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翠花姑娘發現她說出自己的真名後,那姑娘就一直鬼鬼祟祟地看她。她想了良久,突然憋紅了臉,低頭絞著被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名字土得很,惹人笑話。”
這名字何止是土啊,簡直是土得掉渣。西風哭笑不得,天下之大,偏偏是有這麽巧的事。她無奈地看著這翠花姑娘,說道:“前不久孫家姑娘中邪,恰好是我幫孫家捉的妖,聽她提起過你。”
翠花姑娘忙問道:“芊芊現在怎麽樣了?”
“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這就好,這就好。”羅翠花一連念了好幾句,才道,“爹娘知道這件事後,也去信問了好,本該要去看看的,但恰逢朝廷選秀,我也成了良人,沒去成。”
西風了然,國君選秀,充實後宮是月國每三年便做一次的事,原來不知不覺現在已經是第三年。被選中的姑娘被稱作良人,在八月初隨太監入宮,選為嬪妃。
要是沒有被選為妃嬪,還可以去太子東宮,要麽就是諸王王府,最慘的,就是什麽都選不上,隻能做一輩子普通宮女,臨老了放出去。
在朝廷來領人之前,良人是不能隨便亂走的,而且好像明日就是八月初一了……
她瞧著這翠花姑娘,問道:“你該不會是……逃出來的吧……”
“是。”
竟然沒否認!西風訝然:“我救你上來的時候,當時有個自稱是羅府管家的人,領著一堆下人要接你回去,結果……”
“結果?”
西風悲痛道:“結果我揍了他們一頓……”
翠花姑娘一笑:“姑娘你真大膽,我羨慕你這樣的人,很厲害。”
西風對這讚譽是一點高興的心思都沒,她又想到一個不太妙的問題:“能做良人的話……你爹是官?”
翠花姑娘點頭說道:“是個七品小官。”
那也是官,西風可不願意得罪官府的人。要知道朝廷官方認定的捉妖門派是靈殿,連國師都師出靈殿,所以對朝野無門無派的捉妖人略有所打壓,她無門無派獨來獨往,偶爾見到官府的人還要心頭一揪,生怕被盤問。
現在她將人家七品官的姑娘給擄走了,這要是人家有心給她定罪,可不是難事。
西風捉住她的手腕,說道:“我這就送你回家!”
“姑娘……”翠花姑娘的眼淚忽然湧上眼眶,“咚咚”就掉了兩滴,“我還要去見周郎,現在不能跟你走。”
“周郎是誰,那個周秀才?”
“是,我們兩人青梅竹馬,彼此有意。如果不是當年他的祖母過世,他守孝去了,我們也已成親。誰想今年朝廷選秀,我也要入宮……誰知道我是否會被選為妃嬪,就算不能,也要留在宮裏做宮女,再出來,也要三十過五的年紀,到時候,還如何見我的周郎?”
西風心中嘖嘖歎聲,按照話本來說,這兩人隻怕又是要私奔的一對才子佳人呀。自古這種戲碼就不少見,但已經被選為良人,馬上要進宮了。她這一跑,羅家也要被朝廷問罪。
追求天荒地老相守一生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但私奔可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她沒有問那周秀才是何人,想了想她也沒權力送翠花姑娘回家。送她回去,錯過了那周郎,她也有阻攔有情人的錯。但是就這麽讓她走,讓她和周秀才私奔成功,那她好像間接對不起羅家。
所以什麽都不管,才是最好的辦法。
西風鬆開她的手腕,說道:“這客棧的錢我替你結了,你今晚要在這睡請便,要去找你的周郎或者回家都行。我們就當做沒見過麵,可好?”
