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女帝 第五十八章

西風沒有想到剛回到客棧,包袱還沒收拾好,就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瞧,就見了個陌生的中年婦人。她仔細認了認這人,並不認識,便問:“嬸嬸你找誰?”

“請問你可是翠花姑娘?”

“……”這個名字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被人遺忘?

青淵一聽,探頭說道:“她不是翠花。”

婦人麵上頓生不解之色:“奇怪,孫家大娘明明說你往這個方向來了,我一路打聽,才打聽到你住在這。”

“孫家大娘?”西風問道,“孫芊芊的娘?”

那個被黃鼠狼騙婚,被魚公子嚇了一跳的孫芊芊的娘親?

“對啊。”婦人說道,“她是我的遠房表親,我聽說芊芊不舒服就前去探望,她說芊芊被妖怪嚇著了,後來有個抓妖怪的兒時好友前來探望,她走了後,芊芊就差不多恢複了,現在已經沒有大礙。”

西風心有欣慰,說道:“恢複了就好。”果然解開心結,才是治病良藥。她又問道,“那你找翠花,是要做什麽?”

“抓妖怪,我家老爺最近不舒服,請了和尚來瞧,說有妖怪,可是剛施法,就被妖怪嚇跑了。我這不是順路回家麽,聽說了翠花姑娘的事,就一路打聽,想看看能不能碰見。”婦人遺憾道,“可惜你不是翠花。”

“我是!”西風把胸口拍得咚咚響,“我就是翠花!”

青淵看她,咦,為什麽她又是翠花了?

那下次他喊她翠花,她會不會揍他了?

婦人懷疑看她:“那你方才說你不是?”

西風說道:“我不認識嬸嬸你,當然要多幾分防備,可降妖除魔是我們捉妖人的天職,我當然不能再掩飾了。”她見婦人還是不信,又道,“如果我不認識孫大娘,又怎麽會知道她的女兒叫芊芊。”

婦人這才放下一半猜疑,再看看她身邊的男子,完全放下了猜疑:“沒錯,孫大娘說了,那漂亮小姑娘的身邊,還有個長得賊兒俊的公子。”

西風對誇讚什麽的完全沒有興趣,送上門來的生意,才是最重要的。她微笑問道:“嬸嬸住哪裏,我這就跟你去,就是一路的吃喝還有捉妖的錢……”

“我有馬車,家離這不遠,再走兩個小鎮就到了。我們趙家是大戶人家,絕不會虧待你們的。”

西風大喜:“等我收拾好行囊,就跟您走。”

“那我回客棧裏去叫馬車過來。”婦人也欣喜不已,走的時候還念叨“有救了這回有救了”。

等她走了,西風就去收拾東西,青淵跟在她背後轉了好幾圈,終於問道:“她為什麽罵我是賊?”

“什麽?罵你是賊?”

“她說我賊兒俊。”

小火說道:“青龍大人,她那是誇你長得俊朗,沒罵人。”

青淵沉思許久,最後說道:“凡人真是,很奇怪。”

一個字能拿來罵人,還能拿來誇人。青淵拉住正在疊衣服的西風,喚了她一聲。西風放下手上的活,回頭看他。

青淵實在是比她高很多,西風抬頭看他,看久了,脖子都要犯酸。男子低頭看她,看得她臉蛋發燙,她問道:“幹嘛?”

青淵說道:“笨蛋。”

“……”

“壞姑娘。”

“……”

“翠花。”

“……閉嘴!!!今晚不許吃晚飯了!”

被吼了一聲的青淵看向那兩個小家夥,說道:“你們看,我就說了凡人很奇怪。”

小火和月兒目瞪口呆,奇怪的是你吧青龍大人!

月兒想到西風暴揍小火時的情形,哆嗦了下:“連西風都敢惹的人,也隻有青龍大人了。”

“可不是。”

“你家主人是不是抓到青龍大人什麽把柄了?”

小火一頓,咦,它剛才說的那句話怎麽似曾相識。記得幾個月前,它還在為西風總是得罪青龍而擔心她的小命,現在完全變了。

堂堂青龍竟然被一個小小捉妖師隨便欺負。

小火陷入沉思,最後終於想明白了,不是西風變厲害了,而是青龍根本不還手。

寵著呢。

月兒見小火又自顧自地沉思去了,用小爪子敲了它腦袋一記:“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聽了。”小火摸摸腦袋說道,“哪裏有什麽把柄。”

它說完這些話,又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青龍大人被西風欺負,他不還手,這是寵著。可這小煤球揍它,它怎麽不還手?它難得找到一隻點心還想著帶回來給負傷的它吃,這又是什麽?

