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墓地氣氛陰鬱,妖氣混雜鬼氣,對青淵來說,並不舒服,相反西風倒比他更快適應,畢竟她是凡人之軀,不是龍神那樣裏外明淨的神靈。

魚公子察覺到晚晚的氣息,讓魚遊得快一些。

自從離別後,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近地感應到她的所在,晚晚還活著,甚至連他的眼睛也在。

隻要拿回眼睛,恢複妖力,那些黃鼠狼對他構不成半點威脅,就能順利帶走晚晚了。

墓地空無一人,也沒有一隻黃鼠狼,但留在這裏的妖氣,卻已經暴丨露了他們的所在。

西風將劍端刺入地下,念著催魂咒術,不過片刻,大地顫動,二三十座墳地也跟著抖動。地底不斷浮現妖氣,刺鼻熏人。

“喝——”充滿威脅的低吼聲從地下傳出,察覺到來者不弱,沒有立刻出來。

西風又向地麵投擲一滴血,大地瞬間震得更加厲害,一股股黑氣從底下躥出,襲向西風。

西風冷哼一聲,劍氣回旋,將那黑氣收入劍下,凝於劍鋒,靈力一壓,將那黑氣全都轟回地底。躲在地下的黃鼠狼被黑氣炸得幾乎是在刹那跳了起來,齜牙朝西風撲去。

“可怕。”西風看著那些襲來的黃毛,趕緊收起劍躲在青淵背後,“青龍大人,上。”

黃鼠狼幾乎已在眼前,青淵也沒動半寸,距離分毫之間,狂風驟起,將那黃鼠狼再次卷入風陣之中,急速轉圈,轉得風陣中的黃鼠狼毫無還手之力。

首領見狀,喝聲令其餘族人退下,遠遠站立,厲聲:“你們為什麽要幫這隻魚妖,你們收了他什麽好處,我以十倍償還。”

“血債也要十倍償還麽?”西風說道,“我們是來接晚晚的,你最好將眼睛也還給魚公子。”

魚公子戾氣已現,他不想再等,一刻都不想再等。晚晚就在附近,他甚至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鯉魚因主人的不安而不安地轉著,撲得地麵沙塵彈起。

首領吃吃冷笑:“為了奪回眼睛,魚公子,你也是費盡心思。”

魚公子冷聲:“為了奪走我的雙目,你們也是費盡心思。”

“晚晚已經死了。”首領笑聲猖獗,模樣更是可憎,“她早就死了,你的眼睛也被我吞服,化為我的血水。”

“晚晚沒死。”魚公子側耳傾聽,他真的聽見了晚晚的聲音。

他沒有再讓他們交出晚晚,他不喜歡求人,也知道求他們沒有用。他緩緩上前,循著晚晚微弱的氣息,慢慢往墓地深處走去。

“晚晚——”他低聲輕喚,他想起晚晚窩在他懷中看月亮時,他總喜歡這麽喊她。

用了一世的耐心和溫柔,輕聲喚這個名字。

黃鼠狼妖看著他離晚晚所在的墓地越來越近,神色微凝,利爪已出,滿目殺氣。

“晚晚。”

魚公子驀地在一塊墳地前停下,就要觸碰那黃土墳堆,那首領嘶聲揮著利爪朝他刺去。

早有準備的西風哼聲,一張金色大網直撲黃鼠狼妖,瞬間將它捆住。其餘的黃鼠狼見狀,有些朝她撲去,有些畏怯要逃,可逃跑的刹那,就見一道青光閃過,麵前竟多了個青衣男子,還未回神,就見風起,又入風陣之中。

轉眼之間,黃鼠狼已經被盡數捕捉,整片墓地的妖氣,也消失殆盡。

青淵總算是舒服些了:“以後再也不要見到黃鼠狼了。”

將黃鼠狼全都收入袋子的西風聞聲,又眯了眯眼看他:“青龍大人,你真的不考慮收徒弟,我可是很聰明的。”

“不,我說了,我們還要一起睡。”

“……說就說,別嚷嚷。”她瞪他一眼,見那魚公子已經停在一座墳前,也疾步走了過去,“要不要幫忙?”

