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告密的壞蛋!

“大傻子!尿褲子!大傻子!尿褲子……”

長生從睡夢中驚醒,愣了一會兒伸手去下麵摸了摸,確認自己沒有尿褲子鬆了口氣,可總覺得下麵憋得難受,馬上就要尿出來似的,他趕緊掀開被子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又耷拉著腦袋從茅廁裏慢吞吞的走了出來,一臉沮喪的回了屋。

抬頭見了荷花,她端了個尿盆兒笑盈盈地對他道:“我把這個拿出來了,外麵天冷,下回用這個吧。”

長生低著頭又氣又委屈,他知道尿盆是冬天才拿出來用的,現在還不是冬天呢,她這是在笑話他,笑話他是尿褲子的大傻子,他一聲不吭地爬上炕,把自己蒙在了被子裏。

荷花看出長生在生氣,可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這兩日夜裏他總要往茅廁跑三四趟,每次都是急匆匆地連衣裳都顧不得穿,她隻是怕他凍著。

她想要問他身上有沒有不舒服,可那兒的事兒她又不好意思開口,而且即便她不顧羞臊地問了,他大概也不會搭理她,他已經整整兩天沒與她說過一句話了。這兩日她變著法兒地逗他說話,甚至都快變成厚臉皮了,可他卻總是聽見似的不言語,她知道他不是沒聽見,他就是故意不理她。

荷花歎了口氣,站了一會兒也上了炕,側身躺著擔憂地望著被被子裹成一團的長生,心想還是該把這事兒告訴四奶奶,縱是她挨罵挨罰也罷,隻別真讓長生落了什麽病根兒才好。

第二日傍晚荷花趁長生出去挑水的工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四奶奶沒像她預想的那樣立時冷著臉數落她,而是蹙了眉頭麵色凝重。荷花自責的道:“這回是我錯了,我不該帶他一塊兒去……往後我再不這樣了,隻這次不知怎樣他才能好,隻盼著千萬別憋壞了身子……”

正說著,長生從外麵挑水回來,才一進院兒便把水桶撂在了一邊,先往茅廁去了一趟。四奶奶看了眉頭擰得更緊了,隻道:“先吃飯吧。”

晚飯荷花做的粥和餅子,切了點兒自家醃製的鹹菜,往日長生至少要喝三碗粥,這會兒他麵前的粥碗卻是滿滿的一口沒動。

荷花知道他是怕水喝多了生尿,可白日裏他幾乎沒怎麽喝水,如今連粥都不喝隻怕沒病也要耗出病來,她把粥碗往他跟前推了推道:“我今兒往粥裏放了紅棗兒,你嚐嚐。”

長生沒應,眼皮兒也沒抬一下悶著頭啃幹餅子。荷花又道:“要不我給你放一勺糖,甜甜的更好吃。”說著就要去灶房拿糖罐子,隻才起身便被四奶奶叫住了。

“放什麽糖,沒那麽多毛病,這樣就很好。”說完又轉對長生道,“你媳婦兒花功夫熬的,你多喝兩碗。”

長生捏著餅子搖了搖頭。

四奶奶道:“我說的話你不聽了是不是?我讓你把粥喝了。”

長生看了四奶奶一眼,像個故意搗蛋的孩子似的伸手把粥碗推開了。

四奶奶撂了筷子,道:“把那餅子放下,今兒你要麽喝粥,要麽就什麽也別吃。”

長生低頭愣了一會兒,用力地把餅子放在桌上,嘴一撇起身回屋了。

荷花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望向四奶奶,見她端著碗勉強喝了兩口粥又重重地放下,起身跟進了屋裏。

荷花心裏很忐忑,卻比半夜裏去人家院裏放火還緊張似的,一個人在桌邊呆呆的坐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躡手躡腳的蹭她與長生的屋外偷聽:

“我白疼你這麽多年,如今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還跟我摔桌子……”

“你多大的人了,還要人家把你當孩子哄著才行?誰能哄你一輩子!?”

“你如今是看我不順眼?還是看你媳婦兒不順眼?你隻說出來,橫豎我們離了你,讓你一個人過一輩子你就踏實了……”

荷花在外聽著四奶奶一句句地數落長生,那語氣與其說是氣惱倒不如說是心酸憂愁,而長生一直沒有吭聲,也不知是個怎樣的神情。

屋內沉默了片刻,又起了四奶奶的聲音:“不就尿個褲子嗎,有啥大不了的,誰也沒說你什麽,你自己在這兒犯什麽倔。”

“荷花討厭!”長生終於開了口,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告密的壞蛋!”

