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已是秋季,正是果樹盛產之際,千羅人在車內,就已聞到陣陣果香。
她從坐上回家的馬車開始,就一直沒有眨過眼,哪怕是踏出禁華庭,還未離開月國皇宮,她也在認真看,看看這四年來,她都再未踏出過一步的地方。
梁國離月國甚遠,作物也早些收成,月國稍晚,所以她離開月國時,路上還有百姓在收割作物。
今年豐收的梁國,在早前,也是這番景象吧。
她倚在窗邊,時而能看見在田間的百姓,還有果實累累的果樹,作物的香氣,果實的香甜,隱隱入鼻,更勾起了她迫切回鄉的心思。
“公主,喝些水吧。”
厲將軍從窗子遞進一壺水,交到她的手上。千羅喝了一口,隻覺這水清甜,不似禁華庭的水,很苦澀,她探頭問道:“這水是我們梁國的水麽?”
厲將軍笑道:“當然不是,是月國的水,從那麽遠的路帶水,水都要發臭了。”
千羅低眉笑笑:“這水清甜,我以為是……”
“許是公主高興吧。”
千羅微怔,輕輕點頭。她看了看四下的路,雖然當年她隻走了一遍這條路,但在夢裏,她卻已經走過千百回。上一回來是春天,草木青蔥,鳥語花香,她是帶著整個梁國的希望前來。
而今,她是帶著自己的希望回家。
馬車悠悠,千羅像醉入了秋景中。
西風在外麵撐著這夢境,避免有外人打攪,青淵和饕餮在裏麵築夢。夢裏已過兩天兩夜,但實際上,外麵不過是過了兩刻。
隻要再有半個時辰就好,千羅就能圓夢,不會變惡靈,安然轉世離去。
“咚、咚。”
外麵巡夜的護衛路過,聲音輕而有些雜亂,西風用餘光盯著那門口,一般情況下護衛是不會進來的,但也要留心,避免出現意外。
護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外院那兒消失了。
西風暗暗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見那緊閉的大門,有一個人輕步踏入,她心底瞬間一慌。
她這一慌,夢境也隨之顛了一下,坐在馬車趴窗而望的千羅也跟著一震。
千羅心中一驚,她始終覺得這是個夢,因為太甜了,有些不真實。這一晃,晃得她心頭也跟著一跳,隨後便聽見厲將軍說道:“公主,地上有塊大石頭,馬車顛了一下,您不要緊吧?”
“我沒事,厲將軍。”千羅看著外麵,沒有任何變化,剛才的確是車顛了吧。
她安下心來,驚出一身冷汗的西風也定下心來,她盯著進入院子的離千戰,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離千戰看了一眼她,又看看那真實無比的夢境,問道:“青龍和饕餮在裏麵?”
自知瞞不過,西風答道:“是。”她緊緊盯他,見他又往前一步,立即說道,“你喜歡聽千羅吹的曲子,否則也不會任由她在宮裏留了四年。這四年來,聽見這曲子的宮人不少,風聲肯定也傳到過聖上耳中,他大概有問過你緣由,但千羅依舊還在禁華庭。”
“你是想承認,我是個好人,所以勸阻了聖上,沒有收了千羅公主?”
西風不願承認他是好人,可是又怕他破壞夢境,隻能盯著他,希望他快點離開這。青淵和小圓還在裏麵,她就算能攔住他,那也是以夢境破裂為代價。
離千戰看著滿目警惕的西風,又看了看披星戴月趕路的馬車,沉思良久,看得西風都以為他是在蓄力出手。
夢境悠悠,馬車已經到了梁國城門下。
千羅緊抓著車窗,抬頭往城門看去,看見城門上鑲嵌的“梁國”二字,歇了一路的眼淚,又再次湧到眼眶。斜陽餘暉傾灑,眼淚似顆顆珍珠,滾落美麗的麵頰。她輕輕抹去了淚,想到等會就能見到父皇母後,一路的疲乏已消失不見。
進了城門,已見喧鬧。許是今日是趕集的日子,百姓很多,吆喝著販賣各種玩意。她趴窗而看,單是聽見鄉音,就覺歡喜滿足。
那是在宮廷,在禁華庭聽不見的熱鬧和吆喝。
“栗糕。”她喚停車夫,提裙往車下走。快步走到那小攤前,八月的栗子最是饞人,用栗子蒸出的米糕也很好吃,她看著那饞人的糕點,想吃。
