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燒香引鬼

我再次進山,站在山門下,心中感慨萬千。

桃兒問:“師父,我們從哪裏開始?”

她叫我師父,想來是她對我和老君說的話記在心裏,不再對我抱什麽幻想了。我心裏先是欣慰,接著就有些失落,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我承認與否,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愫在悄悄滋生。

既然是一個不知終點在何時的旅途,不如放輕鬆點吧。我笑說:“依徒兒之見哪?”

“切,還真把自己當唐僧了。”桃兒好笑地說。

“是哦,唐僧沒女徒弟。”我接過桃兒的背包背在身上說,“算了,我做白龍馬吧。”

桃兒沉吟了一下說:“我認為不能再去毫無目的地滿山瞎轉了,如果了空真在山上的話,他總是會出現的,不如我們去一個地方等他。”

“守株待兔啊,可是了空是個隱士,不是兔子啊!”

“還有一句話叫‘大隱隱於市’不是,你別光想著去懸崖上采靈芝,也許靈芝就在路旁呢?”

“這句話有道理,可是峨眉山這麽大,我們在哪裏等?”

“這個要你決定。”

“不對啊,難道我們天天找個地方坐在路邊幹等著?見人就問:‘你是了空大師嗎?’”

“師父,難道你的腦子被天符雙魔帶走了?”

“不許這樣和師父說話,我是故意考考你,看你的智商夠不夠做我弟子。”

“少來啊你,想請教我就虛心點,別端著,還真把自己當老師了?你懂《易經》,未必懂《孫子兵法》吧!”

“《孫子兵法》?不用這麽誇張吧?需要用兵法?”

“當然,了空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大海撈針去找一個人,光有一腔熱情是不夠的。”

“那我叫你一聲老師,你快給為師講講兵法。”

“我不要你叫我老師,我教不了你這樣的學生,我有個條件,你答應了我就講。”

“峨眉山的人怎麽都這樣,老君動不動和我講條件,你也是。算了,為師自己想,不就是三十六計嘛,我一計一計地想,不信想不到合適的。”我故作生氣地說。

“嗬,真是有誌氣的好青年,你慢慢想吧,弟子不打擾你的清靜。”桃兒拈了路旁的一朵小花,愜意地放在鼻上嗅嗅,一臉的得意。

我把三十六計溫習了一遍,想想哪一條計謀都合適,哪一條又都用不上。了空還不知道貓在哪個山洞裏呢,他管你什麽計,如果有“掘地三尺”這一計的話倒是能用得上。

我說:“不用想了,肯定是‘引蛇出洞’。”

“大師,三十六計裏有這一計嗎?”

“沒有嗎?那是我記混了,是‘打草驚蛇’,然後再‘引蛇出洞’,反正不能是‘美人計’。他是出家人,不吃你這一套。”我調侃道。

“師父,你真不虧是周易大師,讓你說著了,就得用‘美人計’。”桃兒說。

“什麽?你不是來真的吧?真的能用上‘美人計’?”我吃驚地問。

“當然是真的。”

“說說看,怎麽個用法?”

“有條件的。”桃兒眨眨眼睛,促狹地說,“這招不是我們峨眉人的專利,是跟師父你那兒學來的,你忘了你怎麽讓仇正認幹爹的啦?”

“呃,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兒,這報應來得太快了。”我一下子被她噎住,隻得妥協,“好吧,我接受你的條件,但不能是無理的要求。”

桃兒計謀得逞,高興得大笑,說:“條件當然都是無理的,有理的話就不用交換了。聽著,我很想聽聽你的愛情故事,那就是你常在夢裏念叨的那個玉兒。怎麽樣,讓弟子分享一下你的幸福,這也是你做師父的本分吧。”

我哀歎一聲道:“做老師的負責傳道授業解惑還負責講自己的情史給學生聽?”

我把她的背包還回她的肩上:“上山路有千條,你別管我走哪一條了,下山路有一條,你請向後轉,到山門口找幾個散客做你的導遊去。”

桃兒抱住我的胳膊搖來搖去,懇求說:“師父,弟子知錯了,不該和你講什麽條件,不過,你也別這樣小氣,我真的很想聽聽你和玉兒的故事。我想知道玉兒到底有什麽樣的魔力,讓你魂牽夢縈……我想給自己一個安心做你弟子的理由。”

我看著蒼茫的群山,想起命運多舛的玉兒,說:“玉兒一歲喪父,五歲喪母,十歲喪爺爺,十五歲喪奶奶,二十歲時又失身於無恥之徒……她是一個需要人疼的女孩”。

桃兒不勝欷歔道:“世上竟有如此苦命的人啊?那玉兒姐姐現在哪裏?”

