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追往事,空慘愁顏

小月頂上的日子,十分空閑散漫。

瑲玹說神農山和五神山一樣,其實不對,五神山沒有記憶,可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有太多曾經的記憶。不管走到哪裏,都能想起過去的事情。

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麵對過往,還是真的懶惰,反正她哪裏都不願去,瑲玹提議她像在五神山時一樣,在軹邑開個醫館,小夭也不願意。

每日,小夭都是日過中天才起。起來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一下醫書,隻有煉製毒藥的時候她才稍微精神點。

軒轅王看她實在萎靡,好心地建議:“防風家那個小子,叫防風邶,對吧?我看你們玩得不錯,怎麽這幾年沒在一起玩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四處逛逛。”

軒轅王不說還好,一說小夭更加萎靡,連毒藥都不願做了,整日坐在廊下發呆。

一日,軒轅王把小夭叫了過去,領著小夭走進一間竹屋。

屋內陳設簡單,就榻頭的一個玉石匣子引人注目。

軒轅王對小夭說:“這間屋子是神農王生前所居。”

雖然已經知道軒轅王說的是哪位神農王,小夭依舊忍不住問:“那位被尊奉為醫祖的神農王?”

“對,就是寫了《百草經注》的神農王。”

雖然從沒見過麵,可因為《百草經注》,小夭對這位神農王還是有幾分好奇,默默打量著屋子。

軒轅王走到榻旁,指著那個玉石匣子說:“這是神農王生前研究醫術的劄記,你可以看一看。”

小夭不太有興趣的樣子,隨口“嗯”了一聲。

軒轅王說:“不管是他生前,還是他死後,世人對神農王的敬重遠勝於我。統一中原後,我為了安撫天下氏族,不得不祭祀他,可說心裏話,我不服。但來到小月頂,無意中發現他生前的劄記,仔細看完後,我終於承認我不如他,至少過去的我不如他。小夭,我平生隻信自己,神農王是唯一令我敬重、敬佩的男人。”

小夭詫異地看著軒轅王,很難相信雄才偉略、自負驕傲的軒轅王能說出這樣的話。

軒轅王說:“《百草經注》在你腦中幾百年了,不管你背得多麽滾瓜爛熟,不管你能治愈多少疑難雜症,你都沒有真正懂得它。你別不服氣地看著我,等你看完這些,會明白我的意思。”

小夭不禁打開匣子,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枚玉簡開始閱讀。

這一看就看了進去,連軒轅王什麽時候走的,小夭都完全不知道。

從下午到晚上,從晚上到天亮,小夭未吃未睡,一直在看。

劄記的開頭,神農王寫道,因為嚐百草、辨藥性,發現自己中毒,他開始給自己解毒。

神農王條理分明地記下了他服用過的每一種藥物。

因為要分析藥物使用前的症狀和使用後的症狀,神農王詳細記錄了每一次身體反應:手足無力,嘔吐,五髒絞痛,耳鳴,眩暈,抽搐,心跳加速,半身麻痹,口吐白沫……

劄記精煉,沒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小夭看到的是一個個冰冷的字眼,可那背後的所有痛苦卻是肉身在一點點承受。

剛開始,小夭不明白,寫下《百草經注》的人難道連減緩痛苦的方法都不懂嗎?

可看著詳細的症狀記錄,她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而是神農王不願用,他想要留給世人的就是每一種藥物最原始的反應,讓後來者知道它們會造成的痛苦。

到後來,神農王應該已經知道他的毒無法可解,可他依舊在用自己的身體嚐試著各種藥物,不是為了解毒,隻是為了能多留下一些藥物。

能減緩心髒絞痛,卻會導致四肢**;

可以減輕嘔吐症狀,卻會導致亢奮難眠;

可以治療五髒疼痛,卻有可能導致失明脫發……

在這些冰冷的字跡後,究竟藏著一顆多麽博大、仁愛、堅毅的心?

一代帝王,甘願承受各種痛苦,隻為了留下一種可能減緩他人痛苦的藥草。神族的壽命長,但漫長的生命如果隻是去一次次嚐試痛苦,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些劄記隻是神農王中毒後的一部分,大概因為沒有時間進行反複試驗和確認,《百草經注》沒有收錄劄記中的藥物。《百草經注》中的每一種藥草、每一個藥方、每一種診治方法都詳盡確實,那究竟需要多少次反複的嚐試,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堅持,才能成就一本《百草經注》?

小夭看完劄記,呆呆坐了很久,才走出屋子。

軒轅王靜靜地看著她,小夭說:“我錯了,我從沒有真正看懂過《百草經注》。”以前總聽到人說《百草經注》是神農王一生心血,她聽在耳裏,卻沒有真正理解,現在終於明白了,她輕慢的不是一本醫書,而是一個帝王的一生心血。

軒轅王點了點頭:“錯了,該如何彌補?”

小夭回答不出來。

軒轅王說:“神農王來不及把最後的劄記整理出來,他肯定不在乎我是否祭祀他。如果我能把這部分劄記整理出來,惠及百姓,才是對他最好的祭祀,但我不懂醫術。”

軒轅王拿起鋤頭去了田裏。

小夭盤膝坐在廊下,靜靜思索。

傍晚,瑲玹來看軒轅王和小夭時,小夭對瑲玹說:“我想學習醫術。”

瑲玹詫異地說:“你醫術不是很好嗎?”

