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裏不平衡
李懷宇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目光閃爍，有點猶豫：“不，不一樣，但他們現在對我都很好，好到我都有些不習慣了。”
張麟武視線落在他的頭頂，上方露出標準的漩渦狀發旋，他想或許可以建議尤老師，研發機器人時也要考慮發旋這種細微的差異，太過標準的發旋，不是特別自然。
這個想法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目光溫和地看向李懷宇：“怎麽說，哪裏不習慣呢？”
“無論哪裏，我都不習慣。我並不喜歡現在這樣。”李懷宇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他們在努力想彌補我，可真的是在彌補我嗎，他們看著我的眼神裏都帶著愧疚，我不明白他們在愧疚什麽，他們並沒有對不起我。”
“當然，他們可能看的不是我，而是通過我在看另一個人。”他放在膝蓋的手，緊了緊，褲腳往上提了提，露出了腳踝處黃色的襪子。
張麟武聞言，眼神猛地一縮，這個“並沒有對不起我”中的“我”，是眼前的機器人李懷宇嗎？
他被這個想法驚了一下，目前為止他從未見過承載本人意識的機器人會將本人，和“他自己意識”分得這麽清楚。
他穩了穩心神，溫聲道：“或許是你想多了，他們對你好，隻是因為你是他們的兒子，僅此而已，他們看的是你，自然心裏想的也是你，你不喜歡這樣嗎？”
“不喜歡。”李懷宇仰起頭，說話聲音大了些許：“我不喜歡這樣，他們並沒有對不起我，對不起的是之前的那個人，他們就是在看之前的那個人，想的也是之前的那個。”
張麟武眉心一跳，他冷靜道：“你聽我說，你就是你，是你本人的意識生長在這具身體裏，你們當然是同一個人，隻是換了一種方式生活。”
李懷宇望著張麟武，冷笑了一下：“是嗎，那為什麽仍舊有那麽多的富豪還在努力延長肉體的生命，而不是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就給自己換一個機器軀體呢。”
“你不用驚訝，我沒有任何問題，我就是好奇而已。”李懷宇錯開了張麟武打量的眼神。
張麟武心中詫異，驚訝於眼前的機器人李懷宇思考的問題，但他更關注的是為何他會認為他不是他本人的意識。
難道機器人李懷宇腦中的程序出問題了？還是他的記憶有誤。
但都不應該啊，按照規定，他們不能查看李懷宇本人的記憶，這是屬於李懷宇的私人隱私。
而當時李懷宇溺水死亡後，他的家人第一時間找到了他們公司要訂購一個陪伴替代的機器人。
李懷宇本人有寫日記的習慣，他還在虛擬世界裏建造了一個自己的形象，且存下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想法和影音資料，加上他們父母的詳細形容，按道理眼前這個機器人李懷宇應該與本人能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貼近程度。
突然，張麟武感到手臂被拉扯，他的袖子被李懷宇給抓住了：“你會把我當成怪物嗎？”
“不會。”張麟武拍了拍他的手，耐心問：“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想這些問題嗎？”
李懷宇抿唇不語，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媽媽從來沒有對我這麽好，現在卻對我這麽好，爸爸也是，他們之前都不會鼓勵我，也不會給我買機甲玩具。”
“他們為什麽隻對這個機器人的我這麽好呢？如果以前也對我這麽好……”李懷宇眼睫顫了顫。
張麟武聽完，心中鬆了一口氣，仍舊是那個李懷宇的意識，隻是因為心裏的不平衡，出現了自我懷疑的情緒，並不是出現了故障或者意外。
“他們以前如果也對我這麽好，就好了。老實說，我甚至有些嫉妒現在的這個機器人了。”
李懷宇一口氣將心中壓抑的情緒傾瀉而出：“但我也很害怕，他們今後會不要我了。”
“我看到過丟棄機器人的新聞，還有和我一樣，也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訂購了一個機器人，後來這對父母又生了新的小孩，他們就把之前的機器人給丟棄了。”
“我又覺得他們現在對我的好，讓我嫉妒，讓我心裏不舒服，但又害怕他們也和那些人一樣，今後也不要我了。”
張麟武的手，從後伸到李懷宇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不要想這麽多，小小年紀，想這麽多，晚上能睡得著覺嗎？”
李懷宇搖搖頭，突然間問：“既然你們說機器人腦中承載的完全是本人的意識，那他們遺棄有意識的機器人算違法行為嗎？算扼殺一個生命嗎？”
張麟武眼中驚疑不定，眼神躲閃，他張了張口，最終化作了無聲的沉默。
他一直以來對此也有疑問，關於機器人的倫理方麵的問題在智能機器領域一直存有爭論。
如果購買智能機器人的用戶，他們後期無力承擔維護機器人的費用，或者不想繼續使用機器人，那他們把購買的機器人給遺棄了，這很難從法律方麵對他們進行責任追究。
“我知道，我查閱過很多的相關新聞。”李懷宇輕哼了一聲：“你不說，不回答我，我也知道。”
即便到時候“他”的爸爸媽媽們，把他給丟棄了，不要他了，他們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所以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拋棄他。
“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疑問，你們把我的意識輸入類腦中，安置在機器人的軀殼裏，想以此讓我再活下來，有問過我的意願嗎？”李懷宇目光灼灼，側過頭來直視著張麟武。
“或者說，製作替代機器人的生產商們，他們，他們有問過那些死者生前的意願嗎，就把那些人的意識傳輸進類腦中，讓他們的意識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存活。”
李懷宇說到最後幾個字眼，分外的咬字清晰。
張麟武望著他，眉頭緊鎖。
眼前的信息編織成了一張大網，讓他逃脫不開，節節潰敗。
“沒有，我們隻是根據家屬的意願。”他頭一回被一個心理年齡十二歲的智能機器人的問題給弄得難堪。
李懷疑早已了然，聳了聳肩膀：“所以啊，我覺得製作智能機器人的規則裏麵，還應該加上一條，就是必須得按照本人的意願進行。”
“如果死者生前沒有提前說明是否願意死後將意識傳輸進類腦中，那麽其家人就不能一意孤行地替死者本人做決定。”
張麟武點了點頭，關於“李懷宇”所說的這些，也早已在智能機器人的倫理分析會議上有過討論。
目前來說，關於是否要將死者的意識傳入類腦中，的確是按照死者的意願進行的。
如果死者生前不願意將自己的意識傳入類腦中，那麽相關的正規機構是絕對不能替死者的家屬製作機器人的。
但對於在生前沒有明確表明自己意願的死者，並沒有明確的規定，默認是可以製作機器人的。
“哈哈哈哈”李懷宇冷不丁笑了起來：“你怎麽這麽認真呢，我開玩笑的。”
少年的笑容淳樸，嘴角揚起的幅度讓張麟武想起了夏日裏的陽光從綠葉中穿透而過，耀眼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