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西風瞠目結舌,就要湧出來的眼淚硬生生卡了回去。
她想罵人。
青淵發現全部人都呆若木雞,沒一個人安慰他。他頓覺難過:“你們……沒良心。”
“……”哇,堂堂的龍神大人竟然暈船,他還好意思說他們沒良心,他不要把他們嚇死了才好!
西風又氣又愁又想罵他,但青淵的臉色並不好,她扶住他,見四下沒有外人,便跟百裏清風說道:“百裏大人,你先送他離開這條船吧。”
以前都是青淵扶她,如今她攙著他,西風發現他重得讓自己有些撐不住。
宛如巨山的人可以擋住一切風雨,但一旦巨山倒下,被庇護的人發現自己無法回頭護住巨山。
西風沒有了罵人的心思,支撐著他的身體,想讓他快點離開這艘船。
鍾寧擰眉說道:“這裏四麵都是海,離開船,便是入海,你們要遊回去不成?”
“鍾姑娘,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西風說道,“他其實也是我的靈獸,我是坐擁三大神獸的厲害捉妖師。”
自賣自誇的人鍾寧素來不信,但是那小火月兒的確是厲害的巨獸。她看了青淵一眼,說道:“嗯,這裏離花之國還有一段距離,如果一直暈船,隻怕會害病。”
青淵想說自己才不是會生病的凡人,然而剛要開口,胃就難受起來,難受得像有一堆小人圍著他,在敲打他的胃。
“好友你別說話了。”百裏清風忙抓住他,來不及跟他們道別,身形一晃,就在眾人眼前消失了。
鍾寧第一次看見有人這樣消失在自己的麵前,她環視四下,以為是什麽把戲,然而真的沒有看見那人,果真是不見了。
她暗中吃驚,雖然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吃驚的神色。
“他們去哪裏了?”
“去別處休息了。”西風不放心青淵,也想跟著去,可百裏清風走得很快,說不定此刻已經回到了九霄。
神界她是去不了的,唯有幹著急。
直到陸續有人從船艙出來,她才收回視線。
“這片海域向來平靜,怎麽我們出海,就出現這麽多海怪。”
“這花之國不祥啊。”
“剛出海就碰見了海怪,但明天才能到那,這路上還不知道要碰見多少危險。”
劫後餘生的眾人心驚膽戰,光是這二層甲板上的人,就已經是人心惶惶,說得沸沸揚揚,更有人準備離開,不願繼續往前。
“姑娘……”
西風聞聲轉身,沒瞧見人,低頭一看,才看見個中年漢子,那漢子身材奇短,不過她半身高,五官倒是生得端正。他朝她抱拳說道:“姑娘是玄門中人吧,如果剛才不是你出手,我們這一船人,隻怕就要喂海怪了。”
西風回禮道:“我叫西風,是個捉妖師,以後你想捉妖,找我就對了。你給我錢,我給你捉妖。”
“在下容奇,是做刀劍買賣的,要是姑娘要買兵器,可以來找我。”容奇麵色憂愁,說道,“不知道這船能不能順利到達花之國。”
他說完,就有個蒼老的聲音冷笑著說道:“海怪成群結隊而來,怎麽可能輕易離去,這前路,隻怕艱難。”
西風往那看去,隻見是個佝僂的老婆婆。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駁她說的話,就有人說道:“非也非也,這艘船有這樣厲害的姑娘和那兩位……神獸在,海怪總會忌憚。”
說話的是個白麵書生,生得文質彬彬,手中執著書卷,不急不慢地反駁了老婆婆的話。
老婆婆瞧了他一眼,又冷笑:“如果真的不來,又何必在船周圍遊動,你仔細看看這船下麵,有沒有海魚跟隨,並沒有,說明海怪沒有走遠。”
西風也注意到了這點,雖然說的沒錯,但老婆婆說話的語氣實在是很刻薄,她以為白麵書生要麵紅耳赤下不來台,誰想他恍然大悟,當即作揖說道:“婆婆說的是,是小生眼拙了。”
西風感慨真是個謙遜的儒生啊,就是有些文縐縐。她朝旁人問道:“鍾姑娘,以前這海域也有那麽多海怪嗎?”
鍾寧說道:“沒有見過。”
“這就奇怪了……”沒等西風細想,甲板不遠處就傳來鼎沸人聲,側耳細聽,就聽他們在叫嚷著離開,鬧著要將船掉頭回去。
老婆婆聽見,轉身就往那走去,厲聲道:“要走你們走,自己遊回去,休要讓全部人都陪你們。”
“你這老太太真多嘴,你沒幾年可活了命丟了沒關係,我們可不願陪你送死。”
“那就將我扔下去,否則不許回頭!”
