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不知不覺,安德烈又來到了那個圓形生態艙的門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響了房門。這一次,比上次多等待了一會兒,圓形的艙門才打開。

老人對他的到訪似乎並不意外,他微笑著向安德烈致意:“晚上好。”

“晚上好,老先生,”安德烈朝老人點頭回禮,上一次的拜訪中,老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詢問安德烈的身份,他也樂於如此,“請原諒我的唐突,我……”

“沒關係,進來吧,”老人閃開身,“歡迎你常來到訪——我說過,這兒很少有客人呢。”

安德烈跟著老人穿過常春藤覆蓋的綠色通道,熟悉的氣味鋪麵而來,不知道為什麽,聞著這些味道,看著這些綠色,安德烈的煩躁的心也平靜下來。

今天的生態艙和他上次來的時候有些不同,沒有那麽悶熱,但燈光很昏暗,而且空間裏也有朦朦的霧氣。跟著老人走進那個環形大廳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一切都濕漉漉的,生態艙裏大多數的燈光都熄滅了,霧氣也更加濃鬱。安德烈抬起頭向上望去,隻見那棵棕櫚樹的樹冠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整個樹冠都被籠罩在一團雲霧之中。

但生態艙中並非完全是黑暗的,從天窗中射入的光芒透過雲層散射下來,給房間裏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還不止如此,安德烈突然注意到,那朵雲朵中居然還不時有亮光閃爍,他細細看去,隻見那些光亮來自於一道道微型的閃電。空氣中有一股被電離後的味道,但這種味道和環港外觀光區聞到的味道不一樣,在環港聞到的味道是死氣沉沉的,屬於金屬的,而這裏的味道是屬於生命的。

老人站在生態艙前,隻能隱隱看到一個輪廓。一些細小的電火花正在他身後的金屬架子上跳躍,這時,安德烈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老人就像是一個從遠古迷霧中走來的巫師。

“這是?”安德烈有些疑惑。

“你來的很巧,現在正在下雨,”老人的聲音在迷霧中響起,他指了指頭頂的雲團,“這是來自生態建設部研發的最新的微型天氣控製技術,能模擬雲霧和閃電,盡可能還原地球上的原生態天氣。”

“太神奇了,”安德烈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一些細小的水珠不停地從那團雲霧中降落下來,他伸出手,感受著雨滴落在手心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安德烈的胸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望著那團正在閃電的雲團,他的眼眶竟也有些濕潤,他喃喃道,“這就是下雨的感覺嗎?”

“是的,”老人的聲音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霧氣和雷電的原因,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靈,“雖然比不上地球上真正的雷雨,但已經很不錯了,如果空間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安德烈心中一動,不禁想起生態建設部那個莫利安部長提出的提案。

“這種天氣控製器,還能模擬其他的天氣嗎?”安德烈轉而問道。

“當然,如果空間足夠大,還能模擬出更強烈的雷暴天氣,”老人說,“當然,也可以控製雲層的厚度和數量,營造多雲或者陰天,還能製造風,但這裏太小了,我隻能在生態艙格子內部製造循環的氣流來模仿風。當然,還可以調節氣溫,如果空間足夠大,還能模仿出下雪。”

“下雪?”

“是的,你知道雪嗎?”老人笑了笑,“孩子們最喜歡下雪,尤其是過節的時候,孩子們會在雪地裏打雪仗,堆雪人,還會用胡蘿卜給雪人做鼻子。”

“我隻在一些老電影裏見過下雪的場景,”安德烈說,“但我沒有見過真正的雪。”安德烈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副場景,那片區域裏長滿了花花草草,下雪了,安東塔斯城的孩子們在雪地裏嬉戲玩鬧。

他搖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裏趕了出去,“對了,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是說,如果植物缺水,給它們澆水不就行了?為什麽還要弄這麽麻煩?”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植物園,這是一個生態實驗艙,我想盡可能地還原地球的自然環境,”老人說,“而且,這些閃電會將空氣電離,形成臭氧和氮離子,對植物的生長也有好處。”

“你說的這些,在技術上都不難解決吧,我好奇的是,為什麽要模仿地球環境呢?”