“不知道,所以我才會牽掛她。”我神情黯然說。

“那她為什麽要離你而去呢?是你負她?”

“是的,是我負了她,害她流離失所,生死不明……”我說,“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我要盡快了結峨眉山的事,然後不管天涯海角去找到她。”

桃兒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了一會說:“願玉兒姐姐平安快樂!”

我說:“她是一個堅強樂觀的女孩,也和她的名字一樣,她是一塊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有珍惜她,懂得珍惜她的時候她又離開了。”

“我懂你的心情了,我願意安心做你的弟子,陪你一起去找到她。”桃兒真誠地說。

我說:“謝謝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們不做師徒,做兄妹吧。”

桃兒抿嘴笑了。

“快講出你的妙計吧。”我滿懷期待地看她。

“我想與其這樣漫山遍野地到處撒網,不如以逸待勞在一個地方等他,當然不是什麽事都不做去消極地等待。你寫個大招牌,上寫‘女兒尋找失散多年的父親——了空大師’,然後我每天舉著站在人最多的地方,山裏的僧人很快就會義務替我們去宣傳,如果了空大師知道了,你說他會不會主動出現?”桃兒說。

這就是她說的“美人計”啊,主意是有點餿,不過確是一種辦法。

我邊走邊想,點頭說:“也隻能這樣了,不過可要委屈你了。”

桃兒撲閃著大眼睛說:“為了你,我不怕委屈啊,你說我們去哪裏等比較好?”

“去接引殿吧,那裏是上山下山的僧人的歇腳點,遊客也多。”我說。

我們到遇仙寺的時候,正是午時,那個白發老人又在唱《因果歌》,我忽然有了靈感說:“桃兒,我們別用‘美人計’了,改用‘激將法’吧。你成天在山上做導遊,很多僧人也認識你,你那招尋父別弄巧成拙了,不如我扮了空的弟子,挨著那個唱歌老人擺一個卦攤,了空要是知道我打他的旗號在山上招搖,他肯定要出來製止,你說怎麽樣?”

桃兒看看遇仙寺前神情專注唱歌的白發老人,說:“還是你想得周全,就依你吧。”

我們先在“仙客來”旅館住下,韓老板又見到我,臉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娃兒,又是你?”

桃兒被他的表情逗得大笑:“韓大叔,怎麽了,不歡迎住店嗎?”

“歡——迎。”韓老板有氣無力地拉了長音說,給我們開了兩個房間,等我先進了房間,拉住桃兒問,“桃兒,你和我說實話,這娃兒到底是幹什麽的?兩回都差點死在遇仙寺,怎麽還來啊!”

桃兒想了一下,丟下一句:“他——神經不太好。”轉身隨我進了房間,一進房間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快成了峨眉山新的傳說了。”

我也笑了:“我是三顧茅廬。”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桃兒分好工,我去遇仙寺門前的大樹下擺卦攤,她負責觀察留意周圍對我感興趣的人。

我把“了空大師嫡傳弟子——占卜看相,每卦三千”的招牌往樹下一擺,坐在小凳上,閉目養神。

之所以寫上“每卦三千”,一是我不想真的給別人占卜,二是這個卦金足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果然,很多遊客都被“了空大師嫡傳弟子”幾個大字吸引過來,可是走到近前,看清了“每卦三千”的小字,就都搖搖頭走開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都是看的多,問的少,其間從遇仙寺裏出來一個小和尚,站在我麵前看了半天說:“施主,你的口氣好大。”

我衝他笑笑說:“小師父,你好生去寺裏念經吧,別管我的事。”

“怎麽不能管你的事,我要先試試你有沒有真本事,要不然,在我們寺門口招搖撞騙可不成。”

這句話提醒了我,是啊,我得先亮出點真本領,好讓這些僧人替我做傳揚,要不然達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想到這裏,我說:“好啊,我就結個善緣,給你免費測一卦。”

這時,那個唱歌的白發老者也走了過來,坐在我旁邊,正要開唱,側目看到我的招牌,也停了下來,上下打量我一番,看我給小和尚卜卦。

三三兩兩看熱鬧的遊客多起來,不一會就圍了個水泄不通。

當年為了生計,我在大都市天橋擺過卦攤,江湖術士那套全會,比如為了吸引更多的主顧,會為一個求測者卜上半天,直到引來下一個求測者。更多的情形則是對著一群人麵不改色,口若懸河地講解周易之法,福禍有常。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一群人簇擁著,期待著,崇敬著,去推演《易經》的神奇了。我熱愛《易經》,想讓更多的人了解《易經》,想去通過自己的努力修正人們對《易經》的誤解。雖然我一直在壓抑內心裏的急迫,但是遇到這麽多興奮的人,還是有一種**壓製不住地澎湃而出。

