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淩晨,一輛老式的伏爾加車在通往馬揚家的低等級路麵上顛簸著慢慢地駛進那個沒有院牆的院子。當時,馬揚正在燈下伏案寫著什麽。聽到車聲,他本能地就要起身去探望。黃群立即從**起來,一把拉住他,嗔責:“又逞能!”說著,自己趕緊穿上衣服,上外頭看個究竟。不一會兒,她便回來告訴馬揚:“趙長林來了。”馬揚一愣:“長林?這麽早?人呢?”黃群趕緊收拾房間,應道:“在那邊大房間裏哩。”

馬揚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趙長林了,隻知道他跟杜光華在一起合作得還不錯,人的氣質也有較大的變化,學會了開車,經常開著一輛二手伏爾加,把“永在崗”的網點鋪到了省城,聽說還要往京津地區發展,挺為他高興。長林不跟有些人似的,有事沒事都愛往領導跟前跑,顯得特別“鐵”和“貼”。他不。他覺得自己在做事,領導也在做事,假如沒事,竄來竄去的,這不瞎耽誤工夫嗎?其實他有所不知,有些領導還是喜歡有人往他那兒“貼”的,沒有人圍著他、貼著他,肯定失落。也有一種領導,實實在在幹事,但也喜歡別人貼著他,哄著他,這是愛好問題、習慣問題,久而久之落下的毛病。但,這也是一個實際問題—是啊,做一個領導,老沒人理,老沒幾個特別知己的跟著、貼著,那怎麽辦事?那就玩不轉了,這是官場的“真理”。所以,希望有人貼著自己,嚴格來說,並非一定是件不好的事。關鍵是要清醒,千萬不要認為,隻要貼自己的就是好樣的,千萬不能拿貼不貼自己當作區分人好壞、能力高低的唯一標準。否則,你是管一個省的,這個省遲早要亂;管一個市的,這個市遲早也得亂;假如是管一個縣和鄉的,那這個縣這個鄉倒黴的日子來得就會更快一些。

但不知,這個趙長林,今天一大早就堵到門上來,又是為了什麽。

“昨晚,我讓人在家裏圍了一夜。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去了。都聽說你快要走了,要上外省去當省委副書記去了;說你在走以前,要把大山子整個都賣給杜光華和張大康那幫人。”趙長林臉色有點兒發黃發黑,大概跟一夜沒合眼有關。

馬揚笑著反問:“什麽叫把大山子整個都賣給杜光華和張大康他們?”

趙長林以為馬揚沒聽懂,還一本正經地給馬揚解釋:“就是把大山子賣給他們,讓他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馬揚又笑道:“讓他們來收拾?那我幹啥?”

“那您為什麽還要賣大山子?”

“誰說我要賣大山子?再說了,就是我真想賣,這大山子是我賣得了的嗎?”

“他們說,你就是要把它拆開了,零賣……”

“大山子是什麽?散裝酒?白盒煙?走私汽車?”說到這裏,馬揚有點兒激動起來,“我說長林,我倆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吧?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馬揚是那麽個壞人?先把大山子賣了,然後自己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趙長林悶悶地一笑:“這兩年,賣國有企業的人還少了?”

馬揚攤開雙手解釋:“那是根據需要,合理地處置一批國有中小型企業。國有經濟將逐步地從某些領域裏撤出,這是中央的一個戰略部署。但,中央早就明確,即便是中小型企業,也絕對不是隻有一個賣字就全了結的,更別說針對咱們這種大型和特大型國有企業……”

趙長林有點兒回心轉意了:“那……依您這麽說,外邊這些關於大山子的傳說,都是瞎掰的?”馬揚卻說:“當然也不能說他們全是捕風捉影……”趙長林又一驚:“你們還是要把我們給賣了?”馬揚說:“不是賣,而是有控製地讓其他一些經濟元素參加進來,目的還是要改變它原先那種單一的經營管理模式,充分激發內在的活力,能夠迎接越來越激烈的國際、國內的競爭,並且在這種競爭中發展壯大。至於,將來究竟會有哪一些民營企業資本介入,甚至還會不會讓國際資本介入,這就得看實際情況的發展和變化,看我們自己的需要了。但不管怎麽樣,一個大前提是不變的,那就是中央的決心,一定要把中國的國有經濟搞活、搞大、搞強的決心。在這種情況下,誰賣誰犯罪!我敢嗎?我會嗎?”趙長林說:“照您這麽說,我今天就不該一大早上您這兒來堵您的門了?”馬揚說:“長林,你現在大小也是個頭了,自己心裏也該有一杆兒秤了,不管別人在你跟前刮什麽風下什麽雨,你得掂量個真假虛實再行動。”

