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地之間
飛機在成都雙流機場做了一個漂亮的滑翔,我便從天上落到了地上。
人都喜歡說天地之間,天地之間是什麽呢?不過是空氣而已,人離天很遠,離地很近,天對於人來說永遠是一個縹緲的遙不可及的夢。飛鳥流雲,風雨塵埃,哪個是可以長久在空中飄著的呢?無根的自由最終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滅亡。
隻有腳踏實地,才能人生快意。
接機的人很多,有一群手上扯了條“高慧美我愛你”橫幅的歌迷,擠作一團,衝向一個戴著墨鏡的美麗女子,整個機場頓時轟動,閃光燈和尖叫聲電閃雷鳴一般籠罩過去。我看到閃光燈下那個鎮定自若的歌壇巨星,臉上含著微笑,走路騰雲駕霧一般。人已落到了人間,卻似乎仍飄在空中。
我不由得笑了,名利場其實就是天地之間的一段空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人在其間永遠得那麽飄著,想真正落到堅實的大地上很難。
高慧美被簇擁著熱愛著飄到我身邊,像一架被強大氣流衝撞的飛機,忽然就撞到了我身上,險些跌倒。我本能地扶住了她,兩個被擠到外圍的高大保鏢跳進圈子裏,一把推開我,暴喝道:“躲開,不要碰慧美小姐!”
我依然微笑,撤身閃到一旁。
高慧美終於站穩了腳跟,看著淡然的我,微微頷首,輕啟朱唇說:“謝謝。”
那麽多瘋狂的歌迷不去謝,謝我一個無動於衷的路人幹什麽?我轉身走開,不多時,一個保鏢追上來,塞給我一張CD說:“慧美小姐送你的,上麵有她的簽名。”
我有些意外,看著走向豪華轎車的高慧美,心裏想,這個女子其實是孤獨的。
我把CD順手給了一個擠得滿頭大汗的小姑娘,在一個手舉“接周易大師周天一先生”紙牌的青年麵前站定,一臉的狐疑:“請問你是?”
“我叫梁小地,是黃金健公司成都分公司的經理,受鄭總的委托,特地來接周先生。”
我叫他把牌子收了,拿個大師的招牌招搖過市,真難為他怎麽想的。我上了梁小地的汽車,車子剛要啟動,高慧美的保鏢敲了敲車窗示意我降下玻璃。
“什麽事?”我看了一眼也降下車窗朝我望過來的高慧美問。
“周先生,這是慧美小姐下榻酒店的房間號,她想請您去小坐一下,有問題請教大師。”保鏢遞給我一張字條。
高慧美戴著墨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隻看到她嘴角一翹,衝我露出美麗的微笑。
我朝她搖了搖頭,對她的保鏢說:“抱歉,我恐怕抽不出時間。”說完讓小地開車。
小地邊開車邊遺憾地說:“周先生,這麽大的明星您都不甩她呀?”
我不說話,閉上眼睛將頭靠在了坐椅上。
小地小心翼翼地說:“我女朋友是高慧美的鐵杆歌迷,我花了高價才給她弄了一張演唱會的票,要是能帶著她與高慧美照張相,她得樂瘋!”
錢鍾書說過,喜歡吃雞蛋就多吃幾個,何必非得去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
我也喜歡高慧美的歌。上大學時,郭民生有一個錄音機,我們每晚都是聽著高慧美的那首《彩雲飛》入睡。後來喬好運把高慧美的盒帶給扔了,郭民生與他差點動了手,我問喬好運:“你不喜歡聽就算了,為什麽扔帶子?”
“誰不喜歡聽啦,她的聲音太魅惑了,聽著她的聲音光做夢,奶奶的,夜夜夢遺,還是扔了好,耳不聽心不煩。”
郭民生後來弄了個耳機,自己一個人聽,喬好運嫉妒地說:“他定力真好。”
早晨起床,李平陽檢查郭民生的**,發現是濕的。
我不知道,如果高慧美聽說了這事會是什麽感覺,如果她的歌迷聽說了這事又會是什麽感覺呢?
