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肉”的味道

普渡寺,方丈禪室。

無了方丈端著一碗米飯正在沉吟,窗外有人敲了兩聲,微笑道:“眾小和尚在飯堂狼吞虎咽,老和尚卻在看飯,這是為什麽?”

無了方丈莞爾一笑,“李施主。”窗戶開了,李蓮花站在窗外,“老和尚,我已在飯堂看過,這個月廟裏的夥食不好,除去花生青菜油豆腐,隻剩白米和鹽,虧你白天還吹牛說廟裏什麽素菜妙絕天下……”

無了方丈正色道:“若是李施主想吃,老衲這就請古師父為李施主特製一盤,古師父油炸花生、麵團、麵餅、辣椒、粉絲無不妙絕……”李蓮花突然對他一笑,“那他可會油炸死人嗎?”

無了方丈一怔,半晌沒說出話來,過了好半晌,問道:“油炸死人?”李蓮花文雅地抖了抖衣裳,慢吞吞地從窗口翻窗爬了進來,坐在他日間坐的那張椅子上,“噯……”

無了方丈對今早在百川院地道發現焦屍一事已有所耳聞,方才正是對著貫通普渡寺與百川院的地道之事憂心忡忡。李蓮花又把地道之事仔細說了一遍,悠悠地道:“普渡寺的古師父,不知會不會油炸死人這道名菜?”

無了方丈緩緩地道:“何出此言?”

李蓮花知道老和尚慎重,微微一笑,“普渡寺和百川院之間有條地道,地道通向舍利塔和柴房,靠近百川院的一段有具焦屍,普渡寺的一棵大樹早上突然倒了——首先早上沒有風,那棵樹斷得很蹊蹺,老和尚心細如發,想必早已看出那是被人一掌劈斷的。能令五丈來高的大樹樹梢折斷而樹木不倒,隻能從同樣五丈來高的舍利塔上發掌,那就是說,早上有個人在舍利塔裏。且不說他發掌震斷樹梢到底是要幹什麽,至少——他在塔裏,在地道一端,那就和焦屍有些關係,此其一。”

無了方丈點了點頭,“昨日塔中,確有一人。”李蓮花慢吞吞地道:“老和尚可知是誰?”無了方丈緩緩搖頭,“老衲武功所限,隻能聽出昨日塔內有人。”

李蓮花安靜了一陣,慢慢地道:“老和尚胡說八道……昨日塔內是誰,你豈能不知?”

無了方丈苦笑,“哦?”李蓮花道:“昨日我來的時候,普渡寺正在做早課,按道理眾和尚都應該去念經,老和尚沒有領頭是因為你在裝病,可是還有一個人沒有去做早課。”

無了方丈問:“誰?”李蓮花一字一字地道:“普神和尚!”他頓了一頓,“你說‘請普神師侄到我禪房’,小沙彌卻說他在房內打坐,因此他沒有去做早課。”

無了方丈輕輕一歎,而後微微一笑,“李施主心細如發,老衲佩服。”

李蓮花露齒一笑,“沒有去做早課並不能說明在地道裏的人就是普神和尚,隻能說明早上樹倒的那段時間,沒有人看見他在何處而已。我說是普神,還是要從焦屍說起——第一,那屍體上有一道劍傷;第二,刺傷死人的人不是百川院的人;第三,地道隻通向百川院和普渡寺;第四,普渡寺中隻有普神精通劍術——所以,刺傷死人的人,是普神和尚。此其二。”

無了方丈微笑,“你怎知刺傷死者之人並非百川院弟子?”李蓮花也微笑,“那屍體中劍的地方在胸口,可見出劍的人是站在她麵前,若非相識,怎會麵對麵?而且這當胸一劍並非致命之傷,老和尚你沒發現一件事很奇怪嗎?”

門外突然有人沉聲問道:“什麽?”李蓮花和無了都是一怔,門外人沉穩地道:“在下紀漢佛。”另一個人嘻嘻一笑,接著道:“白江鶉。”還有一人陰惻惻地道:“石水。”最後一人淡淡道:“雲彼丘,百川院‘佛彼白石’四人,進方丈禪室一坐。”

無了方丈打開大門,“四位大駕光臨,普渡寺蓬蓽生輝。”

石水嘿地冷笑了一聲,還沒等無了方丈客套話說完,他們四人已經坐了進來,就似本來就坐在房中一樣。無了方丈心裏苦笑,斜睇了李蓮花一眼,暗道都是你當年任性狂妄,以至於他們四人至今如此。

李蓮花規規矩矩坐著,口中一本正經地繼續道:“這地道頂上隻有一層石板,烈火一燒就崩裂,可見石板很薄。這一劍並非致命之傷,隻要她不是啞子,就可以呼救,可是百川院中並沒有人聽見呼救呻吟之聲。”

