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麥找上門

全喜原來以為巧玲倒打一耙壞了他的名聲,從此女人們就對他避而遠之的,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火上澆油。

這不,月芹的事還沒完大麥又找上門來了。

那天,全喜正在菜園澆水,聽見有人說,忙哩,他叔。

全喜蹲在地上正勾著頭看菜畦子裏的菜,聞聲一抬頭,看見大麥一步步朝菜園走過來了,忙站起來招呼道,嫂子。全喜雖然叫大麥嫂子卻不是本家的嫂子,隻是按村裏的輩分叫她。大麥剛嫁來王菜園的時候有一年跟老公一起外出打工,同去的還有全喜。平常在村裏低頭不見抬頭見還不覺得怎麽,到了工地上幾百口子人裏王菜園的就那麽幾個,反而一下子親了起來,自然熟稔起來了。後來有了孩子,大麥就不外出打工了。兩家住得遠,平常也沒啥來往,全喜再打工回來也就不怎麽跟大麥走動。現在大麥突然找上門來,全喜就很意外。

大麥看著一畦一畦又嫩又鮮靈的菜說,你的菜種得真不賴啊!

全喜笑了,說,想吃啥菜,說。

大麥挖苦道,你可真是賣菜的啊,三句話不離本行。即便多年沒再像在工地時那樣一個鍋裏耍勺子,可到底是同一個村的,平常不時還能見到,打個招呼開兩句玩笑什麽的自然不生分,說起話來就隨便得很。

全喜也笑了,罵道,看你這貨,叫你吃菜你還不高興。

大麥笑了說,中了,別芝麻杆喂驢假惺惺的了。

全喜說,那就喂喂你唄,省得你尥蹶子彈人。

大麥說,你才是驢哩。

全喜說,看看,你自己才說的我叫你吃菜是芝麻杆喂驢嘛。

大麥說,就你個驢會說!

全喜說,我就會說驢!

大麥說,驢頭不對馬嘴。

全喜說,這可難了,你頭對不對馬嘴誰知道啊?

大麥再也忍不住了,噴兒地一聲笑響了,說,以前看你怪老實唻,不知道你這貨啥時候長出嘴來了?

全喜說,看你說的還叫人活不叫啊。

大麥一愣,咋了?

全喜說,你張兩張嘴俺都沒說啥,俺才長一張嘴你還不願意了,太欺負人了吧?全喜自從得了糖尿病天天都愁眉不展的,再也沒有開心過,不知犯了哪股子邪性,一跟大麥說起話來就滾滾滔滔順順溜溜開開心心的,想收也收不住,奇怪的是他根本就不想收,好像關了幾年的門今天終於打開了,非得好好透透氣不可!

大麥這才明白又被全喜圈住了,就罵,你這貨還真是有嘴有牙的啊!

罵玩罵夠了一陣子,全喜這才一本正經地問,有事兒?

大麥說,有事兒。

全喜說,有事兒說唄,這張嘴說不過我,不會換一張啊,反正你兩張嘴的嘛?

大麥作勢要打全喜,全喜想跑又怕失急慌張的踩壞了菜,看大麥的拳頭打過來趕緊把身子往下塌了塌。大麥沒想到全喜會躲,就沒想到收手,手收不住就落了下來,歪打正著還是打到全喜背上了,不過已經很輕了。大麥卻還不饒,罵道,叫你這貨還能不能?

全喜占夠了便宜,不再還嘴,就問,啥事兒啊?

大麥說,俺家的豬窩塌了,看你能不能幫個忙再砌起來啊?

全喜說,中。

大麥說,隔山拜隴的,本來不該麻煩你,可你看咱恁大一個莊,過年的時候還好,平時想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多難啊?幸好你在家,要不真不知道該找誰哩!全喜家在村西頭,大麥家在村東頭,雖說都在一個村裏住著,可平常碰麵兒的機會卻是很少的,要是有了事兒就近找人就辦了,哪裏用得著像現在這樣東奔西跑的求爺爺告奶奶啊?

全喜說,沒事,誰家沒個缺角斷頓的時候啊?你說,啥時候吧?

大麥說,我這當然是越快越好,不過也得看你,啥時候方便就幫幫我,不方便就再往後推推。

全喜說,我這正澆菜哩,要不就明兒個吧。

大麥說,那就說好了,明兒個我等著你。

第二天全喜就往大麥家去了。全喜以前在建築隊幹過,瓦刀自然是有的。全喜沒去過大麥家,隻是多年前偶爾從村後的那條路經過看見新起房子隨口問了一句,有人說是大麥家的就記住了。後來再經過的時候見大麥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越來越舊罷了。憑著記憶,全喜以為能找到大麥家的,沒想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起了一片房子,有新有舊,有瓦房,有平房,也有小洋樓,究竟哪一家才是大麥家一時之間哪裏弄得清楚呢?

