有經手案件百分之百的破案率。”

宋局長再次輕歎一聲,那是飽含著感慨與讚美的歎息。丁科任省城刑警隊長的時候,他自己還隻是某個區派出所的刑警隊員,那時候的丁科在他心中,簡直就是個神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即使是命案,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破案率已屬不易。而且越是積壓的案件便越是難破,此後要想突破每一個新的百分點都要增加數倍的投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要想達到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這就好比一個優秀的射擊運動員。打出十環的成績對他來說也許並不困難,他甚至可以在某次比賽中打出很多個十環。可是要求他整個運動生涯中所有擊出的子彈都命中十環,那就難比登天了。

丁科就完成了這樣一件難比登天的事情。他甚至以一己之力帶動了全省的破案率,在他擔任省城刑警的那些年裏,省公安廳在全國的係統內部考核中,相關指標年年位列第一。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卻在自己最巔峰的時刻退出了警界。

羅飛在提及這段往事的時候,語氣中也充滿了遺憾:“一九八四年四月,丁科由於常年辦案積勞成疾,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從刑警隊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而這場大病也讓他厭倦了刑警生涯。他辦理了病退手續,即使病愈之後也不願繼續在警隊任職。”

“他生病的時候,正好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夕。”宋局長接著羅飛的話補充道,“如果他能夠繼續擔任省城的刑警隊長,恐怕那起血案也不會拖到今天了。”

是的,羅飛願意認同這樣的假設。如果當年有丁科這樣的傳奇人物坐鎮,即便是袁誌邦這樣的天才也很難成為他的對手吧。

“那後來丁科去了哪裏呢?”羅飛終於忍不住問道,“我畢業以後離開了省城,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太了解了。”

“他病愈離職之後,一直在偏僻的鄉間靜養,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不過那時候警方還是能通過各種途徑找到他。有時候出了疑難的案子,他以前的下屬同事便會找到他幫忙。雖然他自己並不喜歡再牽扯到這些俗事裏,但在幾年間還是幫著警方破獲了不少大案。隻是每一次辦案人員去致謝的時候,他都要說:‘你們下次可別再找我了。你們如果再來,我就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當時大家都把這樣的話當成一個玩笑,可沒想到這個玩笑有一天卻變成了現實。”宋局長說到這裏,自己歎著氣感慨了一番,然後才又接著說道,“那是一九九二年,整整十年前了。省城又出一樁轟動一時的大案子,這起案子你應該也聽說過的。”

“是‘一·一二’碎屍案嗎?”羅飛的眉頭陡然一跳,十年前造成轟動的大案子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它了。

“是的。”宋局長凝起目光,似乎在回憶當年的案情,他的聲音也因此而變得低沉,“這起案子的血腥和恐怖程度,當年連一些辦案的刑警都難以承受……唉,具體的現在就不多說了。‘一·一二’案發的時候,我剛剛被調到市刑警隊,當時整個省城的警力都被調動起來,幾乎把這座城市整個兒篩了一遍,可凶犯的蹤跡卻一點都找不到。後來沒辦法,隻好又去求助丁科——可這次卻再也找不到他了。據他的家人說,凶案發生之後丁科就料到警方遲早會來找他,為了躲避騷擾,他就早早地隱匿了起來,具體藏在什麽地方竟連他最親近的兒子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這麽消失了?以後警方再也沒見過他?”雖然已經在心中猜到了結果,但羅飛還是頗不甘心地又多問了兩句。

“十年了。每當有大案發生,總會有人想到他,可是多次尋找都沒有結果。看來他是鐵了心不想再牽扯到警方的事務中。”

羅飛失望地皺著眉頭:“可他為什麽要這樣?難道就是一場大病的原因嗎?”

“他累了……生病也許隻是個借口。當然也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誰又能說得清楚?”

