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祥紋蓮花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屏山鎮是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小地方,既沒有奇珍異寶,也沒有人傑地靈,和江湖上絕大多數地方一樣。鎮上的百姓有些無趣,地裏長出來的莊稼有些瘦小,河水有些髒,可作為飯後談資的事有些少……是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一件大家就要津津樂道很久——何況最近發生的那件事是件怪事。
事情是這樣的。六月十八這天,屏山鎮的人們開門掃街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每天看熟的大街上突然多了一棟兩層的木樓出來。這木樓可不矮,裏麵完完全全可以住人,並且可以住得很寬敞。整棟樓完全是木質的,雕刻著出奇精細華麗的紋樣,即使是瞎了眼睛的人也摸得出來——那刻的是蓮花和祥雲。
被議論了大半天以後,有些眼尖的人終於認出這樓是怎麽“突然出現”的:原來它整個結構就是一棟樓,卻不和地麵連在一起……總而言之,這棟樓是被人用車拉來,運到他們屏山鎮大街上,放在那裏的。人們嘖嘖稱奇,卻都不明白有人趁大半夜拉了這麽一棟木樓放在街上,到底有什麽用處,莫非是給屏山鎮當土地廟用?說來土地廟已經年久失修香火斷去好多年了……
這種議論一直持續了三天,有個在鏢行做趕鏢的偶然回家,一見之下大吃一驚,當場狂呼了一句:“吉祥樓!”然後他連家也不回了,掉頭狂奔而去,一路狂叫:“吉祥樓!”——頓時這樓又被當成了鬼樓,看了它的人會發瘋。
直到七天之後,那趕鏢的突然帶了整個鏢行回到屏山鎮,人們才知道,原來這棟樓並不是什麽鬼樓。
它不但不是鬼樓,還是棟福氣樓,是大大的福氣樓。
“吉祥紋蓮花樓”是一間醫館。
它的主人姓李,叫蓮花。
李蓮花是個什麽樣的人?其實江湖上誰也不知道。師承來曆不詳、武功高低不詳、年齡大小不詳,連長相美醜都不詳,此人出現江湖已有六年,一共隻做了兩件事,但這兩件事就讓吉祥紋蓮花樓成為江湖中最令人好奇的傳說。
李蓮花做的兩件事:第一件是把與人決鬥重傷而死、已經埋入土中好多天的武林文狀元“皓首窮經”施文絕醫活過來。第二件是把墜崖而死、全身骨骼盡斷、也已經入土多日的“鐵簫大俠”賀蘭鐵醫活過來。
單憑這兩件事,已經使李蓮花成為江湖中人最想認識和結交的人物,何況他還有一棟隨時帶著走的古怪房子——這更使李蓮花成為傳說中的傳說。
鶴行鏢行的總鏢頭帶領著全鏢上下策馬匆匆趕到屏山鎮,沐浴焚香了三天之後,終於戰戰兢兢地對那棟楠木雕成的木樓遞出了拜帖:鶴行鏢行程雲鶴有要事拜見。
拜帖是從窗縫裏投進去的。
全鏢行上下四五十人跟著程雲鶴等著,仿佛樓裏是閻羅王在判刑。
很快地,那棟靜悄悄仿佛裏麵根本沒有人住的木樓發出了咯吱咯吱的一陣輕響。鶴行鏢行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連旁觀的路人都憋足了氣,瞪大眼睛等著看樓裏究竟出來什麽鬼怪。
木門很快開了,並沒有像眾人想象的那麽慢慢地打開。
門裏砰的一聲冒出了一大股灰塵,吹了程雲鶴一頭一臉,門裏的人哎呀一聲,十分歉然地說:“整理什物,不知門外有客,慚愧、慚愧。”
鶴行鏢行一眾人等頂著滿頭灰塵木屑,愕然看著打開大門拿著掃帚,掃帚上正卡著那張鮮紅拜帖的人。他看起來很年輕,最多不過二十七八,如果不是他穿著一身打了許多補丁的灰衣,可能還要更加年輕點,膚色白皙,容貌文雅,但並非俊美無雙令人過目不忘。他正右手握著掃帚,左手拎著簸箕,滿臉歉然地看著門外四五十人的陣勢。
程雲鶴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抱拳行禮,“在下‘鶴行萬裏’程雲鶴,拜見吉祥樓李先生,還請閣下代為通報,就說程某有要事請教李先生。”
灰衣年輕人啊了一聲,“通報?”
