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鎮外麵的荷花池,是從玉米村出來,進鎮子的必經之地。

上回被青淵毀掉的一湖荷花池,現在還蔫在湖麵上,一蹶不振,滿眼蕭瑟。

西風走到那荷花池旁,想了想頓下步子,一指起開,幻水為線。

那銀白水線與她手指相連,引向湖中。她尋線而去,在那淤泥池中,找到了五個昏迷不醒的師兄師姐。

那水妖已經將他們的靈氣都奪走,如今的師兄們,跟凡人沒有什麽兩樣。

西風瞧著他們,覺得有些可惜,要學成一身捉妖本領,天賦不佳的人,得用好幾年的時間,甚至是十年光景。

不過也不是毫無恢複的辦法。

五人離了湖中,漸漸蘇醒過來,看見西風蹲在旁邊,開口道:“師妹……”

“噓,不要說話。”西風找了找身上,從鞋子那拔出一張銀票來,放在他的手上,“你們先進小鎮找客棧休息,就去離鎮門口最近的客棧,無影師兄在附近,我會讓他去接你們。”

“沒了靈力,還回靈殿做什麽……”

“那水妖在璞玉手上,她要是願意,就讓水妖把靈力吐出來給你們。”西風起身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五人要留她,但西風不想多留,疾步離去。

西風進了小鎮,就直奔趙家。

已到戌時,趙家已經用過了晚飯,趙老太太在孫女屋裏坐了半晌,喂她吃飯,卻毫無反應。一聽那捉妖師回來了,急忙去接。

等她出了房門沒走幾步,西風已經來了。

趙老太太忙問道:“姑娘,可有帶回玉兒?”

“我見到了玉兒的靈魄,不過暫時還帶不回來,放心吧,她沒有危險。”

玉兒的肉身還在**躺著,西風走過去看她的雙眼,從肉身眼睛裏她就能看出玉兒的靈魄正在恢複中,那稻草人果真給她療傷了。

“奶奶,我要做點法術,看看玉兒的前世,您可否將她平日常佩戴的飾物給我?”

趙老太太拿了孫女的妝奩盒子來,打開看了看,挑了一支給她。

西風握住這珠釵,用尖刺在玉兒的中指上一挑,摁出血珠。

符咒剛開,那柔軟血珠就變成了一粒色澤鮮豔的珠子,輕輕叩在地麵上,不碎,反彈,跳上半空。西風伸手握住,血珠頓時碎在她的掌心裏,一滴鮮血滲入她的掌心,乍現紅光。

紅光之中,有個儒生在窗前誦讀。

西風略微意外,玉兒不是阿想,因為這儒生就是玉兒的前生。她皺眉,輕彈指間,再往上一世。

這回,是個賣酒的姑娘。

西風本以為又不是阿想,仔細一想,或許當年阿想離開玉米村後,以賣酒為生了呢?

大好年華不幸過世,輪回兩世,也恰好是玉兒這個年紀了。

她試探地喚聲:“阿想?”

但那姑娘沒有抬頭。

看來不是。

以靈咒喚前世之人,幻境中的人會應聲的。

她正要收起這紅光,忽然聽見有人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

西風愣了愣,聲音不是來自幻境,也不是來自玉兒。

蒼老而和藹的聲音,來自身後。

她驀地轉身,看向趙老太太。

“阿想?”

“我說西風是笨蛋,她還不承認。這麽多的玉米,拿出去賣,比抓妖怪賺錢多了。”小火往抱著的玉米“呼呼”地吹了兩道火,玉米就被烤熟了,香氣撲鼻。

它特別有良心地遞給青淵:“呐,給您。”

青淵默默推了回去:“口水。”

“……沒有好不好。”小火憤然把玉米收回,都是笨蛋,火裏麵怎麽會有水。

小黑妖還蜷在青淵的手掌上睡覺,睡得十分香甜。小火看了一眼,舔了一圈唇:“要不,給我做點心吧。”

“不可以。”

被拒絕的小火又看了看那站在邊上的稻草人:“這個點心也不錯。”

