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沒有魂魄的自由

子歉去了醫院。秦家的老保姆打電話來訴苦,說他兩天不露麵,阿瓏悶悶不樂,從今天早上到中午隻喝了一勺粥就說飽了,誰勸都不管用,這樣下去傷怎麽能好。

她一日不痊愈,他一日不得解脫。

阿瓏所在的VIP病房遠沒有子歉所想的那麽冷清。床前圍了幾個人,除了盡心盡責的老保姆,陳潔潔也坐在床邊。更讓子歉意想不到的是,站在床頭櫃旁修剪花枝的人竟是祁善。

“你……來了。”子歉把阿瓏指明要買的蛋糕放下,眼睛看著祁善。

祁善回頭朝他笑笑。

阿瓏嗔道:“祁善姐怎麽不能來看我了?”

祁善昨天在陳潔潔的花藝店訂了一束鮮花,托陳潔潔向阿瓏轉達問候之意。這是她想到的折中法子,陳潔潔欣然應允。誰知阿瓏今早收到了花立即給祁善打電話,除了道謝,一個勁說:“祁善姐你為什麽不來看我?我腿動不了,躺在**快悶死了。是不是因為我爸罵了子歉你不高興?”

正趕上周末,祁善再推托反顯得小氣。她剛到,話還沒說上幾句,子歉也來了。

子歉和陳潔潔打招呼,問了阿瓏今天的醫囑。老保姆極有眼力見地把雞肉粥又端了上來,阿瓏撲閃著大眼睛看子歉,吃進嘴裏的任何東西都是甜美的味道。

“周子歉你真偏心,一進來光知道跟祁善姐說話,現在又老看著她。她都是你女朋友了,平時陪她還不夠?”阿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子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讓她有些受不了。

陳潔潔正在給阿瓏的手塗指甲油。子歉站在幾步開外,阿瓏心跳加速,手也忍不住動來動去,害得陳潔潔的指甲油塗偏了。她奚落阿瓏,“你也知道那是人家的女朋友!”

阿瓏咽下一口粥,說:“祁善姐好,我沒話說。我不服氣的是周子歉這家夥搪塞我的態度。”

“少胡說八道,粥還塞不住你的嘴?”子歉麵沉如水。

“本來就是嘛!”阿瓏推開保姆拿著勺子的手,賭氣道,“你怪我以前看上過周瓚,我連話都沒跟周瓚說過幾句。祁善姐還和周瓚好過呢,你都可以不計較,分明是……”

陳潔潔最先反應過來,將指甲油的小瓶重重放在床頭櫃上,嗬斥道:“秦瓏,說話要經過腦子!”

“這話在我心裏憋了好久。我喜歡我就要說出來,他不喜歡我為什麽不給一個好理由。再說,都什麽年代了,已經過去的事怎麽不能說?”

“祁善和周瓚那叫發小,是好朋友。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許你亂說話!”

陳潔潔沒被她這個表妹氣死,遲早也被嚇死。

“他們上大學的時候就在三亞好過,我小舅舅親眼看到他們抱在一塊親個沒完。你們盡管罵我吧,但我從來不說謊話!”阿瓏雙手撐著把身體立起來,好讓自己底氣更足,忽然眼睛一亮,指著門口道,“哪,小舅舅來了,不信你們問他……”

隆兄張口結舌地立在門洞下。他不該來這是非地,人還沒站穩就被淋了一頭狗血。病房裏靜得教人心慌,雖不是每雙眼睛都在看他,可那尷尬讓他這本是局外的人也如芒在背。他後悔自己的大嘴巴了,前天看阿瓏打不通周子歉的電話委屈落淚,他心一熱安慰了幾句,話趕話地讓阿瓏聽出了端倪。

隆兄心虛地望向自己身後,周瓚一把推開他,“你又不是門神。”

“人齊了,我最喜歡熱鬧。”阿瓏孩子似的拍手。

周瓚並未去看被釘在原處似的祁善,他對阿瓏冷笑,“你還沒死呢,找那麽多人湊一起開追悼會?醫生準許幾個人同時探病?也不怕吵到隔壁病房!”

陳潔潔立刻接話:“說得是,人多了不利於靜養。祁善我們先走吧,你不是說等下還有事?”

“嗯。”祁善背了包,幾步走到門外,末了,又回頭對阿瓏說,“早日康複。”

陳潔潔仍在收拾她的東西。周瓚回頭,門外已沒有人,他的手在褲子口袋裏緊抓著車鑰匙。子歉已跟了出去,周瓚沒有動。

隆兄看到陳潔潔站了起來,忙跟著說:“阿瓏啊,你是應該多休息休息,我也先走了啊!”

