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請留步,我想買傘

狹窄的單行扶梯僅夠通行一人。

林酒腋下夾著紅梅油紙傘,唇角勾著冷笑。

她陷入失神之中,壓根沒注意到迎麵上來的四人裏有張熟悉麵孔,霍正楷以為的苦笑其實隻是她無奈的自嘲。

最近太背,她甚至想找個小攤算一卦。

電梯嗡嗡運作,霍正楷卻腦子短路,那個笑讓他木訥了。

霍家父母跟在身後,左手撐腰,右手振臂指點。

“二樓的特產不夠特產,缺點有衝擊性的特色。”

“種類略少,數量太多,價格也不夠親民……”

說起來,這是兩人第一次飛昆明,先前度假考察都是直飛目的地大理、麗江,因為缺乏了解,因此並不覺長水機場占地廣大,今天親曆一趟,當即就被征服。

下飛機要坐擺渡車,到出口後取行李要走16分鍾,兩人倒是也沒嫌棄機場太大,隻是覺得沿途廣告太花。

兩老越聊越認真,大有古代帝王將相指點江山的架勢,所以並未注意到粉發女孩。

霍家靠文旅起家,到霍正楷這一代,家族企業的運營已經十分完善,霍家父母相濡以沫二十多年,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更是誌同道合的生意夥伴,所以對旅遊這塊,二老雖不敢自居行業先鋒,卻敢說自己的評價是中肯之言。

抱臂而立的張敬甄眼前一亮,野狐狸似的動彈了一下耳朵,眉毛幾乎要飛起來。

一上一下,兩夥人並行交錯,霍正楷冷不丁聽見好友的聲音:“她手裏的傘……挺值錢的!”

從猶豫到篤定,好像隻是一瞬。

是的,他看見了油紙傘的傘柄和傘頭的水墨繪畫,手工油紙傘本就精致,但少見精致到連傘頭都要做些繪畫來裝飾的。

和霍正楷一樣,張敬甄也是個非遺狂,因為家庭原因,他從小就對傳統文化的手工藝品有種近乎執念的熱愛。

8歲那年,忙碌的父母把他扔給了祖父照顧,百無聊賴中,他在書房裏翻找到一本名叫《南京剪紙》的藏書,自此便揭開了他對剪紙一發不可收拾的熱愛,一把銀刀常耍手中,疊剪、掏剪他都能舞上幾刀。

12歲時母親工作變動,他跟去成都,鄰居李大姐是遠近聞名的蜀繡手藝人,她曾是成都蜀繡廠的優秀女工,後來家逢變故離開,離崗不離活兒,她在巷子裏盤了個小店,憑借一副“琴鳥和鳴”圖聲名大噪,預約繡品的人踏破門檻。

刺繡針法各地有差異,李大姐所屬的蜀繡別具一格,其中,她最驕傲的則是表現動物皮毛質感的“交叉針”和表現鯉魚鱗片的“虛實覆蓋針”,兩種繡法的純熟、精湛的運用,能讓平麵繡品有“躍然湧出”的立體真實感。

張敬甄說,“銀刀紅紙”的剪紙是軟硬結合的高級藝術,“斑瀾繡線、掌中作畫”的刺繡是指尖跳舞的高級藝術,總之,他樂於把一切消耗心力的傳統手工藝品叫做高級技術。

它們不屑與機器生產的流水工藝品爭比,有文化的疊累和人文故事的加持,這些手工藝品才會曆久彌新,經久不衰。

承著這份熱愛,2019年,他選擇用傳統為主元素創業,並於畢業季回母校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宣講、取材,因為前一年,教育部剛把南航列為中國剪紙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基地。

在霍正楷的朋友圈子中,張敬甄父母給予他的物質條件算不上富二代的水平,但他勝在精神財富的富裕和盈滿,因為兩人對傳統文化的相同執著,所以才從普通朋友升級成好友。

他這趟來雲南也不光是為了看朋友,更關鍵的還是為了取材。

年前動工的上海民族風民宿進入尾聲,所以他特意來搜羅正宗的民族文化,從建築風格到衣著服裝,從傳統節日到手工藝品,通通都是他的目標。

文化傳承是場和時間有關的戰役,而他有幸參與過,因此,作為半個懂行人,不說別的,粉發女孩兒手中的油紙傘絕對是手藝人的得意之作,價值不菲。

見霍正楷沒反應,他又伸手拐了拐。

“發什麽呆呢,聽見了我說的了嗎?”

霍正楷如夢方醒,突然大步跨上台階,而後旋身上了下行扶梯,同樣也是箭步直追。

張敬甄一臉懵,“耶……啥情況?他認識她?”

霍家父母見怪不怪,甚至連頭都沒回。

“別管他,我們走我們的。”