小火想著想著,心下一慌,打了個嗝。

不、不得了了!

“小火。”收拾好青龍也收拾好行囊的西風見它發怔,又喊了它一聲,“走了。”

小火回過神,又見月兒的小黑臉探了過來,朝它做鬼臉:“走了,小老鼠。”

那雙明眸大眼在它眼前閃啊閃,閃得它心一跳:“嗝。”

整個鼠都不好了!

那婦人沒有說謊,看起來是付得起豐厚捉妖錢的人,因為婦人叫了兩輛馬車過來,馬車寬大舒適,躺下來都行。

一個人去探親卻叫上兩輛馬車,又怎麽可能付不起區區幾兩銀子。

趙夫人見她要去後頭那輛馬車,拉住她的手溫溫笑道:“你還是個姑娘,怎麽可以跟個男子獨乘一輛馬車,跟我一起坐吧,那馬車就留給那位公子。”

西風看看青淵,說道:“倒也沒什麽大礙,我還是跟他一起吧。”

“我想跟你說說我家老爺的事,免得你到了那,被妖怪打得措手不及。”

西風微頓,這才點頭,對青淵說道:“我跟趙夫人一輛車,你和小火月兒去後麵那輛馬車。”

青淵默了默,就往後麵馬車走去。

趙夫人往他左右看看,什麽也沒看見,問道:“小火月兒是誰?”

“是我的兩隻靈獸,幫忙抓妖怪的,平時不會讓凡人看見,現在正蹲在他的肩頭上。”

趙夫人訝然,這姑娘果然不簡單,靠譜。

趙夫人攜她上了車,便讓車夫趕車,說道:“離得不遠了,夜裏不歇息的話,明天一早能到。不過你我都是女子,在外頭過夜不方便,所以等晚些見了客棧,還是得歇歇,姑娘不介意吧?”

“都行。”西風問道,“夫人,你家老爺是被什麽邪祟纏上了?”

趙夫人說道:“什麽妖怪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個女妖怪。”

“女的?”

“對,因為……”趙夫人略有些難以啟齒,最後還是說道,“我家老爺是生意人,那日談生意,被他的朋友拉去……青樓喝酒,回來後他就變得古怪了。愛梳妝打扮,愛擦脂抹粉,還……還喜歡穿女人的衣服!”

趙夫人一說,自己的臉都羞紅了。

西風對這種事見怪不怪,出於尊重也沒有評價什麽,說道:“那有沒有傷害趙老爺?”

“倒也沒有,就是變得像個女人,羞死人了。”趙夫人偏頭,連連歎氣,這可是家醜啊。

“夫人不必驚慌,等我到了那,一定會將妖怪抓住。”

“那就有勞姑娘了。”

馬車趕得略有些急,還沒進入下一個小鎮,天已經快黑了。趙夫人琢磨著車趕得再快一些,就能夠趕在天黑之前進鎮了。誰想車一急,車子出了問題,走不動了。

車夫瞧了瞧,說道:“沒有半個時辰修不好。”

趙夫人看看天色,有些焦急:“那還能進鎮子嗎?”

“都是山路,夜裏不好走,還是就地生火,在馬車上將就一晚吧。”

趙夫人心有愧疚,對西風說道:“真是對不住,要委屈姑娘在這野外睡一覺了。”

“沒關係夫人,平日裏我捉妖,偶爾也會在野外睡。”西風從車上下來,跑到青淵坐的馬車上,撩開車簾一看,裏麵竟然隻有青淵,“小火月兒呢?”

“天黑了,它們說去找點心吃。”

“去了多久?”

“一個時辰了。”

西風看著在車裏坐得端端正正的青淵,一個人坐在車裏一個時辰的青淵,心裏頓時不舒服起來。她朝他伸手,說道:“下來,我們今晚要在這過夜,趙府的下人去拾柴火了,我們去附近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麽野味。”

青淵伸手握住她的手,從車上下來。他看看這荒郊野外,傍晚的山巒已經顯得陰鬱,看著並不明朗,說道:“看來小火和月兒可以吃得很飽了。”

“噓。”西風示意他不要說,“別讓趙夫人他們聽見,這些妖怪不敢過來,但是凡人聽見會害怕。”

眾人尋的是山路附近的平地,地方並不寬敞,周圍灌木雜亂,下人清理了一些,又在周圍燒了一遍,將雜草燒盡,趙夫人才看得安心了些,又道:“趕緊生篝火。”

正是盛夏,她怕有蛇過來,等下人弄好,要去叫西風的時候,下人說道:“跟那位公子走了,說去狩獵。”

“看著文靜,膽子倒是大,會捉妖,還會打獵。”趙夫人又問,“他們可有帶火?”