小夭說:“我隻是投機取巧。”小夭學習醫術走了一條詭徑和捷徑,為了殺人才精研各種藥草,靠著《百草經注》,她治療某些疑難雜症,比很多醫術高超的大醫師都厲害,可基本功她十分欠缺,一些能簡單解決的病症,她會束手無策,甚至複雜化,給病者帶來痛苦,所以她並不是一名真正的醫師。

小夭在瀛洲島行醫時,就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問題,但她一直沒往心裏去,反正她又沒打算去普濟世人,她看不好的病,自然有人看得好。今日她開始直麵自己的問題,最後決定不破不立,忘記腦中一切的知識,從頭開始學習醫術。

瑲玹問:“你打算如何學習醫術?我命鄞來教你?”

小夭搖搖頭:“現在的我還不配讓鄞來教導。”

瑲玹道:“不管你想怎麽做,我都會支持你。”

軹邑城中有官府辦的專門教習醫術的醫堂,瑲玹還下令凡宮廷醫師必須輪流去醫堂授課。

小夭戴起帷帽,讓自己變作一個完全不懂醫藥的人,去醫堂從最基礎的一步步學起。

小夭不再睡懶覺,每日早起,去醫堂學習,軒轅王也每日早起,吐納養身,照顧藥田,翻看醫書。

小月頂上的一老一少過著平靜的日子。

每日,風雨無阻,瑲玹都會來小月頂陪軒轅王和小夭用晚飯。

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試探,瑲玹明白軒轅王已經真正放手,並沒有想做國君的國君的打算,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經營,瑲玹已經真正掌控了整個軒轅,不需再畏懼軒轅王,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把朝堂內的事一件件都說給軒轅王聽,隻有真正重要的決策,瑲玹才會和軒轅王說一下。

大多數時候,瑲玹不提政事、不提紫金宮,和軒轅王談談土地雨水,詢問小夭今日學到什麽,學堂裏可認識了新的朋友,可有什麽好玩的事。

瑲玹有時候用完飯就離開,有時候會留得晚一些,陪小夭乘涼**秋千,幫小夭做些瑣碎的事,或者和小夭去鳳凰林內散步。

小夭覺得,她和瑲玹之間一切都好似沒變化,瑲玹依舊是她最親的人,可一切又不同,自從她回到神農山,瑲玹從未讓她去過紫金頂,也從未讓她去過上垣宮,她其實被瑲玹隔絕在他的生活之外。對此,小夭倒沒什麽意見,反正現在的他已不需要她。

寒來暑往,時光流逝,小夭已經在醫堂學習了兩年醫術。

下午,小夭從醫堂走出來時,看到豐隆等在路邊。

小夭笑走過去:“今日又有空了?”

豐隆笑道:“我送你回去。”

這兩年來,豐隆在軹邑時,就會抽空來小月頂看小夭,陪軒轅王聊聊天,等瑲玹到了,四人一起吃頓晚飯。

小夭到小月頂後,馨悅隻來過一次。因為軒轅王,小月頂無形中成了眾人回避的地方,尤其馨悅。大概因為她從出生就在軒轅城做質子,軒轅王在她心中代表著死亡的威脅,她對軒轅王的畏懼伴隨著她所有的成長記憶。即使如今她已成為軒轅國的王後,明知道軒轅王已經不會威脅到她的生命,可那種成長中的畏懼早已深入骨髓,馨悅每次見到軒轅王,都會很不自在,所以,馨悅一直很回避見軒轅王,如果她能做主,她真恨不得立即把軒轅王趕回軒轅山。

那唯一一次的拜訪,馨悅非常拘謹,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豐隆和馨悅截然不同,豐隆一出生,就被赤水族長帶到了赤水,在爺爺的嗬護中,無憂無慮地長大,雖然長大後,他明白了軒轅王令他們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但明白時,一切已經結束。他也許憤怒過,可他對軒轅王沒有積怨,更沒有畏懼,甚至,他對軒轅王有一種隱隱的崇拜,這不涉及感情,隻是男人天性中對強大的渴望,就如一頭猛獸對另一頭猛獸力量的自然敬服。

其他臣子因為避嫌,都和軒轅王保持距離,一國無二君,他們生怕和軒轅王走近了,引起瑲玹的猜忌。豐隆這人精明的時候比誰都精明,可有時候,他又有幾分沒心沒肺的豪爽。豐隆從不回避軒轅王,反而借著小夭,時常和軒轅王接近。他喜歡和軒轅王聊天,從一族的治理到書上看來的一場戰爭,都和軒轅王討論,軒轅王的話語中有智慧,豐隆願意從一個睿智的老者身上汲取智慧。這樣的機會,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一次,而他因為小夭,可以有無數次。

小夭和豐隆回到小月頂,豐隆立即跑去找軒轅王。

他興衝衝地用水靈凝聚了一幅地圖,排出軍隊,興奮地和軒轅王說著他的進攻方案。軒轅王微笑著聆聽,待他講完,隨手調換了幾隊士兵,豐隆傻眼了,時而皺眉沉思,時而興奮地握拳頭。

小夭搖頭歎氣,她十分懷疑,豐隆每次來看她,不是想念她這個未婚妻,而是想念軒轅王了。

小夭不理那一老一少,去傀儡前,練習紮針。

瑲玹來時,豐隆還在和軒轅王討論用兵,瑲玹笑瞧了一會兒,走到小夭身旁,看小夭紮針。

大概因為練習了多年的箭術,小夭把射箭的技巧融入了針法中,她用針的方法和醫師常用的針法很不同。

雖然隻是個傀儡,小夭卻當了真人,絲毫不敢輕忽,一套針法練習完,滿頭大汗。

瑲玹拿了帕子給她擦汗,有些心疼地說:“宮裏多的是醫師,你何必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下功夫呢?”

