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扇女·半生2(譚以牧 作品)

每一隻長壽的妖在他們千歲之前就喪失了幸福的能力,所以妖比人更執著,因為他們需要找到自己的信仰,以此打發漫漫餘生。

司幽心尖有傷痕,時間久了,傷痕也積了灰塵。她不知道她是忘卻了,還是沒有忘卻,隻是懶得提起。

小二來了又走,送來了幾盤香辣小菜,一大盆熱騰騰的蒜泥白肉,兩碗蘸醬,幾斤老糟燒。

司幽嫻熟地使用筷子,吃了一口白肉。醬汁的麻辣味十足,她吃得嘴巴流油。

桐荷看了一眼,默默地夾了一塊雞丁,塞進嘴裏。

司幽又自顧自地對瓶喝起了酒。桐荷佯裝沒有看見,多吃了兩口辣子雞丁。

司幽總是如此,嫻熟地占他便宜。

“怎麽,我吃你的白肉,你就要跟我搶辣子雞丁?”司幽嫌棄地道。

桐荷不說話,他也撈起鍋中的白肉,紅色的湯汁沿著白肉的紋理流淌而下,色味俱佳。

他們正吃著,一股冷氣從店外衝了進來。司幽用帕子擦了把嘴,趁著這空當,往冷氣來源瞥了一眼。

一個披著玄色狐裘,狐裘背還落滿雪的男人低頭清理靴子上的雪,抬頭那一瞬間,露出那張劍眉星目、俊朗不凡的臉。

“喲。”他也看到了司幽,驚歎一聲,把黑色的長發撩到身後,自然而然地朝司幽與桐荷的桌子走來,拉開凳子坐下。

小二來了,剛要開口,他便擺擺手:“不用了,我跟他們一並吃點就行,你給我添雙碗筷。”

小二的嘴角抽了抽,很想大聲說,添碗筷要另外收費。但念在這個男人或可讓店裏看起來更熱鬧一點,他還是笑著退了下去。

男人抄起旁邊空著的小碟子,瘋狂地把盆中的白肉舀出來。司幽眉頭直皺:“張頌鶴,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走到哪兒摳到哪兒!”

張頌鶴嬉皮笑臉地道:“這不趕上了嗎?如果你不在這裏,我就自己掏錢了。”

司幽無話可說。雖然張頌鶴如此湊巧地出現,又如此死不要臉,但她多多少少有些高興。

老友重逢,她不至於真的嫌棄他。

張頌鶴一點也沒變,上次見他,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按人間的算法,的確有點漫長。不過對司幽而言,可能隻是睡一覺的工夫。

“你為何還那麽窮?”司幽用筷子撈了撈盆,瞧瞧還有沒有可吃的,“若沒有記錯,上次見你也是冬日,你也穿的這身大氅。五年的時間,它竟不曾壞。”

“好東西哪有那麽容易壞。”張頌鶴不以為意,大口吃肉,又飲一杯老糟燒,道,“還真別說,我原想著換一件更彰顯我氣質的袍子,可最近不是買了座宅院,還在收拾東西嘛……”

“你?買宅院?”不光是司幽詫異,桐荷也按下了筷子。

這世上最稀奇的事情之一,莫過於鐵公雞拔毛玩鋪張浪費,何況像張頌鶴這種古董精,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都能睡個十天半月。

“說起來也算緣分。釀酒的林家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前些年,林家獨子要成親嘛,在州橋附近買了塊地建房子,我那會兒饞酒,三天兩頭往他們家跑,一來二去就跟那林公子混熟了。有天我正跟他吹著牛,不,切磋牛技,工人忽然跑來跟他說,那地下埋著一副琥珀棺材。”

“琥珀棺材?”司幽不自覺地也喝了一杯酒,興致來了,“我雖也見過不少世麵,但也隻聽說過木棺材、石棺材、白玉棺材、冰棺材,這琥珀棺材又是怎麽一回事?”

“說來也奇怪,當真是一副琥珀棺材,棺材裏還躺著一女子,少女模樣,屍身被琥珀包裹著,並未腐朽,隻不過死狀甚是可怖。林公子嚇壞了,想把地賣掉。可你想這事傳得沸沸揚揚的,正常人哪裏敢買,我不如做個好人,索性就買了。”

司幽轉了轉酒杯,幽幽地道:“我看你不是想做好人,你是看上了那棺材吧!”

張頌鶴這人有個毛病,每一百年便要清理一次自己的古董。為了購入新古董,變賣舊古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百年將至之時,他賣的東西會更多。因此,那段時間他最闊綽。

地皮不稀罕,那棺材和棺中人委實稀罕。

“瞧你說的,我口味有那麽重嗎?”張頌鶴笑了一聲,低頭扒飯夾菜。

琥珀棺材的確稀奇,畢竟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一塊琥珀。不過那琥珀並非真的被人造成棺材的模樣,張頌鶴猜測,定是有人在此女死後,將樹脂澆灌在長槽內,又將女子融於樹脂之中,如此過了千年,琥珀少女便誕生了。

他稀罕的除了那琥珀,還有少女身上的配飾。

“那琥珀裏頭裝的總歸是死人,以後想賣賣不出去;但那血玉鐲還有她頭上價值連城的玄鳥羽釵可就有得賣了。”

司幽冷笑:“你不過一介商人,平日裏卻裝得那般清高,還把那些古玩當成你的老友。”

被嗆,張頌鶴也不惱。司幽數落他許多年了,每每她質疑的時候,他便會道:“非也,我隻是不想束縛我的朋友,我更想認識更多的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嘛!”

司幽幾乎要翻白眼了。

又喝酒又吃辣醬,她嘴巴紅得滴血,口幹舌燥,便停了下來。半晌,她忽然反應過來:“你買了林公子那塊地皮之後建了一座宅子,那琥珀與女屍現在又在何處?”

“放東廂房呢!”張頌鶴飲一口老糟燒,眼前浮現出那女屍的模樣,還是難免汗毛倒豎。

女屍盤發,膚白貌美,卻睜著眼睛,眼神甚為怨毒。她穿著普通的素色麻裙,手和腳都被荊棘鐵鏈束縛著,荊棘刺穿了皮肉,滲出的血流入了琥珀之中。她的身上仍有諸多汙泥,與血混在一起。

張頌鶴曾想把琥珀打碎,又擔心琥珀碎了,女屍便毀了。他甚至無比惋惜地想,如果這女人是閉上眼睛的,那一定是件絕美的藝術品。

“你天天跟一屍體睡覺,不害怕?”司幽雖然覺得張頌鶴怪誕,但也佩服他。

張頌鶴滿嘴塞著肉,含糊不清地道:“怕甚?我屋子裏的老玩意比它更晦氣的多了去了,更何況,我不也是怪物。”

司幽微微一怔。是了,有的妖子沒有妖術,也不能化出妖的形態,唯獨容顏不老,所以許多妖子認為自己既不被妖界承認,又不被人界認可,就是一隻行走在人間的少人問津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