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中生有

手術室外的休息凳上,季虹隻覺得疲憊感像潮水般湧來。從淩晨兩點熬到現在,七個半鍾的陪伴裏,她隻打盹了片刻。闌尾炎的微創手術須個把鍾,她靠在凳子上想眯瞪一會兒。

恍惚中,她走在曠野上。入目處,衰草連天,浮雲蔽日。一隻野狗忽地從側麵躥過來,並不出聲兒,張開嘴露出利牙對著她的腿就咬,她急急跳了幾跳,順手拔起一顆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小樹,照著狗頭打過去。

豈料這狗極敏捷,它把頭一偏,一扭脖子,哢一下把小樹咬住了,接著頭往下一伏,再往裏一帶,把季虹帶了個趔趄。季虹著了惱,4歲就成了孤兒的她,早被歲月馴得勇敢,她立穩雙足,重心靠後,雙手使出洪荒之力把小樹往回拉,她和野狗拔上河了。

季虹知道,狗的咬合力超過一百斤,她必不能贏。正想著,隻聽叭的一聲,小樹斷了,狗穩穩地伏在原地,露出凶光的兩隻眼死死盯住她,兩道光柱一般。而她卻收腳不住,蹬蹬蹬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

野狗刹時飛身而起,像龍騰深淵,帶著一股風向她撲過來,又尖又長的利牙像野豬的獠牙,從血盆大口裏豁然而出,閃著白光;紅紅的舌頭滴著粘涎,即將滴到她臉上。

“救——命——”季虹想呼喊,想求救,但聲音像是卡在了喉嚨裏,任她如何用力,終是喊不出來,四肢百骸像是抽去了骨架,軟綿綿地癱作一處。

野狗的牙齒離她的臉越來越近了,她再次使出吃奶的力氣喊道:“救——命——”

“你咋了?”一隻手推醒了她,“做惡夢了吧?”

季虹遽然睜開眼,一男一女站在自己麵前。這對男女,口罩遮住半個臉。男的穿著寬鬆T恤和短褲,靸著涼鞋,大大咧咧得像街邊小販;

女士穿草綠色半袖襯衫配白色傘裙,腳蹬半高跟休閑鞋,搭配倒是得當,隻是豐肥的身子蠢蠢欲動,像要衝破衣服的束縛迸裂而出;口罩上方的小眼睛微微內凹,眯著一層神秘的霧,讓人猜不到裏麵的內容;兩彎高高的吊梢眉讓季虹自然地想到王熙鳳。

“你就是季虹吧?”女士先開口,她拿眼睛把季虹看了幾看,“我是莊黛。你比抖音上更好看,這麽漂亮幹陪診有點可惜,不過,不幹陪診也挺可惜的。”

季虹趕緊站起來。莊黛的話以及她說話時的神態讓季虹覺得生分,似乎之前的微聊完全不存在。她一時摸不清對方到底想講什麽,隻陪個笑應道:“沒別的本事,隻能跑跑腿唄。”

“你這次的費用是按小時算還是按天算?你算一下。我和我哥都來了,你可以走了。”莊黛的語氣有些冷冰冰,和微聊中的表現判若兩人。

季虹頗為詫異。這兄妹倆一上來,沒問母親病況如何,沒問她如何陪診,一上來就趕她走,這多少有些不近情理,但她不合適表示異議。

“按小時吧,一小時五十塊,夜裏是六十塊。淩晨兩點到現在九點半,共七個半鍾,就算七個鍾吧,四百二十塊,給四百塊行了。”季虹一邊算一邊說。

“啥白天夜裏!夜裏人還少些,不是更省事兒?就五十塊一個鍾啦,五七三百五,我再給你多加十塊,三百六,咋樣?”聽起來是商量,但語氣裏是決定。

客戶一旦講價,基本上就是金口玉言,形同皇帝。人家總是病患的一方,如何好意思再講回去?季虹隻好微笑著點頭。

“住院押金是三千塊,我查了,多出的一千還在你手上吧?”莊黛盯著季虹問。

“啥?多出一千?”季虹的瞳孔微微地震了一下,心隨之一沉,“你媽就給我三千啊,我當麵點過數的。”

“你確定你點得對?我媽在看著嗎?”莊黛倒不急不躁。

“……”季虹被噎住,心繼續往下沉,這問題似乎不用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我確定是三千塊,你媽一直看著我點數呢。”

“我媽得過腦梗,有時候大腦不夠用,她一定是記錯了。”莊黛一板一眼地說:“那四千塊是我放在她衣櫃抽屜裏的,用皮筋紮著。昨夜我還問我媽,她說那錢她一直沒動。闌尾炎住院押金是三千塊,我媽肯定是糊塗了,以為是四千塊,全給了你了!你說你,發現錢多了也不說一聲!”

“就是!你們陪診師,想方設法撈錢!”莊黛的哥哥也附和著,聲氣裏騰著火焰。

季虹覺得熱血直衝腦門,她意識到自己遇上了惡人。剛剛惡夢中的情形在腦海裏還沒完全散去,惡夢真有預兆,這回是真真體驗了一把。這兄妹倆的話正像夢中那隻惡狗的長牙,一下一下齧咬著她。

大半年的護士經驗告訴她,她此刻需要冷靜,因為沒有第三方佐證的辯駁隻好比扯麻花。“請你們兄妹倆先冷靜,等老人的手術做完,問問她吧,你們畢竟沒在現場。”季虹控製著自己的聲音。

“行,那就等著吧。”莊黛也不多言,拉著他哥在對麵的休息凳上坐下去,兀自玩起手機來,再不多看季虹一眼。她那份沉靜,愈發讓季虹心裏沒底。

季虹左右想不明白。陪診師是拿時間換錢的職業,幹的是跑腿的活,掙的是吃苦的錢,是辛苦的打工一族,有訛詐的價值嗎?看這兄妹倆的勢頭,像是有備而來,或許她一開始就掉進了對方挖的坑。

莊芸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季虹和莊黛兄妹倆趕緊迎上去。待莊芸徹底清醒後,季虹上前先問候了她一會兒,然後輕聲問道:“阿姨,您給我的住院押金是不是三千塊?”