小夭笑了笑道:“白日專心做些事情,晚上倒能睡得好些。”

“你的失眠比以前好了?”

“自從開始專心學習醫術,比以前好了很多。”雖然還是難以入睡,可從夢中驚醒的次數卻少了很多。因為睡得好了,心痛的毛病也大大減輕。

瑲玹的眼神很是複雜,小夭這病是因璟而起,雖然她現在絕口不提璟,可顯然,這麽多年過去,她依舊沒有忘記璟。

豐隆看瑲玹和小夭站在個傀儡前嘰嘰咕咕,嚷道:“陛下,你勤勉點行不行?沒看我在這裏和外爺商討行兵布陣嗎?雖然有我在,肯定輪不到你上戰場,可你也該來學學。”

瑲玹走過去,指揮著士兵,不一會兒就把豐隆困死了,豐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瑲玹不屑地說:“很小時,我已經跟在爺爺身邊學習這些了,爺爺把他打過的仗,不管幾十人,還是幾萬人的戰役,都和我重演過。當年正是神農和軒轅打得最激烈時,我站在爺爺身旁,聆聽了軒轅和神農的每一場戰役。好多次,爺爺帶著我去看戰場,他說隻有雙腳站在屍體中,雙手感受到鮮血的餘熱,才會真正珍惜自己的士兵。”

豐隆的表情十分精彩,羨慕、嫉妒、惱怒,到最後又很同情瑲玹,他舉著樹枝和小夥伴們扮演打仗時,瑲玹已經在踩著鮮血前進。

真實的戰爭,真實的死亡,即使成年男子承受起來都很困難,所以士兵多好酒、好賭,瑲玹卻小小年紀就站在了戰場上。

豐隆拱拱手,歎道:“帝王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珊瑚來稟奏晚飯已預備好。

四人坐下後,豐隆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給軒轅王敬酒:“外爺,您隨意喝一口就成。”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豐隆又給瑲玹敬酒,瑲玹陪著他喝了一碗。

豐隆又倒了一碗酒,敬給小夭,小夭笑著喝完。

豐隆期期艾艾,看看軒轅王,又看看瑲玹,瑲玹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想說什麽?”

豐隆嘿嘿地笑:“那個……我是覺得……我和小夭的婚事該辦了。我爺爺還希望能看到重孫子,外爺肯定也希望能看到重外孫。”

小夭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走在懸崖邊的人突然一腳踩空了,她的手不自禁地在顫,她忙緊緊地握著拳頭,低下了頭。

豐隆眼巴巴地看著軒轅王,軒轅王笑道:“我沒什麽意見,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自己做主。”

豐隆放心了,立即眼巴巴地看著瑲玹。瑲玹微笑著,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緊不慢地喝著。豐隆可憐兮兮地說:“陛下,您看您都一堆女人了,您也可憐可憐兄弟。我承諾過小夭,這輩子就小夭一個女人。我絕不是有意見,我心甘情願。隻是家裏催得緊,我想把婚事辦了。”

瑲玹喝盡了杯中的餘酒,微笑著說:“這是小夭的事,聽憑她的意願。”

豐隆暗籲口氣,一個、二個說得都好聽,可這兩位陛下比高辛的那位陛下難纏得多。豐隆挪坐到小夭身旁,小聲問:“你覺得呢?”

小夭咬著唇沒說話,豐隆和她回來時,一點征兆都沒有,可顯然豐隆早已計劃好。其實,豐隆並不像他表現得那麽大大咧咧。

豐隆柔聲說:“你若喜歡住在神農山,咱們求陛下賞我們一座山峰,反正修葺好的那些宮殿總是要住人的,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咱們。你若喜歡軹邑,赤水氏在軹邑有個大宅子,回頭讓人按照你的喜好翻新一下。你若覺得這兩個地方鬧騰,喜歡清靜,可以去赤水。赤水城你去過嗎?那裏很多河、很多湖泊,有點像高辛,你肯定會喜歡。赤水的老宅子十分美麗,整個宅子在湖中心,夏日時,接天映日的荷花。”

豐隆看著小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你喜歡學習醫術,可以繼續學習,將來即使你想行醫,我也絕對支持。”

小夭覺得,如果真如豐隆所說,生活已經厚待了她。赤水城不大不小,美麗安寧,也許她可以在赤水城開個醫館,沒有激**心扉的喜悅,也不會有撕心裂肺的傷痛,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她想說同意,可話到了嘴邊,總是吐不出,隻能點了點頭。

豐隆問:“你同意了?”

小夭再次點了下頭:“嗯。”

豐隆樂得咧著嘴笑,挪回了自己的位置,說道:“我晚上就寫信給爺爺,讓爺爺派人去和高辛王陛下商議婚期。”

正事說完,四人開始用飯。小夭一直沉默,瑲玹隻是微笑,話十分少。軒轅王陪著豐隆聊了幾句,別的時間都是豐隆自得其樂、自說自笑。

吃完飯,豐隆不像往常一樣還纏著軒轅王說話,而是立即告辭,興衝衝地駕馭著坐騎飛走了。

小夭走進屋子,給父王寫信,請父王幫她擇定吉日完婚。

寫完信,小夭召來赤鳥,把信簡係在赤鳥腿上,剛放飛赤鳥,瑲玹一手把赤鳥抓住,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夭疑問地看著瑲玹,瑲玹問:“你真想清楚了?”

