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家悲哀,貪婪難改

正午12點20分。

保山市變了天,大風卷著昨天曬幹的灰塵,在半空中盤一個詭異的漩渦。

大雨驟降,豆大的雨珠不斷拍打著車窗,雨刮器咯吱作響,不斷來回掃動。

本以為隻是瞬時的過山雨,可大雨並沒有減弱之勢,林業降了車速,趁機偷瞄了一眼副駕上的人,林康縮在後座不敢出聲。

車裏靜悄悄的。

兩兄弟又看了看林酒,心裏不約而同地咯噔一下,昨天見她還有兩分活潑樣,現在看活像個傀儡,眼周的黑像返潮的炭。

林酒看著昏昏欲睡,實則很清醒。

十分鍾前,林家兩兄弟不肯在電話裏說的秘密被揭開。

滎陽油紙傘林家一支,第九代家主兼傳承人的林慶輝並不是林家血脈。

熟悉的村莊剛經曆過一場言論風暴的洗禮,格外安靜。

黑色越野直達林家祠堂,下車前,林業誠懇道:

“一會兒不管什麽事都不能動手,盡量講道理。”

林酒把戴了一路的圍巾扯下扔在副駕,最後又撫了撫懷抱一路的紅梅傘。

她沒回答,也沒搖頭,隻是顫了一下眼皮。

在此之前的林酒性格活潑,她的好友都知道她有一句人生格言——素質不詳,遇強則強,斯文得對講斯文的人才有用,對流氓講斯文是浪費口舌。

三年不曾踏足的林氏祠堂在傘坊200米處的東南角,門口矗立著兩棵三層樓高的杜仲樹,部分新鮮黃芽直衝雲霄,傲氣淩人。

門口一陣**,院中安坐的人慌了神。

脾氣火爆的林酒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林康和林業跟在她後麵,恍惚間有種顛倒了輩份的荒謬感,林酒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倒弄得兩個哥哥像是她雇傭的保鏢和門神。

林酒壓根沒理睬這些眼神,而是大步直奔裏屋。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

微風中,倚著屋子的一節枯枝恰從枝頭掉落,砸在地上驚得眾人連連驚跳。

心虛的人走夜路,沒鬼也會喊鬼來了。

這些人的害怕心思都在白色臉上,他們生怕林酒會說出點什麽驚世駭俗的大新聞。

祠堂中,傾倒的牌位已經重新扶好,左右兩隻香爐都繞著煙。

開門的刹那,堂屋正中的老人依舊端坐太師椅,穩如洪鍾,一雙犀利黑眸像黑夜中的貓頭鷹,狡黠中又藏著幾分不想遮掩的輕視。

水煙袋滾滾翻騰,欲蓋彌彰地遮掩著他的慌亂。

“來了?”

林酒沒理,目光直直地看向角落裏的母親。

林振兩口子和已故的林慶輝老婆三個人翹著二郎腿坐在紅木板凳上,姚芳雙目無神地站立著,偎著角落的架子,一旁的矮腳凳結了蛛絲,顯出淒涼。

“媽。”

組織了一路的話,囫圇半天隻喊出一個字。

姚芳慢慢扭動脖子向她看來,渾濁的目光露出了一點亮。

林酒揪著衣角,回頭望向林業。

“哥,麻煩你先把我媽送回去。”

林業抬腳欲進門內說點什麽,卻被林酒一記眼神打回。

院子裏的人輕易不敢動,隻能各自看天看地,看光光禿禿的圍牆。

老舊的木門被關上,逼仄的室內,連空氣都染上了青灰色。

這裏埋著一棵根係發達的樹,樹下站了很多人,這棵樹姓林,叫族係。

小樹苗曆經多年已被澆灌成參天巨樹,抬頭一望,盡是黃橙橙的果子,粗壯的枝椏上掛著名叫貪婪、自私的果子。

果子掉在地上,院子裏坐的那些人吃得樂此不疲。

姚芳不解,卻還是聽了她的話。

屋內形勢鮮明,林酒獨身一人不占任何優勢,可她有底氣。

多虧林康林業一路嘮叨,所以她才把該掌握的信息都拿捏透徹了。

林慶輝的媳婦兒嬉笑著瞪眼,率先揮出了刀劍。

“你媽昨晚鬧了一夜,你今天又來,還想接著鬧呢,林家沒安寧,村裏的人都顧著看笑話,你們母女倆倒是高尚了,罵名落到我們頭上。”

林酒也沒理雀兒嘰喳,而是上前拿起了攤在桌上的一頁黃紙。

紙張倒是父親林逍生前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但字跡不是。

做油紙傘的手藝人大多手藝亨通,除了基礎的手工技藝外,還精於習字和繪畫來裝飾傘麵,總之……樣樣都得通點兒,父親林逍筆鋒遒勁,不像紙上的狗爬腳印。

“這是誰的字?”

她沒具體問誰,林振夫婦出奇的協心,兩人異口同聲:

“楊荷娟。”

楊荷娟是林慶輝的老婆,也是屋內睨眼瞪她的人。

“你為什麽會拿我爸的筆記本?”