幾人都點了點頭。李蓮花又道:“那具焦屍若真是幫廚的林玉瑞小丫頭,她就不是啞子,她為何不叫?刺她一劍之人和她麵對麵,可見他並不怕她看見他的麵目,那入口石壁上畫滿塗鴉——那說明小姑娘在等人,而這刺她一劍的人說不定就是她在等的人,她和此人認識,所以此人刺她一劍之後,因為某些理由她沒有呼救慘叫。”

眾人都皺起了眉,細細地想這其中的道理,李蓮花又道:“如果她約見的人是百川院的弟子,她何必三更半夜跑到地道中相見?可見她見的必是不能見的人。她從地道口攀爬而下,半身在石板之下,被阿發看見背影,當她是‘隻有半截身子的女鬼’。當然還有可能,她約見的是一個人,而刺她一劍的卻是另一個人,但若是如此,她為何沒有呼救?若是百川院弟子刺她一劍,卻又沒有將她刺死,而是奔出洞口關上機關,裝作若無其事——這不合情理,因為林玉瑞並沒有被刺死,她可以指認凶手,所以‘奔出洞口關上機關,裝作若無其事’和‘沒有將她刺死’不能同時存在。因此,我想刺她一劍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而很可能是她約見的人。”李蓮花微笑道,“所以,從劍傷來看,刺傷她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普渡寺隻有普神和尚精通劍術,可以想到她約見的人是普神和尚——和尚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所以林玉瑞見的,是不能見的人。”

眾人沉吟了一陣,雲彼丘先點了點頭。李蓮花又笑笑,笑得很和善,“何況——還有另一個證據說明她等的人是個和尚——你們看到牆上那‘愛喜生憂’四個字了嗎?”

紀漢佛頷首。李蓮花看了無了方丈一眼,“老和尚……”

無了方丈接口,“那是《法巨經》之《好喜品》中的詩偈,為天竺沙門維袛難大師自天竺經典翻譯為我中華文字。”頓了一頓,他緩緩念道:“愛喜生憂,愛喜生畏,無所愛喜,何憂何畏。”

“這是一首佛家詩偈。”李蓮花道,“如果她約會的人不是和尚……”他尚未說完,白江鶉重重地哼了一聲,“老子認識許多和尚,但是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句。”李蓮花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如果她約會的人不是和尚,料想她寫不出這四個字來。如果她約見的人是和尚,胸口又有劍傷,那很可能便是普神和尚,何況今天早上普神和尚沒有參加早課,總而言之……普神和尚很可疑。”

無了方丈歎了一聲,“李施主,老衲向眾位坦誠,老衲犯了妄言戒,該下阿鼻地獄,那刺傷女施主一劍之人,正是普神師侄。”

“佛彼白石”四人都是啊的一聲,十分驚訝,原來無了竟然知道凶手是誰?隻聽無了緩緩地道:“今日早晨李施主走後,舍利塔中濃煙衝天,他自覺行跡已經難以掩飾,到我禪房中向佛祖悔罪,隻是……普神師侄年少衝動,隻是刺了那女施主一劍,並未殺人,他並非殺死那女施主的凶手。”

正說到這裏,一個人突然從窗口闖了進來,把一大團事物重重往地下一摔,大聲道:“我在廚房沒有找到你,出來就看見這家夥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偷聽,順手抓來了,你們果然在這裏!騙得我到處亂轉!”他瞪眼看著李蓮花,“王大嬸已經認出了阿瑞,還有百川院的菜譜是竹筍炒肉絲……”

李蓮花對他一笑,“我隻想知道百川院這兩天有沒有做過油炸豆腐?”這衝破窗戶進來的人正是郭禍,聞言大聲道:“沒有!”李蓮花眉開眼笑,“這就是了。”他看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人,溫言道:“古師父,人肉的味道,好吃嗎?”

方丈禪室內一刹那鴉雀無聲,隻聽到那光頭大漢牙齒打戰的聲音,突然哆嗦著道:“我也……我也沒……沒、沒……沒有殺人……”李蓮花歎了口氣,“你見到她的時候,她是什麽模樣?”古師父道:“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她……她已經死了。”

李蓮花又問:“除了胸口的劍傷,她身上還有什麽傷口?”古師父道:“她的頭在石壁上撞出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了滿地,胸口也流了好多血,已經死了。”李蓮花道:“然後……繼油炸麵餅之後,你油炸了死人?”古師父全身發抖,“我……我……我隻是……”

李蓮花非常好奇地看著他,“其實我真的很奇怪,你見到死人——怎麽會想到把她弄來吃?”

“我我我……我曾經……”古師父滿臉冷汗,結結巴巴地,看著李蓮花,“我曾經看見過一個女人……把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手砍掉,還……吃吃……吃掉了……”雲彼丘渾身一震。李蓮花啊了一聲,“是誰?”