我不慌不忙地與小和尚交流,問他對占卜的理解。其實這都是廢話,江湖術士常用這些話來開場,一是讓浮躁的人們安靜下來,二是借此宣揚八卦的神秘,吹噓自己的高明。我的用意是先順勢講解一下《易經》的知識,告訴這些人《易經》是一門預測學,不是迷信,“算”得準並非因為真的有“神靈”在指點,而是氣場的溝通。

小和尚對占卜的知識知之甚少,說:“占卜就是算卦,這個誰不知道?”

有人催促道:“是啊,扯這個幹嗎?快點算一卦,讓我們看看三千塊錢一卦到底有什麽神奇的。”

如果我是真的在此設攤擺卦,這樣的人不會成為我的客戶,他是看熱鬧的,真正想求卦的人是那些肯耐心聽完我每一句話的人。

我意不在此,當然也無所謂誰來起哄。

我繼續問那個小和尚:“你算過卦嗎?”

“我一個出家人,六根清淨無欲無求,算卦幹什麽?沒算過。”

他要真的六根清淨就不會跑出寺來管我是招搖還是撞騙了。我在心裏暗笑,可還是一本正經說:“那你信卦嗎?”

“你算得準就信,算不準當然不信。”

“你不信怎麽能算得準?《易經》說‘不誠不占’,帶著對《易經》懷疑的態度求測是大不敬,卦象是不會準的。這就像我們去參禪拜佛,心有雜念,怎能求得佛法?”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我看到旁邊有人頻頻點頭。

小和尚念了聲“阿彌陀佛”說:“施主的話有道理,我是出家人,不求卦,你在這些施主中間挑一位來測一下,讓我們都看看你的高明之處。”

小和尚的話音未落,人群頓時躁動起來,很多人都想親自一試這三千塊錢一卦的神奇。

一個胳膊上刺著條龍的壯漢,扒拉開眾人,擠到我麵前說:“給我算一卦。”

眾人被他的氣勢嚇住,都屏聲靜氣看我。

這時,桃兒悄悄在我身後說:“你過來一下。”

我想她可能看出什麽端倪,忙向眾人一拱手說:“抱歉,請稍候,我去去就來。”

來到僻靜處,我急不可耐地問:“桃兒,有情況?”

“沒情況,我對咱們這個計劃有點補充意見。我認為,你不能為別人卜得太準,隻有算不準,玷汙了了空的聲名,他老人家才會馬上出來阻止你。”桃兒說。

我點點頭,衝她豎起大拇指說:“好,有道理,要激將就激他個怒不可遏,就按你的主意做。”

桃兒說:“他老人家要真生氣了,恐怕你這老師也拜不成了。”

我邊回身邊說:“我不怕,你出的主意,到時你收場。”

我重新回到人群裏,文身壯漢已經不耐煩了,嚷嚷道:“會不會呀你,不是現學現賣吧!”

說著把手伸了過來又催道:“快點,我正喝著酒呢。”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問:“你幹什麽?”

“我幹什麽?我管這片山,咦,你不是會算嗎?還問我?”

“我問你伸手幹什麽?”

“看手相啊,不伸手你怎麽看?”

人群裏有人竊笑,我不動聲色問他:“你想問什麽事?”

“問什麽事?就問我一個兄弟什麽時候回來,”文身壯漢皺著眉頭說,“你真磨嘰,快點好不好?”

我拿出銅錢,放在他手上說:“搖吧。”

我想既然隻是在實施我的計劃,沒必要和他較真,隻是簡單地告訴他搖卦的方法,也不去管他怎麽亂搖一氣了。

他按我說的方法搖出一卦,我收起銅錢說:“你這個兄弟在西方,正坐牢,惹的是刀槍之災,應該是用刀傷人。”

那個文身壯漢一拍大腿說:“是啊,是用刀砍了人,判了三年,剛進去。這點準了,你看看他什麽時候能出來。”

人群裏有人笑說:“判了三年,還用算嗎,當然是三年後才能出來了。”

我再看了看卦象,卻是遇有貴人相助,破財消災,月內即回的指示。但我為了完成激將法,不能照準了說。

我笑而不答,壯漢一再追問:“算出來沒有?什麽時候能放出來?”