魚公子微微搖頭,起手要刨開這墳土時,默了默,說道:“謝謝。”

從這高冷公子嘴裏聽見謝謝,西風既意外,又不意外:“晚晚在裏麵?”

“嗯。”他手掌輕推,那泥土一點一點被移走。

過了片刻,土堆已平,卻不見晚晚。

他不敢相信地伸手在平地上抓著,想摸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可卻沒有。

“不可能,晚晚明明在這裏。”

西風看著那空空的墳地,說道:“不在。”

“她在。”魚公子似想到了什麽,從懷中摸出一縷青絲,散在墳地上。青絲離手,便著了火,化作縷縷青煙,縈繞墳上。

青煙漸消,西風就看見本來空**的墳堆中坐了一個姑娘。她這才明白過來,想必是那黃鼠狼施了十分厲害的障眼法,所以哪怕她就在麵前,也看不見。

那縷發,定是晚晚姑娘的。沒想到這樣一個大妖怪,還留著那樣細小的一縷青絲。

“晚晚?”魚公子再次探手,這次,沒有再落空。

虛弱的晚晚微微睜眼看他,淚已湧出,曾經能唱出繞梁三日曲兒的嗓子,沙啞疲憊,她笑了笑:“你來啦。”

魚公子一愣,蒼白的臉毫無血色,他握了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嗯,我來了。”

晚晚倚在他胸膛上,手中兩顆明珠輕轉,那是他的眼睛。

原本羸弱的人,此時似乎更加脆弱。西風忽然覺得不對勁,黃鼠狼妖已除,按理說晚晚不該這樣虛弱。

她頓了頓,蹲身握住她的手腕,這一握,渾身一震:“死魂咒。”

魚公子怔神。

晚晚抬手撫他的臉,輕輕摩挲:“你的眼睛,我保護得很好,誰也拿不走。現在,可以還給你了,對不起……他們抓了我的爹娘,我沒有辦法……”

她以為至少在背叛他之後,能保住爹娘性命,可黃鼠狼妖殺了他們,還要殺她滅口。

如果不是為了想將眼睛還給他,她早就已經赴死了。

她對不起他,她喜歡他,喜歡到沒有辦法再麵對他。

所以她對這雙目用了死魂咒。

那是一種同歸於盡的咒術,如果不是自己自願將東西交出來,強行取走眼睛的人,會死。

她猜得很對,黃鼠狼中,沒人願意犧牲自己取走眼睛。

而作為禁忌之術的交換,當原主出現時,咒術自動破解,東西也會物歸原主。

所以他找到她的那一刻,就是她死去的那一刻。

她不舍,不願,她還想多看他幾眼,告訴他她在受盡折磨時,支撐著她活下去的,是他。

想再給他唱曲兒,和他看花燈。再為他穿一次嫁衣,和他乘鯉共遊。

“對不起……”

明珠化目,緩緩回到原主身上。魚公子的眼睛,回來了。看到了他最想見的人,也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見的事。

少女慘白的麵頰上,是愧疚,是放下,是不舍。已經接近虛無的身體,正在他懷裏,慢慢消失。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們串通好了,取我的眼睛?”

魚公子看著她,明珠有淚:“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在大婚那晚,他們出現在房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晚晚愣神,忽然湧了淚:“那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因為當時你本不必出來,可你出來了,所以我不恨你。”