古師父搖搖頭,“我不……不不不……不知道,一個美得像神仙一樣的女人,她咬著那個男人的手指,一截一截吃下去,可是她美得……美得讓人……讓人……”他喉嚨裏發出了野獸般的嗥叫聲,“讓人想殺人……想吃人……”李蓮花縮了縮脖子,“你一定看見了女鬼!”古師父拚命搖頭,“不,就在清源山下的鎮裏,八個月前……我半夜起來小解,在隔壁客房之中……”

雲彼丘臉色蒼白。紀漢佛嘿了一聲,“角麗譙!”白江鶉悻悻地道:“除了這個女妖,有誰有這種能耐……倒是李蓮花,你怎知這位被女鬼上身的老兄油炸了阿瑞?”

李蓮花啊了一聲,“因為油鍋。地道裏有灶台、有柴火,甚至有雞骨鴨骨、有油,但居然沒有油鍋——看那地上的骨頭,顯然有人經常到地道裏油炸葷食偷吃,可是沒有油鍋——那說明搭灶台的人若非有用別的東西替代油鍋的妙法,就是能帶著油鍋來來往往,此其一。這地道裏顯然不會長出樹枝來,那些柴火必是從普渡寺柴房裏偷來的,而少了這許多木柴,普渡寺居然一直沒有動靜,看管木柴的人必定有些問題,此其二。那用油放火之人顯然不是百川院中人——否則不會不知地道口那石板薄脆,火一燒就裂,並且火燒地道口,放火之人顯然是往普渡寺方向離去,此其三。還有……”他頓了一頓,“在被這位古仁兄拿去油炸的手裏,握著一塊油豆腐。我想……可能是斷手被放進油裏,筋骨收縮,手掌握了起來,正巧你早先剛油炸過豆腐,落了一塊在油裏,你也沒注意,阿瑞的手掌握了起來,抓住了那塊油豆腐。而百川院這幾天都沒有吃過油豆腐,倒是普渡寺這一個月的夥食裏天天都有油豆腐,你又管著寺裏的柴火油糧,又能隨意拿走油鍋,地道口還在柴房之中,若不是你油炸死人,莫非是死人爬到你的廚房之中自己油炸了自己?”李蓮花瞪眼道,“那可恐怖得很,我怕鬼……”

古師父抱著頭,“我隻是一時糊塗,那隻手在鍋裏……我害怕得很……沒有吃她,我沒有吃她,隻是剁了她的手油炸了一下……昨天晚上隻是油炸了她的手……”李蓮花問:“那今天早上呢?”

古師父顫聲道:“今天早上我怕偷吃葷和炸死人的事被發現,趁他們在早課的時候偷偷進地道,燒了一鍋滾油,潑在她身上,打算將她燒掉。她那身衣服都是幹血,燒得不旺,我把衣服撕下來,結果把她的皮也不小心撕了下來。我嚇破了膽,逃回柴房,用柴火封住地道口,再也不敢下去。”

李蓮花追問:“你不知道地道另有出口?”古師父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柴房底下有條裂縫很深,以前……我常常躲在裏麵偷吃自己做的葷菜。”

無了方丈歎了口氣,“想必今天早晨普神師侄也下了地道,又去看那女施主,卻被你封在地道之中,他隻得從舍利塔出來,阿彌陀佛……”他站起身來,心平氣和地走出門去。

過了片刻,一個身材高挑、相貌清俊的年輕和尚被他帶了進來,無了方丈對紀漢佛點了點頭,“交由施主發落。”紀漢佛頷首,“‘佛彼白石’將對普神和尚和古師父再進行調查,在七日之內做出決定,或監禁,或廢去武功,或入丐幫三年,等等,視各人所犯之事,決定各人應受的懲罰。”

雲彼丘的臉色越發憔悴,思緒尚在角麗譙吃人一事上。那女子貌若天仙,語言溫柔,行事詭異……無論是邪惡可怖至極的事,還是溫柔善良至極的事,她都能若無其事地做出來。

李蓮花看著普神和尚,這和尚不過二十來歲,眉宇間英氣勃勃,就像個心誌高遠的武林少年,“你為何要刺她一劍?”

普神搖了搖頭,頓了一頓,再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神色甚是淒厲。

李蓮花沒有再問,悠悠地歎了一口長氣,不管是因為什麽理由,不管他有沒有心殺她,她終還是為了他而死……不知是那一劍讓她流血而死,還是她自己撞死了自己……總而言之,便是如此了……人生啊人生,這些事、那些事、曾經以為一定不會發生的事、現在相信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其實……都很難說……他突地發現雖然事情已經清楚,“佛彼白石”那四人還在瞪著他,連忙往自己身上一看,沒有看出什麽怪異之處,隻得對那四人一笑,“人生啊人生,又到吃飯的時間了……”站起來伸個懶腰,一把抓住無了方丈,“老和尚,你說要請我吃素菜的。”

無了方丈道:“這個、這個……古師父似乎已經不宜下廚……”李蓮花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看著兩人往廚房而去,“佛彼白石”四人麵麵相覷。白江鶉摸了摸下巴,“我寧願他不是門主。”石水閉上眼睛,冷冷地道:“決計不是。”紀漢佛皺眉不語。雲彼丘搖了搖頭,他早就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