“不可以。”

“……行,我繼續啃玉米,當個和尚。”

他們一眾妖怪都待在亭樓上,晚風清涼,拂得人舒服。青淵緩緩站了起來,走到阿守一旁,俯瞰村莊。

村莊寂靜,燈火已經陸續熄滅,狗吠貓叫,也漸漸平息。

一切歸於平靜,直到翌日夕陽落下,才會再次重新上演。

本來還在看著村莊的青淵,看向了亭樓腳下,有人正往這邊盯看。他知道那是西風的師兄和那個沒禮貌的姑娘。阿守也察覺到了,頓時不安,在亭樓上蹦跳起來。

一根長繩從地上直接往上刺來,直接刺穿了亭樓,將躺在亭樓的玉兒姑娘靈魄卷住,就要往下拽。阿守一見,獨腳踩住,繩子迅速從玉兒身上離開,轉而纏住它的腳,用力往下拉。

這繩子最開始的目標,就是阿守。

繩子剛動一寸,就有一團火撲來,一口咬斷了繩子。

化身巨獸的小火一躍而下,跳進玉米地中。那飽滿成熟的玉米碰見熾熱火光,瞬間炸開了。

頓時滿村玉米飄香,香得一直沉睡的小黑妖都醒了過來。它睜眼一瞧,見了眼前晃來晃去的稻草人,頓時兩眼精亮,“呼”地變成一團黑氣,鑲嵌在黑氣上的眼睛炯炯有神,直接朝它撲去:“大妖怪!”

它還沒碰到它的一根稻草,突然有手伸來,直接擋住了它。青淵的手輕輕一推,就把它直接叩向地麵,驚得它大喊。

小火聞聲抬頭,猛地見到一團黑球衝來,它下意識起跳,誰想黑球速度過快,直接砸在了它的背上,頓時砸得它眼冒金星,差點把玉米給吐了出來。

黑妖也因這一撞頭昏眼花了,再次暈了過去。

小火沒來得及甩開它,就見那繩子再次朝它捆來,這一次連火焰都灼燒不斷,看來是有備而來。

“師兄,快。”

璞玉的聲音剛落,無影已經持劍從暗中出現,劍端直刺它的靈穴。

一旦靈獸被刺了靈穴,就會瞬間失去法力,全身麻痹,需要過幾個時辰才能恢複。

璞玉見他沒有朝這火鼠的命門上刺,知道他是不願讓西風難過,眼神一冷,繩子立即捆住小火的脖子,用力勒緊。

小火冷眼盯看,怒吼一聲就要毀了她的靈繩,突然那繩子被風斬斷,又一陣清風襲來,化作狂風,瞬間將朝它襲來的無影逼得退到三丈開外。

無影詫異,看著那站在火鼠前麵的青衣男子,滿目的難以置信。他不敢相信,竟然能有人毫不費力地將靈繩斬斷,這畢竟是法器。更不能相信的是他這樣出手擊退他,她卻無法捕捉到他的半點靈氣。

像是對方隻是動了動手指,就把他擊退了。

小火變回拳頭大小,捂著它的腰咯咯咬牙,痛死它了,它一定要把那小黑臉當點心吃掉!

青淵安靜地站在亭樓下麵,看著沒有輕易上前的兩個人,問道:“西風不許你們抓它,所以你們不許抓它。”

“你到底是什麽人?”這是無影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他對這人的身份,太好奇了。

“不要告訴他們。”小火坐在他的肩頭上,鼻子朝前輕嗅,說道,“西風回來了。”

無影不想讓西風看見他又來抓稻草人,轉身進了玉米地中,沒有跟她照麵。

西風走得不快,遠遠就聞見玉米香氣,惹人發餓。走到亭樓附近,就看見這兒的玉米地被毀了大半,地上還掉了一根一根熟玉米。

有個稻草人,正在玉米地裏蹦著,對這死了大片的玉米心感不安。它試圖要將斷腰的玉米扶起來,可剛扶起,它就又倒下去了。

稻草人焦慮的身影和滿頭的白發讓它看起來像個老頭兒,它焦急地試圖救下這玉米林,可它發現平時的法術不管用了。

小火窩在青淵的肩頭上,也愧疚了——但被它的火燒過的東西,很難複原。

稻草人還在玉米地裏費勁地“救”它們,沒有一點要放棄的意思。

它忙碌著,想救它們。

“阿守?”