羅飛怔了一會兒,把思緒重新轉回到自己的調查方向上。

“那要想找到他就很難了……不過其他的幾個人應該總能找到吧?”羅飛一邊說著,一邊將檔案又翻到最後一頁,指著辦案人員的簽名欄。不管怎樣,他現在的目的就是要尋訪到當年劫持人質事件的親曆者,從而探知到與那起案件有關的更為詳盡的資料。

“嗯。”宋局長點點頭,“這件事我會派人去辦。這幾個人現在都不在係統內——畢竟十八年了,人事變動太大。如果有什麽消息,我會盡快通知你的。”

“好的,謝謝局長!”羅飛起身敬禮,在得到領導的回禮之後,他便快步退出了屋外。而另一個人早已在門外的走廊裏等著他。

“羅隊,你可出來了!”那人迎麵說道,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的語氣卻掩飾不住興奮的情緒,就連腦門上淩亂的發綹也在隨著他的話語跳動著。

羅飛認出來人正是曾日華,而對方的情緒也感染到他。

“有什麽情況?”他同樣低聲而興奮地追問。

“我知道他為什麽對那份檔案感興趣。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麽?”這消息來得過於突然,突然得讓羅飛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Eumenides!我說的是Eumenides!”曾日華又強調了一遍。

羅飛瞪視著曾日華,然後他“嘿”地咧開嘴,快速地說了句:“走,去會議室!”

十分鍾後,專案組成員都集中在了刑警隊會議室內。而曾日華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剛剛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的像素很低,邊緣也有些泛黃模糊,顯然是來自於多年前的舊物。照片的內容則是一群孩童的合影,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齡從四五歲到十多歲不等。

“這張照片拍攝於一九八六年,拍攝地點在本市的孤兒院。”曾日華開始講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當時在孤兒院生活的孤兒。之所以請大家看這張照片,是因為這張照片上的某個孩子在一年之後失蹤了。”

眾人隱隱猜到曾日華想要講述的重點,一雙雙耳朵全都豎了起來。他們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及時,因為曾日華緊接著便爆出了更加令人興奮的資料。

“根據曆史記載以及不久前的實地走訪調查,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確認,這名失蹤的孤兒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惡性劫持人質案被警方擊斃的犯罪嫌疑人文紅兵。”

誰都能聽出這條信息背後隱藏的蘊義:一個符合羅飛搜索條件的失蹤孤兒,他的身世又和Eumenides所關注的‘一三○’案緊密相連!難道他就是幼年時的Eumenides?

眾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華則是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目光在羅飛和慕劍雲之間打著轉兒。

羅飛也和大家一樣激動,但他強製自己冷靜下來問道:“這信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

“文成宇……”羅飛將這個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來,然後他沉著聲音問道,“這些孩子裏麵,哪一個是他?”

曾日華移動手中的激光筆,紅色的光束點停在了照片上的某處,眾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跟隨了過去。

那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兒群體裏,他屬於年齡較小的一個,因此站在了最前排左側靠邊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從身形麵容上來講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辨別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獨特的氣質。在一群或嬉笑、或懶散的孩子中間,他的身姿挺拔,臉上的神情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麽,而他所想的內容顯然無法被周圍的同伴們所理解。

如果這隻是一個普通的男孩,那麽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聰明的、懂事的。他應該是個能理解父母辛勞的兒子,能嗬護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聽老師教誨的學生……看到他的人都會對他的成長寄予美好的期望。

可是現在大家看著照片卻又另有一番感覺。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孩子給他們帶來的壓迫感,因為他們已知道那孩子很可能便是Eumenides,一個冷血殘酷,如鍾表般精密同時又如鋼鐵般強硬的殺手。

會場顯得有些靜默,這種氣氛更加重了眾人心頭的陰影。片刻之後,忽聽慕劍雲的聲音說道:“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女講師悅耳的嗓音此刻聽來竟有種森然的感覺。曾日華正在擺弄手裏的激光筆,他很不舒服地抬起頭,皺著眉問道:“什麽?”