趙長林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問:“那您還走不走了?”馬揚答道:“走,還是不走,都得聽中央的,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說呢?”趙長林不說話了。這時,有人在外頭輕輕地,但卻是很急促地敲門。馬揚打開門一看,是黃群。黃群沒等他開口,先把他拉到門外,接著又拉著他進了臥室。小揚穿著運動服,剛從外頭晨練回來,氣喘籲籲地對馬揚說:“剛才我出去跑步,看到好多好多人,打著橫幅和旗子,成群結隊地往這邊來了……”馬揚一驚:“成群結隊?”馬小揚抬起頭,眨眨眼,估摸道:“我估計,得有好幾百……”馬揚忙又走到那邊的房間裏,把這情況告訴趙長林,問:“這些人是你組織來的?”趙長林忙叫喊起來:“我能這樣嗎?我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您過不去啊。”

馬揚沉下心,稍稍想了想,決定讓趙長林先回去,然後自己去看個究竟。趙長林問,要不要他跟著,萬一要遇到個胡攪蠻纏的愣頭青,他可以先出麵去跟他們說道說道,做點兒排解工作。大山子的幾個愣頭青,他都熟,還能跟他們說得上話。“不用了,我還不信我馬揚就那麽沒人緣。”馬揚笑道。送走趙長林,他立即叫車,由小揚帶路,一路急速駛去。沒駛出多遠,小揚指著大片草坪和新建成的街心花園後頭一幢新建築物,突然叫了起來:“你們快看……”

果不其然,那兒有人正從樓頂上往下吊一幅足有一二十米長的橫幅“馬揚—不要走”。每個字足有兩米見方。“快看呀!那邊!”小揚又叫起。馬揚和黃群忙順著小揚手指的方向,向另一邊看去。好家夥,幾個蟲子似的小黑點在一個幾十米高的煙囪頂上蠕動著、忙碌著,又長長地吊下一幅來,上麵慘慘地寫著:“馬揚,別賣了我們!”還有一些人則提著糨糊桶,學著“文革”時期常見的那樣,正在一排破舊的廠房紅磚外牆麵上,貼紅綠紙大字標語:“馬揚,和大山子三十萬工人共進退!”

馬揚心裏一陣酸熱,腦袋也一陣發脹,忙收回視線,拍拍司機,讓他轉向,向郊外駛去。小揚不解地問:“前邊還有哩。幹嗎要往這邊來?這邊看什麽呀?”

馬揚一臉嚴肅,不做任何回答。

車駛入曠野,已經能看到那個巨大無比的露天礦坑了。車停下後,馬揚拿出手機,撥通小丁:“丁秘書,是我。一早,市裏各街區出現了一些有關我的大字標語。請開發區和市政府的有關部門馬上派人去做做工作,已經貼出來的,要讓那些貼的人自己把它們取下來,還沒有貼出來的,就不要再貼了。多派些人去,但不要出動公安。請告訴那些工人和市民,如果他們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這一兩天裏,我們找個場子,當麵說。但是,現在不要上街,不要貼標語,千萬保持大山子得來不易的安定團結和剛有所好轉的局麵……”

黃群一驚,忙插話:“你要和大夥兒當麵對話?假如那天要來一萬人兩萬人,或者來個五萬十萬的,這局麵怎麽控製?萬一控製不了局麵,鬧出個什麽事件,你怎麽辦?都要走了,何必再捅這麽個婁子呢?”小揚卻馬上興奮起來:“哎呀,爸真的要跟十萬民眾直接對話,那才叫輝煌的曆史性時刻哩!”黃群啐她一口:“輝煌你個頭!”

馬揚卻向她母女倆做了手勢,讓她倆在他對下屬布置工作時,不要再出聲。小揚忙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這時,曠野裏一片寂靜。露天礦坑裏慢慢升騰起一片金色的晨霧。馬揚忽而顯出一絲倦意,頭疼也加劇起來。他慢慢閉上眼睛,仰靠在駕駛椅背上,讓自己趕快平靜下來,讓突然間湧上頭部的血液,慢慢回流到全身各部分去,以減輕這會兒頭部突發的那種**般的灼疼。

“頭又疼了?”黃群看出來了。

馬揚輕輕地搖了搖頭。

小揚忙說:“要給您揉一揉嗎?”

