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至冬至,早晨的屋麵已看得到泛著一層白霜。

淩宜生縮在被窩裏,露出半顆頭,等著陽光出來才起床。吃過飯正要出門,高母喊住了他,說過幾天讓他去廣告公司。淩生幾乎忘了這事,問是哪個廣告公司。高母說,就是我們局新籌建的那家公司,我向上麵推舉了你去做經理。試用一段時間,看看你的能力再說。淩宜生一時有些足無措,說我怕做不好。高母說,邊幹邊學,什麽事沒一個適應的過程啊,聽說你以前也搞過廣告,正好不浪費你的專業。

這樣的決定,讓淩宜生心起伏不斷,第一回要去做一家公司的經理,心裏懸起的幾分忐忑不安,衝淡了期待時的興奮。馬上買來一大摞子管理營銷類的書,卻又看不進去,思想雜亂無章,打電話到李景衛的家裏,李景衛恭喜一番,說你終於也做官了。淩宜生說,這是什麽官,不過是一個聘用的經理。李景衛說,能管人的就是官,告訴陳章來向你慶祝。淩宜生說,先別告訴他,我還沒底呢,我隻問你這經理該怎麽當?李景衛說,我也不知道,你別緊張,慢慢就懂了。

晚上,同高音商量,高音也歡喜不已,隔日陪他去買了一套名牌西裝。看見一雙五百多的皮鞋,猶豫一會,忍痛買下,說你可不能負我。淩宜生說,那你來當我的秘書,天天監視我好了。高音說,美的你,屁大的小經理,還要什麽秘書。淩宜生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個秘書算什麽。高音想了想說,這倒是真的,你要是真找個年輕的秘書來,哪有心思做好工作。淩宜生不去計較她的酸話,說你不放心,我就不去了。裝著不要那皮鞋。高音擰他一把,說拿什麽架子,鞋子買了不能退的。

夜裏,倆人分外興奮,高音不斷拿話鼓勵淩宜生。

到公司幾天後,淩宜生發現自己的緊張都沒必要,很多事下麵的人都已經做好。淩宜生翻看花名冊,知道公司真有一個秘書,叫嚴海琳,二十四歲,未婚。問誰是嚴海琳,都說她沒來。淩宜生有些窩火,吩咐去通知她,明日再不來以曠工處置。直到兩天之後,嚴海琳才姍姍到來。淩宜生對她的印象不好,產生了討厭之感。由於新到,也不好太發作,交代了幾句,便去熟悉公司的情況。

益州的建設速度還不算很快,但很多地方都已被列為開發,鋪天蓋地的招商廣告牌隨處可見,一些高樓也漸漸拔地而起。淩宜生一接觸到公司的業務情況,便能感覺到這種濃濃的商業氣氛。他的下麵有兩個得力的助手,一個是劉曉皇,一個是王裕。劉嘵皇二十八歲,風風火火的做事性格。王裕五十歲,像個老謀深算的軍師,淩宜生有點怕他,暗給他取個外號叫“陰險家”。

有這兩人盡心,公司業務明顯上升。時間一長,有一次嚴海琳便來告狀,說王裕有挪用公款行為。淩宜生問有沒有把柄,嚴海琳卻說沒有,隻是知道而已。淩宜生誠懇地說,我來這裏有些情況還不熟悉,你是怎麽知道?嚴海琳說,本來我也不想多事,可是見淩經理是個老實人,所以想提醒一下,免得你蒙在了鼓裏。

聽嚴海琳那口氣,淩宜生感覺自己像個草包。老實人的含義,有時也是愚蠢的意思,淩宜生告誡自己不要在意,說謝謝你提醒,我會小心的。

嚴海琳的話多少還是影響了淩宜生的心思,想到自己是外行,如果不拿出一點預防,會讓王裕為所欲為。在嚴海琳的暗示下,決定讓王裕自己出漏洞,人在最得意的時候往往會疏忽。這天找來王裕,問起某個欠賬公司的款頂問題。王裕說道,淩經理就不用操心了,我會弄好一切的。淩宜生按捺住發作的心情,說不是操心的問題,我想了解點情況,不然以後讓人給蒙了都不知道。王裕說,聽經理的意思,是對我信不過。