全喜站住了,不時地看看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子,等著有誰路過問一下。全喜知道很多人分了家都會在村外蓋比老宅漂亮又結實的新房子,這些年年輕人大多都去打工了,新房子閑下來又要有人看著,老房子太舊了,也不如新房子漂亮,一商量住在老宅的爹娘索性搬到新房子去了,老宅就空了下來。這樣的空宅不是一處兩處,而是很多處,全喜住在老宅的爹娘胡同裏就有幾家。全喜就以為隻有老宅才會有空房子,沒想到新宅一樣有空房子,而且空得更厲害。

等了半天也沒看到一個人,全喜站不住了,就想隨便到一家看起來像是有人的人家打聽一下,剛要邁步忽然聽見他站的院牆裏麵一陣窸窸窣窣伴隨著幾聲淒慘的尖叫。聽人說,房子空久了容易鬧鬼,不過無從印證,現在這奇怪的聲響竟然不期然地響起來,雖是大天白日的還是把全喜嚇了一跳。他很想去看個究竟,但又有些怕,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因年深日久而破爛不堪柵欄門裏一團黃不愣登的東西趔趔趄趄地冒了出來。

全喜先是一驚,再一看,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兩隻屁股對著屁股戀在一起無法分開的狗,當地叫做狗戀蛋。看到狗戀蛋,全喜想起在建築隊時一個愛說葷笑話的工友說的謠兒來,人浪笑,馬浪叫,老叫驢呱嗒嘴,小狗跑斷腿。現在看看戀蛋狗還真是這回事,不知誰家的狗居然跑到這荒僻的地方行好事來了。

狗戀蛋對全喜來說沒啥稀奇的,他小的時候見得更多。那時候一群男孩子就會圍著戀蛋狗大呼小叫地看,以為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非得趕緊把戀蛋的狗分開,不然就會出大事的。可是,怎麽分呢?走過去把狗扯開肯定不行,單看狗發現有人靠近呲出白亮亮的獠牙,隨時準備對靠近的人咬上一口就會知道。萬一被咬到可不是鬧著玩的,會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就會口吐白沫不治而死的!用石頭砸也不行,戀蛋的狗除了疼得呲牙咧嘴的尖叫就是憤怒地對著扔石頭的人狂叫,屁股仍然死性不改地緊挨著。後來,有人想出了辦法,就是用長長的竹竿插在戀蛋狗的屁股中間,再發一聲喊,竹竿兩邊的人一起用力把兩條狗高高地抬起來,要不了多久兩條狗就會在撕心裂肺的叫聲中各自掉在地上,很快羞愧萬分地夾著尾巴一溜煙地逃開。

兩條戀蛋狗看到全喜怔了一下,可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碰上人吧,其中一條狗失急忙慌的想逃走,可哪裏逃得了呢?隻是被同伴連累得痛叫幾聲罷了。

其實,現在全喜是大人了,自然也像小時候的大人見了戀蛋狗那樣充耳不聞,根本不會對戀蛋狗怎麽樣的。

也許是等急了,也許是聽到了狗叫聲,大麥終於出來了。

嫂子。全喜趕緊叫。

大麥聞聲一抬頭看見全喜說,我說你咋耽時的不來,我都等急了呢。咋,看狗戀蛋哩?

狗戀蛋有啥看的?你戀蛋才好看哩。全喜一邊朝大麥走過去,一邊說。

你這貨,紅麥不待家,你是不是急了?大麥罵道。

全喜說,我急也沒你得勢的,待到這鱉不嬔蛋的地方多清淨啊,想跟誰戀蛋跟誰戀蛋,誰也看不見,誰也管不著。

大麥說,來,管夠你!

全喜說,你還真急了啊?來就來,十八盤子還帶攔橫頭的。當地耩莊稼的時候因為耬架杆很長,總是不能把地頭耩完,又不想眼睜睜看著地頭被白白地浪費掉,就會把地頭橫著耩,好像把地中間豎著耩的莊稼壟攔住了一樣。橫著耩的莊稼總會和豎著耩的莊稼有重複,就好像多耩了地一樣,因而攔橫頭還有多出來的意思。

大麥說,榨幹你!

全喜說,誰怕誰啊?

說著話,兩人就走到了大麥家的院子裏。院子的一角是茅房,緊挨著就是豬圈。豬圈裏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一個石槽,另外就是塌了的豬窩了。豬圈外的一棵樹上拴著那頭肇事的大肥豬,看到人來不耐煩地站起來,哼哼哧哧地朝人仰著頭。

全喜看了誇讚道,你還怪有本事唻。

大麥隨口說,就喂頭豬,有啥本事啊?