“多謝姑娘。”翠花姑娘感激涕零道,“我定不會忘記您的恩德。”
西風擺擺手,說道:“我走了。”
“我也走,我和周郎約好了子時在郊外見,隻怕要趕不上那個時辰了。”
“好,就此道……”西風看了一眼夜色,明日初一,今晚月亮沉寂,她一個人趕夜路去郊外,且不說有壞人,就怕有吃人的妖怪跟著。
畢竟細皮嫩肉的姑娘是妖怪的絕佳美食。
她頓了頓,說道:“我送你過去。”
小鎮的郊外,有一條很長的河流。西風遠遠就看見那河岸上,站了一個人,河邊還停了一艘船。
果然是要私奔啊。
翠花姑娘看見遠處那人,疾步跑了過去,撲到那人身上就說道:“我來晚了,你等了很久吧。”
已經過了子時,她當然是來晚了。周秀才抱住她,溫聲說道:“等到了你,就不會覺得久了。”
西風遠遠看著兩人,真是郎情妾意,能丟下一切榮耀離開的確是要有很大的決心,說不出是對是錯,但都跟她無關了。
那相擁的兩人情意綿綿,難舍難分,西風眼見他們就要一起私奔夜逃,暗暗想了一下要不要給他們送禮金。
應該……不用吧。
將翠花送到了這,她也該走了,橫豎沒她什麽事。西風輕輕哼起歌來,想青淵了,想小火和月兒了,也想客棧的床了。今晚應該沒有美夢做了吧,畢竟青淵不在,而且……
“再見,小翠,你進宮後,要自己保重。”
“別了,周郎,你也要好好繼承家業。”
緊擁的兩人驀地鬆手,彼此淚別。還在苦惱禮金的西風一頓,看著兩人愕然:“等等,你們不是要私奔???”
這是唱的哪一出!
說好的秀才拐走千金的戲碼呢???
這千辛萬苦見上一麵就是為了鄭重別離?
翠花姑娘搖搖頭,抹去臉上淚痕,說道:“私奔?我們如何能棄家人於不顧。良人逃跑,官府要究其家人罪責,重者坐牢。我怎能這樣自私,做出不孝之事。”
“……所以你們見麵隻是為了道個別?”
周秀才此時說道:“多謝姑娘仗義相助,才讓我和小翠見上麵,鄭重道別。小翠,若你有幸沒有封妃,也沒有入王府,我會等你十八年,等你出宮,再續前緣。”
翠花姑娘不禁落淚,又埋首在他胸膛前:“周郎……”
“……”西風瞧著這兩個不按話本走的才子佳人,瞠目結舌了半天。
一般戲碼不都是才子勾搭佳人然後什麽都不管不顧,丟棄兩邊年邁雙親,眼裏隻有愛情,沒有親情地逃離,從此過上沒有任何牽掛,幸福的日子?
這兩人怎麽就不走尋常路了???
“小翠。”
“周郎。”
兩人再三淚別,翠花姑娘終於決然轉身,抹去淚珠,不再看她的周郎一眼,對西風說道:“夜深了,路上沒人,能否請姑娘送我回家。”
還在愣神的西風回過神來,又看向那背身緩步離去的周秀才,還是覺得沒能徹底回神。
竟然就真的分開了?周秀才真要等上十八年,等他的小翠出宮?
她想到自己剛才的猜疑,就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沒想到你不是要跟他離開這,我以為你們會丟棄家人走。”
“我們怎麽能做那種不孝的事。”翠花姑娘輕輕搖頭,說道,“誠然我們願永世相守,但如何能為了兒女私情而棄家人於不顧。若彼此有情,曆經十八載不滅,那既可保家人安康,又能白頭到老。”
西風看了看她,本以為是個脆弱不懂事的姑娘,沒想到遠比她想象中要理智和堅強。
翠花名字雖俗,但絕對是個懂大義的姑娘。
可惜就要入宮了,運氣不好的話,還要做妃嬪,入東宮,入王府,一層一層被刷下來,才是宮女。
對別人來說被刷是慘事,但對翠花姑娘來說,卻是天大的好事。
就怕不想當妃子的人當了妃子。
西風竟憂慮起來了,可也沒有辦法幫助這對有情人。
回去的路上翠花姑娘跟她說了許多往事,從搬到南臨巷,跟住同一條巷子的周秀才認識開始說起。起先是冤家,後來漸漸長大,漸漸了解,直到他去遠方遊學,一年後回來,月下再見,才明白這一年來心中牽掛著彼此。
簡單又純粹的感情娓娓道來,讓西風覺得平凡很好,不需要轟轟烈烈。
隻是一想到十八年,凡人的十八年,西風就覺得揪心。
從郊外走回鎮上,翠花姑娘一直在說,聲音越說越低。天越來越亮,眼見已要黎明,她的嗓音也越來越喑啞,直至最後什麽都說不出來。站在原地埋頭看著地上的影子,幾欲落淚。
她的影子被朝陽映得纖瘦細長,人看起來也嬌弱無比,背影寂然。
“姑娘……能否拜托你一件事……”她抬眼看她,眼底有淚,“拜托你,等我進宮後,替我告訴他,讓他不要等了。十八年太長……太長了……”
西風怔神,她以為她不知道,十八年很長。
明明剛才說得那樣輕鬆。
原來都是在演戲。
那那個笑著說等她的周郎,在轉身離去時,是不是也紅了雙眼,又回頭悄悄看他的小翠?