馬揚再次輕輕地搖了搖頭。黃群從皮包裏拿出兩片藥和一瓶礦泉水,遞給馬揚。馬揚稍稍躊躇了一下,但還是把藥吃了。小揚體貼地上前為他輕輕地揉著太陽穴。馬揚先輕輕地握住小揚的手,終止它們的動作,然後又把它們放了下來,再看看女兒,又看看黃群,說:“我胸口有點兒悶,想下車走一走……”

黃群和小揚有點兒擔心,又有點兒疑慮,但她們還是跟著一起下了車。

曠野上,枯幹的草莖和被泥團裹起的沙礫,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馬揚一路默默走去,黃群和小揚一路默默地跟著。快走到露天大坑邊了,馬揚突然站了下來。黃群輕輕地勸道:“馬揚,聽我的話,咱們還是離開大山子,大山子不是我們久留之地……大山子的問題,也不是誰一個人一時半會兒能解決得了的……你已經盡了心也盡了力了,可以了,別再招人討厭了,急流勇退吧……”

馬揚突然又默默地走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走著走著的馬揚突然開始搖晃起來。馬小揚忙上前扶住他:“爸……您怎麽了……”黃群也趕緊上前去扶住,急問:“怎麽了?”馬揚臉色蒼白,雙手抱著頭,仍在微微地搖晃著:“沒事……”黃群忙吩咐小揚:“快去車上拿藥,還有礦泉水!”馬小揚拔腿就向車上跑去。

這時,還在熱被窩裏摟著自己那位還不滿二十歲的女朋友正做著好夢的貢誌雄,被貢誌和一個電話,緊急招呼了過去。平時,不到九點半,他是絕對不會起床的,等他老大不願意地腫著眼皮趕到誌和家,推門一看,卻有兩個公安幹警在等著他。他還真有點兒意外—雖然平時結交了不少公安朋友,但大清早的,居然在二哥家蹲著這麽兩位,他心裏還是“嗡”地炸了那麽一下。但說清情況後,他安心了。這二位是省公安廳專案組的。他們是奉命來跟他協商,請他幫忙一起來“收拾”張大康的,也就是說,請他幫忙密捕張大康。

“哥們兒,沒跟我玩什麽花活兒吧?”貢誌雄懷疑他們在設套,勾他的口供。

二位中的一位說:“你二哥可以做證。我們能跟您玩啥花活兒?”“嗨,您二位可有所不知,我們家就愛幹那種大義滅親的事。傳統啊!”貢誌雄說道。貢誌和立即捅了他一拳:“我們家滅過誰了?你整天紅嘴白牙地胡謅!”貢誌雄沒再跟他倆深入討論這不言自明的事,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真的要密捕張大康,他心裏還真為此感到惋惜,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歎道:“他還真是個辦企業的一把好手……難得哦……”剛說了這句話,他的手機響了。貢誌雄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臉色馬上就變了,忙低聲對公安廳的同誌說道:“是張大康……”那二位忙示意貢誌雄,接電話。貢誌雄趕緊去接通手機,隻聽張大康有點兒著急著忙地問:“你嫂子修小眉失蹤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貢誌和等立即驅車前往修小眉家。離修小眉家大約還有半條街時,他們看到修小眉家門前已經停著兩輛高檔轎車,一看就知道是張大康和他的保鏢們。公安廳的同誌不想讓張大康看到他們跟誌雄、誌和在一起,叮囑了一聲“有情況趕緊聯係”,就提前下車走了。貢誌和一直把車開到修小眉家的樓門前才停下。張大康的幾位貼身保鏢見有人匆匆向這邊走來,便都用一種警覺的姿態,紛紛向張大康靠攏。“有他們什麽事?讓他們走開。”貢誌和對張大康說。張大康向保鏢們丟了個眼色,那幾人便後退。

貢誌和忙問:“你什麽時候發現我嫂子失蹤的?”張大康說:“就剛才。”貢誌和問:“你對她幹了些什麽?”張大康說:“我來看她,發現她沒在家,趕緊四處聯絡,怎麽也聯絡不上她。接著就找你們……你說這點兒時間我能對她幹什麽?希望你們別再耽誤工夫,趕緊動用你們在警方的關係,去找一找!”貢誌和問:“你上樓去看過沒有?”張大康說:“看了。”

貢誌和問:“你有她房門鑰匙?”張大康說:“誌和,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貢誌和堅持要問:“我問你,你有她房門上的鑰匙嗎?”張大康說:“沒有。”貢誌和再問:“那你怎麽進門的?”張大康說:“誌和,你也老大不小一個知識分子了,怎麽淨說些特別幼稚的話?你問問你那些警方的朋友,他們執行特別任務,需要進什麽人的房間時,靠鑰匙嗎?”