我說:“剛才已經有人說過答案了。”

壯漢冷笑說:“那就是要三年後才回來嘍?”

我還是笑而不答。

壯漢一把揪過我的衣領,怒道:“什麽狗屁了空大師教出的狗屁徒弟,連這個都算不準,你快滾出峨眉山!”

壯漢說完一使勁把我扔出老遠,恨聲道:“我兄弟法院有人,已經改判了,一個星期之內就回來了,狗屁大師,騙子!”

眾人聞聽此言麵麵相覷,紛紛散了。

我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看著遠處衝我謔笑的桃兒,心裏說,都是你出的餿主意,看事罷了我怎麽收拾你。

小和尚高誦一聲“阿彌陀佛”,對我說:“這位施主,這裏是佛門淨地,你還是不要在此汙人耳目的好。”

說完也回寺去了。

白發老者專心致誌地開唱他的《因果經》。我閑著無事可做,也跟著他唱起來。跟了兩節,我才發現,這唱經文也需要功力,老者抑揚頓挫一口氣唱四節中間不用換氣,而我使出渾身的氣力竟然跟不上他的節奏。

唱到後來,我的聲音成了可笑的雜音,旁邊聽歌的人都厭惡地皺起了眉頭,而白發老者卻自顧自唱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也不好意思再攪和他,收住聲,百無聊賴地閉目養神。

我在遇仙寺連著擺了三天卦攤,風平浪靜,一卦沒算出去,也沒有人來找我求卦。白發老者照樣每天來唱他的《因果經》,唱完不管缽裏有沒有收到錢,起身便走,再也沒有多看我一眼,有幾次我想搭訕,他都置之不理。

又過了幾天,我正守著卦攤打盹,覺得有人在我麵前站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對我說:“周大師,果然是你,三千一卦,口氣不小啊。”

我聽著聲音耳熟,睜開雙目,先看到兩條修長白皙的腿,再往上看,侯華雙手抱在胸前,眯著眼一副不屑的樣子正看著我。

“少見。”我淡淡地說。

侯華將一遝錢甩到腳下說:“既然周大師自稱是了空的嫡傳弟子,那定是得了梅花易數秘訣了,我先給周大師開個張,煩請給我算一卦,讓我看看這梅花易數到底高明在何處。”

我就知道他們父女來四川不是單純為了開什麽“易通天下”的,果然也是衝著梅花易數秘訣而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是陰魂就驅不散。

“你的口氣也不小,‘易通天下’,你想‘一統天下’吧。”我戲謔道,“既然侯小姐賞臉,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請問所求何事?是求功名還是問婚姻?是測禍福還是問生死?”

既然她肯舍財,我還客氣什麽,我不信眾目睽睽之下,扔出來的錢還能撿回去。這段時間我都是花桃兒的錢,正好順便掙點錢,彌補一下虧空。

侯華一招手,叫來的卻是那天的文身壯漢。

“幫他卜一卦,看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麽!”侯華不懷好意地笑。

我看看那壯漢,心裏頓生疑竇,侯華這妖精的手段也未免太神乎其神了吧,在大都她可以無孔不入,沒想到在峨眉山竟也埋伏了人馬。我就不明白了,天下之大,何苦非得和我鉚勁呢!

那壯漢也瞧著我一臉的虎狼之氣,我知道,這筆錢不好拿了。

我定了定神說:“侯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那我告訴你好了,孫發財這個人你還記得吧?慘死在周正虎槍下的那個冤魂,麻煩周大師告訴我真相好嗎?他怎麽就挾持你了,然後怎麽又被周正虎開槍射殺了呢?”侯華不緊不慢地說。

“孫發財的死是咎由自取,和我有什麽關係?”

“真沒有關係嗎?他死在你家裏,當時隻有你們三個人在場,不是你和周正虎聯手設下的圈套嗎?”侯華咄咄逼人。

“那你該去問周正虎。”我不知道她把孫發財的事扯出來是何用意。

“我不用問他,就問一下卦。你現在可以卜一卦,就測孫發財是因何而死,你敢測嗎?”侯華逼視我。

文身壯漢衝我摩拳擦掌,出口不遜:“狗屁大師,快點按她說的做!”

為什麽侯華要提起孫發財之死?這個壯漢和她又是怎樣一種關係?我心裏瞬間百轉,卻悟不透這其中的奧妙。

這時那個白發老者在樹蔭下旁若無人地唱:“今生囚牢為何因,前世作惡害別人。毒藥死者為何因,前世毒藥害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