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眼神

收到沈辰星回信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六號,管理社區綜合事務的陳姐居然上門來看望王棟。

這讓王棟非常吃驚,因為過往社區來人,除去查戶口啥的,通常都是在年節時。並且來的也會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將上麵發的米麵油之類的慰問物品往門口一擱,熱情地說聲“大爺您新年好”,就擦著汗一步三蹦地跑了。

這一次,大忙人陳姐怎麽會花時間爬四層樓,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王棟實在是不樂意接待客人。

家裏收拾的倒是幹淨,他閑來無事,不到處擦擦洗洗,弄得地板家具都一塵不染的,又幹嘛呢?說起來事兒多,說白了不就是繼續看他那些科幻小說,並整理雜誌書籍?可自從生了病,他就知道不能再埋頭鑽在書堆子裏,更不能繼續對著電腦網頁瞪起一對老眼——那多傷神啊!

王棟對接待來訪者的排斥,自然是源於他因口吃而患上的嚴重社恐症。

可四十幾歲、長得胖乎乎的陳姐都站在門口了,從貓眼往外看,大概是爬樓著急,人家一個勁兒在喘,大波浪卷發都有點蓬亂了,那能不讓進屋來喝口水?

逼於無奈,王棟遲緩地應一聲門,拉一拉插栓又轉動門鎖,將大門押開了一條縫。

陳姐那張膠原蛋白過剩,又白又胖的圓臉堆滿笑擠在了門縫裏:“嘿嘿,老王,您瞧我這正好打你樓下過,忽然就想上來坐坐,所以就爬樓上來了。您說趕巧多好啊,正好人就在家裏頭呢!”

王棟撇了撇嘴。嘁~下崗工人,一老頭兒,不在家呆著,成天要去哪兒閑溜達呀?

難不成像住旁邊單元的老張頭老李頭那些人那樣,提溜著鳥籠子上街看人下棋,或者去茶館喝喝茶嘮嘮嗑兒嘛?又或者像靳大媽李奶奶,天天跳廣場舞,還組織個老年合唱團啥的?

對了,還有那什麽老年大學,一幫老頭老太在裏麵要不寫字畫畫要不琢磨烹飪,那叫一個無聊,具有“科幻思維”的王棟才瞧不起呢,他費那個勁跑去和人張嘴說話幹嘛?

瞧吧,那邊嫌費事從不參與,這邊人家主動找上門來了,想必惹來“麻煩”的原因,就是前幾天那場社區生活會......

怎麽著也該說聲“你好”,或者“歡迎”之類的客套用語,奈何王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幹癟並帶點烏紫色的嘴唇動動,喉嚨裏“嗯”一聲,他算是打了個招呼。

幾秒過後,陳姐熱情洋溢的笑在臉上有些發僵,成了尬笑,她那兩瓣像臘腸的厚唇動動,樂道:“呦我說老王,你這是呆家裏做鐵將軍呢?別把著門不讓進呀~”

“啊?”王棟一驚,這才察覺自己是有片刻跑神,怠慢了陳姐。

這樣可不好!陳姐是熱心人,幹了數不清的好事,在新榮社區口碑好到爆,把誰堵門外也不能堵她!

王棟隻好將門縫拉大,陳姐別看長得胖,身體卻靈活得跟隻貓似的,見著門縫夠進她一個了,就晃一晃鑽進來,站在了鞋櫃旁邊。

掃視客廳一遍,陳姐一個勁誇讚:“以前沒來,不知老王你這麽能打掃屋子呢?瞧瞧,嘖嘖,到處幹淨得跟沒沾灰似的,我家猴子精多,可保持不了這麽個樣,嗬嗬嗬!”

王棟給陳姐誇得臉紅,心想我得這病,就得生活環境清潔,以防感染啊,可這話我又怎麽能和你明說?

好在口吃毛病,在這關鍵時刻又幫了王棟一次,令他感歎再壞的事也不一定完全是壞事呢。

王棟拘謹的神色摻雜進一絲憨厚的笑,衝陳姐搖搖手,說了一個字:“沒。”

有結巴毛病的人說話斷斷續續,很難帶上虛詞,這點陳姐理解,她擦一擦額頭冒出來的細汗,眼睛望著木沙發。

王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將陳姐讓到沙發上坐好。

陳姐一雙眼還在不住打量,既然王棟不說話,就由她發揮擅於發言的特長:“哎呀呀,瞧您這兒呀,哪能像單身老漢住的房子?紋絲不亂啊,就連書也摞得整整齊齊,邊角都不差出來呢。我看呀,我得把你家作為咱新榮社區的標兵,給大家看看您這是有多整潔!”

這一聽,王棟又害怕了,正準備給陳姐倒杯水喝,頓時彎著腰僵在半路,傻傻地望著她,接連搖了幾下頭。

陳姐真是豪爽的女漢子,樂得哈哈大笑,哼哧哼哧說:“行啦老王,我也不逗你了,剛才那是在和你開玩笑呢,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你說誰會沒事兒拿個相機闖居民屋子裏瞎拍?那不是侵犯公民隱私權嘛。”

“又是隱私權?是啊,誰說不該尊重他人隱私呢!”王棟立即想起了沈辰星的郵件,緊繃的心情就鬆散了一些。

給陳姐倒好水,王棟也在側麵沙發裏坐下。他確實是沒之前那樣拘謹了,他想到,說不定能從陳姐的來訪裏找到寫新故事的靈感呢?

陳姐拿著玻璃杯喝一口水,說上了她此行前來的正題。

才不是正好路過順便上樓敲門呢,實際上那天生活會開到最後時,陳姐就對王棟產生了懷疑。

老王忽然發生這樣巨大的變化,願意打破冰封一般的沉默,願意走出家門和人接觸了,這想必是事出有因吧?

特別是,當自己問他,今後再開生活會時他還會不會像今晚這樣參加時,他眼裏閃爍出的笑意,就更意味深長了。

陳姐幹了那麽多年的社區工作,天天和居民打交道,處理各種各樣的複雜事務,早就成微表情分析專家了,別說仔細盯著人瞧看,哪怕隻是眼光打對方臉上掃過去,人家是高興還是發愁,又或者是正為著什麽事煩惱,也逃不過她的觀察。

王棟當時含笑的眼神,實在是太深了,虛弱裏透著一股力氣,明明是要掩藏自己,卻反而暴露了本來就藏不住的東西——無助,那種像是有著某種盼望,卻又無法憑一己之力實現的無助。

過去陳姐在走訪一些生了重病,自知時日無多,卻總還有未了的心願的老人時,見過那種眼神......

越到過節社區工作人員就越忙碌,五一期間陳姐沒空過來探望王棟,可上門的念頭一直就纏繞在心裏,越來越緊迫。

節後忙得差不多了,她一刻也不能等地就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