“你剛才說過,你沒見過雪,對吧,”老人笑了笑,“其實,已經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天氣是什麽了。天氣是星球上才有的現象,其實也是生物圈循環的一部分。我們的祖先通過觀察天氣,走出了認識自然的第一步。這些植物也是一樣,它們學會了適應不同的氣候和天氣,才進化得豐富多彩。還記得上次你來的時候,我提到過有些植物要靠風來傳播花粉吧?這還不算最神奇的,在地球上還有一種生活在幹旱地區的草,名叫風滾草,在幹旱的時候,它們的葉子會枯萎,枝條會蜷縮起來,團成一個球,它們的根也會脫落。刮大風的時候,它們就會脫離地麵,在風力的推動下,風滾草會飛速奔跑,也許會奔跑幾個月,甚至幾年,直到停留在一個有水的地方,枯萎的根會重新生長,紮進地麵。風滾草會從休眠中複蘇,枯萎的枝條會舒展開來,重新變成一株紮根在大地的綠色植物,開始生長繁衍。就是依靠著這種方式,風滾草幾乎遍布了整個大陸。”頓了頓,老人才繼續說道,“你瞧,既然無法對抗風,為什麽不順勢而為,去學會利用風呢?”

沉默了一會兒,安德烈緩緩地說,“不知道為什麽,這種風滾草讓我想起了我們自己,我們就是從地球出發,不斷地開拓,才遍布整個銀河。”

“沒錯,”老人點點頭,“有些風滾草的運氣不好,它們可能被風吹向了永遠不可能出來的大沙漠,還有些風滾草會滾進沒有陽光的懸崖深淵,還有些風滾草會滾進大海……這些風滾草永遠都不可能獲得新生的機會了,它們將命運交給了風。”

“許多開拓者也是這樣,”安德烈說,“尤其是第一次掘金浪潮的早期階段,為了試驗空間共振點能否正常傳輸並建設另一端的星門,許多勇敢的開拓者都義無反顧地進入了共振點,有許多開拓者都沒有傳回消息,那些共振點也被認為不可能安全通行,有許多開拓者永遠地迷失在了群星之間。”

“他們將命運交給了命運本身。”

沉默了一會兒,安德烈說,“至少,我們比這些風滾草要強,我們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命運。”

“真的有嗎?”老人歎了口氣,“我們真的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命運嗎?”

“當然。”想起目前的處境,安德烈其實沒那麽肯定了,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你怎麽會這麽想?”

“那些在花園星戰役中葬身星海的士兵,他們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命運嗎?聖凱旋城的普通居民們,他們有能力選擇自己的命運嗎?”老人搖搖頭,“不,他們不能,他們的命運掌握在艦隊指揮官的手裏,掌握在那些衣冠楚楚的政治家手裏。”

“唔……”安德烈有些慶幸自己沒透露身份,“其實,艦隊指揮官也沒有選擇。”

“是的,但曆史隻記住了他們的名字,”老人點頭,“花園星戰役的時候,為了及時趕到戰場,位於三個拉格朗日平衡點的艦隊開啟了危險的全速曲率巡航,有許多戰艦在加速過程中一頭撞上了小行星,灰飛煙滅。還有許多戰艦的曲率引擎超過了負荷,永遠無法脫離曲率航行狀態,也無法和正常空間恢複通信,永遠地迷失在了浩瀚的宇宙中。還有一些戰艦的曲率航行軌道互相交叉,引發了空間畸變,瞬間被撕碎。那場戰役中,死在這條命令下的戰士遠遠多於死在敵人手中的戰士,在執行這條命令之前,所有人都知道意味著什麽,但所有艦船都義無反顧地執行了所有命令,沒有一個人退縮,曆史應該銘記他們,安東尼奧斯應該銘記他們。”

安德烈第一次有些感謝這些霧氣遮掩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一陣尷尬的沉默後,安德烈慢慢說,“你好像對那段曆史非常熟悉。”

“那是一段每個人都應該記住的曆史,”老人笑了笑,“但人類卻從來都不會從曆史中學到教訓。”

“這倒是真的,”安德烈環顧四周,“從這些植物身上,我們又能學到什麽呢?”