程雲鶴沉聲道:“還請李蓮花李先生相見,在下有要事商談。”
灰衣年輕人放下掃帚,“我就是李蓮花。”
程雲鶴陡然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那一瞬間,旁觀的路人們幾乎想往他的嘴巴裏丟進三五個雞蛋。很快他閉起了嘴巴,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久仰李先生大名……”下一句他不知如何開口,事情的原委他已仔細寫入拜帖,那拜帖卻卡在李蓮花的掃帚之上。
李蓮花道:“慚愧、慚愧……舍下滿地雜物……”他舉手請程雲鶴樓裏坐。
吉祥紋蓮花樓裏果然遍地雜物,釘錘鋸斧有之,抹布掃帚有之,木屑灰塵四處皆是,還有幾個箱子裏麵放置的不知什麽東西。前廳隻有一桌一椅,都是竹子搭成,不值二十個銅板。程雲鶴心裏重重疑惑,但吉祥紋蓮花樓何等名聲,這灰衣人坐在樓中,要他懷疑此人是假,他卻不敢,隻得恭恭敬敬坐在李蓮花對麵,把他在半月之前所遇到的可怖之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夜三更,小棉客棧。
程雲鶴夜裏驚醒發現窗戶有碧影飄忽,窗外有詭異歌聲的時候,心裏堪堪想到了一個“鬼”字,但隨即啞然失笑。他行走江湖二十餘年,從不信世上有鬼。正當此時,隔壁大弟子的房間發出一聲慘叫,程雲鶴大吃一驚隨即趕去。他大弟子崔劍軻也是看到碧窗鬼影,起身查看貨物,打開封漆完好的木箱,卻發現木箱裏貨物蹤影全無,運貨時看見的那些金銀珠寶不翼而飛,這還不是讓幹鏢行十多年的崔劍軻慘叫出聲的事,讓他發出那一聲驚駭絕倫的慘叫的是——木箱裏非但沒了紅貨,裏麵還壓了一塊粗糙的石頭,四壁居然布滿了血指印。
那些五指指印,就像一個人被封在箱中,急於爬出而不得其門留下的,而箱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半夜三更,碧窗鬼影猶在身邊,尚有怪聲陣陣,突然看見木箱中布滿血指印,縱然是行走江湖十多年的崔劍軻也是當場慘叫。程雲鶴驚怒交集,命令弟子們打開十六大箱,十六箱中有十箱的的確確裝滿珠寶玉石,件件都是人間珍品,但還有六個箱子是空的——一個箱中布滿血指印,三個木箱裝滿死人神龕,剩下兩個木箱裏一個是全空的,壓著塊凹凹凸凸的石頭,另一個木箱裏赫然有一具屍體。
一具很年輕的、容貌嬌豔美麗的白衣少女的屍體,她臨死的表情驚恐萬狀。
見到這具屍體之後,程雲鶴和崔劍軻的表情比她更驚恐——這位白衣女子江湖上人人認得,她是武林玉城城主之女“秋霜切玉劍”玉秋霜。玉城城主玉穆藍稱霸西南山域,壟斷昆侖玉礦,貴為武林第一富豪,他寵愛女兒之名天下皆知。這玉秋霜怎麽會死在名不見經傳的鶴行鏢行所保的紅貨箱中?
小棉客棧的其他客房起了一陣大嘩,不消片刻,數十人闖入崔劍軻的房間,都是大吃一驚,臉色慘白。
程雲鶴在那時才知道,原來玉秋霜當夜也在小棉客棧落腳,她身邊隨侍的五六十位玉城劍士驚覺碧窗鬼影時,和玉秋霜同房的摯友雲嬌突然發現玉秋霜蹤影不見,大家四下尋找,竟發現她死在程雲鶴紅貨箱中!
這就是半月以來鬧得武林中沸沸揚揚的“碧窗有鬼殺人”一事。玉穆藍心傷愛女無故而死,大怒之下逼殺當夜跟隨玉秋霜左右的全部劍士,並發出追殺令,要殺鶴行鏢行滿門。程雲鶴走投無路,正要帶著家中大小解散鏢行各自逃亡,卻突然聽到吉祥樓的消息。
李蓮花能醫活死人——程雲鶴突然想到:如果李蓮花能把玉秋霜醫活過來,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醫活死人,如是在半月之前程雲鶴是萬萬不會相信的,但事到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既然天幸讓他遇到了李蓮花,何不盡力一試?如果……傳說是真,豈非萬事大吉?