小夭道:“已經訂婚,遲早都要嫁,既然豐隆想近期完婚,那就近期完婚吧!”

瑲玹說:“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別人?”

小夭笑起來:“說老實話,你手下雖然人才濟濟,豐隆也是數一數二的,難得的是他性子豪爽,對男女情事看得很淡,肯遷就我。當年我和他訂婚時,你也說過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瑲玹沉默。

小夭叫道:“哥哥?”

瑲玹說:“我不想你嫁人!”他的手冰涼,指尖微微地顫著。

小夭拍了拍他的手:“我明白。”

“你不明白!”瑲玹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眼中滿是哀傷和絕望。

小夭說:“我真的明白。當年,你和馨悅完婚時,我心裏很不痛快,覺得你好像被馨悅搶走了,從此後,我隻是個外人。”

瑲玹猛地抬眸,目光迫切地盯著小夭:“我成婚時,你難過了?”

小夭自嘲地笑,點了點頭:“當時真的很難受,覺得就像本來隻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給搶走了。後來才知道自己小心眼了,你和馨悅已經成婚三年多,你依舊是我哥哥,並沒有被馨悅搶走。將來,即使我嫁給了豐隆,你依舊是我最親近、最信賴的人。”

可他要的並不僅是這些,他還想要……瑲玹笑著,心內一片慘淡,小夭什麽都不在乎,隻要求唯一,他如今還有什麽資格?

他不是沒有機會,他比所有男人都更有機會,當他們還在辛苦接近小夭時,他已經在小夭心裏,隻要他肯伸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機會,可他為了借助那些男人,一次又一次把小夭推給了別的男人。

軒轅城步步危機時,他得到璟的幫助,來到了中原;神農山重重殺機時,他得到豐隆和璟的聯手支持,讓整個中原都站在了他身後。等到他不需要借助他們時,小夭卻把心給了璟,把身許了豐隆。

軒轅城時,明知道璟深夜仍在小夭屋中,他卻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凝視著大荒的地圖,枯坐到天明;紫金頂時,明知道小夭去草凹嶺私會璟,通宵未歸,他依舊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憋著一口氣處理案牘文書,通宵不睡;最危急時,明知道小夭答應嫁給豐隆是為了他,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彼時的他,自保都困難,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的女人,連他的麵都避而不見,可小夭為了他,答應了嫁給別的男人。

瑲玹把小夭的手越抓越緊,赤鳥不安地鳴叫,掙紮著想逃生……軒轅王突然出現,叫道:“瑲玹!”

瑲玹和小夭都看向軒轅王,軒轅王異常溫和地說:“瑲玹,讓赤鳥離開。”

瑲玹緩緩鬆開手,赤鳥振翅高飛,向著高辛的方向飛去。

小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說道:“這事是比較突然,豐隆做事真是太冒失了。”

瑲玹轉身就走,聲音陰沉:“他冒失?他比誰都算得精明!”

小夭看瑲玹消失在雲霄間,困惑地問軒轅王:“瑲玹和豐隆有矛盾嗎?”

軒轅王淡笑:“君王和臣子之間永遠相互借助、相互忌憚。”

小夭欲言又止,軒轅王道:“沒什麽可擔心的。豐隆是聰明人,他會為自己謀求最大利益,但不會越過為人臣子的底線。這世間,但凡能者肯定都有些脾性,瑲玹既然用他,就要容他。為君者,必須有這個氣量。”

小夭歎道:“等成婚後,我還是去赤水吧!這裏的確是太鬧騰了。”

軒轅王微笑著,輕歎口氣。豐隆的確是最適合小夭的男人,他雖然給不了小夭深情,但能給小夭平靜安穩的生活。

軒轅王本來已經離開,卻又轉身回來,看到小夭歪靠在窗前,望著夜色盡處,怔怔發呆。

軒轅王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夭如夢初醒:“外爺,你還沒去睡?”

軒轅王說:“我曾讓瑲玹設法招降九命相柳。”

小夭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盯著軒轅王。

軒轅王說:“這些年,用盡了計策和辦法,相柳都拒絕了。”

小夭看向黑夜的盡頭,表情無喜也無憂。

“瑲玹把神農山最北邊的兩忘峰列為禁地,守峰人都是瑲玹的心腹,你應該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雖然相柳救了你一命,但你不欠他一絲一毫。”

小夭笑了笑:“我知道。”

軒轅王說:“你早些歇息。”

瑲玹去了軒轅舊都軒轅城,處理一些西邊的事情,一連十幾天都沒有來小月頂。

從不來小月頂的馨悅卻來了小月頂。

上一次,馨悅和小夭見麵,還是小夭剛到小月頂不久。那一次,馨悅離開時,沒有禮數周到地邀請小夭去紫金頂看她。

馨悅已是王後,她十分享受王後之位帶給她的萬丈榮光,她喜歡每個人在她麵前低頭,連曾經當眾給她軟釘子碰的意映都再次向她低下了頭。可是,小夭是個例外。

小夭對她客氣禮貌,卻沒有在她麵前低頭。馨悅不知道該拿小夭怎麽辦,以利益誘之,小夭簡直無欲無求;以權勢壓之,她的權勢是瑲玹給的。紫金宮裏有太多女人盼著瑲玹厭棄她,馨悅很清楚她不能挑戰瑲玹的這個底線,哥哥已經一再警告過她,千萬不要仗著身後有神農族就輕慢瑲玹。所以,馨悅隻能暫時選擇回避,不讓小夭出現在紫金頂。