晚上,小地為我擺宴接風,我推辭不過,隻得客隨主便。
小地對他的女朋友小韻很疼愛也很遷就,整個晚上,小韻都在不停地說高慧美,高慧美的身高、體重,喜歡吃什麽菜喝什麽飲料無不了如指掌。
說到興起,小韻還把《彩雲飛》唱了一遍。小韻的聲音也不錯,不細聽,還以為是高慧美的原唱呢。
我玩笑說:“小韻,你也該去唱歌,說不定幾年後比高慧美還要火。”
小韻頓時眉飛色舞地說:“我朋友也這樣說,她們都叫我小慧美呢,可惜我不能當麵向慧美小姐請教。”
小地偷看了我一眼,訥訥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我剛推掉了一次可以帶小韻見她的偶像的機會。
有夢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認識的女孩子裏,小雅也罷,阿嬌也罷,都太過現實,她們沒有做夢的快樂,隻有在現實中掙紮的辛苦。玉兒也不是一個愛做夢的女孩,但她樂觀,她懂得夢和現實的距離,有夢而不沉迷,應該是人生無上的樂趣了。
想到小玉,我不免在心裏歎息一番,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方,還能像以前那樣快樂嗎?
小韻見我出神,叫我:“周先生,小地說你是周易大師,麻煩你幫我算一卦,看我在演藝道路上能有所發展嗎?”
我問:“你喜歡演藝圈嗎?”
小韻拚命點頭。
“你呢?支持小韻走上演藝道路嗎?”我轉頭問小地。
小地看了看小韻,遲疑了一下說:“隻要小韻喜歡做的事,我都支持。”
我從梁小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前我也是這樣寵著阿嬌的,隻要阿嬌開心,我可以放棄自己的理想,可以犧牲自己的快樂。可是,我把阿嬌寵成了驕縱的公主,我自己成了忍氣吞聲的奴役,然後就失去了愛情。
如果有一天,小韻成了被保鏢簇擁著的高慧美,她還能看得到躲在她背後的梁小地嗎?
小韻攀著小地的肩,毫不掩飾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恩愛有加地說:“還是你最疼我!”
小地頓時一臉的幸福。女人一句話,可以換回男人一顆心,話說完了可以忘記,心捧出來了卻再也放不回去。
“周大師,幫我算算嘛。”小韻說。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小地有一天會重蹈我的覆轍,語重心長地對小韻說:“小地的工作不錯,他的收入完全可以給你一個幸福快樂的生活,人的一生很短,彼此相愛的兩個人能守在一起,比什麽都好。如果喜歡唱歌,兩個人一起去歌廳,一唱一和彼此欣賞;如果喜歡旅遊,兩個人一起去遠行,相攜相依彼此溫暖。愛情的意義在於兩個人的執手相對,而不是相互牽腸掛肚,然後離心離德。小韻,做明星是一件很風光的事,但是做了明星就做不回自己,愛你的人會被利用你的人隔開,隔到天涯海角,到那時,你得到的遠不比失去的多得多,你明白嗎?”
小地舉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說:“周先生,謝謝您。”
小韻不以為然地說:“隻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沒有人可以隔得開。”
“兩個人手牽著手心是相通的,當然沒有人可以隔得開,但一旦鬆開手,心就有了距離,愛情是很容易走丟的。”我說。
“周大師的年紀和我們差不多,怎麽對愛情這麽悲觀?”小韻鬱悶地說。
我笑笑:“我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
小韻搖搖頭:“我不信。”
小地見小韻不悅起來,躊躇了一下說:“周先生,您要方便的話,就幫小韻算一卦吧,做歌星是她從小就有的夢想,隻要她開心就行。”
我點點頭。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幸福是自己把握的,不是別人給予的,沒經曆過絕望的人是不會懂得珍惜平淡的日子的。
回到賓館,我讓小韻搖了一卦。得靜卦《艮為山》,官星持世,值日月建,子孫克世,雖有曲折卻難阻其旺,往東北方去,有貴人扶持,日後定能事業如願。
小韻聽完我的解說,頓時歡呼雀躍:“真的嗎?我也可以成為歌星?”