厲將軍上前買了一袋給她,千羅便抱著栗糕回到了車上。剛出籠的糕點燙嘴,燙得她手指泛紅,糕點在嘴裏溢出栗子香氣,混著紅糖獨有的甜味,又燙又甜。
栗糕已吃了大半,她還有些舍不得,仍然怕,這是夢。
一切都那麽真實,一切又都不那麽真實。
正想著,忽然她聽見厲將軍在外麵說道:“公主,到了。”
千羅驀然回神,聽著厲將軍騎馬去宮門的聲音,她忍不住又下來,站在遠處看看宮門護衛,看看紅牆灰瓦的宮殿,怔了神。
她回來了。
父皇母後就在這大門背後,等著她。
他們一定備好了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她五年沒有睡過的寢宮,肯定也已經打掃幹淨,被褥帷幔,也都清洗晾幹了吧,帶著這幾日的暖陽香氣,一起等她回家。
她緩緩跪在這五年未踏入的土地上,輕捧一抔土,低聲說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哪怕當時在月國錦衣玉食,她最掛念的,還是她的故土。
那個貧瘠,又弱小的國度。
“我回來了……”
她念著,手裏的土從指縫灑落。
這是她的國,她朝思暮想的故鄉。
“吱呀——”大門敞開,有人從裏麵互相攙扶,快步走了出來,朝她走去,哽聲喚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不顧羅裙髒亂,朝他們跑去。
“父皇,母後——”
喚聲悲涼,是絕望過後重得希望的喊聲。離千戰看著那虛構的幻境,說道:“梁國已亡,哪怕圓夢,也是欺騙。”
“千羅不知道就好,隻要她心願完成,就能輪回轉世。”西風撐了三刻,額頭已經滲出汗珠。
離千戰看清夢中人,又道:“饕餮為何幫你們?”
“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它暗戀我。”
饒是說得艱難,西風也從牙縫裏擠著調侃的話,就是不好好答,避開他的問題。
離千戰沒有笑,西風說的話,已經很久不能逗笑他了,每一句,都充滿了敵對的意味,誰能笑得出來。他說道:“我將它困在這裏,青龍卻將它的鐵鏈斬斷。”
“你將小圓鎖在這裏,是為了吃宮廷人的噩夢,讓皇帝以為是你除妖的功勞吧。”西風輕笑,“現在月國的皇帝這麽信任你,難道還需要小圓來繼續替你博取皇帝的信任?亦或是鞏固靈殿在人間的勢力?不需要,所以青淵斬斷它的鐵鏈,你沒有出手阻攔。”她吃力地嘲諷道,“也還好你沒有,不然你的肋骨,就要被他打斷了。”
離千戰突然朝她盯去,盯得西風以為他終於要出手,然而離千戰沒有出手,隻是沉默片刻,便又如上次那般,消失了。
西風沒想到他就這麽走了,或許是因為有無影和璞玉收集神物在前,所以她對提前出現在這裏的離千戰很是在意,但如今看來,他真的隻是來聽千羅吹樂曲。
哪怕他真是想要這個宮廷的什麽東西,他也無需用四年時間來辦。
她收回心思,目光重新回到夢境中,視線剛收回,就見那夢牆邊緣,青淵正站在那,遠遠看著她。
見她看來,便又堙沒夢中,不見了。
他是怕離千戰一爪子撓死她麽。
在平日有妖物近身,他總是會過來,將她拉到身後。可離千戰在這裏站了那麽久,他都不過來。
西風心裏有不好的預感,青淵……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既是夢境,也是幻境,然而千羅不知道。
她看見了父皇母後,還有皇兄,一別五年,她還有了皇嫂,連小侄子都會跑了,正在花園裏和宮人追逐玩樂。
桌上備的果真都是她喜歡吃的食物,就連她出嫁前常用的杯子,都是那一盞,沒有換。
本不能言語的飯桌上,父皇母後破例問了她許多話。千羅吃得很慢,一直在笑,時而抹淚,淚沾濕帕子,拿在手上,沉甸甸。
熱鬧的梁國,熱鬧的皇宮,在笑的父皇,慈祥的母後,高大的兄長,美麗的皇嫂,還有可愛的小侄子,還有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
千羅看著,笑著,胃忽然翻滾。她忍住這翻騰感,笑笑說道:“好像是剛才吃了太多栗糕,有些不舒服。”