焦急的稻草人猛地一頓。

西風也喚了一聲“阿守,”又道,“你看誰回來了。”

阿守愣神,跳轉回身,一個白發老太太站在它的麵前,正抬頭看著它。

趙老太太看見它身上的灰色長衫,眼睛頓時濕潤,目光移至它頭上的帽子,便禁不住笑了笑:“這帽子,你還戴著啊。”

阿守愣了許久,忽然蹦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她蹦去,到了她的跟前,探了探身,便在她周圍轉起了圈。

——你看,我很乖,還在村子裏,幫大家看著玉米地。

——你的囑托,我沒有忘。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它蹦得越來越歡快,臉上沒有五官,可誰都看得出來它很開心。

可突然它停了下來,因為周圍的玉米地都被毀了。

它默然站在她麵前,開始難過起來。

趙老太太哽聲,拉住它的衣角,當年這衣裳,是她在河裏撿來的,還來不及修剪就給它穿上了——如果她能回到五十五年前,她一定會認認真真給它裁量一身衣服。

——阿守,你做得很好,都沒有什麽鳥兒敢來這裏偷玉米了。你看,玉米長得多大,多好。

——這玉米的須真長……欸,阿守,我給你做成頭發好不好?

——頭發真好看,不過曬幾天就會變幹了,到時候我給你做個更好看的。

可是沒有“到時候”,因為第二天,上遊河流洶湧,馬上要衝破河堤淹沒玉米村。

整個村子的人都很慌張,連縣令太守都來了。他們什麽東西都沒收拾,就跟著衙役匆匆離開。

剛開始幾年,他們都在等河水退去,好重新回到他們的村莊。

後來過了幾年,陸續有人離開。

她也嫁給了當地的趙少爺,生了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直到少爺變老爺,那河水都沒退去。

她以為一輩子都回不了玉米村了。

可誰知道,有一天,河水退去。

——阿守,我們要走了,等水退了,我們就回來,你要好好看家。

他們都走了,隻有一個稻草人留在了這裏,守護了村莊整整五十年。

眼淚從已經不見當年少女模樣的老太太麵頰滾落,是後悔,是感激。

她朝它緩緩伸手,阿守似乎明白了什麽,朝她傾身。

帶著歲月痕跡的手輕輕撫著它的頭,老人低聲:“你很乖,謝謝你。”

幽幽晚風中,似有人釋懷放心地笑了笑。

阿守又跳了起來。

跳著跳著,那支撐了它五十多年的長棍,漸漸消失。以稻草紮成的身軀,也漸漸消失。

阿想愣神:“阿守?”

西風將她輕輕拉住:“它因承諾而活,如今承諾達成,沒有留下來的意義了。”

沒有心不會思考的稻草人,在完成了這五十年守護村莊的承諾後,因為等來了它要等的人,執念消散,人也跟著執念一起消失。

“阿守很開心。”西風看著漸漸消失的稻草人,一頂帽子從一丈高的地方緩緩飄落,落入阿想手中。

阿想怔怔看著帽子,再抬頭看向村子時,發現玉米也跟著消失,整個村莊,已經全都不見了。

他們都放棄了的村子,因為阿守的守護,多存在了五十年。

可它走後,村子依舊會消失。

沒有思緒的稻草人,卻比凡人,更可敬。

西風看著這荒山林地,長久默然。

明知道會失去,為什麽還要執著相守。

“謝謝……”

阿想捧著帽子和灰色長衫,輕聲說道。

村莊已經消失,阿想還是回了一趟家裏。家已經沒了,隻有一片淤泥石子。

一眼清泉從泉眼裏涓涓流出,依舊清澈。

阿想在“家裏”仔細走了一圈,一一指給他們看“這兒有四間房,我睡裏屋。這屋外,有個木架子,種了很多葫蘆。你瞧這兒,旁邊是一大片玉米地”……

西風仔細聽著,再看她指向的裏屋,忽然想起那晚她就在那屋子裏睡,然後青淵告訴她——那稻草人在窗外跳了一晚。

原來它以為是阿想回來了。

那五十年前,它是不是也這樣,每晚都守在窗外,守衛著姑娘?