“我答應你,會告訴他的。”
“謝謝。”
朝陽已升,到了官府來接良人上車,趕赴京師的時辰了。
西風看了一眼那刺眼的朝陽,不知為何,她又想青淵了。相守難,別離易,所以要珍惜眼前人。等青淵回來,她一定要親他一口——就算是變南風也要親。
兩人剛走到南臨巷口,就聽見巷子裏有喧鬧聲。她下意識攔住翠花姑娘,躲在巷口牆壁往前探頭看去,隻見那掛著羅府牌匾的門前,站滿了人,還有一輛大馬車。
“你在這等我,我先過去看看。”西風又叮囑道,“不要出來。”
翠花姑娘忙貼牆躲好,不知家門口發生了什麽事。等西風走了一會,她才想起來,這個時辰好像是官府來接良人的時辰了。
她想著,急忙往那悠長的巷子走,想追上西風。但西風的腳步很快,等她從巷子出來,西風已經到了羅家的大門口。
在羅府門前站著的人,都是官府的人,那為首說話的人聲調粗狂,似乎很是著急:“羅大人,不是下官為難您,隻是朝廷有朝廷的規矩,你們若是不將良人交出來,就別怪下官據實稟報了。”
那被責問的羅大人麵色焦急,額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不能說女兒跑了,也不能說女兒不在,急得平時利索的嘴巴都說不出話來。
西風往前擠了擠,正要說話,突然見昨日那羅管家大叫一聲,引得眾人齊齊朝他看。那些官出差也瞧著她,見她生得花容月貌,便問:“這可是您的千金?這不是回來了麽,可不要耽誤我們趕路啊。”
羅大人怔怔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說不是,女兒不知去了哪裏,說是,又並非是他的女兒。
西風見羅管家還在指著她,不由朝他訕笑,對對對,她是綁了他家小姐,這不,她將人送回來了。她還沒開口,左右胳膊就被官差抓住,直接往車上推,邊推邊道:“羅家小姐你可算是出現了,快上車吧,誤了時辰大家都要沒腦袋的!”
“……等等,上車?去哪?”
“當然是去皇城。”
“皇城?”
官差心覺不對,看向在發怔的羅大人:“這不是您家閨女?”
羅大人跟西風大眼瞪小眼著,想到女兒可能已經跟那周混蛋私奔去了,說出實情就要掉腦袋,他猛地一個激靈,說道:“她就是我的女兒,翠花,乖,不要鬧脾氣。”
西風目瞪口呆,蹬著腿大叫:“我不去皇城,我不去皇城!”
奈何已經晚了,官差將她塞上車便道:“快走,去京師了。”
西風哀嚎道:“我不去……不去……”
羅大人心驚膽戰地看著遠去的馬車,剛抹了抹汗,就見自己的女兒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口,他一愣,見女兒拔腿要去追車,冷汗瀑泄,大叫:“小翠!你站住!”
他上前一把拽住女兒,看著遠去的馬車,懊惱地跺跺腳,但馬車已經追不回來了。
羅大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重重歎了口氣,天意啊。
這會追上去說那不是他女兒,是欺君,死罪;等那姑娘去了皇城,身份揭露,也是欺君,又是死罪。
橫豎都是死。
這可到底要怎麽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