吵著要回去的人不少,但要繼續往前的人也不少。
船上護衛似乎早就有了對策,見眾人吵得差不多了,才終於出來,說道:“要回去的人去第一層,要繼續往前的人留在第二層。等會會整合人數,送你們回去。”
白麵書生聽見,讚賞道:“她們辦事的效率倒是挺高的。”
鍾寧淡漠說道:“這麽大的船,這麽多的人,怎麽可能是一時半會就商議出來的對策。”
西風問道:“你的意思是,一開始她們就知道有海怪,這個對策,實際上在開船前就已經商議過了?”
“畢竟我們是第十批去花之國的人。”
容奇是個生意人,腦子靈活,她一說,他就接話道:“從第一批人開始,海怪就盯上了?”
“嗯。”
“看來平時花之國的人不怎麽出去,否則海怪怎麽會餓成這樣。”容奇笑了笑,說道,“反正有西風姑娘在,萬事大吉。”
西風打心底裏不喜歡他淡化海怪吃人的行為,想著不過是過客,就沒說什麽。她還是擔心青淵,其餘人都陸續進去休息了,她還倚著欄杆,想看看百裏神君會不會突然冒出來。
十艘大船的人要整合也並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但花之國的護衛十分默契熟練地指揮、接送往來的人,約莫過了兩個時辰,才終於集合完畢。
十艘船中,離開的有三艘,一下便走了四千餘人。
入夜的大海唯聞海浪聲,不過片刻,就傳來了船夫們收回鐵錨的吆喝聲。
船再次起航,已是下半夜的事。
朝陽還未升起,海麵一片昏黑。
回船艙換了身衣服出來的西風又站了一會,本來已經不抱什麽希望,打算再等一會就進去。等了一會不見有誰回來,又想再等一會就好。
結果等啊等,連她都不知道等了多久,趴在欄杆上昏昏欲睡。
“西風姑娘?你怎麽一個人站在這。”
西風聽見聲音,猛地回神,果真是百裏清風。她急忙上前問道:“青淵呢?”
“好友回龍殿歇息去了,估摸得等船靠岸,他才會回來了。”
“他沒事吧?”
百裏清風笑笑:“走得及時,沒有大礙。”
西風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真是出乎意料的弱點啊……”百裏清風一路都想笑,到現在還是想笑,他真想逢人就說,我發現了堂堂龍神的弱點,你們猜。
——一定沒有人能猜出來。
西風見他一臉怪異,忽然想到了什麽,墊腳悄聲跟他說道:“百裏神君,我拜托你一件事,這個弱點還是不要讓其他神君知道的好,畢竟他是龍神,要麵子的。”
如果不是這個緣故,百裏清風早就告訴別人了:“放心吧,我不會……”
兩人突然察覺到一陣風撲來,不同於海風的鹹腥味,清爽幹淨。
西風微頓,偏頭一看,見了來人,頓覺意外:“青淵?”
百裏清風也愣了:“好友?你怎麽來了?”
青淵的臉色略顯蒼白,除此之外跟個正常人沒有什麽兩樣。他看看西風,說道:“怕海怪太厲害,把船掀了。”
西風怕他等會又暈,挽了他的胳膊說道:“海怪被月兒吃了,有小火和月兒在,什麽海怪都是個渣,你快點回去。”
“哦……”原來不需要他,原來他走了也沒有關係,她還趕他走。青淵默然,他還想著告訴她,暈船並不好受,甚至很難受。他還怕她一介凡人撐不住,畢竟他都暈船了。所以想帶她走,離開這可怕的船。
但現在看起來,不需要,不過她沒有暈船,也好。
“那我回去了。”
西風難得見他這樣聽話,欣慰道:“乖,去吧,快點回去。”
青淵禁不住又看她一眼,又趕他走。
百裏清風瞧著這兩人,心中嘖嘖數聲,簡直沒眼看下去了:“好友,西風姑娘說想跟你去天上賞賞月亮,看看海。”
西風一頓:“啊?”
青淵問道:“真的?”
……假的。西風滿心否決,但青淵似乎高興起來了。
奇怪的氣氛。
她點點頭,沒找死地說要去神界,便隨手指了一處雲團:“想去那坐坐。”
青淵握了她的手說道:“那我們去賞月。”
西風臨走前瞧了一眼百裏清風,那一臉長者欣慰的模樣實在是……怪!