“你看,其實我們能從這些生命中學習到很多,”老人說,“如果你在這裏呆久了,你會發現,生命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堅韌。在一個完整的生態係統裏,不同類型的生命會進行激烈的競爭,當然,這個生態艙還是太小了,很難複現這種景象。你知道嗎,在真正的森林裏,生命之間的競爭從未休止過。小樹一開始發芽,就要拚命生長,和其他的樹木搶奪陽光。一旦落後了,就會生活在其他樹木樹冠的陰影下,得不到充足的陽光。我們的祖先也是如此,如果沒有競爭,我們根本不可能成為今天的人類。”

“這就是了,”安德烈說,“我們現在也在競爭,正是不停地競爭,才讓我們走到了今天。”

“喜歡那個生態球嗎?”老人突然問。

“是的,它很漂亮,我很喜歡它,謝謝你。”安德烈發自內心地說。

“那麽,你至少應該發現了,在那個生態球裏,隻有完全合作才能生存下去,生命之間的確存在競爭,但競爭並不是全部,”老人說,“有很多時候,合作其實比競爭要更重要,如果生命之間沒學會合作,那麽也不會走到今天。在這裏,你就能看到許多合作的案例,植物會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你、我還有所有的動物們會消耗氧氣,釋放二氧化碳,完成碳循環。昆蟲以花蜜和果實為食,同時也幫植物完成授粉,當昆蟲死去,身體又會回歸土地,成為植物的養料。萬物生生不息,正是合作與競爭並存,才演化出絢麗多彩的億萬物種。”

安德烈想了想,才說,“但總有人要走出第一步吧。”

“第一步?”

“合作的第一步,”安德烈說,“是植物先進化出了花朵來吸引昆蟲,還是昆蟲先學會了為植物授粉,這兩者總有先後吧。”

“這是一個互相適應的過程,在漫長的生物進化史上,這種事情曾無數次發生過,”老人說,頓了頓,他問道,“對了,你知道露卡嗎?”

“露卡?”安德烈搖搖頭。

“露卡是科學家認為的所有地球生命的共同起源先祖,”老人指了指周圍生態艙,“你,我,這朵鬱金香,這株向日葵,這棵棕櫚樹,所有的人類,所有的昆蟲,所有天上的鳥,所有海裏的魚,所有你見到的生命都是露卡的後代。”

“噢?真的存在這麽一個生物?”安德烈頓時來了興趣。

“當然,”老人說,“科學家們認為,露卡應該是一個細菌,它可能生活在原始海洋裏。露卡是一個單細胞生物,以海水中的有機物為食,那時候的原始地球環境和現在很不一樣,閃電活動非常密集,地殼還未完全冷卻,火山活動也遠比現在要頻繁,劇烈的化學反應造就了許多有機物大分子和碎片,這些都是露卡的食物。如果露卡有意識,它就像生活在天堂裏一樣,原始海洋裏到處都是食物。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生物們從那時候就開始了競爭,原始細菌們分化出了獵食者,專門以吞噬其他的細菌為食。露卡作為單細胞生物,遊動緩慢,感知力低下,是最佳的獵物。在漫長的時間裏,露卡都是被捕食者。但露卡開始了進化,有些個體進化出了更強健的鞭毛,能讓它們以比其他個體遊得稍微快一些。有些個體進化出了原始的感光能力,能讓它們更早的發現獵食者逼近。還有些個體進化出了感知震動的能力,擁有了原始的聽覺。這些能力都保留下來了,傳給了它們的後裔,並不斷地在競爭中篩選進化。直到有一天,兩個擁有不同能力的露卡相遇了,它們中的一個個體擁有強健的鞭毛,但卻是個瞎子,什麽都看不到。一個個體擁有原始的聽覺能力,但鞭毛孱弱,遊速很慢。而獵食者也在進化,它們進化出了悄無聲息行動的能力。這兩個露卡中的任何一個如果單獨遇到這個獵食者,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但冥冥中的命運使它們恰好相遇,並碰撞在了一起。更巧合的是,也許是萬分之一的幾率,它們的細胞膜在接觸的瞬間完成了神經電流的轉換,並短暫地貼合在了一起。”