“你走什麽?”周瓚似笑非笑地攔住隆兄,“你不多給外甥女編幾個睡前故事,她睡得著才怪!”

祁善站在路邊攔車,子歉叫了她一聲,“你去哪?我送你。”

“怎麽你也跟出來了?”祁善有些意外。

子歉低頭審視祁善的臉,忽道:“我不會相信秦瓏的話,你也不要放心上。”

祁善沉默。早在阿瓏纏著要她來,她心裏已有預設,總不會隻是把她叫來閑話插花。所以當阿瓏攤牌,祁善有過驚訝和尷尬,現在反而平靜了許多。她和周瓚的舊事埋藏多年,兩個人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三個人的秘密是所有人的秘密。

“她說的是真的。對不起。”祁善摳著包帶上的金屬環扣,心一橫對子歉說道。

祁善不想欺騙子歉,哪怕這種事她打死不認,別人也毫無辦法。可她先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如果他們還要做夫妻,這是最起碼的坦誠。那件事發生在她和子歉的關係之前,祁善不願回想,卻也沒將它視作人生的汙點。子歉可以選擇接受或不接受,那都是她經曆的一部分,無法改變。祁善說“對不起”,是因為她應該在阿瓏說破之前對子歉告知,而不是為那件事本身而抱歉。

“我前天在家裏見到周瓚。他手上的傷,我向他道歉了。他也承認手表和‘叩心門’的事是他惡作劇。祁善,你不是那樣的人!”子歉的聲音混合於馬路邊的嘈雜裏,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煙霧般撞上任何實質都會消散於無形。

“叩心門?”祁善困惑於這個陌生的名詞,她的手在子歉提到周瓚時有輕微的瑟縮,一次睜眼閉眼的交替後,她輕道:“是在那年三亞時的事,我喝多了……後來就再也沒有。子歉,我愛過周瓚,但這些年絕無逾越。你介意,我無話可說。可隻要你點頭,我願意跟你離開。我會做個好妻子。”

子歉許久都沒有說話,他的手機卻一響再響。他終於接了,掛斷電話之後,他對祁善說:“是秦瓏,我上去看看她。”

每次換藥阿瓏都鬼哭狼嚎,子歉去而複返,她眼角的淚裏帶了一抹笑意。陳潔潔走後,周瓚和隆兄也沒影了,這本是阿瓏的午休時間,老保姆拜托子歉照應一會阿瓏,自己坐隆兄的車回家熬湯。

偌大的病房裏隻剩下阿瓏和子歉。他把床頭搖至她舒適的角度,阿瓏撒嬌,指著老保姆臨走前熱好的粥對子歉說:“我餓了,你喂我好不好?”

子歉說:“你自己有手。”

阿瓏等了一會,確定他不會鬆動,賭氣似的往自己嘴裏送了一大勺粥,“不想理我也行,你幫我把花剪短了插在瓶裏,反正你得等到我阿姨回來了才能走。花也是祁善送的!”

祁善原本托陳潔潔捎來的是一束馬蹄蓮,阿瓏房間裏還有她喜歡的合歡花,是一大早老秦讓司機新剪了送過來的。阿瓏想把它們插在一處,兩種花材相互搭配,須做修剪才能好看。

“我不懂這些。”子歉冷淡道。

“把合歡花的枝條剪短你總該會吧?”阿瓏注視著他,半點睡意也無。

子歉站了一會,拿起剪刀。與其和她靜對,他寧願處理那些花花草草。

午後的病房一片靜謐,他人站在日光與陰影交接之處,單手拿了枝花不知如何下手,一向表情冷硬的臉因那一分困惑而顯出了柔和。阿瓏平心靜氣地看,她以前怎麽會認為子歉不如周瓚好看,周瓚是可使人麻醉的曼陀羅,渾身有毒,子歉才像可供她依靠的樹,筆直堅忍,鬱鬱青蔥。

“哎呀!”阿瓏輕喚一聲。剛剪好第一枝花的子歉看到她表情痛苦的臉,忙近身查看。

“又怎麽回事?”

“我傷口又癢又疼!”

阿瓏的膝蓋骨有裂傷,腿也因為與地麵的摩擦脫了一大塊皮。子歉怕的是她骨傷留下後遺症,自己罪孽更深,醫生含糊其詞,誰也不敢大意。聽見她說隻是擦傷處的不適,他的心頓時放下大半。

“傷口長肉是這樣的,你別亂動,忍著點。”

因他俯身看她傷腿,阿瓏得以湊近細看他們家男人都有的長睫直鼻。她若能有個孩子長得像他該有多好。阿瓏前一秒還覺得自己也是孩子,轉頭就幻想自己成了孩子她媽。

“你在我就能忍!”她由衷道。

在子歉眼裏她謊報軍情卻有戲弄之嫌。他麵色冷淡尤勝以往,一個字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費。

阿瓏受不了這份嫌惡,脫口而出:“你生氣了,是因為我說祁善姐和周瓚的事嗎?我是不是很壞?”