“那你先回房休息吧,等明日一早,父皇帶你上朝,告訴群臣,朕的千羅公主回來了。”
千羅笑得溫婉,輕輕答聲:“好啊。”
宴席未散,她從宮殿出來時,背後還有笑聲。她站在空**的庭院中,回頭看去,還能看見父皇和母後,她的家人。
她站在原地看著,從懷中摸出父皇當年送她的骨塤。
啪嗒。
黑色的眼淚滴落白色骨塤,似墨化開。
西風一怔,千羅發現這是夢了?不對,為什麽她會發現?明明一直都做得很好。
千羅緊緊握著骨塤,黑色淚珠如雨傾灑:“我知道……梁國早就沒了……宮裏來來回回那麽多的人,我聽得見。可我不願承認,哪怕梁國隻剩一磚一瓦,我也想回去,跟我的父皇母後,葬在一起。”
西風怔神。
“我想回家。”
骨塤已被染黑,混雜著惡靈之氣的淚珠滴落在夢境中,像一顆顆沉重的黑色珍珠,重重敲著夢境,敲得夢境動**,支離破碎。
強撐夢境的西風知道夢境已破,卻不甘心被迫放開,“轟——”夢境破裂一角,西風幾乎被那強大的惡靈煞氣彈到十丈外。
青淵已從夢中出來,將西風護住,把要外泄的煞氣封在夢中:“她要變惡靈了。”
“不行……”西風提劍要上前化那煞氣,卻被青淵捉住了手,“不行!我不能讓她變成惡靈。”
青淵沒有放手,西風也明白,一旦靈變惡靈,就無法挽回和阻攔,至少在她的認知裏沒有,青淵攔她,那說明青淵也沒有見過可挽回的。
連青淵都沒有見過,那千羅隻怕……
千羅的身下,已經開出一朵黑色蓮花,層層盛開,煞氣縈繞。她還在低聲念著,念著回家的路。
“嗷——”
灰色的腦袋在黑色煞氣的比照下,變成了一顆白色圓球。它朝煞氣擠去,想要靠近千羅公主。
它記得這個姑娘,它每天都會來這裏,吃她的噩夢。那是它在這皇宮裏,吃過的最悲傷的夢。它每次都會在她的夢裏,額外開出幾朵紅豔的花。
可是她要變惡靈了,那是一種毫無感情,又冷血無情的生靈。
它不能容忍這樣善良的姑娘,變成那種惡靈。
“嗷——”
煞氣侵襲,灰色的腦袋已見紅色傷口,一刀一刀刮在它的身上。
“小圓!快出來!”
背後的喚聲它聽見了,也是那個總是在做噩夢的姑娘,她的夢,是撕心裂肺的夢。千羅公主的夢,是充滿絕望的夢。
它沒有回頭,仍在努力靠近那朵黑蓮。
千羅跪在花中,手裏的骨塤已經變得墨黑,再沒有往日的骨白。
“嗷——”
有人在叫她,不是她的家人,甚至不是她認識的人。她睜開淚眼看去,眼前有一朵紅色小花,朝她探來。
她怔怔看著那朵花,看著那贈花的糖球,怔然道:“是你嗎,每晚都在我夢裏,為我開出花兒,每日清晨,都在我門扉上別一枝花的人?”
饕餮蹦了蹦,腦袋上全是赤紅傷口。
她緩緩伸手,手指上便沾了血,她看著手上的血,也看見了手上的煞氣,抬頭後,更看見了刮在它身上的煞氣。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煞氣來自她的身上。
“為什麽……為什麽……”
她在做什麽,為什麽她手中的紅花,枯萎了?
“嗷——嗷——”
饕餮想吃掉這煞氣,但吞入腹中,卻變成了毒丨藥,灼得它難受。可它還是在大口大口地吃,隻會吃的它,隻想到了這一個救她的辦法。
它想吃掉天下人的噩夢,在他們的夢中,開出一片花海。
對,它不應該隻留在宮裏,人間那麽大,凡人那麽多,它應該去走走,在他們的夢裏,開出花海。
是不是晚了?不,不會晚的!
“千羅——小圓——”
煞氣陣外,有人在喊他們的名字。
千羅茫然看著外麵,這麽多年了,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看著那還在吞著煞氣的糖球,想撫摸它,可她的手上還纏著煞氣。
她不要這種東西,她不想傷害它,為什麽她會變成這樣。
她不想要,不想要!
衝天外溢的煞氣突然像被什麽吸食,迅速被吸入骨塤之中,它們厲聲尖叫,但仍被骨塤吸入,彌漫在外麵的煞氣,也全被無形的靈力捕獲,封在骨塤中。
西風和青淵意外地看著幾乎已經無可挽回的景象,心覺驚奇。
青淵看向那骨塤,墨色的塤忽然重新如水明淨,將煞氣盡數吞食:“那骨塤……”
“骨塤怎麽了?”