荷花在外麵聽了有些生氣,不等她腹誹,便聞四奶奶道:“什麽也不說讓你日日往茅廁跑就是好的了?你憑心問問,她哪點兒對不住你,哪回不是把好吃的留給你,才進了咱家多少日子,你身上這穿的就全是她的針線,每日裏還跟著你上山幹活兒,哪家的媳婦兒是這樣的?娶這麽個媳婦兒陪你過一輩子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尿個褲子就不搭理她了,可是她逼著尿褲子的嗎?回我就讓她走,別跟著你受苦,看你還找誰耍賴去!”

荷花在外頭聽著也有些犯愣,平日裏少見四奶奶露笑臉,時不時還數落她兩句,弄得她總以為自己哪兒做得不夠好,這會兒聽著這些話讓她吃驚的同時心裏又有點兒泛酸想哭,長這麽大這還是她頭一回聽見有人誇她,念她的好。

屋裏又是好一陣沉默,荷花屏著呼吸站在門口,好半晌方聽長生泄了氣似的小聲道:“我知道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尿褲子了……”

四奶奶放柔了聲音:“你知道就好,誰沒個尿急的時候?尿個褲子也沒什麽稀罕的,隻記著回頭再遇著這事兒別悶著不吭聲就得了。”

長生喃喃道:“不是……別人不尿褲子……隻我尿褲子……隻有傻子才尿褲子……”

“這話誰說的?”四奶奶道,“都是放屁!你別理就得!”

長生的聲音更小了,隻道:“他們都說了……大傻子,尿褲子……我是傻子……所以尿褲子了……”

瞬間的沉默後,四奶奶忽地惱了,大聲道:“別人說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了?你隻把那些胡言亂語記在心裏,我跟你說的你可全忘了!我這麽多年白養你了!早知你這樣我當日就跟你爺爺一塊兒死了!也省得養你這麽大活生生地來氣我!”話到最後聲音明顯有些發顫。

屋裏長生不吭聲了,接下來便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荷花默默地退了兩步,轉身走開了。沒一會兒便見四奶奶從他們屋裏出來,回屋之前還特意來灶房囑咐她道:“不許給他餅子,不吃就餓著。”

荷花應了,待送走了四奶奶便回屋去看長生,他低著頭坐在角落裏,顯得異常的消沉落寞。

荷花心軟,開口道:“餓了嗎?我給你留著餅子呢。”

長生沒理她,站起來跑出去了。荷花愣了一下連忙追出去,卻不見了人影,她有些著急,想了想,連忙跑到村子裏那幢廢棄的老宅,果然在那兒找到了長生,他一個人蹲在牆根兒底下發呆,就像從前她很多次見的那樣。

那會兒他們還都是小丫頭小小子,具體多大她記不得了,隻記得他們都還不懂男女之別,全村的男娃女娃跑在一塊兒,冬天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夏天就一起脫了衣服,光著屁股下河洗澡。

那時候她娘還沒生大寶,她爹動不動就要給她娘臉子看,對她們姐妹三個也時好時壞,有時高興了,會叉著她的胳肢窩把她高高的舉過頭頂,美滋滋的轉上一圈兒又憂愁的感慨,說她要是個兒子就好了。為了討她爹開心,她就努力讓自己像個兒子,她覺得隻要淘氣了就是男孩兒了,所以不論是上樹掏鳥窩,還是下河摸王八她都要搶在最前頭。

而長生那時候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他雖不和他們說話,卻也怕落單似的總是默默跟在他們後麵,不遠也不近,就那麽呆呆地望著他們。大家高興了會扔給他一把偷來的棗子,算他也是自己人,他就傻嗬嗬地接著吃了;如果不高興了,就拿他出氣似的罵他兩句甚或打他幾拳,他被打躺在地上也不掉淚不喊疼,拍拍身上的土爬起來照舊遠遠地跟著他們。

大概是因他這呆呆的性子,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叫他是傻子,她記得有一陣兒小孩子們似是拿他取樂兒,有事沒事就指著他的鼻子奚落一番,又好像怕得傻氣會傳染似的開始疏遠他,再不給他棗子吃了。

“大傻子,尿褲子”這樣的話,就是那時候大家編出來取笑他的,她也對他喊過。其實想來那個年紀的孩子哪個沒尿過褲子的?她也尿過,隻沒人敢笑話她,她會揮著拳頭打回去。而長生卻啥也不說,隻憋得滿臉通紅,扭頭跑開,有很多次她都看見他一個人藏到這空****的廢宅裏蹲在牆角委屈發呆,看著怪可憐的,可她從沒理過,她不想被人當做是傻子長生的朋友。那時的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給他做了媳婦兒。