“當時我力氣小,舉著阿守出來時累壞了。那時很久沒下雨了,地很硬,根本沒辦法把木棍插到地裏。所以我就把阿守放在了這泉眼上,一直在這。”

村莊沒了,但泉眼還在。

西風忽然想到了什麽,捧起泉水,嚐了一口。

泉水頓時灼心,燒得她差點吐血。

血液明淨的人,喝這泉水,猶如吞了仙水。

血液汙濁的人,喝這泉水,猶如服毒。

西風咳嗽了幾聲,終於明白為什麽阿守會變成個大妖怪——因為是聖潔的泉水養育了它。

“這裏人傑地靈,真好。”西風沒有告訴她泉水的秘密。

阿想問道:“為什麽阿守要綁走玉兒?”

“或許不是阿守想綁架玉兒,而是因為水妖帶著玉兒靈魄誤入這裏,阿守以為是你,所以襲擊了水妖,將玉兒留下了……畢竟,玉兒是您的親孫女,氣息相似。”

可當真正的阿想出現時,它還是認出來了。

“奶奶,你要重建玉米村嗎?”

“重建?”阿想搖頭,“哪怕我能再造個一模一樣的村子出來,可這裏的人,是再也回不來了。”

過了五十年,當年的嬰兒,都已經成了年過半百的老人。

都有了家,都有了孩子孫兒。

誰願意再回到這個村莊裏,種玉米呢。

誰又願意在日落黃昏之際,在這裏燃起炊煙?

玉米村,在阿守消失的那一刻,也跟著徹底消失了。

阿想歎了口氣,朝著她住了十幾年的農家小院看了許久,說道:“走吧。”

別了,阿守。

別了,她的故土。

一行人離開了玉米村,連最後一點人聲都聽不見了,無影和璞玉才出來。

昨日還是村莊,現在已成廢墟,讓璞玉覺得有些詭異。她見他蹲在泉眼旁,俯身問道:“師兄,師父要找的,是這個?”

“嗯。”

“早知道近在眼前,也不用我們費力氣去抓那稻草人。”

稻草人身負他們追尋的靈氣,將他們也誤導了,幸好他那師妹沒有發現。無影取出一個玉瓶,置入泉水中,念了引魂咒。

泉水頓時沸騰,不願入那瓶中,可根本沒有辦法阻攔,“砰”地一聲,泉水精魂就被玉瓶吸入。

本來潔淨的泉水,瞬間變成了一汪死水。

已經離開玉米村的青淵微微頓步,回頭往那村莊看去。

西風也停下步子,問道:“怎麽了?”

青淵歪了歪腦袋,略有疑惑,最後搖搖頭。

不是人的師兄,沒禮貌的師姐,蹲在了泉水旁。

大概……是口渴了,在喝水吧。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把玉兒的魂魄還了,拿小錢錢啊。”

“然後呢?”

“吃一頓!”

“再然後呢?”

——吃飯睡覺打你!西風朝他燦爛一笑:“然後睡個好覺,再去找活做。”

“哦。”青淵不問了,他在沉思一件事——當時放在客棧裏的掃把,還在不在?

“哎呀!”西風狼嚎起來,“玉米啊!又大又甜的玉米,我為什麽不拿去賣錢!自己屯糧也好啊。”她可憐兮兮地抓了青淵的手,晃了晃,“你能不能把稻草人變回來?”

“不能。”

“哦。”西風立刻鬆開他的手,要他何用!

還在捂著腰的小火哼唧兩聲,笨蛋。

不過,那個砸壞它腰的小矮子去哪裏了?

大概又是在去找大妖怪的路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