西風不是沒有在雲端坐過,但她從來不在晚上去,因為從上往下看人間,什麽都看不見,海麵更是看不見,除非開了天眼,興許能看見幾點粼光。
今晚也沒有月亮。
什麽都沒有。
西風就這麽跟青淵坐在雲裏,太困了。她看著青淵,臉有點蒼白,除此之外倒還正常,她伸手貼在他的臉上,涼涼的,不過神本來就是沒有溫度的,不能像凡人那樣以溫度來判斷是否正常。
“我沒事了,一會我跟你回船上。”
“不許,你就一直在天上跟著,等著陸了你再下來。”西風肅色道,“聽見沒有?”
“哦。”青淵問道,“剛才,你在跟好友說什麽,貼得那樣近。”
西風想了想,說道:“我讓他不要告訴別人你會暈船的事。”
青淵訝然:“為什麽不告訴?”
“……為什麽要告訴?”
“九霄之中,千萬神仙,就我一個會暈船,別人都不會。”
西風的眉眼劇烈一跳:“……所以你覺得自己很厲害???”
“對啊。”青淵認真道,“獨一無二,很厲害。”
“……”她到底在瞎操心什麽!這龍根本完全沒有在想什麽麵子的事,什麽橫掃六界,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會暈船才是天下第一啊,沒有神仙會暈船,但我會呀,我會!
西風想著想著,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青淵見她笑,卻不知道她在笑什麽。隻是很好看,他喜歡看她笑。
西風抱著他的胳膊倚著,剛才眺望陰暗海域時在心裏滋生的一點陰鬱已然消失:“這海真好看,月亮也很好看。”
青淵看看天,看看地,看不到月亮,海麵也是黑漆漆的一片。
明明不好看。
西風該不會是也暈船了吧。
他莫名憂心,暈船可並不好受:“西風,你暈船了嗎?”
“沒有,明天船靠岸時,我們一起下去吧。”她一刻都不想離開他了,不想自己留在船上瞎想,等他回來。他不能下來,她可以上來。
以後也一樣,他不能來,她可以過去。他過來了,她就跟他一起走。
西風低聲說著,架不住一天沒睡,抱著他心中安然地睡了過去。
察覺到旁人已睡,還說要一起走,她不回船上了,青淵忽然也不暈了。他偏頭看她,烏發如漆,如簾輕落,睡得很安穩。
果然,沒有任何一個小仙女,能比得過西風。
在海麵上行駛的船,撥開一層又一層浪,海麵上漸漸升起的朝陽橙紅燦爛,映在一張蒼老滿是溝壑的臉上,映入老人有些渾濁,並不太清澈的眸中。
佝僂的老婆婆遠眺海麵,一手拄拐,一手正拿著燒餅吃。
燒餅很幹,也很硬,吃了幾口,就幹得她捶胸。
一個竹筒忽然遞到她麵前,旁邊的書生笑道:“老婆婆喝口水吧。”
老婆婆沒有接,看他一眼說道:“我昨晚那樣譏諷你,你不記恨?”
白麵書生驚訝道:“譏諷?婆婆教的對,怎是譏諷。婆婆你快喝水吧,這餅太幹了。”
老婆婆默然片刻,終於接過。白麵書生又道:“婆婆已過花甲之年了吧,為什麽千裏迢迢去花之國?”
“與你何幹。”老婆婆將竹筒還給他,說話仍不客氣,繼續啃自己硬梆梆的燒餅。
白麵書生笑笑,依舊沒有生氣。他的目光落在那朝陽上,一直朝上看,往上看,看至雲端。他的雙眸很長,一笑更是細長,他說道:“婆婆,昨晚你說錯了一點,海怪是不會來追我們這七艘船的。”
如今已是清晨,饒是老婆婆想反駁,也覺得站不住腳。海怪襲擊人,最好的時辰,應當是下半夜,而不是日出之時:“哦?那它們去了哪裏?”
書生一笑,說道:“當然是,去吃沒有神獸護著,人又少,又怕死的那些人啊。”
老婆婆一頓,突然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哪些人。
昨晚離開的那三艘船。
她看著這笑得溫和的年輕人,更覺嘴裏燒餅幹硬,幾乎難以下咽。
白麵書生笑笑,又看向遠處海麵,似乎並沒有說過什麽殘忍的話。
晌午之際,這七艘大船,終於將要抵達花之國。
那坐落在寬闊海域中的孤島,遠遠看去,像是一棵海草,漂浮在海麵上。
孤零零,卻又倔強頑強。
船上的人紛紛走到甲板上,眺望那座孤島。
去那裏的人,或好奇,或另有目的,或別有用心。
船上萬餘人,各懷心思,陸續下船,踏入了這唯有女子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