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月夜講古經

胖老頭拿著二百塊銀元,興致勃勃地來到周家口,找到了山羊老頭,買走了唐伯虎的仕女圖。當天,他們就坐著馬車離開了縣城。車馬大店的馬車和馬夫,終於被那些蝗蟲一樣的炮灰放回來了。

我看著胖瘦老頭離開了縣城,就問順娃:“那幅唐伯虎的仕女圖,是真的?”

順娃笑著說:“哪裏會有真的?現在到哪裏還能找到真跡?都是現在的人畫的。”

我問:“誰畫的?畫的那麽好,像真人一樣。”

順娃說:“你見過的,就是字畫店裏那個作畫的幹瘦老頭。”

我愕然了。

做舊業實在太黑了,冒充偷盜主人家中的寶貝,冒充剛剛從古墓裏挖出的寶貝,冒充家道中落變賣家中的寶貝,任何一個想要收購寶貝的人,稍有不慎,就會中招。

這些設計精妙的騙局,已經讓人拍手叫絕了,然而比起後麵我將要寫的這個騙局來,那就小巫見大巫了。

在我作相的那幾年裏,師父淩光祖多次對我說,天下江相派是一家。我和二師叔出門遇到難處,隻要說是作相的,就會得到江湖中人的幫助,甚至連總舵主這樣重量級的人物也請出來了。可是,做舊業別說是一家,簡直就像仇人一樣,盡管身處一城,但拆台擠兌,各種上不了台麵的陰招都使出來了。

做舊業怎麽會這麽肮髒?他們和江相派比起來,簡直有天壤雲泥之別。馬戲團靠的是偷盜,江相派靠的是智謀,做舊業簡直靠的就是陰險。誰越陰險,誰越能發財。

做舊就是作假,世間作假的都是最沒有道德信念的,最肮髒齷齪的,三聚氰胺、地溝油、病豬肉冒充鮮牛肉……做舊騙的是錢財,而這些有毒食品害的是生命。一個民族能夠把毒手伸向自己後代的奶瓶裏,這個民族還能夠自我救贖嗎?是誰讓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的善良民族,變得如此可怕和殘忍?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曾經問過順娃,我們和粗布老頭們是不是有什麽矛盾?順娃向我講起了一段前塵舊事。

清朝末年,寶興縣有一家棺材鋪,生意清淡,老板為了能夠讓生意興隆,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唆使兩個大家族械鬥,一械鬥就會死人,一死人棺材鋪生意就火爆了。

這兩個大家族一個姓張,一個姓王。

張家的孩子和王家的孩子在私塾學校裏是同窗好友,有一天,棺材鋪的老板先派人偷了王家孩子讀過的一本書籍,然後冒充成王家的人,綁架了張家的孩子,他們故意在張家孩子的麵前,說王家的事情;還故意把王家孩子眉批過的那本書籍,丟在綁架現場。

張家孩子被綁架到一座山洞裏,天黑後,他趁著看守鬆懈,自己逃回了家,其實這是棺材鋪設的局。張家人拿著那本王家孩子用過的書籍,正在商量對策,突然看到孩子回來了,又聽他談起綁匪的談話內容,於是斷定綁架的人,絕對是王家的人。

張家派人上門討說法,責問為什麽要綁架張家的孩子。王家的人自然不答應,雙方就開始爭吵起來。爭吵的結果是,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嚴重升級。

於是,兩個家族展開了大械鬥,共計死亡幾十個人。棺材鋪的生意一下子火爆起來。

我聽到這個故事,震驚不已。棺材鋪和藥鋪一樣,做的是特殊生意。郎中如果為了多賺錢,開大處方,濫用藥物,和棺材鋪謀財害命是同樣的道理。在一個社會裏,如果醫生喪失了職業道德,以賺錢為目的,那麽社會就出現了嚴重的危機。醫生和教師都是社會的風向標,他們一個醫治身體,一個醫治心靈。

聽完這個故事,我問:“這家棺材鋪,是不是粗布老頭所在的那家棺材鋪?”

順娃說:“是的。”

順娃接著說:“棺材鋪老板不滿足於掙棺材板錢,他們也要從事做舊業。當時,縣城最大的做舊業老板姓楚,棺材鋪老板就與這戶楚姓人家結為親家。然而,沒想到,楚姓人家的女兒嫁過去後,總是遭受打罵。後來,楚姓人家派人上門說理,卻被打出來了。於是,楚姓人家把女兒接回家,兩家開始成了冤家,互相拆台,互使絆腳。”

我問:“你說的是楚潤軒家嗎?”

順娃說:“是的。”

他們之間,原來有這樣一段不解之緣。

我本以為順娃講述的這個版本,是最權威的版本,沒想到以後,我又聽到了另外一個版本。

看來,這兩家的矛盾,錯綜複雜,剪不斷,理還亂。

胖瘦老頭走了,我也完成了順娃交給我的任務,又回到刻章子攤和字畫店。

我回到字畫店的時候,已經到了夜晚。字畫店的門半開半掩著,冰溜子和三個少年坐在字畫店對麵的城牆根下聊天,那三個少年我以前也見過,他們就住在附近,一個叫大眼,一個叫小眼,一個叫對眼,對眼就是鬥雞眼。在我們的的少年時代,我們都不喜歡稱呼別人的名字,都喜歡叫外號,什麽暓囊虎,什麽邋遢鬼。暓囊虎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比別人慢半拍的人,我們都不喜歡和他玩;邋遢鬼的衣袖上有一層垢甲,那是一層又一層的鼻涕幹了後形成的,他每當鼻涕流下來,就用衣袖擦一下,日久天長,就成了這樣。