頓了頓,老人繼續講,“地球生命史上最偉大的一幕之一誕生了,這兩隻露卡在機緣巧合之下,首次進行了合作。它們短暫地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由兩個細胞組成的聯合生命體。這個新生命體不僅擁有強健的鞭毛,還有感光的能力,於是,它做出了一件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它提前躲開了獵食者,並利用強健的鞭毛遠遠地遊到了安全的地方。這也許是生命史上的首次合作,這種事情曾經多次發生過,久而久之,各種不同類型的露卡貼合在一起進行合作,新的個體擁有更強的感知力,有原始的視覺和更快的運動能力,就比其他的單個個體擁有更強大的生存能力。一開始,聯合體在完成了逃脫之後還會分開成為原來的個體,但是後來,這些露卡開始不再分開,它們的細胞膜之間形成了更緊密的聯係,原始的神經係統也開始聯通,並且開始進行細胞質交換。就這樣,地球上誕生了第一個多細胞生命。這個過程說起來簡單,但其實這個過程整整耗費了十億年的時光。是的,你沒有聽錯,生命花費了十億年才學會了合作。”

“很偉大。”安德烈由衷地說。

“是的,的確很偉大,如果露卡們沒學會合作的話,現在的地球還和幾十億年前沒什麽兩樣,多細胞生命的出現是地球生命進化的一次飛躍。如果這些細胞有意識,它們一定會慶幸學會了合作,而非一味的競爭。總之,進化的內在機製開始起作用了,合作的優勢占據了上風,優勝劣汰讓越來越多的細胞聚集起來,開始進行合作。更複雜的多細胞生命出現了,這些多細胞生命的組成細胞以指數級增長,不同的細胞群開始分化成不同的器官,進而組成更複雜的整體生命。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壯麗征程的受益者,”老人說,“從社會學層麵來說,人類也經曆了類似的過程。”

“噢?”

“人類也在不斷地學會合作,可以說,從整個人類曆史的發展曆程來看,合作遠比競爭帶來的收益更大。”

“這個觀點……恐怕會有很多質疑者吧,”安德烈笑了笑,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和一位侍弄花花草草的老園丁討論這些,“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競爭的極致表現就是戰爭。我還聽說過一句話,戰爭帶來的不僅僅是毀滅,還有極致的技術進步。”

“這倒沒錯,”沒想到,老人竟然點點頭,同意他的觀點,“生物進化的基礎也是競爭,正是在競爭的壓力下,生命們才學會了合作。”

“競爭也會催化技術進步,”安德烈說,“據說人類製造的第一架計算機就是為了計算炮彈的彈道,人類發明的第一架飛機也馬上就被運用在戰爭中,不過,那時候的士兵隻是簡單地從飛機上向下扔炸彈。”

“不僅如此,人類發現了金屬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將珍貴的金屬安裝在矛尖上而不是農具上,人類發明互聯網也是為了防止核戰爭後軍事通訊係統徹底失靈,”老人補充道,接著他話鋒一轉,“但是,這裏麵的因果關係並不是這麽簡單的,合作和競爭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沒有合作,人類根本不可能發明計算機和互聯網,而且,從最基礎的角度來看,如果沒有合作,人類根本就不可能進入文明時代。”

“我知道,人類是群體性動物。”安德烈說。

“狼群也是,螞蟻和蜜蜂都是,有很多動物都是群體性動物,”老人微笑著搖搖頭,“但是,在合作方麵,它們走得都不如人類遠。在原始時代,人類的社會結構非常簡單,人類是以血緣關係組成的一個個小部落,這種部落的群體數量不超過五十人。後來,隨著競爭的加劇,不同血緣關係的部落之間開始合作,組成了更大的部族。再後來,大的部族之間通過戰爭或者談判互相兼並,形成更大的部族,部族又進一步跟其他部族合作,組成國家。在人類進入太空時代的前夕,地球上存在著兩百多個國家,這些國家又進行了廣泛的合作,才開啟了人類的太空時代。進入太空時代後,正是全人類齊心協力的合作,人類才建造起能夠讓人轉瞬間跨越星係的星門,人類的腳步才擴展到了整個銀河。”

老人的這番話深深地觸動了安德烈,他不禁對眼前這位老人肅然起敬,“你說得很對。”

“正是人類不斷地進行合作,才齊心協力推動了曆史的發展,隻有通力合作,人類才能戰勝黑暗,重見光明,”老人總結道,“其實,這些道理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

安德烈想了一會兒,“那麽,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您……”

“其實我不懂這些,你看到了,我隻是個很老的園丁,”老人微笑著擺擺手,“讓你見笑了,”他指了指頭頂的那團雲霧,“黑暗總會散去,光明會重新出現的,你看——”

安德烈抬頭望去,隻見那團籠罩在穹頂的雲霧正在消散,璀璨的星光重新顯現於蒼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