“哲學家的語錄,來自於十八世紀的德國人尼采。”慕劍雲瞥了曾日華一眼,似乎對後者在人文知識上的匱乏頗為不滿。

“嘿,哲學?”曾日華現出揶揄的表情,同時卻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兩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著自己,那銳利的目光竟能穿過十多年的時空之海一般。

那個家夥,他恐怕早已把我們研究透了。想到這裏,曾日華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學家的話,有時候還是有點意思。”

“慕老師隻是說了一半,尼采的原話還有前半句。”羅飛結束與那男孩的對視,把尼采的原話補全,“——無論是誰與這些怪物搏鬥,都需要了解他們還沒變成怪物的過程。而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慕劍雲衝羅飛微微一笑,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然後她又接著說道:“有什麽樣的經曆,便會變成什麽樣的怪物。這個男孩現在會是個什麽樣的怪物?羅隊,也許你能夠告訴我們。”

“我?”這次羅飛並沒有立刻領會對方的意思。

“如果文成宇就是Eumenides,那麽當他遇見袁誌邦的時候,還隻是一個性格並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後來的成長則完全處於袁誌邦有意識的操控之下。你是我們這裏最熟悉袁誌邦的人,你也知道袁誌邦培養這個男孩的目的。所以你應該能描述出袁誌邦會把他打造成一個什麽樣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夠站在袁誌邦的角度上……”羅飛眯起眼睛,開始了角色變換的假想,“我需要一個殺手,一個隱形的殺手——他必須有著超強敏銳的思維,冷靜的頭腦,天性警惕而沉穩,異於常人的學習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戰會令他興奮,堅韌、恪守原則,定下目標便無可阻擋……”

在羅飛繼續思考的時候,慕劍雲又問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麵呢,他應該怎樣?”

“嗯……”羅飛沉吟著,“他不能讓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會有任何障礙,當他出現在陌生人麵前時,他必須親和甚至充滿魅力。他可能有一個或多個合法的身份,以適應在不同場合出現的要求。他無法享受常人間的感情,也不能沉迷於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時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腳步。”

眾人全神貫注地聆聽羅飛的分析,並不時點頭以示讚同。而其中又以慕劍雲聽得最為認真,當羅飛說完之後,她沉思著說道:“也許我還能有所補充……”

羅飛立刻衝她點點頭:“請講。”語氣中既有鼓勵也有期待。

“他可能會鍾情於美食,或者是音樂……同時在近期,他可能會對某個人產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劍雲說出這番話後,其他的與會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說先前羅飛的分析完全是基於Eumenides的特質所作的合理推測,那麽慕劍雲的說法則似乎有著太強烈的臆測成分。

羅飛也皺了皺眉頭,他繼續看著對方等待下文。

慕劍雲與羅飛對視著,她微笑著說:“我是根據你的結論來分析的。你告訴我們Eumenides是這樣一個人:他聰明、敏感、博學,這樣的人很容易對某件美好的事情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參與公眾的活動,這個興趣還不能對他的日常行動有任何拖累,所以他隻能去尋找那種非常私密,可以獨自並且快捷享受的愛好;他的生活緊張而孤獨,這樣的節奏也需要舒緩和調節,綜合這兩方麵來說,我覺得美食和音樂能夠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說,如果我是袁誌邦,那麽我在Eumenides的成長過程中便會有意識地在這兩方麵培養他的愛好,以安全地釋放他對自身欲望的需求。”

聽對方一解釋還真是頗有道理,羅飛的眉頭漸漸展開,繼續追問:“那麽對某個人產生感情又是怎麽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卻不得不壓抑這方麵的需求。但這種壓抑不會讓需求消失,隻會讓需求在能夠釋放的空間裏變得更加強烈。可以想象,這麽多年來,Eumenides和袁誌邦之間會建立起多麽深厚的情感,因為後者是他唯一可以釋放情感的對象。現在袁誌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無從寄托,他會急切地需要一個新的情感目標。”

慕劍雲娓娓說來,眾人先前的困惑如雲霧般消散,曾日華更是亢奮地將手裏的激光筆越轉越快,連聲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與陌生人產生情感交流對Eumenides來說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羅飛依然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他輕輕咂了下嘴,顯示出一絲疑慮,“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袁誌邦生前肯定也會反複警告他。”

“情感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並不會因為主觀的控製而消失。”慕劍雲很自信地回應著,“不過因為你提到的情況,Eumenides會對自己的情感對象有所選擇。”

“哦?那他會選擇什麽樣的人?”

“應該是女人,這種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為什麽?”