微微泛黃的紙張上寫著歪扭的兩行大字,時間是三年前。

【你自己掂量。】

【話說的很明白,我不會再重複第2遍】

楊荷娟起身拉了拉衣袖。

“那是三年前的事兒了,我怎麽可能還記得,再說了,你爸平時就在傘坊呆著,一坐就是一天,本子就這麽放在桌上,裏麵進進出出每天10多號人,也不一定是我撕的,萬一是外頭誰家的小孩模仿我的筆記亂畫,而且我又不會做傘,來傘坊給自己找不快?”

有一年,楊荷娟來給丈夫林慶輝送飯,無意踩壞了好幾把剛弄出來打磨好的傘柄,所以被傘坊裏的族人記恨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就不進門了,隻在門口。

既然不肯說實話,林酒也不想浪費心思糾纏,她很快換了下一個問題。

“我記得林氏家族細則裏有一條規定,如若林氏家主有重大錯誤,祖宗長輩可做主撤銷他的家族資格,收回他用油紙傘手藝獲得的收入,繳進族中平均分配。”

這話說出來頗諷刺,規矩早就被打破了,一紙空文不具備法律效力,光靠道德又能夠製約什麽呢?

不知道從第幾代林氏油紙傘製作人開始,家主身份已經成了當家人斂財的手段,族中人也都默認,隻要不是傷天害理,違法亂紀,拿點小錢屬於情有可原的合理範疇。

端坐太師椅的老人掐掉煙頭,不靈活的右腳搓撚著地麵,故意製造出一點動靜來膈應人。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道。

“林酒,我們林家確實對不起你們母女倆,也對不起你,你來之前我們商量過了,大家湊一湊,願意拿出20萬來給你們倆做補償,如果金額不夠的話還可以商量……”

此地無銀三百兩,她什麽都沒問,這些人就已經開始提賠償的事兒了。

她不為所動,摸出手機拍照取證,語調漫不經心。

“所以你們合力逼死我爸,是因為他知道林慶輝並不是林家的血脈,你們到底是怕他說出真相丟了人家的臉……還是怕他拿這件事來威脅林慶輝,並單獨從他這兒獲利?”

吊兒郎當的三人同時抬頭看她,眸中迸發著不可思議。

“住口,別亂說。”

老人一腳踢空,龍頭拐杖掉在一旁。

真相剖開,殘忍又丟人。

村裏人都以為林家有誌振興油紙傘,為滎陽油紙傘正名,可惜不是,他們隻是自私。

林家是附近幾村子之中從事油紙傘最龐大的家族,於其他小家族來說,林家就像一棵繁茂的參天巨樹,樹上雲雀縈繞,十分熱鬧,實際上,這棵樹內核中空,早已被蛀蟲吃了個幹淨,雲雀都是假象。

他們崇拜的是一個虛殼。

林振夫婦沉默相視,嘴唇張張合合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門外人不知道在吵什麽,忽然呼啦一片朝門口湧來,林酒連忙扣上插銷,聲音幾乎要斷裂。

“這句話我三年前就問過你們,但你們當時給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你們說我爸的死和林慶輝沒關係,今天……我再問一次,他的死到底……和誰有關,到底是誰害的,是虛偽奉承的你們,還是深陷英雄漩渦裏無法自拔的林慶輝。”

林慶輝一生都以為自己聰明,實際上他愚鈍至極。

他一生都被林家人操控,親密無間的妻子也聯合了林家長輩欺瞞著他的身世,另外一個知道真相的老二林振也為了一點漁翁小利不給他點撥,林酒父親林逍幾次想挑明真相卻被族中人阻攔。

車禍來的突然,林慶輝帶著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葬了身。

這到底是他一個人的悲哀,還是整個林家的悲哀?

破腐陳舊的祠堂木門不堪一擊,老者落了一滴清淚。

這麽多年他熬守著這個秘密,心裏內疚又忐忑,累了,熬累了。

他以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是為林家好,可到頭來,是他的自以為是讓林家油紙傘走了下坡路,他親手扶持的林慶輝野心昭昭,一心隻想斂財。

這是時代的悲哀,傳統文化被新文化衝擊,市場份額與比重連年下降,沒有好的銷路,這些手藝人就動了歪心思。

每次踏進傘坊,望著頭頂打開的油紙傘,遮天蔽日的油紙傘像扣在他頭頂的牢籠。

他頓步反思,焦急無措,最後冥想苦思,終於研究了一個出路出來,於是,他把目光放在了林酒和林業兩兄弟身上。

年輕人聰明、腦子靈活,雖然沒有製傘的手藝,但隻要他們肯,學一學營銷直播什麽的,林家油紙傘肯定還能掙錢。

其實他骨子裏想的也是錢。

人的貪婪很難改掉,尤其是嚐過甜頭之後。

良久,他顫顫道,“是,林家對不起你們。”

林酒不接受他模棱兩可的回答,繼續逼問。

“說清楚,對不起我們一家的是你,是林慶輝,還是林家所有人?”

林慶輝的老婆楊荷娟煩躁地揉著頭發,“大家已經認錯了,你為什麽還要揪著問,哪怕你問出來真話,你爸也不會活,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給林家留個體麵——”

話音未落,老人嗬斥著打斷了她的魔鬼發言。

“荷娟,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