王裕說話很少露出笑容,淩宜生都有點討厭他。淩宜生說,你不要多心,公司的事你比我清楚,你不告訴我,我又從哪裏知道。王裕笑了笑,說那家欠賬公司還差我們六十萬,不過他們也被人家欠,我天天去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淩宜生手指敲著桌子,說我要出差一個月,這筆款你多催催。我們這次打算把市政工程的部分項目拿下來,到時這筆資金可得用上。王裕點一下頭,一副自負的樣子,讓淩宜生對他又惱又恨。

淩宜生外出住了幾天,偷偷返回,找來嚴海琳說,公司裏對我信任的人不多,王裕說話可能比我還管用,我不希望這種局麵長期下去。嚴海琳說,我當然要幫你,要不幹嗎給你提醒。這裏也有我一份私心,我是看不慣這頭老狐狸。倆人突襲那家欠賬公司對這筆生意的主要插手人員,卻得到一個消息,六十萬元前兩天剛好匯到公司賬上。淩宜生奇怪地問,怎麽會這樣巧?嚴海琳說,要是這麽容易就能抓住他尾巴,王裕就不是王裕了。

由於查不到線索,倆人悻悻而歸。沒多久被王裕知道了,怒氣衝衝找到淩宜生,拍著桌子喊,你這樣做是什麽意思,完全是不信任我,叫公司裏的人知道,我還有什麽麵子。淩宜生說,我隻是了解一下那家公司跟我們的業務往來,你不必多心。你是這裏的老資格,相信也不會為這點小事在意。王裕吼叫的聲音大的整棟樓都聽得到,他說,別給我戴高帽,我在局裏待了十幾年,你才來多久,別以為上麵有人就想弄我。

淩宜生被王裕的狂妄氣勢震住,回去跟高音說起。高音道,竟有這樣猖狂的人?照這樣下去,你這個位置還不得讓給他。去央求高母計策,高母說局裏人事有變動,一個叫夏仲元的人有些勢力,王裕是他的人。高音說,這個人逞威風太厲害了,以後更不可收拾。淩宜生歎了一口氣說,我看算了,有些人就是喜歡囂張,再說他做這行也確實比我懂。高音堅決地說,你太沒誌氣了,你讓他一步,他就要進十步,這是做人的原則,像他這種性格,一定有經濟上的出入。淩宜生覺得有理,心裏卻覺得為難,說我查過這事,但無從下手,這次也引起了他的防備,就算有一些馬腳,也會遮掩好的。

高音說不出更多良策,好在淩宜生這個經理也當得偶然,說不用太怕他,橫豎就是不做這個位置,剪除了他,也算是出一口氣。

淩宜生沒有信心,心想隻有把嚴海琳拉過來,才能查出內幕。天天翻閱王裕經手賬目的出入時間,盼望找出點線索。周末,嚴海琳塞給淩宜生一張舞票,悄聲說,晚上我有話告訴你。淩宜生一喜,說謝謝了,我現在真的孤立無援了。嚴海琳笑笑說,你倒認真起來了。

淩宜生拿出舞票跟高音說去舞廳的事,說嚴海琳答應相助。高音一臉狐疑,說經理和秘書的事聽得多了,我懷疑她對你有用心。淩宜生自嘲說,我算什麽人物,她是個現代女子,怎麽可能看上我這個無能上司?她願意幫我,無非也是看不慣王裕。高音哼一聲,說就怕你沾上這些壞風氣,什麽舞廳酒吧的,我最看不起這種低檔次。

淩宜生與高音說不攏,後悔把什麽事都告訴她。晚上趕到舞廳,嚴海琳早在那裏等著,身邊還陪了一個姑娘,戴了一頂紅顏色的小圓帽,齊脖子的頭發,末梢兒微微打卷,睫毛密又長,向上翹起,顯然是用睫毛夾子夾過。