他們都沒有看到我過來,他們都在專心致誌地聽冰溜子講古經。我們那裏把故事叫古經。

冰溜子說:“大人們常說動物很笨,其實它們有時候很聰明,比人還要聰明。我們家鄰居喂養了一條大黃狗,很凶,見了狼蟲虎豹也毫不畏懼,也很聽話,生人都不敢去他家。有一天夜裏,鄰居聽到大黃狗在叫,就走出房門,隔著籬笆門向外看,看到月亮底下,他家門口的柴禾堆下,有一根樹枝在來回擺動。鄰居感到很奇怪,他以為是小偷,就把大黃狗放出去。大黃狗撲到柴禾堆後,突然吱地叫了一聲,就沒聲了。接著,鄰居看到一隻金錢豹子咬著大黃狗的脖子,將它拖離了柴禾堆。他嚇壞了,尖聲叫著跑回了房子裏,插上了房門。你們知道金錢豹子是怎麽騙狗的嗎?”

大眼問:“怎麽騙的?”

冰溜子說:“金錢豹子想吃狗,但是狗在柵欄門裏,它進不去,再說那條狗也很離開,絲毫也不害怕它。於是,金錢豹子就藏在柴禾堆後麵,嘴裏咬著一根樹枝搖來搖去,狗不知道那是什麽,就撲過去。狗撲過來的時候,金錢豹子突然從側麵躍身而起,就一口咬住了狗的脖子。”

小眼說:“金錢豹子盡管聰明,但是和狼比起來,還是差得很遠。我們村裏有一戶人家,喂養了一頭大肥豬,夜晚把豬趕進圈裏,用磨盤擋住圈門,又用杠子擋住磨盤。這樣,狼蟲虎豹想要鑽進豬圈,鑽不進去,因為有磨盤和杠子擋著。但是,有一天晚上,這家主人走親戚沒有回家,家裏隻有小孩和他媽媽,他們聽到豬圈裏有豬在叫喚,不敢出門,就隔著窗戶向外看,看到院子裏來了一隻狼。狼想要吃豬,鑽不進豬圈,想要爬牆,牆又太高。狼在院子裏踅摸來踅摸去,看到牆角有一條長凳子,狼就把長凳子拖到了豬圈邊,先跳上長凳子,然後跳上牆壁,又跳進豬圈。按說,狼跳進豬圈裏,就跳不出來了,可是,狼在豬圈裏居然能夠拖走杠子,又推開磨盤,將豬趕出圈門。狼用嘴巴叼著豬的長耳朵,用尾巴抽打著豬的屁股,狼向左邊推,豬就往左邊走;狼往右邊拉,豬就往右邊走。就這樣,豬和狼一並排跑遠了。”

大眼說:“狼確實很狡猾的,老狼更狡猾,老狼會學娃娃哭,會學豬、羊、牛叫,引誘人上當。你和狼對峙的時候,狼會在地上刨挖,嚇唬你,還會壓住你的聲音,不讓你的呼救聲傳出去;你看著它在你麵前跑遠了,就放鬆了警惕,可是它會突然在你的後麵攻擊你。我們村子裏有一群孩子在村外玩,狼就搖著尾巴跑過來,孩子們以為是狗,就逗引它,他跑到一個孩子門前,突然咬住他的脖子,將他背在身上跑遠了。很多人追,都沒有追上。”

冰溜子說:“我們村子裏的人對付狼有辦法,狼生性多疑,我們就在豬圈羊圈的牆上灑一圈白灰,狼看著白灰,就不會進去吃豬吃羊了。我們村有一個人叫楊大膽,有一年冬天趕夜路請醫生,他媽生了急病,但是被狼擋了道,他揮舞著棍子想嚇唬狼,但是狼就是不走。怎麽辦?他聽到老人說狼生性多疑,就把羊皮襖反穿著,爬在地上慢慢靠近狼。狼看到一個渾身長著白毛的怪物靠近自己,不知道那是什麽,是羊吧,比羊大得多,是熊吧,又比熊小得多。狼慢慢向後退,讓開了道路,這個人才過去了。”

對眼說:“要說聰明,沒有什麽動物比得上黃鼠狼,我們那裏把黃鼠狼叫黃大仙,它能夠預測生死吉凶。黃鼠狼是軟骨頭,它的身體能收縮,有點縫隙就能夠鑽過去。黃鼠狼要進院子吃雞,都是從下水道鑽進去。有的人就做了能捉黃鼠狼的夾子,用木板釘成一個細長的木匣子,一頭用鐵絲網隔開,裏麵放著黃鼠狼喜歡吃的食物,做成誘餌。匣子裏設有機關,隻要黃鼠狼一吃食物,匣子的門就會關閉,將黃鼠狼關在裏麵。這個夾子,平時就放在黃鼠狼必經的下水道口。但從來沒有打住過黃鼠狼。有一天晚上,這家人忘記了關院門,睡到半夜,聽到院子裏公雞在叫喚,隔著窗縫一看,看到自家的公雞向大門外跑去,公雞的身上站著一隻黃鼠狼,黃鼠狼嘴裏噙著公雞肥大的雞冠子,擺弄著雞頭,指揮著公雞向前跑。”

我聽到他們聊得熱鬧,也湊了過去,我說:“你們說的金錢豹子、狼、黃鼠狼確實都夠聰明的,但是比起我們老家的蛤蟆來,根本就不算什麽。”

他們一齊笑了:“哈哈,蛤蟆還聰明,這是頭一回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