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車子緩緩開進自家院子,一隻腳已跨出車,落到了泥地上,馬揚卻沒有馬上挪動另一隻腳。他默默地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兒。一路上司機一直在跟他聊著。這是很少發生的事,因為忙,即便是路途中,往往也得辦公,司機當然不能打擾;即便不辦公,閉目養神,司機也不能打擾。這是工作紀律所定。有些“首長”把司機當心腹,什麽事都跟司機商量,別人不知道的工作機密,他的司機“三年早知道”,甚至讓司機參與一些重大事項的決策,這樣的事,在較高級別、較高層次的政治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但今天,馬揚的司機卻跟他聊了一路。司機得到消息,馬主任要調走了。司機同誌表示惋惜。司機說了一句很樸實,又很動情的話。他說:“中國老百姓可憐,活一輩子,在家就盼個好老婆、好男人,在外盼個好朋友,在單位呢,也就盼一份好差使,盼著能攤個好領導……反正您要走了,我也不怕別人說我當麵拍您馬屁—您哪,算個好領導。可您又要走了,真是好領導待不夠,孬領導趕不走。馬主任,您說咱老百姓咋辦呢?”“今天有個領導這麽教育我,這個世界沒有馬揚,照樣藍天白雲,鳥語花香。回家吧,別杞人憂天了。把好你的方向盤,小心開好你的車,你的老婆和孩子在等著你安全歸家哩。”馬揚拍拍他的肩膀頭,下車去了。車慢慢地掉轉頭去,還輕輕地致敬似的鳴了兩聲喇叭。馬揚目送著它駛進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直至完全消失,又默站了一會兒,這才向自家走去。

家裏沒人。奇怪。馬揚給黃群打了電話,告訴她,他不出國了,今天要回家的。黃群在電話裏還想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又不走了。他說回家再說,於是她說了在家等。這都什麽時間了,怎麽連小揚也不在家呢?他四下裏忙打量,嘀咕:“這兩人……”剛要掏鑰匙開門,隻見黃群從院子外邊急匆匆跑了回來。

黃群喘著問:“你的車呢?”

馬揚說:“走了。”

黃群一跺腳:“哎呀!”

馬揚忙問:“怎麽了?”

黃群說:“怎麽了?還不是你那個寶貝閨女!”

馬揚忙問:“小揚又怎麽了?”

黃群說:“今天她學校負責黨務工作的老師又來家訪。當時她不在,我就替她報了個名,讓她參加學校舉辦的那個黨章學習小組。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別的同學想還想不著哩。好嘛,她一回來,還沒等我說完,就扯著嗓子跟我大發雷霆,說什麽包辦,什麽專橫,什麽不懂得尊重人,然後一跺腳就跑了……”

馬揚忙歎口氣說:“你也是的,人家已經是高中生了,這樣的事,得讓她自己做主了。就是要替她報名,事先也得跟她商量一下。”

黃群急了:“我不願跟她商量?為這件事,我都跟她吵過不知多少回了。你也不管管家裏的事,一點兒都不了解你那個寶貝閨女的思想情況。你知道嗎?她壓根兒就不想參加那個黨章學習小組。”

馬揚搖搖頭:“不可能……”

黃群冷笑道:“我的馬領導,馬官僚,別站在這兒可能不可能的了,快想辦法去把你那個寶貝閨女找回來吧。天快黑了,這兒既然有人要你的命,也可能要你這個寶貝閨女的命!快去找找吧!”

