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過了些天,淩宜生早晨剛到煤場,就被監工叫到值班室。他在值班室的條凳上坐著,片刻從外麵進來一個女子,正是那個讓全農場犯人都會心跳的女人——杜場長的老婆楊娣。

楊娣瞧著淩宜生問,是你昨天幫我妹妹修了車子嗎?淩宜生點了點頭,心裏揣測著修車後的連鎖反應。楊娣一笑,說那你會修摩托車嗎,我的車子壞了好幾天,老杜又不在家,沒車子去哪裏都不方便。淩宜生玩過一陣摩托車,因此懂得了一些,便說,等我下完那車煤,去幫你看看。楊娣說,煤你不用下了,現在就跟我走吧。

杜場長的家在農場的右上角,離公路有一百多米的距離,是一個大院子,門邊站著警衛把守,院內有四條大狼狗。淩宜生剛隨楊娣進了院子,一條狼狗便朝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淩宜生嚇了一跳,楊娣喝了一聲,狼狗立刻蹲在地上,看著楊娣輕搖尾巴。楊娣回頭說,這些狼狗都是很優良的品種,沒有主人的命令,是不會輕易咬人的。淩宜生說,被它一嚇,腿都軟了。

楊娣笑笑,帶淩宜生進去一間屋子。穆小秋坐在那裏看書,見到淩宜生,笑道,我向表姐推薦了你,你不要怪我呀。淩宜生本想說,我正要感激你呢。又覺得不妥,這話顯得自己太有心機。便老實地在門口的一張木凳上坐下。

楊娣說,你怎麽坐那裏啊,來來來,到裏麵來。叫小秋拿出來一些水果。淩宜生這才仔細看了一眼楊娣。她臉龐有些胖,頭發零零散散地從盤著得頭髻中搭落下幾束垂在粉白的脖子上,透著極濃的一股女人味。從背麵看過去,淩宜生猜測她肯定沒生過孩子,不然這腰身絕不會有這樣好看。淩宜生對女人的研究,常常使他會莫名的孤獨,他喜歡女人,不僅僅是出於生理上的需要,這種原因他一時很難找到標準的解釋。有人愛小貓小狗,有人對古玩收藏感興趣,而他卻需要一個真實的女人陪他一時一刻,他的內心才會像海綿一樣去吸取他那份空虛所需要填滿的東西。有的人悲劇在一出生就已注定,淩宜生無法細想自己這種狀態的可悲,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會忘記這種可悲而放縱自己,隻要這個女人出現。

楊娣並不陪淩宜生說話,來來去去在屋裏屋外走動,也不知忙些什麽。穆小秋癡迷到書裏去了,淩宜生一個人坐著,放眼在院子裏搜索,看有沒有要他修的摩托車。

可是一看這院子,淩宜生頓時就想起了高家的院子,想到了高音,他心思亂糟糟的,為自己此時的處境和這份別有用心的打算覺得可笑。

眼前的這兩個女人,和自己的身份是完全不一樣的,淩宜生不敢隨便跟她們說話,不敢隨便開玩笑,更不敢有一點過分的念頭。他在想,自己能從她們那裏得到什麽呢?想得久了,腦子裏一陣混濁,一時忘記來這裏是做什麽了,對穆小秋說,沒什麽事的嗎,我先回去了。穆小秋略一抬眼,滿是疑惑,沒有說話。就在這一抬眼之間,淩宜生更看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灰茫茫的心猛地收縮住,他剛才差點又要陷入在自己編造的情感之中。淩宜生說,車子在哪裏,修了我好回去。穆小秋說,何必著急呢,在這裏多待一刻,總比你在煤場要好得多吧。淩宜生咬了咬牙,這話有理,他無法反駁。穆小秋見他的樣子,卻又笑起來,喊道,表姐,你快來,人家都等不及了。淩宜生盯著她說,你跟昨天不一樣了,昨天你是求我的,今天卻來取笑我。穆小秋說,哪裏取笑你了,你年紀不老不小,倒會多心啊。

這話不由提醒了淩宜生,這女孩並沒有和其他女人兩樣,隻是他在勞改農場待久了,一時太計較別人對自己的態度。他想了想,盡力讓心情好些。看見茶幾下麵放著紙筆,便拿過來照穆小秋看書的姿態畫起來。一會兒,穆小秋就注意起他來了,翹起一支秀腿坐得更好些。淩宜生剛畫好,就聽背後說,不像,不像,小秋哪有這麽漂亮。淩宜生回頭,見楊娣抱了雙臂直晃頭。穆小秋跑過來搶過畫去,看了片刻說,這不是我是誰?你畫得真像。要了那頁紙去,小心翼翼跑進房間裏。

楊娣把淩宜生領到一間車房,那裏堆了兩輛摩托車和一些亂七八糟的工具。楊娣說,車子就在裏麵,左邊那輛是我的,另一輛我想不起是誰放這兒的了。不必趕,慢著點兒修,缺什麽零件,告訴小鄺,讓他去買。淩宜生問,小鄺是誰?楊娣說,他是這裏的警衛,也會修點兒東西。楊娣叫了幾聲,一個青年小跑過來,穿得是便裝,個頭和淩宜生差不多高,皮膚卻極白,臉頰兩邊蓄著一些胡子根。他說,阿娣叫我什麽事?楊娣拍拍青年的肩膀,說這位是修車的師傅。你照應一下。青年笑道,他會修嗎?楊娣說,讓他試試看,你又不能幫我修好,去個地方都不方便。青年說,我可以用三輪車帶你去玩。楊娣突然沉下了臉,說不要亂說,幫他一下,早點把車弄好。