“那是死去神獸的骸骨。”青淵似乎明白了什麽,“遺失在人間的獸骨,被凡人所拾,雕刻成塤。所以唯有千羅公主的塤,才有讓心有掛念的人聽見的神力。”
吸食了全部煞氣的骨塤,又再次變成了黑色。千羅公主輕輕捧著,這骨塤,已經輕如羽毛,幾乎沒有了重量,如果不是親眼看著它,是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
骨塤樂孔中,隱隱透著煞氣。塤如囚牢,煞氣想要衝出來,卻衝不破,被塤死死困住。
千羅忽然察覺到了不好的事情,隨後便見那塤轟然破裂,和煞氣一起,消失在了她的雙掌上,消散在了這清冷的宮廷中。
千羅是青淵所見的靈在異變時,唯一沒有變成惡靈的,哪怕是神和魔,都無法逃脫惡靈的糾纏。
或許是骨塤殺死了煞氣,或許是小圓吞食了它們,或許是千羅公主自己,不願意變成那種沒有任何思緒念想的惡靈。
又或許,是因為他們三者,皆不願惡靈現世。
所以遏製住了那從未被逆轉的惡靈。
千羅還在怔愣地看著她的雙掌,如今連父皇母後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也沒有了。
她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心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中,不知有多深,但心中的失落和絕望,再次襲來。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輕擺,將她下墜的心牽動。她抬頭看去,一顆大腦袋正叼著她的衣袖,扯著她。
“你要帶我去哪裏?”千羅雙眸呆滯,不知它要帶她去做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了,能去哪裏?”
“它要帶你回梁國。”西風說道,“即便那裏隻剩一片荒蕪土地,也想帶你回去。”
帶她回去,看看她的雙親,還有她的家人,還有那片埋葬他們的故土。
饕餮蹦了蹦,繼續咬著千羅的衣裳,要帶她走。
千羅看著她仍不知喚作何名的妖怪,它的殷切和明朗,如日照,拂去她心頭的陰霾,將深淵照得明亮。她被它所動,終於緩緩起身:“謝謝你。”
饕餮歡喜嚎叫,就要帶她走,青淵喚住它,看著腦袋上一塊灰一塊紅,像個斑點圓球的它,說道:“太醜了。”
“嗷……”
一抹龍氣忽然縈身,周遊一圈,傷口盡數痊愈,那斑點圓球,又變回了原來灰蒙蒙的模樣。它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西風嘖嘖聲道:“你們男人的審美真是可怕,既然能變,好歹變成白色,至少是個雪球。現在,依然醜,太醜了。”
重新癱回地上的圓餅有氣無力地又“嗷”了一聲。
青淵皺眉:“不醜,很好看。”
“可怕的審美。”西風拍拍它的腦袋,“你要保護好千羅,將她平安送到梁國。覺醒的靈離開原地,不過十日便要入輪回道,所以不要耽誤了時日。”
“嗷!”
西風想了想,又對千羅說道:“你路上也要小心。”
“嗯。”千羅看看他們兩人,說道,“謝謝你們。”
“我們沒有幫忙,是你手中的骨塤,還有小圓,還有你,幫了你自己。”
千羅搖頭:“你們織的夢,讓我很開心,所以才一直待了那麽多天。夢很真,也很美,謝謝。”
她一開始就知道是夢境,可是她強忍身體不適,隻是想好好做這個再不可能實現的夢。
如今回去已經見不到她所想見到的人,但她仍想回去,回到故土。
“小花姑娘。”已經隨饕餮懸於半空的千羅,又想起了一件事,她說道,“我那時吹樂,看見你和離先生所想的人,是同一個。”
西風一怔。
斜陽已沉,圓滾滾的大腦袋載著公主,離開了這清冷皇宮,去回真正的梁國了。
兩人走了許久,青淵見西風還未回神,彎身看她,問道:“你聽得懂小圓說話?”
西風緩緩回神,說道:“聽不懂。”
“那你怎麽知道小圓是要帶她回梁國?”
“因為我懂小圓。”西風腦子裏,還在回響著千羅說的話。
一樣?
竟是一樣的。
她自嘲一笑,不去想那件事,或許也是因為,這件事隱約是在意料之中。對,她不願承認,但的確是。
“壞了。”西風猛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來,再一看時辰,這都晚上了。她收起劍就跑,邊跑邊道,“我要去皇帝寢宮了,你回去等我——”
被拋棄的青淵看著飛奔離去,要奔去別的男人房裏的西風,隻有一個念頭——跟過去,暴打假龍。
然而不可以,西風會揍他的。
青淵無比喪氣地想著,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