嚴海琳介紹說,這是我同學,叫王愛琴。聽著這名字,淩宜生略感稀奇,這名字太標新立異了,聽上去有點像“玩愛情”。王愛琴說,我知道你,我爸就在你們公司。淩宜生問,你爸是誰?王愛琴說,王裕啊。淩宜生眼睛一黑,頓時感到對嚴海琳的期望是錯誤了。她們既是同學,這姑娘又是王裕的女兒,自己就像個傻瓜一樣在他們的圈子裏轉。他兩眼鼓鼓盯著嚴海琳說,你一定是塊演員的料,可惜埋沒了。嚴海琳笑著說,那倒是,我曾經考慮過當演員,沒當上。淩宜生說,生活中的演員更難得,來舞廳也是你的常戲?嚴海琳說,燈紅酒綠,對酒當歌,我很喜歡玩,哪裏都會去。

淩宜生差一點要說你也會去做妓女嗎!想起這話太傷人,便沒說出來。王愛琴來邀淩宜生跳舞,淩宜生想推脫,嚴海琳已一把挽住了他,說你是我請來的,當然該和我先跳了。音樂響起,嚴海琳瞥一眼那邊的王愛琴,輕輕說,你生我氣了?淩宜生不說話,手勾住她的腰肢,使勁做出些輕浮的動作作為報複。一曲漸終,回到座位上,王愛琴迫不及待地來邀,淩宜生突然想弄點惡作劇,喝了一口酒,同王愛琴上場來,跳了一會,就踩了她的腳幾下。王愛琴埋怨道,淩經理怎麽像醉了?淩宜生噴著嘴裏的酒氣說,是你讓我心神不定了。王愛琴挺著胸脯說,踩了人還會說話。

看見這鼓鼓的兩座小山,淩宜生有點想入非非,伸出手去按,抓了個滿滿實實。王愛琴麵紅耳赤,急忙閃開來,說你怎麽這樣啊。場內人多,又不敢高聲。淩宜生乘勢一帶,將王愛琴那身子拉過來,淩宜生能感到她急迫的呼吸噴在了自己的臉上。

維持片刻,倆人才分開,淩宜生自然地隨著舞曲旋轉,對視著王愛琴的眼睛。王愛琴不敢看他,斜眼看著另一邊,步子卻緩慢了,踩到淩宜生的腳背。淩宜生笑嗬嗬地退開,回到嚴海琳的旁邊,說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嚴海琳衝王愛琴招手,王愛琴已幾分尷尬,在較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嚴海琳拉了她坐到一起。王愛琴說,這舞場太悶了。淩宜生笑道,不會啊,比外麵暖和,和女人相比,男人好像要更怕冷一些。我見冬天下雪也有女人穿裙子在街上走,嘴唇凍得發黑也能挺得住,換了我早躺在地上了。

王愛琴不由一樂。淩宜生聊天還算有本事的,兩個女人不斷被他逗笑。嚴海琳對王愛琴說,聽說你買了架鋼琴,有空教教我呀。王愛琴說,我也不太懂得彈,買來也是裝裝高雅。淩宜生說,近朱者赤。經常彈彈琴,也會被熏陶的。王愛琴說,不怕你們笑我,我連譜子都不太看得明白。小時候家裏窮,全部心思就是吃得好點,哪有條件學什麽東西。父親也是這幾年跑生意才賺了點錢。淩經理大概從小就是富貴命吧?淩宜生說,我哪有什麽富貴,以前是書呆子,現在對生意根本不懂,全靠你父親幾位把持,能拿幾天安穩工資就萬幸。至於什麽損公利己,一點都不會。王愛琴說,我聽父親講過,以前他的上司做玻璃生意,經常把損耗的數目寫得大一點,錢就來了,也沒有誰知道。

淩宜生一愣,向嚴海琳看去,她正端了啤酒慢慢呷著,一副詭異的笑容。淩宜生大悟,明白嚴海琳的用心,王裕既然知道前任上司在玻璃上做的手腳,自己也一定用過同樣的手法。王愛琴發覺說漏了嘴,改口道,我父親也隻是猜測,不見的是真。看了看表,提出要先走。嚴海琳說,我和你一塊走。淩宜生被留在舞廳,他靜靜地坐著,把兩個女人裝有啤酒的杯子都端過來,倒進一個杯子,一點點地喝光。

想著剛才對王愛琴的冒犯,淩宜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