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王瑩

王瑩望著窗外，對側的瀑布從山頂一瀉而下，猶如一條白絹垂落，輕柔中又帶著勢如破竹的氣勢，至剛至柔，宛如仙境。

一座山峰下，錯落有致的屋舍掩於林間，遠遠望去，雲煙繚繞，霧影朦朧。她所在的位置便是其中一棟屋舍，她兩天前來到這裏，準備在這裏暫住一月，好好休整一番，也能順帶將這段時間積壓的工作遠程處理完。

王瑩的視線從窗外的飛瀑移開，落在了桌前的一張黃色簽紙上，簽紙對疊了一下，一角翻折露出紅色的符文，這是她昨天在這飛瀑後麵的道觀測的，她不知聽誰提起過這裏的測算很準，便心血**前去一看。

可當她一進去裏麵，兩旁懸掛著電子屏上顯示了堅信科學的宣傳標語，莫非科學的盡頭是玄學？正當她感慨這裏的奧義之深，抬頭便看到了大廳中間燃燒著香煙的香灰爐，煙霧無規則地繚繞著。

她往前抬手一碰，卻從中間穿過，藍色的光點打在了她的指尖。

工作人員立即上來解釋，為了保護環境，預防火災，這些皆由虛擬投影代替，真正的焚香爐由專人看護。如果她需要“進香”，有人可以代替，還可以把代她上的香投影給她看。

她不禁和她身邊的“男人”感慨：這裏居然進步到了用意念就可“進香”，她人在這兒沒動，那邊就有人代她向祖師爺上香了。

李司陽，也就是她的老公，她麵前的陪伴替代機器人的名字。

他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一向善於體察她心意的他，慫恿她求了一支簽。她喜歡嚐試新的東西，他了解她的一切，與其說是慫恿，不如說是點明了她的心意，隻不過是在她不確定要不要做某件事時推了她一把，無論大事小事，皆是如此。

她隨便求了一隻簽，心裏還沒想明白要問什麽問題，一張紙條已經從口子裏飄出來，落到了她手中。解簽的小師傅說的話，她聽得雲裏霧裏，隻記得一句：一切順其自然。

她從道觀出來，看著扣費的提醒，兩眼一閉，一股腦地將簽文塞進了口袋。

等她睜開眼睛，就見李司陽眼角彎彎嘴角含笑望著她：“不生氣，這是一次新的嚐試不是嗎？”

王瑩自覺被騙的鬱悶之氣消解了大半，點了點頭：“勉強算是一次新的體驗吧。”

她拉著他的手從飛瀑後的雨幕中穿過，蒸騰的水霧緊緊包裹住他們，她感覺到她握著的手指溫度在一點點變涼。

這個時候她察覺出了機器人身體和人身體的根本不同，那是跳動的心髒，起伏的血管，會冒汗的掌心，會在累了大口喘著粗氣的狼狽。

昨天回來後，她的情緒不高，李司陽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早上起來就借用這裏的廚房給她做了一份簡單的早餐，用無比溫柔耐心的聲音詢問她今天的安排，以及誇讚她今天的一切。

既像她的伴侶，向她提供的情感需求，卻又超越了她的伴侶。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這樣依賴上一個機器人會不會算是移情別戀，她想努力證明這一切，所以希望“他”與記憶中的人沒有任何不同。

一旦變了，是不是說明她喜歡是的其實是眼前這個由數據衍生出來的，寄生在機械身軀中的一組數據。她無法確定。

她喜歡真實的體驗，即便現在全息虛擬旅遊的係統已經十分完善，能身臨其境般感受到溫度的變化，視覺光影的變化，可她認為虛擬永遠都取代不了真實的體驗。

錄入虛擬係統中的景象是一樣的，就拿她現在所在的景點來說，可以在全息虛擬旅遊係統裏找到陰天，雨天或者是雨後天晴的場景，也可以自己設定在陽光燦爛的豔陽天，卻無法感受真實的水霧浸入毛孔的感覺，吸入鼻腔中的空氣裏都帶著涼爽之感。

王瑩想起了她小時候和父母出去玩，那是在小學的暑假，被擠在人群中，她抬頭就會有一股令人皺眉的味道竄入鼻孔，那是周圍人腋下的味道，還有汗液的酸腐味，好不容易從人群裏擠出來，頭頂的太陽要曬脫她的頭發，她碰過那時的頭頂，就像是在火架上烤過的鐵皮，灼熱。

她討厭頭頂火辣辣的太陽，那時她想今後一定要待在陰涼的，空曠的地方，她記得她爸爸說，她這是想在太白山上安家。後來誰也不曾想到全息虛擬技術會發展得如此之快，如今她爸爸已經在太白山上建了房子，隻不過是在全息虛擬世界中。

她的父母很喜歡在虛擬世界中旅行，既沒有自己一路奔波勞碌的疲勞，還能隨著自己的心意切換景色的天氣，反而是她一點都不喜歡在虛擬世界中旅行。

實體的旅遊行業在虛擬旅遊出來後，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經過了一段低穀期才慢慢回升，如今的實體旅遊行業已經變成了高端旅遊市場，不論是從服務還是從人文景觀方麵，都得到了全方麵的提升，這些技術的發展也促進了其他行業的變革。

當然她想得有些遠了，她將桌案上的簽紙收進了口袋中，身子往後仰，依靠在靠背上，視線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她看到了張麟武分享出來的一組圖片，觸目驚心。

黑色的土地，猶如高山般的機械大山。她曾經看到過這些，甚至比此更加嚴重，她見過成車的機械垃圾被銷毀，也見過有人為了測驗機器人的性能，在機器人身上施加各種暴力行為，還有購買機器人滿足陰暗想法欲望的人。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約莫又過了半個小時，李司陽回來了，他帶回了一身水汽，走到她身後時還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氣息。

“心情好些了嗎？”李司陽揚起了一個笑容：“我定了這裏的舞台劇的票，我們晚些去看舞台劇吧？”

王瑩抬起頭看他，光滑的下顎線，長長的眼睫毛，她抬手想觸碰他的臉——

突然驚覺，男人深邃的眼神中折射出的不是窗外如銀河般的飛瀑，她恍惚中看到了細碎的藍色光點在他的眼瞳中高頻閃動，與她對視間，正在讀取著她的秘密。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她的這個問題很愚蠢。

“傻瓜，問的什麽話呢。”李司陽將她額角的發絲撥到腦後：“除了你，我還能陪著誰呢？”

他的語調，語氣，眼神，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重合在了一起。

某個瞬間，王瑩以為時空交錯，她回到了過去。

除了她，他還能陪著誰呢？

數據人會死去嗎？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