子歉心中早就有股無處宣泄的憤怒,正被他的理性苦苦壓製,阿瓏不提這事還好,一聽到那兩個名字,再對上阿瓏貌似無辜的臉……此時此刻隻能困在這病房裏修剪花枝的自己多麽可笑,他轉身背對她,手上那枝合歡花也被一把擲在地上。

阿瓏咬著下唇,強行起身,拖著腿下床去撿地上的花。子歉聽到動靜,回頭將她推回病床,“你給我好好躺著。”

他下手毫不溫柔,阿瓏往後跌躺,幸而床頭墊著兩個軟枕。她從小也是眾星捧月的人物,為了得到心頭所愛才甘心做低伏小,可眼前這般待遇她無法忍受,她從子歉眼裏看到的自己不是個嬌滴滴的女孩,而是惡臭的包袱。

阿瓏伸手一撈,扯住了子歉的衣袖。她帶著哭腔,“殘廢了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子歉一掙,她也用了吃奶的力氣抓牢,竟被他的力道牽引著向前,眼看整個人就要撲落床下,子歉的身體擋了一下。阿瓏借勢揪著他胸前的衣服,左腿的傷處痛不可當。她支起脖子胡亂地親在子歉氣紅了的眼上,哭著說:“不要這樣看我,我不許你討厭我。”

子歉沒料到這一出,單手抵在兩人之間,他另一隻手還拿著剪刀,就這麽打橫在她胸前,鋒利的刃口平貼著柔軟的胸脯,還在急劇起伏著。阿瓏被他強行隔開幾寸,哇哇大哭,他眼皮上全是溫熱潮濕的觸感。

有護士探頭進來,吃了一驚又縮了回去,這段時間以來,阿瓏身邊的醫護人員早把子歉當成了她的男朋友。

“別哭了!”子歉斥道,他拍著阿瓏仍揪著他衣服的手想讓她鬆開,自己也狼狽莫名。

他話音落下,阿瓏一哆嗦,當真不敢再哭,隻是仰頭,微張著嘴不住抽泣。她一頭卷卷的頭發亂糟糟的,極度亢奮過後的臉上殘存著淡淡的粉色,臉也圓,眼睛也圓,分不清上麵的濕痕是鼻涕還是眼淚,顫抖的嘴唇往外呼著熱氣。子歉忽然覺得自己懷裏的不是一個人,是隻鬥敗了的貓。

他又想起了青溪,青溪才有一雙貓一般的眼睛,杏仁形,眼波靈動,清純而嬌媚。子歉不久前見到了她。青溪給他回了電話,說:“你現在沒喝醉的話我們可以見見。”她變了許多,一身華服,拎著她從前一年不吃不喝也買不起的包,渾身上下有一種過度誇張的精致,這是對從前吃過的苦報複性的補償。

青溪對子歉說,她過得挺好的,不是氣話,也不是謊言。隆兄待她不薄,熱情過後雖未厭棄,但也沒有在她身上耗費大量的時間。他有錢,身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還說自己不為傍男人而羞恥,隆兄給錢,她付出肉體,不偷不搶,不拖不欠,沒有傷害自己,也沒傷害別人。他們這些人又能幹淨到哪裏去呢?子歉連魂都賣給他“二叔”了,比她還可憐。她和隆兄隻談物質,不涉及精神,從無爭執,日子過得很愉悅。終於她不再為了一碗牛肉麵而恨不得撕碎一個陌生人,等候恩主召喚的間隙,她還能有時間讀書、學畫畫。這是青溪從小渴望的事,在過去的家庭裏她多上一天學都是對弟弟的剝削,現在心願才一一實現。

子歉無話可說,是啊,他又比青溪幹淨多少?青溪尚且一部分是屬於她自己的,沒有魂的人,身體又能自由到哪去?他總是存著奢望,執著於不屬於他的東西。青溪仿佛他年少時親手做的泥陀螺,他滿手髒汙,捧著它心中卻滿是喜悅。他現在已過了玩陀螺的年紀,洗淨雙手,隻餘眷戀。祁善呢,祁善是子歉心中的一幅畫,裱在優美典雅的畫框裏,裝點他的寒室。她的喜、她的悲都隔了透明的一層。子歉珍之重之地端詳,卻發現她早在無法觸及的地方落滿塵埃。

阿瓏現在的樣子在子歉看來一點都不美,可她是活的、熱的,由他支配。

他可以成全阿瓏,阿瓏也可以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