愛和恨,很簡單,並不複雜。

當他知道她和黃鼠狼一起設下陷阱時,他是恨她的;可當她撲過來嘶聲喊住手的時候,他又愛她了。

大概是因為,本就愛。

心頭壓了千斤之重,每日都在愧疚中度日的晚晚,忽然釋懷了。當日她看著爹娘被殺,痛不欲生,她奪過兩顆明珠,對自己下了死魂咒。

她想,將眼睛還給魚公子那一日,就是她去黃泉尋爹娘之日。

邪祟們日日折磨她,離她魂魄,剝她筋骨,噬她血肉,哪怕她沒有對自己下死魂咒,她也活不了了。

她也想過,他恨她,隻怕會比邪祟們下更重的手,懲罰她。

但她不後悔,不害怕。

她對他犯下的過錯,她願意百倍償還。

而今親耳聽到他說不恨她,她便覺得過往所受的苦難,都不算什麽。

隻是……她真的很想……再唱一次小曲給他聽。

隻給他一人聽。

梧桐樹,鳳凰棲。不飲俗塵水,不著人間衣。

春去也,鳳去也,獨守梧桐樹,孤影等鳳歸。

鳳不歸,鳳卻不歸……

“晚晚——”

悄然之間,他懷中的少女,已經化為虛無,一顆紅色丹藥悄然落地。

沉默已久的西風俯身拾起,這靈丹,可以隱匿妖氣,想必是當日黃鼠狼讓晚晚吞服,再接近魚公子所用。

她眸中一冷,手掌用力,將這紅丹握碎。

紅色粉末飄飛,從魚公子怔然的眼前飄過。

像是,又下起了血雨。

他的手中,唯有一朵小白花,在風中輕搖。

那才是晚晚的本體,一朵小小花,潔白無瑕。

晨曦之下的海麵,永遠都是湛藍的,將水捧起,水又變回了白色。

“回到海裏以後,你再也不會來人間了嗎?”

魚公子“嗯”了一聲,就算答了。

西風略有些惋惜:“那以後我要找你玩,是不是隻能去海裏,我水性不太好,怕淹死。”

魚公子看她:“那就不要來。”

“哦,真冷淡。”西風想安慰他,可是無論什麽安慰的話,在此刻聽來,都會令人難過。

“不用安慰我。”魚公子看得出她在努力跟他說話,隻是他不需要,他偏頭說道,“謝謝。”

“我……”

青淵還沒說第二個字,就被西風堵了嘴,她生怕青淵這個大毒舌說出什麽戳人心窩子的話來。

青淵將她的手拿下,問道:“為什麽不讓我說話?”

“回去再說。”

青淵不解,可還是點點頭:“哦。”

鯉魚輕遊,已經朝幽深大海遊去,載著魚公子,回大海之中。

西風這才發現,魚叔本不屬於大海,他的家,本是在湖泊之中。可卻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追隨這壞脾氣的公子。

就好像晚晚,寧死,也要為魚公子守住雙目。

西風一直覺得大海很神奇,神秘又帶著絲絲詭異,總覺得走近了,會被海水吞噬,所以她並不喜歡大海。

但以後大概會喜歡吧,畢竟,她知道海裏麵,有個脾氣不太好實際卻很善良的魚公子。

西風歎了一口氣,朝那漸漸消失的公子揮手。直至他們的身影不見,她才說道:“走吧。”

漸離大海,便漸離了深海特有的氣味。

西風越走越覺失落,又一次歎道:“晚晚是個勇敢的姑娘,魚公子也是個好妖怪。”本是與她無關的事,如今重重壓在心頭,堵得難受,她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麽?”

青淵說道:“我想說,晚晚變成了花,精魄還在,隻是很難再成人。可是,你忘了我們認識一個很會養花的碗碗。把晚晚送給碗碗養,不過百年,就能又見到晚晚了。”

西風一頓:“你怎麽不早說!!笨蛋!!!”

青淵:“……”壞姑娘,真是個壞姑娘,不講道理。

西風欣喜轉身,朝那廣闊大海跑去,焦急大喊:“魚公子——”

晨曦明耀,海麵風平浪靜,那遠去的公子,似乎不會回來了。西風心中焦急,忽然,海麵波浪微動,有位俊俏的公子,騎著鯉魚,又出現了。

西風在海岸邊朝那使勁招手,雙眸明亮,她知道——終有一日,魚公子的新娘子,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