“東北方?是要離開成都嗎?”小地心事重重地問。
“東北方是北京對不對?我要去北京發展對嗎?”小韻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裏,已經忽略了小地的擔憂。
這個女孩子和阿嬌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不用卜卦我也能看清小地的將來,他會和我的下場一樣。
我說:“天不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我明天要早起去峨眉山。”
兩個人牽著手離去,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不知道他們的愛情還能走多遠。
我到四川來一心一意隻想去峨眉山找了空大師,不想被任何俗務瑣事煩擾,所以天剛放白,我便跑到汽車站,登上了去峨眉山的汽車。
峨眉山市是一個很小的城市,比我老家那個縣城還要小,但是城市幹淨整潔,也安靜。早晨的陽光灑在城市街道上,讓濕漉漉的地麵泛起了金色的光芒。叫賣早點的聲音抑揚頓挫地自街這頭傳到那頭,使得原本安靜的小城頓時生動起來。我在街邊一個早點攤上坐下來,要了一碗豆腐腦,邊吃邊向攤主打聽峨眉山上寺廟的情況。
四川人熱情,四川方言聽起來也很舒服:“啥子,你是要燒香撒,一進山就是報國寺,是峨眉最大的寺廟了,你要不想登山在那兒燒香就行了。想登高點的話,你去觀心嶺下麵的萬年寺,那個道場高僧多。”
我問:“請問你知道了空大師在哪座寺裏嗎?”
峨眉山是佛教聖地,峨眉山人都有慈悲情懷,攤主收了我麵前的碗筷,依然熱情不減:“小兄弟,峨眉山方圓一百多公裏,山裏頭藏著大小三十多座廟呢,廟廟都有得道的和尚,你要單找一位,這可就難了。”
我來之前對峨眉山知之甚少,以為到了這裏,找座寺廟一打聽就能見到了空大師,可是聽這個攤主這樣一說,不由吃了一驚,明白自己的這條朝聖之路並不平坦。
我買了兩瓶水準備進山。攤主叫住我:“小兄弟,要向導嗎?”
我猶豫了片刻,攤主忙解釋說:“費用不貴的,一天五十塊錢,是個老峨眉,跟山上很多廟裏的和尚都熟悉。”
見我點頭同意,他招手叫過一個小姑娘,讓她去叫人。
不多時,一位瘦矮的老人走了過來,看年紀不過六十歲,背有些微駝,麵龐刀削般棱角分明,目光犀利,神情冷峻,右手拿著一根木杖,不是拄著,而是握在木杖中間,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他走到我跟前,冷冷地掃了我一眼說:“是你娃兒要上山?”
這個老頭高不過我肩頭,在他麵前我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壓抑:“是我。老先生,請問怎麽稱呼?”
“老君,老子的老,君子的君。”
這個名字有些怪,前麵加上“太上”兩個字,便是天上來的神人了,看他的形象也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我叫周天一,您叫我小周就成。我想尋找一位叫了空的大師,麻煩您了。”
“了空大師?僧人哪有這個稱呼?是大和尚嗎?”老君皺了皺眉頭說。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師父就是這麽囑咐的,說是讓我去峨眉山找了空大師。”
“峨眉山大了去了,光一個大峨就夠你逛半個月的,這沒個具體的目標,豈不是大海撈針?”
“那也要找,找到為止。”
“找他做什麽?要做法事的話,峨眉山上高僧多了,我幫你推薦一個?”
“不是做法事,這件事隻有了空大師能做得來。”
老君把木杖朝地下一蹾,擲地有聲說:“好,在峨眉還沒有我老君找不到的人,你娃兒有這個心,我奉陪到底了。”
看老君信心滿滿,我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背上背包說:“那咱出發?”
老君抬頭看看天,說:“不忙,磨刀不誤砍柴工。你娃兒先找個旅館住下,我回去好好準備一番,我們明天進山。”
我想了想,知道這事真急不得,說不定十天半月都找不到,既來之則安之吧。我問攤主:“大叔,請問這片兒有便宜些的旅館嗎?”
“小兄弟,我姓羅,你叫我老羅就行,你要想省錢就住我家吧,一天收你三十塊錢,管一頓早飯,能洗熱水澡。”攤主說。我知道住在旅遊區的人家一般家裏都有房間出租,可是三十塊錢一天還是令我始料未及。
“就這樣定吧,明天早晨五點鍾我來接你。”老君不由分說替我做了主,然後轉身回去了。
我瞅著老君倔強的背影,笑了:“這老爺子脾氣可真直爽。”
“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老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峨眉的活地圖。”老羅邊忙活邊平靜地說,“幺妹,帶這個哥哥回家歇著。”
剛才那個小姑娘上前接過我的背包,笑嘻嘻地說:“哥,走吧。”
我們邊走邊聊,小姑娘很健談,不等我問,把她家人介紹了一遍。老羅是她爸爸,媽媽在山上賣小吃。她哥哥叫羅鬆,在成都上大學;姐姐叫羅桃兒,是一個導遊,不是旅行社的那種導遊,是專為一些散客服務的那種,一個月能收入兩千多塊錢;她叫羅杏兒,今年上高二,早晨幫爸爸賣一陣早點然後再去學校。
我很傻地問了一句:“你今天怎麽沒上學去?”