“好像沒有。”

“那他們可怎麽走……”

趙夫人的擔心也是西風現在頭疼的事,她一心要帶青淵下車走走,進林子時還有日光,等再往裏麵走一些,天就黑了。

不是沒有辦法點火,隻是用法力的話,被周圍的邪祟發現,定會尋味而來,鬧出動靜,嚇著趙府的人了。

因為看不見,她走得磕磕絆絆,與其說是她牽著青淵,倒不如說是青淵在支撐著她,不是借力穩住的話,估摸她已經摔了好幾次。

“西風。”

跟她一起慢慢走的青淵喚她的名,走得小心的西風回頭問道:“嗯?”

“你做凡人開心嗎?”

西風微頓:“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凡人很脆弱,容易受傷,又容易肚子餓,要賺錢,到了晚上,還看不見。而且……凡人壽命很短,百年中,要陸續看著親人離去,不會很難過嗎?”

西風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凡人吧,脆弱又堅強。日子總要過下去,在你們眼裏凡人不過百年壽命,但對凡人來說,不長不短,至少每一日都不是日複一日。開心是一天,生病是一天,一天加一天,百年就過去了。”

青淵並不明白凡人那種每日都會有不同事情發生的生活,他默了默,說道:“神魔大戰時,我跟他們說,要一起回來,可是卻連一半的兵都沒帶回來……”

開戰那麽多年,死了那麽多人,雖然過去了足足十萬年,但他仍不能釋懷。所以他不懂凡人,為什麽短短百年看著親人陸續死去,卻還能快樂努力地活下去。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西風知道他不開心。他不開心時,總會將語速放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像是在壓著那顆心。她問道:“你們為什麽要跟魔界開戰?”

“為了自保,為了守衛神界。”

“成功了嗎?”

青淵沉默片刻,才道:“雖然神界死傷慘重,但的確算是贏了。”

“那你的那些兵,我想,他們會安息的。他們最怕的,大概是戰火一直沒有停。兩界平息戰火,興許就是對他們最好的交代,這也是他們與魔界抗爭的意義吧。”西風又道,“凡人也是如此,哪怕生活艱苦,但隻要有一點活著的意義,就會努力活下去,達成心願,但最怕的,是到最後,都沒有完成那個窮盡一生去做的心願。”

“那些'意義',能讓他們失去親人也不難過?”

“不能。”西風斷然道,“隻是……凡人跟神魔不同,神魔不易有子嗣,但凡人可以三年抱倆。數十年後,一個親人離去,還有別的親人支撐,還要為了他們而活下去。哪怕沒有親人,也還有其他活下去的意義。”

她吸了一口氣,跟著他慢慢地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林中,周圍的邪祟在盤旋,無人敢過來。

她壓低了嗓音說道:“當年我娘死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也不想活了,是小火殺開一條血路,將我帶走,它跟我說,我娘要我好好活下去。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我活下來要做什麽,但我娘讓我活著,我就想好好活著,因為如果我死了,她會很難過的。”

握著手的力道重了些,緊緊握著,像在撫慰她,怕她難過。

西風知道他嘴上不說,可其實比誰都會安慰人。她朝他笑笑:“所以你也一樣,如果你的部下看見你十萬年後還過得不開心,他們也會難過的。他們想看見的,是兩界太平,而不是你的愧疚。”

兩人已經在林中走了許久,雖然沒有晨曦朝日,但彼此都看得明白。

青淵走得很慢,可他感覺得到,西風還是走得小心翼翼,像怕摔著。他停下步子,看著她說道:“我背你。”

怕被他箍死的西風哼笑:“那你還不如抱我。”

“那我抱你。”

西風還沒反應過來,兩手伸來,身體已經懸空了。

瞬間離開地麵失去安全感的她立刻伸手亂抓,抓住他的衣裳。青淵牢牢抱住她,看看懷中姑娘,臉比剛才更紅潤了,一雙明眸輕眨,似月,勝月。

西風枕在他寬厚的胸膛上,不願去想任何事。

步子輕輕,踩著地上幹燥的枯木,碎木聲響,敲著兩人心懷。

撲通、撲通。

也不知道是誰的心在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