但一直到他說完“碧窗有鬼殺人”一事,也沒有聽到李蓮花有什麽驚人見解,隻是聽他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喝完茶後,程雲鶴隻好走了。他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麽理由在李蓮花那棟滿是雜物的空樓和李蓮花滿臉“溫和的茫然”的表情下再待下去。
程雲鶴走了。
吉祥紋蓮花樓二樓有人悠悠地說:“事隔五年,你還是很有名嘛……”
李蓮花坐在椅上喝茶,“啊……”也不知他在啊些什麽。
“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二樓上的人慢慢走了下來。這人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如果胖上二十斤或許是個翩翩美少年,但當前看來隻像個餓殍,偏偏這餓殍還穿著一身特別精細華麗的白衣,掛著隻有濁世佳公子才喜歡的長穗玉佩,佩著一柄形狀特別風雅的長劍,“世上怎會有人相信死而複活這種事?都已經五年了,大家還沒忘記你那兩件糗事……”
“因為他們沒有你聰明。”李蓮花微微一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拿起掃帚繼續掃地。
“你能不能不掃地?”樓上下來的餓殍突然瞪大眼睛,“我堂堂方大公子在你麵前,你居然還掃得下去?你知不知道剛才程雲鶴如果知道我在裏麵,他一定會跪下來求我叫玉老頭不要殺他滿門?像本公子這樣英俊瀟灑又身份顯赫的人在你麵前,你居然一直都在掃地?”
“不能。”李蓮花說,“這棟樓我很久沒有修理打掃了,很髒,下雨天會漏水。”
白衣餓殍鼓大眼睛瞪了他很久,突然歎了口氣,“你這家夥既不會打架也不會治病,既不種田也不打劫,這麽多年究竟是怎麽這麽有名地活下來的?我實在想不明白。”
這位白衣餓殍是武林“方氏”一家的大公子“多愁公子”方多病,他認識李蓮花這個人已經六年那麽久了,久得連這個人究竟是怎麽出名的都一清二楚——施文絕和人決鬥身受重傷,施展龜息大法閉氣療傷,當地村民把他當死人埋了,李蓮花去把他挖了出來,施文絕自然就活過來了;至於賀蘭鐵,那小子討老婆未遂,上演了一出跳崖大戲,裝死把自己埋在地裏,李蓮花偶然路過,把他又挖了出來。世人都在好奇李蓮花究竟如何讓死人複生,而方多病隻想知道他究竟怎麽知道哪裏的地下有活人可挖?
“我早些時候還是有些銀子。”李蓮花仔細掃了前廳,收起了簸箕,“隻要盤算得好,還可以過日子。”
方多病翻白眼,“你還有多少銀子?”
“五十兩。”李蓮花微笑,“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用一輩子。”
方多病呸了一聲,“武林中居然有你這種一輩子隻打算花五十兩的敗類,簡直是江湖之恥。程雲鶴要是知道你是這種人,我看他還會上門來求你……哼哼,求一個不懂半點醫術,小氣得連客棧都住不起,隻能背著房子到處跑的‘神醫’去治死人,虧他想得出來。”方多病眼珠子轉了兩轉,上上下下看了李蓮花幾眼,“不過,你這小子究竟會不會真的替他去治死人,我還真看不出來。”
李蓮花坐在椅上,手指仍在仔細地擺弄他那咯吱作響的竹桌的榫頭,聞言微笑,“為何不去?反正我既不會種田,也不會賣菜,又不缺銀子,如果沒有些事做,人生豈不是很無聊?”
“玉老頭一旦發現你是個偽神醫,要殺你滿門的時候,方大公子是萬萬不會救你的。”方多病悠悠地說,“你去吧,本公子不送。”
然後李蓮花在吉祥紋蓮花樓裏整整收拾打理了三天,也不知在他那小包裹裏裝進了什麽,仔仔細細地寫了一封長信把吉祥紋蓮花樓暫時托付給“皓首窮經”施文絕看管以後,終於上路了。
他要去玉城,看玉秋霜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