荷花站在廢宅門口望著蹲在角落裏的長生,為年幼無知時無意的傷害而感到後悔自責。她站在原地蹙眉想了想,沒有去打擾長生,悄聲走開了。

是夜,睡夢中的荷花被尿憋醒,睡前她特意喝了三大碗水,這會兒起了反應。雖然已定好心思,可真要做起來還是別扭得很,想著其實去水缸舀一瓢水大概也能湊合,可想了想,又怕被識破。她歪頭看了看長生,一閉眼一咬牙,心道豁出去了,就當為小時候的不懂事做補償了。

自五歲後,荷花第一次尿炕了。

完事後,荷花坐了起來,看長生睡得熟,便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掀被子,摔枕頭,最後幹脆把燈點亮了。

長生這兩日睡得輕,被荷花這麽一折騰自然是醒了,迷迷瞪瞪地睜眼去看,待適應了屋中的光線,一眼便看到了被荷花故意晾出來的那一大片。

他初時有些發怔,隨即眼睛忽的瞪大了,吃驚地望著那濕呼呼的一片。

確認長生看明白了,荷花便故意做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瞪著眼罵道:“看什麽看!做噩夢尿炕有啥稀罕!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長生從那褥子上收回目光,迅速瞥了荷花一眼,好像真怕被挖了眼珠子似是把被子一蒙,鑽了進去。

荷花見長生真就聽話的窩在被窩兒裏不出來,不禁有些犯嘀咕,心道不知這招管不管用,若搞了半天不管用自己的犧牲可大了,還白白汙了這麽好的褥子,這褥子麵兒可是她的陪嫁呢。

隻說長生蒙在被子,眼睛卻是瞪得大大的,仍為自己剛剛看到的情況吃驚不已。

荷花尿炕了……不是隻我會尿褲子,荷花也尿炕了,還是好大的一片……他把被子掀開,偷偷瞄過去……嗯,真的是好大的一片啊……

他心裏正偷偷感慨,忽地眼前一黑,被什麽東西打在了臉上,就聽荷花尖叫大罵:“臭流氓,看啥看!縮回去!”

長生嚇了一跳,趕緊又乖乖地縮了回去。

原是荷花正在換褲子,一抬眼便見長生賊兒似的往她這兒偷瞄,她臉上一臊,隨手便把髒褲子扔在長生的臉上,心裏還不住嘀咕,什麽傻子,臭流氓,這次可虧大啦!

荷花迅速換好,又把髒褥子扯到一邊兒,換了條幹淨的鋪上,待全搞妥了,見長生仍聽話地把自己蒙在被子裏,便把他的被子一扯,瞪著他道:“告訴你啊,這事兒誰也不許說,奶奶也不許告訴。”

長生望著荷花,有些委屈道:“你說了,我尿褲子的事,你告訴奶奶了。”

荷花愣了一下,有些無理取鬧地大聲道:“男的和女的不一樣!你是男的尿褲子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是女的啊!尿炕會被笑話死的!讓你不許說你就不許說!”

長生想了想,又有所了悟似的點了點頭。

荷花放心地把燈滅了,剛摸著黑躺下,便聽長生愣愣地開了口,隻道:“睡前不能多喝水,晚上會想尿尿。”

荷花覺得有些莫名,嗯了一聲沒多言語。

安靜了一會兒,長生又歪過頭,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夢到去茅廁也不能脫褲子,要不會尿炕的。”那聲音分明似個前輩在給後輩傳授經驗。

荷花無聲地轉過頭,借著窗外灑進的月光,她看到長生的雙眸中滿是真誠,她忽然很想笑,隻拚命捏著自己,配合他做出了受教的模樣,認真地回道:“知道了。”

長生終於恢複了原樣,不再拚命地跑茅廁,也照常吃粥喝水了。四奶奶隱約覺得是荷花做了什麽,卻也沒問。她感到欣慰,不論這丫頭用了怎樣的法子,能降得住長生就讓她放心了。

荷花也為長生恢複原樣而感到開心,同時也因自己的小手段成功而偷偷地得意,隻是偶爾會有些無奈,因那之後,長生總會在夜裏她睡得正香的時候悄悄趴到她耳邊,好心地提醒:“荷花,起來尿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