馬揚和黃群一邊說著一邊出動,剛要出門,卻聽到門外走廊裏響起一陣他們熟悉的腳步聲。上樓來的果然是小揚。黃群喜出望外,不計前嫌地迎上去,卻熱鍋鏟碰了個冷貼餅,女兒板著臉,徑直回自己臥室去了,鬧了個極無趣。她不由得怒從肝兒上起,不顧馬揚的勸阻,憤憤地叫了聲“馬小揚”便衝進房去。但沒待她進一步發作,馬揚還是搶在她頭裏,先開口說話了,同時還對黃群做了個強硬的手勢,讓她千萬別再做出“惡化形勢”的舉止。“能談一談嗎?”馬揚對小揚說道。語調平和,但卻立即造成一種不容抗拒的態勢。這也就是小揚平時常跟她媽說的:“媽,您學學老爸,他就是有一種不嚴而自威的氣度……”“你老爸好,你老爸什麽都好,你跟你爸叫媽去!”黃群酸酸地說道。

馬小揚知道自己理虧,但又不願承認自己理虧。既然老爸主動發出“和談”的信號,自己當然應該有所反應。於是她站了起來,說了句:“談什麽呀,真的沒什麽可談的……”

“你瞧你那個樣子,還沒什麽可談的?”黃群仍在生氣。“我怎麽了?”小揚不服氣。“怎麽了?我看你是進入青春更年期了,怪誕!”“爸,你聽呀!你聽媽說的!”小揚叫了起來,並且臉倏地紅了。其實她並不真懂什麽叫更年期,隻不過偶爾聽一些“老女人”懨懨地常把它掛在嘴邊叨叨,就覺得肯定跟例假似的,是上帝專為懲罰女人而製造的一樁麻煩事,肯定不會是好事。“你也是的。女兒更年期,你高興?”馬揚笑著嗔責黃群,揮揮手,讓她趕緊撤出,自己也跟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又強調了一句:“吃了晚飯,咱們再談。啊?”

餐桌上,三個人悶頭吃飯。黃群好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讓馬揚暗中製止了。吃完飯,馬小揚挺自覺地去洗碗,洗完碗,擦幹手,卻沒有急於回自己房間的意思,低著頭,隻是在水池邊站著,而且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才抬起頭來說:“對不起……這一段時間,我心裏挺亂的……請你們允許我自己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再跟你們談。行嗎?”黃群忙問:“你心裏亂什麽?有男同學騷擾你?”

馬小揚忙叫:“媽!”

馬揚趕緊對黃群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再說話了。又靜默了一會兒,小揚說道:“爸,有時候我想,人這一生,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隻要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也許就足夠了……您不覺得,這個世界,缺的是真正的好人,不是別的什麽……”

黃群說:“這跟你入黨有什麽關係?”

小揚說:“也許沒什麽關係……也許有很重要的關係……”

馬揚一聽,覺得女兒還是認真考慮了入黨這件事的,有一套自己的認識,不是隨便一談就談得下來的。於是他沉吟了一下,應道:“那就先去做功課吧。做完功課,咱們找個時間再聊。好嗎?”小揚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點點頭走了。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發表了一個“聲明”:“爸,媽,有句話,我要先跟你們說清楚。說心裏話,我不是不想加入你們那個黨……”馬揚一聳眉毛,立即做出反應:“什麽叫‘你們那個黨’?”小揚忙說:“那我叫它什麽?‘我那個黨’?我現在還不是它的成員,怎麽能說‘我那個黨’?”黃群反駁道:“它怎麽不是你的?它是屬於全國人民的,你是不是全國人民的一分子?”馬小揚本沒打算在今晚“決戰”,便非常策略地閉上了嘴,並乖乖地低下了頭,不作聲了。不一會兒,房間裏就隻剩下了馬揚和黃群。馬揚似乎陷入了沉思。說真的,這麽些年,他還是第一次為女兒的問題陷入沉思。在默默地呆站了一會兒後,他下意識地走到窗前,似乎是想躲開背後的那點兒光亮和嘈雜,去借助窗外那一片模糊和單一,來澄清隱隱約約遮蔽在女兒身上的那層似薄又厚、似輕又重、似單一又複雜、似不足掛齒卻又“事關大局”的霧障……首先要確定的是,這真是一層霧障嗎?不要人雲亦雲……想一想……徹底地再想一想……