每次馨悅想起小夭,感覺會很複雜。從小到大,她沒有碰到過像小夭一般的女子,小夭不輕慢低賤者,也不迎合尊貴者,她無所求也無所圖。

馨悅喜歡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身上有一份坦**磊落。馨悅也討厭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所看重的東西到了小夭那裏就輕如微塵。

馨悅心裏還有一重隱秘的畏懼。她和瑲玹大婚時,瑲玹一直麵帶微笑,可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瑲玹其實心情很糟糕,她甚至覺得瑲玹的黑衣其實是他在向全天下表達他的不悅。

新婚第一夜,瑲玹沒有要她,她忍著羞澀,裝作無意翻身,暗示性地靠近瑲玹,瑲玹卻無意地翻身,又遠離了她,用背對著她。馨悅不明白為什麽,惶恐了一夜,一遍遍告訴自己,瑲玹太累了。天亮後,她強打起精神,裝出滿麵喜色,去接受眾人恭賀。

第二夜,瑲玹依舊沒有要她,馨悅胡思亂想了一夜。天亮後,妝粉已掩蓋不住她眼眶下的青影,幸虧白日的瑲玹像往常一樣待她溫柔,眾人都想到了別處,離戎昶開玩笑地讓瑲玹節製,別累著了王後。

第三夜,馨悅被恐懼壓得再顧不上羞澀,當瑲玹又背對著她睡了時,她褪去褻衣,從背後抱住瑲玹。她不如金萱清麗、不如瀟瀟嫵媚、不如淑惠嫻靜、不如方雷妃明豔……可她一直非常自信,因為她能給予瑲玹的,是她們都無法給予的,但此刻,她害怕了。

瑲玹沒有回身,冷漠如石塊,馨悅含著眼淚,主動去親吻瑲玹。

終於,瑲玹回過身,把她壓在了身下。黑暗中,她看不清他,隻能通過身體去感受,這一刻的瑲玹和剛才判若兩人,他的動作有著渴望的**,愛憐的溫柔,馨悅覺得自己被他寵溺珍惜,當瑲玹進入她身體的刹那,馨悅的眼淚簌簌而落。朦朦朧朧中,她聽到瑲玹好似喃喃叫了一聲“小夭”,她如受驚的貓一般豎起耳朵,可瑲玹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她很快就被情欲席卷得忘記了一切。清晨起身時,已分不清昨夜聽到的聲音是真是幻。

那三夜的事成了馨悅的秘密。

漸漸地,馨悅忘記了那三夜的事,也許是因為她想忘記,也許是因為瑲玹對她雖不熱情,可也絕不冷淡,準確地說比對其他妃嬪略好,馨悅很滿意。

但是,就在她要忘記一切時,小夭回來了,馨悅甚至完全不知道小夭是怎麽回來的,當她知道時,小夭已經在小月頂了。

那一夜瑲玹似真似幻的呢喃聲,讓馨悅生了隱秘的恐懼。這種隱秘的恐懼,不能告訴任何人,隻能自己悄悄觀察。兩年多來,瑲玹風雨無阻地去小月頂,當然,在小夭沒來之前,他也是日日都去小月頂給軒轅王請安,在其他人看來,沒有任何異樣。但馨悅覺得就是不一樣,是根本無法用言語說清楚的不一樣,是瑲玹去時唇畔的一縷笑意,是他回來時眼神的一絲溫柔,甚至是他偶爾眺望小月頂時一瞬的怔忡。

馨悅越觀察越害怕,可她的害怕連她自己都覺得毫無根據,以瑲玹的性格,如果是真的,他為什麽不要了小夭?他已是一國之君,根本不必如此克製壓抑自己。馨悅隻能告訴自己,她想多了,一切都是那晚聽錯的呢喃聲惹出來的。

可馨悅終究是不放心,馨悅去見豐隆,詢問哥哥打算什麽時候娶小夭,幸好哥哥的回答讓她很滿意,哥哥說他正在考慮這事。豐隆歎了口氣,說道:“要娶就得現在娶,否則等開戰了,還不知道小夭願不願意嫁給我。”

馨悅警覺地問:“什麽意思?”

豐隆說:“你必須保密。”

馨悅點頭:“哥哥該知道我向來能藏事。”

豐隆說:“看最近瑲玹的舉動,我覺得瑲玹在考慮對高辛用兵。”

馨悅驚駭地瞪大眼睛,豐隆笑了笑道:“所以我一再告訴你不要輕慢瑲玹。瑲玹、他——是個很可怕的男人!”

震驚過後,馨悅十分喜悅,她有一種在俯瞰小夭命運的感覺。

當豐隆告訴馨悅,小夭同意近期舉行婚禮,馨悅立即問:“陛下怎麽說?”

豐隆道:“兩位陛下都同意。”

馨悅終於放心了,她覺得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夜,那聲呢喃隻是瑲玹無意識的喘息,她聽錯了!