那青年叫鄺洪軍,淩宜生這份好奇心也就是在此時強烈起來,隱隱覺得楊娣與這小子有一些微妙的關係。待楊娣進屋後,鄺洪亮對淩宜生說,這車是進口車,能修好就趕快修,修不好別總賴在這兒,杜場長不會喜歡一個犯人在他的住處走來走去的。

淩宜生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想說點什麽卻說不出來。隻是點了點頭,進了車房仔細看了那車一遍,然後就拆起車子來。修車期間,穆小秋來看過淩宜生一次,問能不能給她畫張油畫。之後便沒再來。楊娣偶爾送送水來。淩宜生也不知是怎樣摸索的,車子修了一個多星期,終於把它弄好了。楊娣喜出望外,說你還真能耐。掏出一百塊錢給淩宜生。淩宜生不敢要,說我是這裏的犯人,不能隨便要錢。鄺洪亮說,阿娣,你也太客氣了,他是犯人,調他到這裏來做事是優待他,給他幾包煙就可以了。淩宜生忙說,是的,給幾包煙就行。楊娣斜了鄺洪亮一眼,對淩宜生說,好吧,我也不給你什麽錢,回頭我跟杜場長說一聲,調你到豬場去養豬,那裏比煤場輕鬆些。

淩宜生突然激動起來,有種被釋放的感覺。這是他在勞改農場走出的第一步,這一步就像從蛋殼中脫胎出來般的艱苦。有了第一步或許就有第二步,他的一生都是由女人決定,也許眼前的這個美麗女人同樣能改變他的命運。

得知淩宜生要調到豬場去,同室的人都羨慕得不得了,胡刀說,你小子是不是勾引了場長老婆。據我知道豬場離她家隻有兩三百米遠,調你過去怕是**吧。淩宜生並沒有生氣,也沒理會胡刀,於是一連幾天都盼望著聽到調他去豬場的消息。可是等來等去,便覺得有些失望,漸漸地,也感到自己太幼稚了,這女人不過是隨便說了一句話,就算她是有心的,杜場長也不一定會同意。

一星期過去,淩宜生心態有些轉變,他幹活時已盡量往鍛煉的方麵運動。這一天下午,淩宜生幹完活站立在斜陽下,胡刀不知從什麽地方溜了過來,問淩宜生想不想看戲?淩宜生說,你又在挑撥誰打架了?胡刀說,什麽臭話,我哪有這麽壞,我看見了場長老婆了。淩宜生說,在哪裏?胡刀手往西一指,說跟一個小白臉在一輛摩托車上。

淩宜生放下鏟子,慢步跑過煤場,轉過倉庫後麵的廢料堆,果見一男一女在一輛邊三輪旁拉拉扯扯。那女的穿一身碎花的淺藍色短袖衣裙,正是楊娣。淩宜生看了一會,看出一點蹊蹺,那男的顯然是要帶楊娣去哪,而楊娣卻太不情願的樣子。淩宜生認出了那男的就是鄺洪亮,便走過去,故意踩出很響的腳步聲。聽到聲響,倆人嚇了一跳。看到是他,鄺洪亮喝斥說:“該死的犯人,你不去做事,跑到這裏來幹什麽?”淩宜生說:“事情做完了,我到這裏隨便走走。”鄺洪亮冷冷道:“是不是想偵查地形,要逃跑啊。”

楊娣抱了雙臂,兩隻大眼睛斜斜地看了淩宜生一眼,沒有說話。淩宜生一時弄不清楚他們是怎麽回事,但見楊娣沒有說自己,膽子便大了些,說就算是想逃跑,也不能證明我就真的逃了。鄺洪亮說,看來還要是給你加重改造的任務,免得你太閑了,以後出去又成為社會的渣子。淩宜生說,謝謝啦,這世界總得有一些渣子,才能體現出你的價值。

鄺洪亮穿著一套筆挺的製服,在寬闊的草場上顯得很威武。他不解地瞧著楊娣,仿佛不是看在她的麵子上,他馬上就要讓這個囂張的犯人吃點苦頭。楊娣上去一輛三輪摩托車,說小鄺,走吧,別跟他們計較。淩宜生看著小白臉起動摩托車,帶著女人離去,心裏的情緒像一團團的雲朵,在翻滾變動。

遠處的天格外深藍,他看見在草場上那些飛動的麻雀。它們是不起眼的鳥,既沒有鴿子的優雅,也沒有蒼鷹的瀟灑,它們總是飛得極快,飛得急促;不像天鵝那樣有憂鬱傷感的故事,更不會有悅耳的歌聲而待在精致的鳥籠子裏。它們平凡淡漠,卻又快樂無慮地跳躍在草垛,飛掠於枝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