全喜說,恁大的豬,你咋拴住了?

大麥說,這有啥難?豬這東西就是記吃不記挨的貨,一給它喂食,它可老實了,別說拴它,殺它它都不躲的。

全喜說,還是你有辦法。說著就要動手。

大麥找出煙來遞給全喜說,別急,先歇歇。

早幹完早清淨。說著話把煙擱在了窗台上。全喜原來是吸煙的,病了以後就把煙戒了。全喜說的是心裏話,一來活兒是早晚都得幹的,二來孤男寡女的湊在一起不幹活總有點不大合適,外人疑惑自己也別扭。

大麥果然準備了,新拉回來的土已經洇上多時了,隻要和一下就能用了,磚頭還是原來的磚頭,已經收拾好了,就在一邊放著,伸手就夠到了。

全喜看了一下先把把泥和了,再去清理牆腳,等大麥把泥鏟到跟前破舊的臉盆裏,就勢砌起牆來。

兩人一個砌牆,一個鏟泥,一邊慢慢地說著話。

全喜以為一個豬窩要不了多少功夫就能齊活的,沒想到還是忙了一個上午。

大麥看著重新戳起來的豬窩,再看看全喜,問,好了?

全喜說,好了。

大麥說,好了就洗洗手吃飯吧。

全喜說,還管飯啊?

大麥說,是啊,慌了一上午了,不管頓飯,你走了還不噘我啊?

全喜說,誰敢噘你,你還不點蠟叫他家的房子點了?這裏有個講兒。大麥家剛搬到新房子那會兒村裏剛用電不久,時不時地就會停電,所以家家戶戶都備著替換的東西,蠟燭和油燈。油燈有一個喇叭一樣的底,喇叭頂上是一個蔓菁一樣盛煤油的瓶,瓶上就是一個四角有四根爪子的燈頭,隻要點著燈頭裏的燈撚子,再把一個大大的玻璃罩子安上去,剛才還昏昏暗暗的油燈登時光華奪目起來,要是想讓燈光暗一些或者亮一些還可以擰一下燈頭下麵的帶齒的小輪子。但是這種油燈即貴又麻煩,一般人家就會自己動手隨便找個小瓶子,裝個用白鐵皮卷的燈芯子,燈芯子裏再填上燈撚子,油燈就做成了。自己做的油燈麻煩在於點燈的時候黑燈瞎火的容易撞翻,常常潑得到處都是煤油,等點著以後黑煙滾滾,要不了多長時間兩個鼻窟窿子裏就像煙筒一樣黑乎乎的了。不過,自己做的油燈用起來方便又便宜,因而多數人家備的都是自己做的油燈。蠟燭在當地叫蠟,相比起油燈用起來更方便了,但是太貴,所以很少有人家使用。大麥是新媳婦,又是剛搬的新房子,屋裏的家具都是新的,舍不得弄髒了,就點了蠟。有一回,大麥兩口子快要睡覺的時候突然停電了,大麥老公兩眼一團漆黑七摸八摸就是摸不到要用的東西,大麥說叫蠟點上就看見了。大麥家那會兒還沒有拉院牆,隻有三間堂屋,要是有人開玩笑聽房的話走到窗戶下就是了。大麥那時候還是剛來不到兩年的新媳婦,自然有人開她的玩笑,第二天就被人傳開了。從這以後,點蠟就成了王菜園的講兒。不過,後來慢慢就被人忘了。

大麥愣了一下才忽然想起來,頓時吃吃地笑了,說,你這貨,您不點蠟啊?

不點,俺點燈。全喜笑嘻嘻地說。

大麥說,那還不是一樣?

全喜說,您點蠟,俺點燈,咋會一樣啊?

大麥說,反正都是個點嘛。

兩人說著話的時候,全喜就把手洗了,走到堂屋一看,菜已經做好了,是六個做得很可口又很素淨的下酒菜,油炸花生仁,鹹鴨蛋,韭菜炒雞蛋,黃瓜段,炒肉片,麻辣豆腐,還有幾瓶啤酒。

全喜很高興,說,咋,還有酒有菜的啊?

大麥說,是啊,要不請不來你啊。

全喜說,我這不是來了嘛,還來了一晌午了哩。

大麥跟進來卻沒有立即坐下,而是一頭鑽到裏間去了,接話說,所以才要犒勞犒勞啊。

全喜說,我不喝酒的。

大麥說,知道啊,所以才買了啤酒啊。

全喜說,我真不喝酒!身子不得勁,不管喝。

大麥說,啤酒還能算酒?