馨悅再次去小月頂看望小夭,以一種窺視到小夭命運、高高在上的心態,洋溢著喜悅,夾雜著淡淡的悲憫。

小夭並不知道馨悅前後兩次的心態變化,她隻是覺得,大概因為她和豐隆就要成婚了,馨悅突然對她和善了許多。

小夭對馨悅依舊如往常一樣,有禮卻不謙卑。

馨悅和小夭東拉西扯,遲遲不願離去。

直到軒轅王拄著鋤頭,站在竹屋前。

軒轅王戴著鬥笠,挽著褲腿,腿上都是泥。他微笑地看著馨悅,沒有一絲嚴厲,馨悅卻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軒轅王的目光下,猶如芒刺在背,馨悅再坐不住,向軒轅王叩拜告退。

高辛王給小夭回信,他已和豐隆的爺爺商量好婚期,在兩個月後。

自從小夭訂婚後,高辛王就命人準備嫁妝,一切都已準備好,小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穿上嫁衣出嫁。但高辛王要求,在昭告天下婚期前,小夭必須回五神山,在五神山待嫁。

小夭明白父王的意思,並不是因為出嫁的禮儀,父王對那些不看重。此時的父王不再是運籌帷幄的帝王,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為女兒緊張擔憂,他想最後再確定一次女兒的心意,確定豐隆是女兒想托付一生的男人。

小夭給高辛王回信,她還要處理一點私事,等事情處理完,她就回高辛。

小夭通過禺疆給赤水獻帶了口信,拜托獻幫她把幾年前埋藏的東西挖出來。

瑲玹登基後,小夭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搜尋奇珍異寶。

她從西北的雪山頂上,找到了一塊雪山冰魄。這種冰魄生在雪山之巔,本身沒有毒,但如果在凝結時,恰好有毒物融入,就會不停地吸納雪中的寒毒,經過千萬年孕化,結成的冰魄是毒中花魁。小夭尋到的冰魄估計在形成時恰好裹住了一條受傷的冰蠶妖,冰蠶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萬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塊十分罕見的劇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溫潤細膩,實際卻冰寒沁骨、毒氣鑽心。

小夭費了無數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一枚海貝——潔白如雪的兩片貝殼,有著浪花一般起伏卷曲的邊角,呈現半打開的形狀,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

小夭又用各種稀罕的靈草毒藥混雜,做出兩個鮫人。她把女鮫人嵌放在貝殼上,把男鮫人放在遠離貝殼的一角。小夭還做了紅珊瑚、五彩小海魚。

待全部做好後,小夭取出從極北之地尋來的上好冰晶,請了專門的師傅剖開掏空,先把紅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將鴆毒、藍蟾蜍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調製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藍汪汪的**,猶如一潭海水。小夭將做好的海貝鮫人小心地安入藍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魚,再把剖開的冰晶合攏,用靈力暫時封住。

要想讓剖開的冰晶徹底長嚴實,必須派人把冰晶送回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極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請冰靈高手設置一個陣法。這樣過上兩三年,原本被剖開的地方就會長攏融合在一起,再沒有縫隙。

當年,小夭生怕心血毀在最後一步,想來想去,大荒內現在最厲害的冰靈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獻,她問瑲玹能否請到獻幫她一個忙,瑲玹笑道:“你算找對人了,我讓禺疆幫你去請赤水獻,那個冰山女人對禺疆卻是有幾分溫情。”

獻來見小夭時,小夭本以為獻會很鄙夷自己,居然請她這個大荒內最有名的高手做這種事情,沒想到獻看到她做的東西後,竟然說道:“真美麗。應該花費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點頭。

獻說:“我會幫你封入極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時,讓人給我捎口信。”

四年過去,現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

獻把冰晶送來時,冰晶盛放在一個盒子中,被冰雪覆蓋,看上去隻是一塊形狀不規整,剛剛挖掘出的冰晶。

小夭請了師傅打磨,用了三日三夜,冰晶被打磨成一個球形。

透明的冰晶,裏麵包裹著一汪碧藍的海。在幽幽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如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著,一個美麗的女鮫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搭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一隻手撫著心口,一隻手伸展向前方,像是要抓住什麽,又像是在召喚什麽。在她手伸出的方向,一個男鮫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冷淡漠然地眺望著冰晶外,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個世界,並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冰晶包裹的海底世界,太過美麗,猶如一個藍色的夢。

當冰晶放在案上時,因為極寒,冷冽的霧氣在它周圍縈繞,更添了幾分不真實的縹緲,就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隨風散去。可其實冰晶堅硬,刀劍難傷。

軒轅王看到小夭做的東西,都愣了一愣,走進屋子細細看了一會兒,他也沒問什麽,隻是歎道:“也就你舍得這麽糟蹋東西!”