莊芸正準備回答,莊黛搶問道:“媽!昨夜你說是四千塊,你仔細想想,別犯糊塗!”她給莊芸擠眼睛的一瞬,沒能逃過季虹的飛快一瞥。

莊芸眨了兩下眼,像是努力思考了片刻,接著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對,對對!是四千塊!哎呀,你看我這大腦……老嘍,不中用啦!”說完看著季虹:“是四千塊,我記錯了。你要是不信,找個護士問問。”

季虹無法確定莊芸是否在表演。她清楚地記得,莊芸給她錢時,錢確實是用皮筋箍的好好的,纏了兩圈。當時,身邊根本沒護士,鄰床的病人及家屬也睡著了,病房裏是沒有攝像頭的,找誰證明去?

季虹陡然想起,在住院部前台,一定有攝像頭。她回想細節,前台服務員接過錢直接放進了點鈔機。

淩晨一點半,一周前加她微信的莊黛撥通了她的電話,說她母親腹痛,可能是闌尾炎犯了,請求她去家裏接她母親到醫院做檢查。

季虹立即出發,按照莊黛提供的地址,把莊芸接到醫院,一番檢查後,確診為急性闌尾炎,醫生建議做微創。莊芸躺在**掛吊水,拿出一遝錢讓季虹去住院部交押金。

季虹當麵點過錢,是準確的三千塊,莊芸也確認了。現在怎麽成四千塊了?

“先別急,我去問問前台!”季虹扔下這句話後,快步趕到住院部前台,正跟服務員交涉著,門外響起了摩托車的警報聲,她心裏一驚,不由得探頭向外一看。

一個大高個子走進來。季虹看這身材有點熟悉,正暗自猜度,對方竟朝她打起招呼來:“嗨!季虹,你不在二院嗎,到這來幹嗎?好久沒見你了。”

季虹仔細一看,是民警薑方力。他曾因扁桃體發炎在醫院輸過兩天液,是季虹一直跟進的。薑方力因季虹漂亮,和她開過一些玩笑,倆人有些熟。

季虹把前因後果向薑方力說了。

“本科畢業的護士不好好做,幹起陪診來了?”薑方力的眼神裏帶著疑惑,“你是咋想的?幹陪診是有風險的,”又壓低了聲音,“這不,被人訛上了吧?”

薑方力語音未落,莊黛興匆匆走了進來。她哥沒跟著,大概是去住院部安頓他母親去了。

“你?!”季虹盯著莊黛,語氣裏有了慍怒,“冤枉的是我,你竟然報警!”

“冤不冤,不是你說了算。”莊黛眉毛一挑,“除非你能自證清白。”

季虹一愣:“我本來就是清白的,還需要自證?服務台有監控的,那不就是鐵證麽?”

薑方力問季虹:“你確定是三千塊嗎?”

“我敢以人頭擔保!”季虹一字一頓地說,她感覺自己說出的每個字能把地麵砸個坑。

“先看看前台的監控吧。”薑方力去院方監控室調出監控一看,確實是三千塊。

“是三千塊又怎麽樣?”莊黛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看著薑方力說,“她從輸液室走到住院部前台,拐好幾個彎,過好幾道門,別說多出一千塊,多出一萬塊也早沒影兒了!”

季虹本以為監控可以還她清白,沒想到莊黛的話像平空響起的炸雷,震得她耳朵嗡嗡響。她隻覺得胸悶氣堵,卻又無可辯駁,正如凶手用她屋裏的刀殺了人,關上門揚長而去,她要想自證清白,非經過一番大工程不可。

她氣得身子微顫,辯駁的話在嘴裏衝突了幾圈終沒衝出去,竟忍不住變成嗤的一聲笑:“嚇!你這樣說,我就是有十張嘴也沒法辯,嘴在你身上,隨便你怎麽說唄。隻遺憾我點完錢沒拍個確認的視頻!”說完心想:人際關係真惡化到那個程度,也是怪可怕的。

薑方力看看季虹又看看莊黛:“你們各執一詞,如果解決不了,得到派出所錄口供,這是報案後必走的程序。”

季虹瞥了一眼莊黛,莊黛正冷冷地看著她,眉毛上彎著一堆挑釁。看衣著和談吐,莊黛怎麽著也是個城裏人,費盡心機地訛詐她1000元,簡直是荒唐。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季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立即點開屏幕,發現是黃默山的微信。

黃默山前天加她微信時,問她能不能收他為徒,他願意出學費2000元,跟著她陪跑一周,好好學學怎麽當陪診師,當時季虹說等麵試後再說。

“您現在有空嗎?咱倆見一麵唄,您看看我適不適合當陪診師?”黃默山在信息裏問道。

黃默山的信息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季虹心裏短暫的黑暗,她快速回複了黃默山。

莊黛的狡辯無異於給她套上“莫須有”的罪名,戰功赫赫的嶽飛尚且冤死,她能擺脫得了嗎?與其在小胡同裏死耗,不如盡快走上陽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