那也不中!全喜幹坐著不見大麥出來,就嚷,咋不出來啊?牢窩的咋著?當地把老母雞孵小雞叫做牢窩。

牢窩也得有蛋才中啊。說著話,大麥就出來了。

沒蛋怕啥?你嬔就是了嘛。全喜說。

那能恁容易,說嬔就嬔啊?大麥一邊說著一邊在全喜對麵坐下來。

全喜一抬頭,卻見大麥換了一身薄衣裳,使得胸脯子若隱若現的鼓凸著。

大麥瞄見全喜看她,還是若無其事地抓起啤酒瓶一邊斟酒一邊接著說,來,我陪你!

全喜早就不敢看了,勾著頭說,那好吧,就一杯。

兩人一邊喝著一邊閑聊著,一杯酒很快就喝完了,大麥又要給全喜滿上,全喜不肯,撕撕扯扯中就把大麥的手抓住了。全喜隻顧著攔大麥,根本沒發現,等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緊緊地抓著大麥的手時,不由嚇了一跳,臉一紅,慌忙把手鬆開了。

大麥一邊給他斟酒,一邊問,咋不撕扯了?

全喜接不上來,訕訕地笑了笑。

咋樣?大麥斟著酒,歪著頭看著全喜的臉,問。

全喜說,不是,嫂子,我真不管喝酒……

大麥說,那你多會兒咋喝了?不是酒?這跟那不一樣?看看,叫你喝個酒跟害你的樣!

全喜無奈地說,你?倒了,你倒我也不喝。我真不管喝……

大麥說,你要不喝我就倒你兜裏!

全喜說,我說了不喝就是不喝,你倒我哪兒我也不喝!……

大麥斟好酒,把杯子端起來,看著全喜說,來!

全喜說,我多會兒說了,就一杯,已經喝了了。

大麥就把全喜的酒杯端起來遞到全喜臉上,仍然看著他說,來,多會兒是我陪你喝的,現在你陪我喝一個!

全喜說,嫂子,我真不管喝啊……

大麥說,喝多了我叫你背回去,要是不想回去,就躺裏邊?睡了!

全喜哀求道,不中啊……

大麥說,有啥不中的啊?你一個大男人咋跟個娘們兒樣啊?

全喜說,連個娘們兒還不如哩,要不紅麥能會出去嗎?

大麥說,就這一杯,喝了咱就吃飯,好嗎?

全喜看大麥一直伸著胳臂端著,不忍心了,接過來攥在手裏,說,一口也不管再喝了……

大麥說,就算是毒藥你也得喝了!

全喜勾著頭不吭聲了。

大麥欸了一聲,等全喜抬起頭看她的時候隻管端著自己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再把空杯子亮給全喜看。

全喜端著杯子不想喝又不敢放,隻好訕笑說,服,服,我服,我真服!

大麥自己又斟了一杯,說,你再陪我一杯!跟全喜的杯子一碰,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全喜不好不喝了,隻能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大麥皺了一下眉頭,一仰脖把啤酒喝完了,還像剛才那樣把空杯子亮給全喜看。全喜隻好再喝了些。

大麥看著全喜問,我好看嗎?

全喜聽了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趕緊把頭勾下去找筷子。

大麥問,找到了沒?要點蠟嗎?

全喜剛要抬起身,趕緊又把身子低了下去。

大麥說,看來不點蠟不中了啊。

全喜一抬頭,大麥已經撲過來一下就摟住了他的脖子,趕緊叫,嫂子。

大麥卻沒應,隻管摟著全喜脖子不撒手。

全喜說,嫂子,你喝多了。

大麥突然說,傻瓜!

全喜頓時呆住了。

就在這時,大門卻嘭嘭嘭地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叫,嬸子,嬸子。

大麥不好不應,就問,誰啊?

女人的聲音說,我啊。

大麥沒聽出來是誰,又不好再問,隻好鬆開全喜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走過去,打開大門,卻是不怎麽來往的月芹,很是意外,問,你啊,有事兒嗎?

月芹說,沒事,我就想問問,俺家的貓跑得找不著了,你看見沒?

大麥搖搖頭,說,沒看見。

月芹說,你再看看唄,指不定在哪兒藏著哩。說著話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裏瞅了瞅。

大麥說,真沒有。

月芹說,多會兒沒有,說不定這會兒就有了哩。

全喜走過來,說,要不你過來找找唄。

月芹說,吔,俺叔也在這兒啊?

是啊,幫她砌豬窩哩。全喜一扭頭,對大麥說,嫂子,我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