小夭凝視著冰晶球,說道:“最後一次。”

小夭把冰晶球用北地的妖熊皮包好,和一枚玉簡一起放在玉盒裏封好,送去塗山氏的車馬行,付了往常五倍的價錢,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水鎮。

玉簡內隻有一句話:

兩個月後,我成婚,最後一次為你做毒藥,請笑納。

小夭從車馬行出來,走在軹邑的街道上,感受到軹邑越來越繁華。

這個新的國都比起舊都軒轅城更開闊、更包容、更有活力。可不知為何,小夭卻懷念她和瑲玹剛到中原時的軹邑城。

食鋪子裏有香氣飄出,小夭去買了一些鴨脖子和雞爪子,讓老板娘用荷葉包好。又去一旁的酒鋪子買了一小壇青梅酒。

那時候,她還喜歡吃零食,當年以為是因為零食味道好,惹得人忍不住貪嘴想吃,現在才明白,吃零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一種心情。那時候,她覺得自己蒼老,其實仍是個少女,仍舊在輕快恣意地享受生活。

小夭走出軹邑城,苗莆在雲輦旁等她,看她提著兩包小吃,笑道:“王姬好久沒買這些東西了。”

小夭上了雲輦,卻突然說道:“暫時不回去。”

苗莆笑問:“王姬還想去哪裏呢?”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陪我去一趟青丘。”

苗莆愣住,遲疑地問:“王姬去青丘幹什麽呢?”

小夭看著苗莆,苗莆說:“是,這就出發。”

一個時辰後,雲輦落在青丘城外。

小夭下了雲輦,眺望著青丘山,有一瞬間的恍惚,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人事卻已全非。

她慢慢地走在青丘城的街道上。

青丘城距離軹邑很近,卻和軹邑截然不同,因為塗山氏,青丘城的人生活富裕,街上行人的腳步都慢了很多,有一種慢吞吞的悠閑。

小夭來得突然,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隻是漫無目的地走著。苗莆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

小夭一直恍恍惚惚地走著,苗莆突然叫道:“王姬!”她拽了拽小夭的袖子。

小夭停住腳步,茫然困惑地看苗莆,苗莆小聲說:“那邊。”

小夭順著苗莆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不遠處的璟。兩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青丘城的街上相遇,長街上人來人往,他們卻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呆呆地站著。

終於,璟回過神來,飛掠到小夭麵前:“小夭——”千言萬語,卻什麽都說不出。

小夭把拎著的荷葉包和青梅酒遞給他,璟下意識地接過,小夭笑盈盈地說:“兩個月後,我和豐隆成婚,到時請你和尊夫人一定來。”

璟手中的東西跌落在地,酒壇摔碎,青梅酒灑了一地,霎時間,飄起濃鬱的酒香。

小夭視而不見,笑對璟欠了欠身子,轉身快步離去。

“小夭……”璟伸出手,卻無力挽留,隻能看著她的衣袖從他掌上拂過,飄然遠去。

半晌後,璟蹲下身,撿起地上的荷葉包,裏麵是鴨脖子和雞爪子。

驀然間,前塵往事,俱上心頭——

他第一次進廚房,手忙腳亂,小六哈哈大笑,笑完卻過來幫他。

他學會做的第一道菜就是鹵鴨脖,小六吃到時,眯著眼睛笑起來,悄悄對他說:“你做得比老木還好吃,嘴巴被你養刁了,以後可怎麽辦?”他微笑著沒說話,心裏卻應道:“養刁了最好,我會為你做一輩子。”

木樨園內,他教她彈琴,她沒耐心學,總喜歡邊啃著鴨脖子,邊讓他彈曲子,她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你會彈,我以後想聽時,你彈給我聽就好了。”

神農山上,鴨脖子就著青梅酒,私語通宵……

一切清晰得仿如昨日,可是——她就要成為別人的妻!她的一輩子再與他無關!

璟隻覺胸悶難言,心痛如絞,一股腥甜湧到喉間,劇烈地咳嗽起來。

瑲玹傍晚來小月頂時,小夭親自下廚,為瑲玹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小夭廚藝不差,可她懶,很少下廚,難得她下廚一次,瑲玹很是賞臉,吃了不少,兩人陪著軒轅王說說笑笑,很是歡樂。

飯後,小夭向瑲玹辭行,打算明日出發,回五神山待嫁。

瑲玹隻是微笑,一言不發。

軒轅王溫和地說:“你先回去吧,回頭我和瑲玹會打發人把給你準備的嫁妝送去。”

瑲玹讓苗莆上酒,小夭也正想喝酒,對苗莆吩咐:“用酒碗。”

小夭和瑲玹一碗碗喝起酒來。瑲玹的酒量和小夭相當,以前在清水鎮喝酒時,從未分出勝負,隻是當時兩人都有保留,看似大醉,實際不過七八分醉。

今夜兩人喝酒,都不知節製,隻是往下灌,到後來是真的酩酊大醉。

瑲玹拉著小夭的手,一遍遍說:“別離開我。”

小夭喃喃說:“是你們不要我。”

瑲玹說:“我要你,你做我的王後,我誰都不要,我把她們都趕走……”

軒轅王道:“今夜是哪個暗衛?”

瀟瀟從暗處走出,軒轅王對瀟瀟說:“送瑲玹回去。”

瀟瀟攙扶起瑲玹,瑲玹拉著小夭的手不肯鬆:“我一個女人都不要,隻要你……”

軒轅王揮手,瑲玹被擊昏。

“是!”瀟瀟抱起瑲玹,躍上坐騎,隱入雲霄。

清晨,小夭醒來時,依舊頭重腳輕。

珊瑚和苗莆已經收拾妥當。小夭用過早飯,給軒轅王磕了三個頭後,上了雲輦。

回到五神山,果如小夭所料,高辛王一再詢問小夭是否真的考慮清楚嫁給赤水豐隆。

小夭笑嘻嘻地問:“如果不想嫁,當年何必訂婚?”

