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血病

2016年4月28日晚七點,婺華縣婺華中心醫院注射室門口,安靜得連人的呼吸聲也能清晰聽到的等待區。

62歲的王棟坐在冰冷的鋼製長椅裏,通過敞開的窗戶望著夜空上一輪金黃色的滿月,靜靜發著呆。

他記得很清楚,44年前,也就是1978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年僅18歲的他拿著一張燙手的大紅色入伍通知書,依靠著家裏給蟲蛀得滿是窟窿眼的窗台,仰望中天上金色的滿月哭成了淚人。

打小就沒停止過做軍人夢,18歲時夢想終於變成現實,過幾天他就要穿上帥氣的綠軍裝,背上高過自己一頭的行囊,踏上美好的軍旅之路,那還有什麽可哭的?他不是應該喜笑顏開嗎?

可王棟實在是忍不住要哭啊,默默掉眼淚是因為他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能哭大聲了給周圍鄰居笑話。假如那時是置身在荒郊野外,他不放開嗓子大嚎一場才怪呢!

入伍通知書上的字麵意思都一樣,“批準入伍”,可實際上王棟想當的是空軍啊,最後卻由於視力不過關,不得不應召進了陸軍......

王棟邊哭邊想,這幾年要是沒有挑燈夜戰的自學小學課程就好了,明明是農村娃兒,偏偏像城裏娃那樣弄成了個近視眼,這事就算悔青腸子也遲了呀!

日子啊,過得也太快,春夏秋冬那哪叫輪換?分明就是城裏汽車的四隻軲轆,不停往前碾壓呀碾壓,青春年少的小夥子,還沒鬧明白這輩子是怎麽活過來的,秋霜就染白了鬢發,連昔日強健的體魄也不知去了哪兒,仿佛昨天還指望在體能訓練中爭奪第一的人,今天就病來如山倒了。

王棟枯瘦且布滿皴裂紋的手上,抓著一個裝了病曆本、各種票據以及一張疾病診斷證明的塑料文件袋。

診斷證明就插在病曆本裏,大小和當年的入伍通知書差不多,但是是白色的,白紙上印著一串串蝌蚪般的字母與數字,盡管看不懂,也足以叫人心裏瘮得慌。

無論臉上的表情,還是無神的老眼,都顯得王棟是那樣迷茫。此時他應該比當年捧著入伍通知書時哭得更厲害,然而他沒有,他隻是像一尊坑坑巴巴的木雕似的凝視窗外,仿佛窗邊靠著那個18歲的毛頭小夥子,兩人正盯著同一輪月亮出神。

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又稱慢粒髓性白血病,中老年人易得,很不幸王棟就是這樣的中老年人中的一員。

才62歲呢,多少人都活到了七老八十、甚至成了超過百歲的長壽老人,他王棟和那些人比還勉強夠得上是個“年輕人”,怎麽就給醫生下了死亡判決書,少則半年,多則三年,就是他這一生最後剩下的光陰了呢?

他呀,也太不爭氣了!

血癌確診書,是兩個月前從安寧市第三人民醫院拿回來的。做各種各樣的檢查花了一萬多塊錢,醫保不能全部報銷,剩下好幾千得由個人承擔。

十年前王棟的老伴去世,喪事辦完,兒子王飛翔等不及地就跑去南方城市打工了,連逢年過節也不回來,父子二人十年加起來也沒通過十個電話。

飛翔每個月就往家裏寄五百塊錢生活費,王棟每月的退休工資也隻有幾百塊錢。一千多塊本來夠過日子,可這一次去安寧看病,光確診檢查費就已經讓王棟有些入不敷出了。

但就算是得了絕症,就算不夠錢打針吃藥,王棟也發誓不向病魔低頭,不向命運認輸。最後的日子老天爺給他定在哪一天,那是老天爺的事,他不需要操心,也沒空操那閑心。

假如死亡是一場遠行,臨行前他需要做完的大事太多了,就連吃飯睡覺也舍不得多花時間呢。

這次來醫院,王棟是來注射幹擾素的。

安寧三院的主任醫師告訴他,控製慢粒病除去骨髓移植,最好的辦法就是靶向治療,醫保能覆蓋大部分費用,實在劃算得很。那種新型醫療方案既能幫病人延長壽命,又能減少痛苦,王棟還不到七十歲,應該來住院試一試。

然而按著計算器一算,自己還是得負擔好幾萬塊,真要用靶向藥物治病,就必須得驚動遠在南方的王飛翔,這樣做王棟不樂意,因為老伴的死,兒子和他關係很不好。

獨居幾年後,王棟對往事徹底看開了,尋思孩子要怪就怪吧,多年來他也確實是活得挺封閉挺自我,以致對妻子有所忽略。說不定隻要他能稍微多關注一點身邊事,她就不會走那麽早呢?

責任推不掉,就不該往外推,王飛翔隻要在南方過得好,他這做父親就知足了,又何必因為渴望得到家庭溫暖,就去乞求孩子的諒解?

兩年前聽說飛翔和一個姑娘結婚了,在五羊城裏有房子住,不愁吃不愁穿的,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單就這點來說,王棟哪怕明天就要死了,也能笑著閉眼。

唉,不過還有餘願未了,仍然是死不瞑目啊~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送來了淡淡的、初春時花草那好聞的香氣。

王棟給夜風吹得回過神,意識到針早就打完了,他都這樣在人家醫院大廳坐了個把小時了,也是時候回家弄飯吃了。

起身要走,可屁股才剛離開椅子,王棟就又重重坐了回去。

有點頭暈,有點惡心,得悠著點兒來。生病這事呀,別說沒告訴兒子,王棟就連左鄰右舍加街道也沒告訴。

前段時間忽然在衛生間暈倒,以為是怕得老年病不敢吃太多蛋白質,結果鬧了個營養不良,誰知後麵的幾天眩暈時常伴隨,身體明顯不對勁了,王棟逼不得已才跑來婺華中心醫院檢查身體。

抽幾管血做一個化驗,老醫生當場就灰了臉,沉默許久後開出張轉診單,叮囑他無論如何明天也得去安寧市的大醫院做全麵身體檢查。這是天大的事,可開不得玩笑。

於是,王棟就去城裏帶回了那張確診書。

反正這事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隻要大家不知道,就還能用看正常人的眼光看待他,那麽他王棟,就還能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健康人。

必須多坐兩分鍾再走了。王棟靠回椅背上,抖著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點開微信,進入了兩月前得知自己命不長久後,學年輕人開的一個公眾號。

接連在公眾號上發了三篇文章,收獲的閱讀數是寥寥無幾,王棟感到無趣,就停更了一個多月。

此時也是閑來無聊,忽然想著再登錄上去瞧瞧,於是他點開那個起名叫做“外星使者戈倫”的公眾號看,頓時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