“首先來說,這是人類的天性。剩餘的百分之五,是考慮到Eumenides也可能是個同性戀。”

羅飛等人會心地笑了,會場上難得出現了輕鬆的氣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慕劍雲一開口,大家又立刻安靜下來,“女人對Eumenides來說更加安全。如果要進一步細化這個女人的特征,她應該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對Eumenides構成任何威脅。同時她多半在某些方麵與Eumenides有著類似的經曆,這樣Eumenides才會有接近她的欲望,他們能夠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羅飛環抱著胳膊,低下頭品味著慕劍雲的分析。等將對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後,他才又抬起頭來,輕輕讚了句:“很好。”

慕劍雲露出淺笑,愉快地接納了對方的讚許。

這時羅飛又把目光轉向了曾日華:“好了,現在繼續說說你的發現吧。”

曾日華“嘿”了一聲,轉在手中的筆停了下來。他用筆尖撓了撓頭,重新整理被慕劍雲打斷的思路。一些頭皮屑在這個過程中飄落,沾在了他肩頭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劍雲像是怕被沾染到,她側過身體,同時扁著嘴瞪了曾日華一眼。

曾日華連忙停止了撓頭的動作,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撣去肩上的頭屑。

“行了。”慕劍雲伸手打了下對方的胳膊,壓低聲音說道,“趕緊說正事吧,大家都等著呢。”

曾日華擠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據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他翻出一頁準備好的資料,又定了定神,語言終於變得連貫起來,“他出生於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親文紅兵因經濟糾紛,於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負炸藥劫持人質,被警方擊斃;同年六月,他的母親張翠萍也病逝於省城人民醫院。文成宇隨後被送入本市孤兒院生活,因為他並不知道父親的死訊,所以始終不願接受自己的孤兒身份,這使得他在孤兒院裏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擠,生活並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歲的文成宇在一次外出遊玩中走失,從此不知所終。”

“都是一月三十日?”羅飛立刻有所反應,“連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華放下資料扶了扶眼鏡,“這其實正好解釋了某些事情。”

“嗯,你繼續說。”

“現在基本已可以斷定,這個文成宇正是我們要尋找的Eumenides。他出生於一九七八年,現年二十四歲。在他六歲生日的當天,他的父親被警方擊斃,袁誌邦也是這次行動的參與者之一,而對於這件事情,文成宇卻並不知曉。三年後,一九八七年的同日,傷愈出院的袁誌邦找到了文成宇,並且開始著手將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這些是我們從曆史資料裏找到的事實。

“下麵則是我的分析:

“第一,文成宇盜取‘一三○’案件的檔案,目的就是為了追查自己父親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被警方擊斃,但他記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發生過某些特殊的事情,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對這個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袁誌邦從未在文成宇麵前暴露過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樣,雖然他洞悉‘一三○’案件的所有細節,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文成宇任何相關的信息。

“第三,袁誌邦死後,文成宇通過媒體知道了自己的老師曾經是警方人員,這使得他回憶起了某些事情,同時他知道該從警方的記錄裏去尋找自己父親的下落。”

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後,曾日華看著周圍的同事,他們都在頷首思考,暫時沒人說話。不過從表情上看來,大家對於他的分析不會有什麽異議。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羅飛:“如果這樣的話,那文成宇現在已經知道了生父的死訊。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慕劍雲立刻把話接了過去:“他會傷心和失落,同時他要繼續追尋父親死亡的細節,因為他會急切渴望弄清楚袁誌邦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會複仇。”

眾人心中同時凜了一下。誰都明白“複仇”二字的意思:從一個兒子的角度來看,文紅兵無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個惡意欠款的陳天譙才是真正的作惡者。而這個兒子又是以懲罰罪惡為己任的鐵腕殺手Eumenides,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會放過陳天譙。

同樣處於危險境地的還有當年警方的參戰人員。這些參戰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簽在了檔案的尾頁,而其中首當其衝的無疑便是現場的指揮者以及最終實行擊斃行為的特警狙擊手。

“找到他們,所有記錄在檔案上的人。”羅飛的指令為這場會議畫上了休止符,他的語氣堅決,展示出不可動搖的決心,“尤其是這個陳天譙,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