高辛王道:“當年瑲玹四麵危機,以你的性子,為了幫他,做任何事都不奇怪。事實證明,如果不是因為你和豐隆定下了親事,中原氏族絕不會聯合起來和軒轅王對抗。”

小夭說:“其實,外祖父本就決定把王位傳給哥哥。”

高辛王道:“傻姑娘,那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中原氏族的聯合,軒轅王很有可能會再觀望瑲玹的能力,推遲把王位傳給瑲玹的時間,一個推遲,很多事情即使結果相同,過程也會完全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在四世家的推動下逼得中原氏族聯合起來支持瑲玹,你覺得中原氏族會像如今那樣擁戴瑲玹嗎?在他們眼中,瑲玹畢竟流著軒轅氏的血,中原氏族天生對他有敵意,可因為有了他們和軒轅王的對抗,他們覺得瑲玹是他們自己挑選的帝王,而不是軒轅王選的,無形中敵意就消失了。”

小夭不吭聲,當日她決定和豐隆訂婚,的確最重要的考慮是為了瑲玹,她怕瑲玹難受,一直表現得全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可現在,她不想反悔,因為豐隆已經是最合適的人。他知道她和璟的事,也願意遷就她,而且當日他就說清楚了,他們訂婚,她給他所需,他給瑲玹所需,豐隆已經做到他的承諾,她也應該兌現她的許諾。

高辛王說:“我再給你七日考慮。”

七日間,小夭竟然像是真的在考慮,她日日坐在龍骨獄外的礁石上,望著蔚藍的大海。

阿念去尋她,看到碧海藍天間,火紅的蛇眼石楠花鋪滿荒涼的峭壁,開得驚心動魄,小夭一身白衣,赤腳坐在黑色的礁石上,一朵朵浪花呼嘯而來,碎裂在她腳畔。

眼前的一幕明明美得難以言喻,可阿念就是覺得天荒地老般的蒼涼寂寥。小夭的背影讓她想起海上的傳說,等待情郎歸來的漁家女,站在海邊日等夜等,最後化成了礁石。

阿念忍不住想打破那荒涼寂寥,一邊飛縱過去,一邊大叫:“姐姐!”

小夭對阿念笑笑,又望向海天盡處。

阿念坐到小夭身旁:“姐姐,你在想什麽?”

“什麽都沒想。”

阿念也望向海天盡處,半晌後,幽幽歎了口氣:“我記得,就是在龍骨獄附近,我把你推到了海裏。當時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不舒心了,如今才明白,那壓根兒算不得不舒心。”

阿念問:“姐姐,那夜你為什麽會在龍骨獄外?”

小夭說:“來見一個朋友。”

“後來,那個九頭妖相柳還找過你麻煩嗎?”

小夭搖搖頭。

阿念說:“我覺得那個妖怪蠻有意思的。”

小夭凝望著蔚藍的大海默默不語。

七日後,高辛王問小夭:“想好了嗎?”

小夭說:“想好了,公布婚期吧!”

高辛王再沒說什麽,昭告天下,仲秋之月、二十二日,大王姬高辛玖瑤出嫁。

赤水氏向全天下送出婚禮的請帖,赤水族長不僅僅是四世家之首的族長,他還是神農族長小炎灷的兒子,軒轅王後的哥哥,軒轅國君的心腹重臣。整個大荒,縱使不為著赤水豐隆,也要為了高辛王、軒轅王來道賀,更何況還有玉山的王母。

赤水氏送聘禮的船隊,從赤水出發,開往五神山,幾十艘一模一樣的船,浩浩****,一眼都看不到頭,蔚為奇觀,惹得沿途民眾都專門往河邊跑,就為了看一眼赤水氏的聘禮。

幾年前,軒轅國君和王後的婚禮,整個軒轅在慶祝,可這次,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禮,竟然讓整個天下都在慶賀。

當高辛大王姬要出嫁的消息傳到清水鎮時,清水鎮的酒樓茶肆都沸騰了,連娼妓館的妓女也議論個不停。

相柳正在飲酒議事,隔壁的議論聲傳來。

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為利娶高辛王姬;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真喜歡王姬,據說都發誓一輩子隻王姬一人;有人說王姬姿容絕代;有人說赤水族長風儀不俗……

各種說法都有,幾個歌舞伎齊齊感歎:“這位王姬真是好命!”

座上一人也不禁感歎道:“這場婚禮,估計是幾百年來,大荒內最大的盛事了。”

眾人也紛紛談論起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事來。

相柳微笑著起身,向眾人告退。

相柳走出娼妓館時,漫天煙雨。

他穿過長街,沿著西河,慢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紅蓼,花色繁紅,因為沾了雨水,分外嬌豔。

相柳站在河邊,眺望著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麽。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攤開手掌,掌上是一個冰晶球。

細細雨珠,簌簌落在他的掌上,在冰晶周圍凝成寒霧,使得那一汪藍色波光瀲灩,好像月夜下的大海。

藍色的海底,幽靜安謐,女鮫人坐在美麗的貝殼家中,伸著手,似在召喚,又似在索要,那男鮫人卻冷漠地凝望著海外的世界。

相柳凝視著掌上的冰晶球,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伸出一根手指,向著女鮫人伸出的手探去,他的手指貼在了冰晶上。

看上去,他們好像握在了一起,可是,隔著冰晶,他們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永不可能真正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