貢誌和冷冷地瞥了張大康一眼,轉身向樓上跑去,同時給市局的一個朋友打了電話,請他們協助在內部查問,看看他們掌握什麽跟修小眉失蹤相關的線索。他提醒那位朋友,先別聲張,就是內部問問,動靜別弄大了,下一步怎麽做,再聽這邊的消息。

兩個小時後,果然有消息了。他們從那個公交車總站附近的派出所那兒得到了一點兒線索。一個來上早班的售票員撿到了修小眉的手包,會同總站的領導和治安主任一起檢查手包,從手包裏發現了修小眉的身份證、多張銀行金卡,在一部掌上電腦裏又發現那裏記錄著多位省委省政府領導家的電話號碼,覺得蹊蹺,他們立即把它交到派出所片警手裏。“公交總站的人最後見到我嫂子是什麽時候?”貢誌和問。“末班車,最後一輛車進場。”片警說。“他們還記得,當時還有誰跟她在一起?”貢誌和又問。“就她自己。”片警說。貢誌和指著梳妝台上放著的一張修小眉的照片,問:“他們能確認,昨晚見到的就是她?”片警說:“錯不了。我們仔細問了,當時車上人特少,你嫂子衣著打扮不同尋常,氣質也高雅,一上車就特打眼,而且最後進場時,乘客就剩她一個,所以車上倆售票員都記得特清楚。”“後來就沒見她上哪兒去了?”“後來車場上的人也都下班啦,誰管誰呀?”這時,又進來兩個警銜更高一些的警官,都是誌和的朋友:“貢哥,咋了?嫂子出事了?”貢誌和剛想對他們說清情況,隻見張大康對他使了個眼色。貢誌和便隨張大康走到單元門外頭的走道裏。張大康告訴貢誌和,他還有點兒事,要先走一步。貢誌和冷笑道:“幹嗎呀,警察一來,你就躲?”張大康淡淡一笑道:“你願意讓你那些警察朋友知道還有一個叫張大康的人也在摻和你們貢家的事?不會吧?”他見貢誌和不作聲了,又說道:“我要最後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不管你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我要跟你這麽說。誌和,我張大康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害了,也不會去害你嫂子。怎麽跟你才說得清呢?她總是讓我想起我中學時偷偷喜歡過的一位可憐的女老師……所以,你如果真想盡早地找到你這位嫂子,就請你不要再誤導你那些警察哥兒們,別讓他們緊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再見。我要有什麽消息,會及時通報給你的。”說著,便向樓下走去了。但他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問:“還有件小事,你能幫個忙嗎?幫我約一下省裏那位宋副書記……”貢誌和忙回絕:“對不起,這你可得找省委辦公廳。”張大康忙苦笑道:“行,行……”

張大康因為近來一直得不到宋海峰的任何消息,心裏有一點兒發毛。今天想趁見到貢誌和的機會,順便打探一點兒真實情況,卻沒料碰了個軟釘子。他匆匆下得樓來,又找不見公司的那兩輛車了,四下裏巡視,才發現車開到另一幢樓的樓門前去了。

“我看警車一輛接一輛地往這兒開,趕緊讓司機把車挪這邊來了……你跟姓貢的提宋海峰的事了嗎?很怪,好多天都沒見這位宋老兄在省報上露臉了,指不定是出事了……”張大康的一位高級助手一邊為他拉開車門,一邊低聲說道。張大康卻隻是板著臉,什麽話都沒說。臨開車前,他又最後看了一眼修小眉家那個他太熟悉的窗戶,還有那塊微微飄拂著的窗簾。這塊淡青色的窗簾還是在他的提議下買來的。修小眉喜歡暖色調,喜歡帶一點兒非洲黑人風格的強烈色塊,但他還是建議她買這淡青色的。“從長遠考慮,你需要這份安寧。”他對她這樣說,她接受了。這時,有人從修小眉家的窗戶裏探出頭伸出手來,好像是要關窗子了。大概房間裏的那幫人也準備撤了。張大康趕緊讓司機啟動。當車拐過最後一個彎去的時候,他執意地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修小眉家。不知為什麽,他心裏突然地湧出一股無名的酸楚和哀切,綿綿的……他覺得自己很可能再也看不到這扇窗戶了,再也不會踏進這樓門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修小眉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不祥感,居然像流散的焦油似的,彌漫到了他每一個關節、髒器,使他的四肢灌了鉛似的滯重、麻木,心裏也一陣陣發虛、發涼……

司機見他遲遲地挺直上身回頭探看什麽,便有意放慢車速。他卻突然發起火來:“路口要變燈了,你還不趕快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