老兩口的印象裏,自家兒子上一次這樣還是大學畢業季。

拍畢業照那天,鏡頭外走過一個穿馬麵裙的女孩,攝影師按下快門的一刻,霍正楷卻伸了一隻手出去攔人,因為表情格外有趣,所以攝像師保留了這個版本。

那時的霍正楷剛好在籌拍馬麵裙紀錄片,路過的女孩是他期盼已久的女主角,難逢合適的人選,他當然顧不上別的了。

二老覺得今天這架勢估計也是。

同齡的年輕人不是K歌就是蹦迪,隻有張敬甄樂意和自家的傻兒子一樣,青春年華一頭紮進這些個傳統文化裏,兩人也不是不理解,隻是覺得有點兒浪費人才。

張敬甄歪歪嘴,果然是親父母,了解親兒子。

說實話,他挺羨慕霍正楷的瀟灑。

經濟蓬勃,生活水平顯著提高,大家的錢袋子鼓囊囊,自然也樂意出去消費,文旅行業蓬勃蒸蒸,霍家更是占了大頭,所以霍正楷是個妥妥的富三代。

按照一般劇本,他本來畢業就該回家繼承公司,可他一身反骨,扛著相機出去偷摸開了個工作室,自此遊曆大江南北,輕易捉不到人。

眼瞅著大家都被工作壓得直不起身,瀟灑的霍正楷自然就成了朋友圈一股清流。

讓人羨慕。

林酒沒聽到身後的咚咚腳步聲,她提下行李箱下了扶梯,茫然地看了一眼值機台,肩膀忽然一沉。

衝鋒衣酷哥?他還沒走?

霍正楷張口半天,即使看見她心情不好也說不出關心的話,畢竟兩人不熟,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問問……你懷裏的這把傘賣不賣?”

林酒低頭看了看油紙傘,笑意冷淡。

“抱歉,不賣。”

霍正楷尷尬地咽下一口唾沫,這個搭話方式確實不妥。

林酒轉身要走,霍正楷連忙攔住:

“抱歉,我剛剛看你……感覺你心情不太好。”

說著他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放在臉旁讓她對比,“真實信息,我叫霍正楷。”

林酒看清了名字,隨後麻木地掏出身份準備給他看,“我叫林酒。”

霍正楷愣了一下,麵帶歉意。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活了20多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交換姓名還要用身份證來驗證。

兩人都……很實誠。

林酒把夾在腋下的傘拿到手裏,“這是我媽給我的傘,真的不能賣。”

霍正楷更尷尬了,這個叫林酒的女孩兒真以為他是買傘的了。

他扯住衣袖,一本正經。

“不好意思,其實我在翡翠皇冠建國酒店的時候就看見你了,我有間自己的工作室,平時專注拍一些旅遊風景、偶爾也會接一些商用紀錄片素材,你手裏的這把傘很精致……我想問問來曆。”

從一個小物件擴展到一項傳統手藝,這是常見的紀錄片拍攝角度。

林酒思忖著,好一會後才點頭。

“你……要采訪嗎,我時間可能不多,一小時夠嗎?”

“夠!”

林酒扭著脖子朝昆明航空值機區看了一眼。

“那邊人少,去那邊坐吧。”

說是采訪,但霍正楷完全沒問問題,更像個傾聽者。

林酒盯著傘,很平靜地闡述了父母因傘結緣的愛情故事,說完還摘掉了透明傘套遞給霍正楷,意思是你可以打開看看。

霍正楷擺了擺手,“我有個很冒昧的問題。”

“你問。”

“你好像很討厭林家人。”

林酒毫不猶豫點頭。

“嗯,不喜歡。”

林酒講述故事的情緒毫無波瀾,但字裏行間卻又壓著恨意。

“能……再問個問題嗎?”

“嗯。”

“我是個外地人,對雲南本地的文化沒有深入了解過,但前兩天我受一個客戶之托在固東銀杏村拍攝,略微聽到了一些滎陽村油紙傘製作技藝的事,目前,林氏一族是村子裏保留油紙傘製作工藝最完善的一支手藝人隊伍……你也姓林,父母又因傘結緣……”

這樣的巧合稍一聯想就能推敲她身份的特別之處。

“是的,我姓氏裏的林就是滎陽村的林,林家人也確實製作油紙傘,有個長輩也評了非遺傳承人稱號,但我……和他們沒關係。”

“沒關係”三字大有文章可挖,但霍正楷點到為止,問多了總覺得是侵犯隱私。

林酒凝著油紙傘,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望向後霍正楷。

“我這一趟本來是回家奔喪的,林氏油紙傘第9代繼承人因車禍去世,但後來我和他們發生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所以提前離開了……”

之後,林酒也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機場對一個認識不到幾小時的陌生人傾訴委屈,可能是因為他身上淩盛的正義感,也可能是因為那件寬大的衝鋒衣很有安全感。

聽完故事,霍正楷默了一會兒,他沒想揎拳裸袖,相反,作為一個業餘的文化傳播者,他隻覺得可惜。

戴望舒寫《雨巷》,把油紙傘和丁香姑娘一起雕刻進了人們的記憶裏: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油紙傘是傳統工藝品之一,製作繁瑣,且全部依賴手工,成傘周期較長,半年前,霍正楷和一個古裝道具組去了北京市東城區鼓樓東大街取材,看過若水堂琳琅滿目的油紙傘。

為期半月,他初步了解了若水堂油紙傘從選竹、水浸、泡竹、蒸竹、曬竹、裱傘等72道工序,震撼於手藝人“較真”的執拗勁兒,而在林酒的控訴裏,林家人手中握著滎陽油紙傘的精美,卻會錯意似的,忘記了傳承的重點在於油紙傘,而不在林家繁冗的祖訓上。

林家人弄錯了方向,忙著守護森嚴、刻板的儀式上,也難怪會跌入困境,想著售賣林氏名號。

林酒捏了捏後頸,神情疲憊。

“我爸和我媽都是很守舊的人,他們一輩子都在做傘,這把傘是我爸的得意之作,從削竹到裱傘上色,繪製圖案都是全手工,他們堅持古法製傘,但是攔不住其他人偷懶、想掙大錢。”

霍正楷眸色一凜,“我幫你。”

幫……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