杏兒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哥,今天星期天。”
我笑了:“我還真沒注意。”
跟著杏兒七拐八拐穿過幾條胡同,來到一幢青磚青瓦的兩層小樓前,杏兒邊用鑰匙開門邊問我:“哥,你要向陽的還是不向陽的房間?”
“當然要向陽的,”我不假思索地說,“怎麽,你們家空房子很多嗎?”
“多啊,我哥那間是不向陽的,一般都是對外租他那間,我和姐姐的房間都是向陽的。”說到這裏,杏兒停頓了一下說,“壞了,光顧和你擺龍門陣了,我忘掉了,向陽的房間沒有了。”
“沒關係,我住你哥那間也行。”我無所謂地說,隨遇而安我還挑什麽房間。
杏兒想了一下說:“我姐這兩天不在,你先住她的房間,等她回來你再搬出去。”
“不必了,你姐姐回來該罵你了。”我跟在杏兒身後上了樓梯。
杏兒聽我這樣說,回頭瞪了我一眼說:“你要這樣說,我偏讓你住到她的房間裏,看她敢罵我?”
“杏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著我一個陌生人住女孩子的閨房不好。”我忙解釋道。
“有啥不好的,到了旅遊旺季,我們家住的全是陌生人,除了我的房間,哪個房間都得騰出來。你聽我的,就住我姐的房間,她房間裏有書,你悶了可以看看書。”
一進桃兒的房間,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四處尋找香氣的來源。杏兒哧哧地笑說:“莫找了,是窗台上的十裏香。”
窗台上果然有一盆綻放著白色小花的月橘,我奇怪地說:“這花開得早,在我們那裏要到五月才開花呢!”
杏兒驕傲地說:“我姐在大學裏是學植物學的,她給這花催熟了。告訴你吧,我們家還有一個花圃呢,市裏頭開會都用我們家的花。”
桃兒的房間布置很簡單,大約是為了旅遊旺季騰房給遊客住方便,除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雙人沙發,還有一個高至房頂的書架之外,再沒什麽女孩子的瑣碎物件了,我甚至連衣櫥都沒看到。杏兒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說:“我和姐姐合用一個衣櫥,在我房間裏。”
這丫頭,鬼靈精怪的,看著就叫人心裏熨帖。我還沒住下,已經喜歡上這個小樓喜歡上這家人了,有辛勤的父母,有上進的哥姐,有活潑可愛的幺妹,多快樂幸福的一家人啊。想到家,我開始思念家裏的父母,想起上次回家時父母的欣喜,如果不是因為愛情的傷害,我現在也回到家裏,承歡父母膝前了。
杏兒見我走神,好像怕失掉我這個租客似的說:“哥,你不喜歡這個房間?”
我把身體朝床對麵的沙發裏一扔,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說:“喜歡,很喜歡啊,我現在馬上找到家的感覺了。杏兒,你能不能和你爸爸說一下,我再交點夥食費,和你們一起吃飯啊?”
“好啊,沒問題,其實你要上山找那個什麽了空的話,也在我家吃不了幾頓飯,頂多每天回來吃頓晚飯,每天加五塊錢就夠了。”杏兒邊收拾被褥邊說。
“那就加十塊吧,陰天下雨什麽的可能進不了山的。”我感覺像是占了羅家的便宜,心裏有些不安。
杏兒衝我扮了個鬼臉:“我們家從不欺負外麵來的客人。跟你說實話,我家出租空房不是為了賺錢。我爸爸找人看過風水,說大宅大院房子多又不住人對主家不好,家裏要多人口,這樣陽氣足,旺業。”
我對她這句話懷疑起來,因為自從我學會了奇門遁甲之後,對房屋的風水很敏感,走過路過就可以看出一幢房子有沒有問題,如果他家的宅院房屋有問題,剛才我從她家大門口一直走到二樓為什麽沒察覺出來?
我沒有表露出來,隻順著她的話說:“好吧,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等杏兒走後,我拿了羅盤下樓來,在院子正中間放定,我再看羅盤時,不由嚇出我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